查看完整版本: 漠小蘭 -【男主他老是那樣絕情】《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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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10 PM

第90章 齊殊

  夜色漸濃,榻旁的宮燈因火燭燒到盡頭,光亮也弱了些。

  顧儀睡不著,扭頭去看蕭衍,見他也在看她。

  「陛下原本已經歇息了吧?」

  蕭衍笑了一聲,「本來是歇下了,睡不著才想來瞧瞧你。」

  顧儀揚起嘴角,「陛下今夜甚美!」

  說罷,卻見他臉上難得地流露出猶疑的神情,反問她道:「真的?」

  蕭狗子為何會如此不自信?

  顧儀立刻堅定道:「當然是真的,陛下在臣妾眼中自然俊美無儔。」作為一番,你就是墜棒的!

  蕭衍低聲一笑,指腹輕柔地摸了摸她的右臉頰,「那……為何有時,朕覺得你望著朕,卻在想著別人?」

  顧儀心中登時一驚,蕭衍的敏銳令人無所遁形。她眨了眨眼,心中卻驀然生出一兩分喜感來。

  自己醋自己,不多見。

  她眼巴巴地把他望著,誠心誠意道:「臣妾心裡從來都只想著陛下一人,臣妾願意對天發誓!絕無二心!」

  蕭衍按住了她舉起來的手掌,眼尾一垂,仿佛自嘲地笑了起來,「朕信你。」

  顧儀略微心虛,繼而又說:「陛下從來在臣妾心中,都是全天下最好的。陛下心性堅韌,殺伐果決,這天下必會河清海晏,陛下必成一代明君!」

  蕭衍此刻想聽的卻不是這個,「還有呢?」

  顧儀頓了頓,見他一雙暗褐色的桃花眼牢牢地盯著她,自己的臉龐映在他眼裡,有些無措。可是,他眼中的期盼她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待臣妾的好,臣妾都知道……」

  蕭衍抬手將她攬入懷中,「既如此,你今日為何如此傷心?一個桃夾就值得你這樣傷心?」

  懷中的顧儀一頓,悶聲道:「桃夾夠出宮的年紀了,臣妾不願再拘她在宮中,平白耽誤了她的姻緣。」

  蕭衍手臂收緊了些,「你不信朕?不肯說實話?」

  「臣妾自然信陛下。」顧儀乾巴巴地笑了一聲。

  蕭衍頓覺顧儀像個撬不開口的河蚌,也不再跟她虛與委蛇了,「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桃夾是蕭衡的舊僕?「

  「陛下……什麼時候知道得?」

  「你未帶上桃夾南巡,朕就知道了……」

  桃夾曾在東宮的舊事不難查,可他卻沒想到齊殊會在選秀的時候就做了手腳,將桃夾送到了顧儀身邊,興許齊殊步下此棋之時,亦沒有料到,顧儀最終會真的來到他身邊。

  果然早就知道了。

  顧儀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聽蕭衍又問:「你這麼快就將桃夾送出宮,是……怕朕殺了她?」

  顧儀閉上眼睛,不說話。

  蕭衍嘆了一口氣,「你不願意,朕不會殺她。人既已出宮,便不必為她傷懷了。」

  顧儀雖聰穎,但心太軟。心軟之人,在這宮裡,大多傷情,更甚者,還會丟了性命。

  可是,顧儀若不心軟,也就不是顧儀了,但他委實不願她再為這宮闈之中的勾心鬥角費心費神了。

  顧儀繼續裝鴕鳥一般地埋著頭,臉頰貼著他溫熱的頸窩,只覺他的手掌撫過發間,順著背脊而下,似乎無聲地安撫著她。

  耳邊只聽蕭衍輕聲道:「你與朕生一個孩子,好不好?」

  顧儀雙手猛地攀緊了他的腰身,壓抑住胸中狂瀾,既抬不起頭,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蕭衍的語調愈低,柔聲又問道: 「好不好?」

  我不想,可是我不想,我已經不想再留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

  顧儀張了張嘴,喉頭髮堵,眼眶又酸又熱,忍了又忍。

  「朕……我會好好待你的……」他近乎懇求道。

  顧儀深呼吸了幾口大氣,等了半刻才抬頭平緩了語調問:「臣妾想問陛下,陛下是喜歡數息煙火的燦爛壯麗,還是涓涓細流的綿延長久?」

  她的雙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杏眼中的瞳仁若黑漆點墨,一動不動,臉色微紅,氣息也有些快。

  蕭衍見她臉上雖沒有淚,卻覺沒來由地心驚,眼下顧儀周身之勢,若一壺滾水,燒灼到發燙,滿水卻將溢未溢。

  「怎麼了?為何有此一問?」

  顧儀卻固執地盯著他的眼睛,「我就是想知道,你告訴我罷。」

  蕭衍十六歲便進了軍營,戰場之上,煙火為盟,號令四方。

  他便答道:「自然更愛煙火壯觀肅麗。」

  「好。」

  顧儀說罷,傾身往前,狠狠地吻住了他。

  唇舌滾燙,纏綿至極,蕭衍微一晃神,就被她壓在腿下,抬眼便見顧儀居高臨下,自己伸手脫了中衣,又蠻橫地去解他的衣裳。

  蕭衍:……

  夜還很長。

  *

  隔天,顧儀醒來的時候,腰酸背痛腿抽筋,她翻了一個身,緩了好一會兒。

  做人還是不應該太衝動。

  等在外間的宮人聽見動靜魚貫而入。

  顧儀泡完澡,從屏風後轉出來,寢殿之中已經恢復了原樣。

  她端坐鏡前,梳過發,猶豫了大半刻,卻沒有去開妝檯上的寶匣。

  正午的陽光照耀紅墻,高貴公公捧著前殿送來的奏疏沿著墻根的一小片陰影走,天氣越來越熱了。

  他進到天祿閣中的時候,卻見皇帝並未執筆,像在出神。

  高貴公公心中暗笑,皇帝今天心情不錯!他早朝的時候就瞧出來了,即便朝臣上表的時候,皇帝端坐王台,卻時不時地走神。

  高貴公公悄無聲息地將奏疏放在一旁的立櫃上,便打算轉身退出閣外,卻被皇帝叫住。

  「你……去司制司尋些圖冊來。」

  高貴公公笑眯眯問:「陛下想看什麼規制,什麼樣式的圖冊,是繡像?」他眼珠一轉,「還是吉服?」

  皇帝眼風掃了他一眼,「尋些舊式繡像圖例,活潑些,童稚些的描相。」

  高貴公公生生憋住臉上的大笑,垂首語含恭敬道:「老奴這就去辦!」

  老天爺啊!

  高貴公公懷著激盪的心情快步走出了天祿閣,此事尚早,宜藏不宜露,他得悄悄去辦,萬萬不可聲張。

  他剛走了沒多步,就見前面走過來一個青衣宮婢,他定睛一看,竟是采薇殿淑妃身邊的玉壺。

  這可是新鮮。

  高貴公公不由得頓住了腳步,玉壺蹲福道:「高公公安,娘娘差奴婢來傳話,說今夜備了宴席,請陛下賞面。」

  這就更新鮮了。

  高貴公公不動聲色地頷首,「知道了,娘娘的話咱家一定帶到,你先回去罷。」

  見玉壺走遠,高貴公公自先去辦了他心中的頭等大事,半個時辰之後才回到天祿閣,將淑妃設宴一事,稟報了皇帝。

  齊殊。

  蕭衍臉上笑了笑,「甚好。」他本來也是要去尋她的。

  高貴公公心中驚訝,隱隱約約察覺到此事不同尋常。

  「老奴這就提前差人去告知淑妃娘娘一聲。」

  采薇殿的宮人甫一聽到傳報,便忙忙碌碌了起來,備膳的,掌燈的,熏香的,零零總總,唯恐不盡心盡力。

  玉壺旁觀了數載,今朝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一邊往淑妃發間插釵環,一邊眉開眼笑道:「娘娘可算是想明白了,總是見不到皇上也不是辦法。娘娘生得這樣好,家世也好,又素有才學,放眼望去,宮裡頭誰人比得過娘娘,今夜趁著宴席,娘娘好好和陛下說說話,若是早這樣,哪裡還有什麼蒹葭殿的趙妃娘娘。」

  齊殊望著銅鏡中濃妝艷抹的自己,心裡頭全是厭惡。

  「好了,不用再打扮了。」她擺手道。

  萬事俱備,宮人們個個翹首以盼。

  可一直堪堪等到戌時過半,皇帝才終於來了采薇殿。

  淑妃走到殿門前,蹲福道:「參見陛下。」

  蕭衍的目光自她面上掃過,「愛妃,免禮。」

  淑妃淡笑一聲,「多謝陛下。」才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帝王。

  蕭衍著一身玄色盤領窄袖黃袍,胸前金龍盤桓,龍相森嚴,頭戴烏紗翼善冠。

  他的面目依稀似故人,卻不是故人。

  蕭衡之姿,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可蕭衍,因久在軍中,即便麵目雖有幾分相似,可眉目凌厲,滿身肅殺之氣。

  齊殊的目光落在他鬢邊的疤痕之上,心中怒意復又翻湧。

  蕭衍觀她神情,徑自進到殿中,撩袍坐下。

  齊殊旋身,微微一笑道:「今夜宴席設在庭院之中,陛下隨臣妾去罷。」

  「愛妃坐罷,久未相見,朕與你說幾句話。」

  齊殊坐了下來。

  「明日,你便自請離宮罷。」

  齊殊當即看向蕭衍,眼中一閃,忽而笑道:「陛下說什麼玩話?嚇著臣妾了。」

  蕭衍提起桌上的茶盞,垂眉細看,青釉光潤,盪漾水光,卻是不喝,「齊殊,你難道不想出宮?兩年了,你如此恨朕,還不累嗎?」

  原本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此打碎。

  齊殊低低笑了一聲,「陛下這是急了?臣妾這一回是不是猜對了?陛下心裡終於生了懼?」

  蕭衍放下茶盞,仔細端詳了一眼齊殊的面目,她眼中怨毒似再也按捺不住。

  「你呢?你如今這副模樣,已經全然不是昔年的齊氏阿殊了,出宮去,或許你才能解脫。」

  「解脫?」齊殊搖搖頭,「臣妾不想要解脫……臣妾既被齊家送進宮來,便不會自請離宮。」

  「齊殊,究竟是齊家送你入宮,還是你自己進宮,你心裡一清二楚。」

  齊殊張口欲言,卻聽蕭衍繼續道:「你做得這般臥薪嘗膽的模樣,是為誰?你我二人皆明白。」蕭衍笑了一聲,眸色愈沉,「可你是否想過,你如此作繭自縛,究竟是不是太過……自作多情……「

  言語如刀,刀刀割向齊殊心中最不願提及的傷心之處,她又何嘗不知,縱然蕭衡再好,蕭衡允諾要娶她為太子妃,蕭衡也不愛她。

  齊殊心中恨意滔天,再也抑制不住。

  她大笑了數聲,冷冷道:「我不離宮,難道你還能殺了我,就算是殺了我,齊家難道不能再塞進一個人來,蕭衍,你想要什麼,齊家偏不予你什麼,王座,皇位,到頭來,不過是個如履薄冰的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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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11 PM

第91章 新的風暴

  采薇殿內宮人早就被高貴喚出了殿外,可淑妃尖利的聲音透過花窗模模糊糊地飄散了出來。

  眾人立在殿外,垂頭斂目,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高貴皺著眉揮了揮手,眾人便站到偏殿外的遊廊去了。

  他扭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此時才注意到門外宮人精心布置的幾盆金魚草,花苞半合,紅橙相間,在燈下卻有著說不出的可憐。

  采薇殿內復又安靜了下來。

  蕭衍見齊殊一張粉面因驚怒而發紅,他慢悠悠道:「朕不殺你,是給齊家留的臉面,再者你自進宮以來,也並非一無是處,柳氏恨你,王氏畏你,你弄權後宮,明裡暗裡也替朕挑出了諸多蕭衡舊人……太醫院高熙園雖然到死也沒有供出你來……可惜,劉太妃僥倖未死,為了慎王,也願意與你對簿堂上,你以為,齊家到時候還會保你嗎?」

  齊殊呼吸一滯,怒道:「你饒慎王不死,在士林間搏了個仁君的名聲,可世人不知你仍舊多疑多思,暗地裡全是操弄人心的手段,你……」

  蕭衍打斷她道:「朕仁與不仁,何須他人來判。朕既是君,他人便皆為臣。齊殊……你久困此局,早失了聰穎。」

  齊殊被他眼中的憐憫一激,揚手摔了桌上的青釉茶盞,噼啪幾聲大響,碎片裂了一地。

  蕭衍臉上依舊無波無瀾,如同冷眼旁邊這一場鬧劇。

  「齊威業已辭官,他的兵傳不到齊闖手中。齊霍也再當不了官了,齊若唐年越五旬,另外的兩個兒子經年捧殺,早成了草包廢物。」他抬眼看向齊殊,「齊家敗局已定,今歲,明歲或可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可來日方長,五載,十載,何可再有齊氏。」

  齊殊頹然而坐,腦中卻忽然想起了她進宮前,齊若唐對她所說的話。

  蕭衍一身了無牽掛,逆風而行,焉能不狂,你應當避其鋒芒,以柔方能克剛。

  齊殊捫心自問,做不到。

  蕭衍起身,見齊殊目光憤憤然地注視著他,他輕笑一聲,「齊殊,你明日自請離宮,總有一兩分體面。」

  齊殊恨他恨到了極點,她目之所及,唯有滿地狼藉。她心念一動,猛地拾起了地上的半牙碎瓷,切口鋒利,直朝蕭衍而去。

  蕭衍只是微蹙了蹙眉,閃身避過。

  他揚聲道:「來人啊,淑妃娘娘累了。」

  不過片刻,兩個御前的宮人便推門而入,一左一右地挾起了髮髻凌亂的淑妃。

  齊殊不甘心極了,她怨毒地笑了兩聲:「陛下保重。」

  「淑妃也保重罷。」蕭衍說罷,抬腳便出了采薇殿。

  庭院之內,夜風習習,依舊花團錦簇,可几案上陳列的佳肴已是毫無熱氣了。

  *

  隔日一早,顧儀便聽宮人們紛紛說道,淑妃娘娘,效仿太妃們,自請離宮去道觀了。

  這麼快……

  按照劇情,齊殊離宮,是在紅寶烏木簪敗露之後,可眼下簪子在她的手裡,蕭衍讓齊殊離宮,是因為什麼?

  是為了桃夾之事?

  顧儀心緒不定地在寢殿之內走了兩圈。

  齊殊有沒有去挑撥女主呢?

  女主沒了木簪,還有沒有別的後手?

  還是說這個劇情點因為結局已定,便囫圇地過去了?

  顧儀瞥了一眼自己妝檯上的寶匣,舉棋不定,紅寶烏木簪真是一個栽在她手裡燙手的山芋。

  這種關鍵道具,她不能隨隨便便就扔掉。

  雖說已經下定了決心只爭朝夕,可這朝夕,她還是想要爭得長一點!

  多絡領了膳回來,進殿喚她道:「娘娘,該用膳了。」

  顧儀應了一聲,暫且將木簪拋到腦後。

  多絡往她碗裡夾了一塊酸蘿蔔,笑道:「膳房裡的師傅說,接到信了,原本冬日裡要送來的小肥羊,下個月就能到了,師傅說,這節令,吃羊肉雖說吃起來有些燥,可點個烤羊腿,配瓜湯,也可以的。」

  對啊,已經快五月了。

  顧儀舀粥的手一頓,心裡驀然生出了幾許期盼,距離劇情的終點,好像也不是那麼遠了。

  「好極了。」她笑眯眯道,「用過膳後,就去御花園馬場練練,春日圍獵也近了。」

  「娘娘說得是!到時候圍場坡上策馬,可比在御花園裡暢快多了,還能打馬球呢!」

  不了,謝謝。

  捶丸之痛又再次彌漫顧儀心間。

  巳時正。

  顧儀換上了騎裝,去御花園騎馬了。

  她走後不久,河洛殿內悄無聲息地進來了數個影衛,奉皇令,查探殿中是否有遺漏的劑母珠,劑母珠乃是劇毒之物,務必要徹查。

  皇帝卻讓他們暗中行動,萬不可驚擾柔嬪,他們便等了許久,才等到今晨柔嬪離殿後方來。

  他們自先去了桃夾原本的住處查看,一無所獲,又去了宮人的雜役間,也不見劑母珠蹤影。

  見過劑母珠的人不多,影衛只知他們要找的是藥丸。

  柔嬪的寢殿是最後一處查看的地方。

  影衛們個個屏息凝神,翻找過後又將物件一一回覆原樣,唯恐被柔嬪瞧出了端倪。

  一個影衛掃了一眼妝檯之上的三層紅漆描金花團紋寶匣。

  他踟躕了片刻,才伸手輕柔地拉開了第一層,滿目皆是釵環,他不敢多看,復又輕輕合上。

  他拉開了第二層,見到了一方雕花烏木錦盒,他打開一看,仍舊是一對簪子,他撇開眼,合上錦盒,放了回去。

  最後一層拉開,滿目皆是珠花,他本欲合上,慢慢往回推的時候,卻匣壁「噠」一聲輕響。

  他猛一拉開,一個細長脖子的白玉瓷瓶從珠花堆裡滾落了出來。

  影衛掀開瓶蓋,見到了瓶中黑色的藥丸。

  幾人視線交錯,為首的影衛微一頷首,他便將瓷瓶收入了懷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寢殿,飛快前往天祿閣復命。

  皇帝看了一眼階下跪著的影衛,內心稍定。

  昨夜齊殊最後之語,令他生疑。高熙園調制的劑母珠應當皆在齊殊手中,只是不知她是否都給了挾持劉太妃的灰袍人,抑或是銷毀了去。

  可昨夜觀她神色,蕭衍怕她留給了別人。

  諸如桃夾。

  此念一起,他便覺驚心,因而下令影衛去河洛殿查探。

  「如何?」他問。

  右側的影衛摸出懷中的白玉瓷瓶,屈膝雙手呈上,「其餘各所皆無異常,僅有此瓶中尚有藥丸若干,藏於寢殿寶匣之內。」

  蕭衍定睛看了一眼那白玉瓷瓶,起身疾步走到了玉階之下,取過來看,一掀開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苦澀氣味。

  「是在寢殿寶匣之中找到的?」

  影衛聞言心頭一跳,不敢抬頭,眼睛端端凝視著明黃袍角,一五一十答道:「微臣確在寶匣的最底層找到此瓶。」

  蕭衍將其中豆大的黑色藥丸一一倒於掌心,此藥丸是南巡前,太醫院胡院判親制,呈予他的。

  尚余十一顆。

  這才是作繭自縛。

  蕭衍喉頭微動,只覺一片苦澀。

  腦中殘存的清明提醒著他,興許,顧儀留著此藥,並不知其效,又興許,她並未再用此藥。

  可惜,前者他說服不了自己,顧儀不傻,能猜到此藥用途。

  後者,此時此刻,他竟毫無把握。

  蕭衍握了握拳,忍住生生捏碎此藥的衝動,將藥丸悉數放回了瓷瓶。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道:「此藥丸並非劑母珠,你將瓷瓶物歸原位。」

  「是。」影衛伸手去接,皇帝卻久不放手。

  他正欲抬頭細看,才忽覺那冰涼瓷瓶落回了自己掌心。

  「退下。」

  影衛只覺眼前風過,皇帝復又折返了王台。

  「微臣告退。」

  待到人去樓空,蕭衍執起朱筆,再去批閱奏疏,眼光卻瞄到了一側的圖集,先前高貴就將此圖集送了來。

  他已經看過數回了。

  高貴的差事辦得精心。

  圖冊既有男女童衣飾,髻式,亦有描樣,童子抱魚,童女抱月。

  蕭衍再也壓抑不住,揮袖就將手邊的圖集掃到了地上。

  可笑。

  他真是可笑至極。

  酉時正。

  顧儀因今日騎過馬,於是提前泡了個澡,換上熏得香噴噴的衣裙後,頓覺身心舒暢。

  等膳的間隙,她又摸出了齊美人送來的珍藏已久的風雲和尚話本集細細品味。

  即便是二刷,也依舊嘆為觀止。

  她正坐在椅上看得入迷,便覺身後一陣風動。

  她回頭一瞧,就見蕭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聲不響地立在她的椅背之後,面無表情地看她。

  顧儀把書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參見陛下。」

  蕭衍目光毫無波瀾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顧儀心中咯噔一跳,這種久違的感覺,令她敏銳地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她下意識地去看他身後,想看一看高貴公公的表情,能不能給點提示。

  可是,在此關頭,素來從不缺席的高貴公公竟然不在。

  顧儀收回視線,仔細凝視蕭衍的眼睛,見他眼中真的殊無歡喜。

  她咽了一口水,微微笑道:「陛下,今日獨自來的?用膳了嗎?要喝茶嗎?」

  大哥,求求了,給個提示吧!

  他卻避開了她的視線,目光落到了她披散的長髮上,伸手攪了一縷她的頭髮細細摩挲。

  「尚還濕潤,朕替你擦擦頭髮罷。」

  顧儀驚了。

  大哥,咱們能不能有個過渡。

  「陛下,稍等。臣妾去取錦帕來。」

  她旋身飛快了拿了屏風後浴桶旁的錦帕遞給蕭衍。

  「你坐罷。」他開口道

  顧儀乖覺坐下,蕭衍就朕站在她的椅後仔仔細細地擦她的頭髮,動作實在說得上是輕柔。

  顧儀的小心肝卻一陣亂跳,落不到實處。

  冷嘲熱諷的狗子,她見過,冷若冰霜的狗子,她也見過。

  但今天的蕭狗子,明明生氣,卻隱而不發。

  顧儀不禁忐忑不已,該不會是想憋個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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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劇情的反擊

  天光尚亮,多絡領膳回來,探頭望了一眼,見皇帝在寢殿之中,便低聲吩咐宮人們只將食盒留下,領人走遠了。高貴公公教過,只要娘娘和皇上在一塊兒,宮人們就要能退多遠退多遠。

  顧儀一動不動地坐在方背椅上,任由蕭衍一聲不吭地給她擦頭髮。

  他不知是從何處來,周身散髮著暖烘烘的熱氣,可氣勢卻是寒如冰霜。

  當真是冰與火的交織。

  顧儀腦中念頭飛轉,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得罪了他。

  等到頭髮擦得快乾了,蕭衍停下了手中動作。

  顧儀適時扭頭,笑得一臉明媚,「多謝陛下!」

  蕭衍垂眸,只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將錦帕往妝檯前一扔,默不作聲地轉身去了花廳。

  顧儀旋即跟上,見桌上已經擺了膳,笑嘻嘻道:「陛下陪臣妾用膳罷。」她頓了片刻,復又補充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臣妾甚是想念陛下!」

  蕭衍終於回頭看了她一眼,雖未含笑,可眼中冷光似乎柔和了稍許。

  顧儀心道,有戲!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蕭狗子今天這麼古怪,但可以哄就不是什麼大事!

  蕭衍自顧自地撩袍落座,仍舊不和她說話,顧儀恍然覺得這作天作地的勁頭和前段時間的蕭律簡直如出一轍,不愧是血脈相承。

  她在他身旁坐下,忽而湊到他面前,見蕭衍眼露驚訝,卻未躲閃,顧儀就猛地貼得更近了些,往他右臉頰親了一口。

  蕭衍微微一僵,側頭錯愕地看著她,可方才籠罩全身的冷凝氣息卻是霎時不見了。

  「陛下,是不是生臣妾的氣了?」顧儀趁機又握住了他的右手,「臣妾愚鈍,不知道是哪裡錯了,但是臣妾絕不是有心惹惱陛下的……」

  蕭衍 「嗯」了一聲,「用膳罷。」並沒有鬆開顧儀的手。

  這頓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紙老虎一樣。

  蕭狗子的毛好像捋順了。

  顧儀高興地湊到他面前,「那陛下也親親臣妾?」

  「胡鬧。」蕭衍冷冷道。

  行吧。

  顧儀只好扭開了臉。

  她剛一動,便又被拉了回來,唇上驀地一熱。

  蕭衍親了親她的嘴唇,「行了,用膳吧。」

  用過膳後,蕭衍自去沐浴了,等他梳洗罷,顧儀見他心情不錯,本欲深入探究一下今日發脾氣的始末,可蕭衍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

  卯時不到,高貴公公便已侯在了河洛殿寢殿外。

  蕭衍起身,側頭看了一眼尚在安睡的顧儀,他輕柔地撫過她的臉頰,才掀開紗幔,起身離榻。

  高貴公公自捧了朝服來,輕手輕腳地伺候皇帝換上,藉著些微燭火,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昨日皇帝生了大氣,他雖然不清楚是為了什麼,可一整個下午連奏疏都不批閱,跑去練劍,之後還撇下他獨自來了河洛殿。

  哎,皇帝就是這麼個性子,什麼話都憋在心裡。

  他本來以為皇帝肯定要把邪火撒在柔嬪身上,可是這眼下光景一看,就知道不是。

  不愧是柔嬪娘娘!

  蕭衍換過朝服,視線掠過妝檯上擺放的紅漆描金花團紋寶匣,停留了片刻。

  令人臣服的手段縱有百種,可若不是心甘情願,要來何用。

  顧儀。

  你可萬萬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

  春末的天氣慢慢地熱了,窗外的雀鳥也更為呱噪,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顧儀被吵醒了。多絡聽見動靜,連忙進來殿中。

  「娘娘醒了。」多絡撩開紗帳後,見顧儀臉色發紅,「今日確實有些熱了,娘娘若是怕熱,奴婢就提前去取些冰來。」

  顧儀一摸,果然摸到了一背的薄汗,「此時節用冰,尚有些早,你把窗戶打開就行。」

  多絡轉身去半開了軒窗。

  一陣涼風吹進了屋中,顧儀感覺舒服了些,打了個呵欠,坐了起來。

  多絡忙又去把溫好的藥汁端來,「娘娘請用安神湯。」

  顧儀接過一口灌下,才開始梳洗。

  用完早膳後,她便囑咐道:「你今日留個心眼,出門領膳的時候,打聽打聽,這宮裡可有什麼大事?」

  蕭狗子心情那麼差,肯定不是空穴來風。

  她總歸有些不放心。

  多絡應了下來,又問道:「娘娘待會兒還要去騎馬嗎?」

  顧儀點了點頭。

  等到她離殿後,宮人們便開始例行掃灑,宮殿,庭院裡裡外外皆要精心。

  兩個宮婢進到了寢殿,先用絲帕細緻地擦拭妝檯,木架,又換了香爐內的熏香。

  兩人收拾規整,剛剛要走,卻忽聽兩聲清脆鳥鳴,不知從何處傳來,似近在耳邊,回身一看,方見一隻通身碧藍的雀鳥自半開的軒窗,飛進了寢殿,落在了妝檯上放置的寶匣頂上,雀鳥藍羽光華熠熠,讓人挪不開眼。

  「這麼漂亮的雀鳥可從來沒見過呢。」一個宮婢壓低聲道。

  另一個宮婢眼中也不禁一亮,「若是捉住了,還能給娘娘瞧瞧呢!」說不定還能得賞!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兩步,打算將雀鳥從左右圍住。

  停在寶匣上的雀鳥似乎毫無所覺,還埋頭輕啄羽翼。兩人對視一眼,齊齊撲向雀鳥。

  那雀鳥嘰喳一聲,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一個宮婢抬手急欲去捉,腳底忽被妝檯絆住,人朝前一撲,猛地將台上寶匣推落在地。

  一聲悶響嚇得二人頓住動作,再也顧不上那雀鳥了。

  其中一個宮婢率先回神,蹲身查看寶匣,仔仔細細看過才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還好沒摔壞……」

  兩人適才手忙腳亂地去撿散了一地的珠花和一個摔落的白瓷瓶,幾顆藥丸子也隨之滾了出來。

  宮婢慌忙地將滾落各處的藥丸裝回了瓷瓶。

  寶匣歸位後,兩人心照不宣地又對視一眼,今日的差錯就當沒發生過。

  午後的日光更烈,顧儀騎了好幾圈馬,再也堅持不住了,便從馬上翻身而下,來牽馬的御馬宦官,由衷贊道:「娘娘如今的騎術愈發好了!」

  這讓顧儀有些欣喜,也稱讚了數句都是公公教導有功的話。她在陰涼處又歇息了一小會兒,便領著多絡從馬場走了出來。

  御花園內春景正盛,她駐足看了一眼湖面飄蕩的碧綠蓮葉,便見湖畔處端妃帶著一串宮婢走了過來。

  「參見端妃娘娘。」

  端妃抬手示意她起來,打量了她身上騎裝,「柔嬪這是又去騎馬了,本宮先前聽說柔嬪愛騎馬,果是不假啊。」

  「妾身不擅騎馬,因此才想著打發時間去練練。」

  「柔嬪有心了,這春日圍場上縱馬最是快意,柔嬪早日善騎,姐姐妹妹也好一起跑跑馬,打打馬球……」端妃說罷,又是一笑,「淑妃一離宮,這其餘的姐姐妹妹間也不知還能相聚幾時了。」

  顧儀笑了笑,目光在她身後的宮婢掃了一圈,道:「春日正好,可妾身方才出了一身汗,還得速回殿去更衣,就不打擾娘娘賞春了。」

  端妃頷首,顧儀轉身欲走,耳旁卻聽她又道:「趙妃肩傷未愈,柔嬪若是空閒了,也去瞧瞧罷。」

  顧儀腳步微頓,便朝河洛殿而去。

  回到殿中,她脫下了繁複的騎裝,先去泡澡。

  松懈下來之後,顧儀不由得千百次地想到了劇情。

  女主肩傷一直未愈,著實令顧儀起了一絲隱憂。

  書裡的女主雖然受了傷,但回京以後就康復了。

  難道是女主光環出了問題?還是發生了什麼別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導致肩傷未愈?

  女主不會真要狗帶了吧?

  顧儀頓覺頭痛,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主線劇情,主線劇情究竟是什麼!

  小說的結尾,蕭衍開啟了他的帝王霸業,趙婉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皇后。

  前半句結尾,她覺得問題不大,但是有一說一,不是她不自信,可趙婉真的能成為皇后嗎?

  顧儀縮在浴桶裡,她一直刻意迴避的終極問題,隨著時間的臨近,越來越清晰地擺在她面前。

  要是時間點到了,故事卻走不到終點,她會發生什麼?蕭衍會發生什麼?

  劇情會不會乾脆重置,一了白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半張臉埋進了浴桶裡,咕嚕咕嚕接連吐出幾個水泡。

  時間已經不多了……

  如果……如果蕭衍真的封趙婉為後了呢……

  顧儀輕輕地晃了晃腦袋。

  *

  黑幕傾覆皇城,一更鼓將將敲過。

  高貴公公手執燈火,亦步亦趨地跟著皇帝,沿著甬道徐行。這是往河洛殿的方向去的。

  他再打量一眼,皇帝臉上卻不見喜色反而有些駭人。

  高貴公公尋思,難道是昨夜吵了架,沒和好?可不對啊,若是沒和好,為何今夜又要再去……

  他實在是有些看不透了。

  眼前燈火漸近,河洛殿依舊華燭遍照。

  蕭衍苦苦等了一天,直到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他側目一望,寢殿的軒窗透出幾縷暖融融的橘光。

  顧儀應該已經快歇下了。

  他停在殿門前,揮手制止了宮人的通報,穿過長廊,邁步進了寢殿,卻見顧儀正坐在鏡前梳發。

  她扭頭看見是他,展眉一笑,「陛下來了。」

  蕭衍走到她身後,伸手替她拆了髮髻,默然片刻,道:「沏壺茶來……朕好久都沒有喝過你親手泡得茶了。」

  顧儀起身,笑道:「陛下,稍等,臣妾去去就來。」

  待到足音漸遠,蕭衍緩緩地拉開了妝檯之上的寶匣,在最底層見到了他要找的白瓷瓶。

  猶豫了數息,他才將瓷瓶取了出來,將當中藥丸盡數倒於掌中。

  整整十顆藥丸。

  蕭衍兀自笑出了聲。

  他從未求過誰,可是他求了顧儀,但到頭來顧儀卻不允他。

  興許,誠如他人經年所言,他的血脈本就不值得延續。

  顧儀捧著茶盤回到寢殿,見蕭衍呆立於鏡前,聞聲,扭頭看了她一眼。

  他的表情木然,眼中一分光彩也無,像是一尊灰敗的雕像。

  「陛下,怎麼了?」她放下茶盤,快步走到他身前。

  蕭衍卻忽而伸手,緩緩地摩挲過她的臉頰,「今日時辰晚了,你先歇息吧。」

  顧儀眉頭一皺,「陛下,怎麼了?」

  見蕭衍抬步欲走,顧儀情不自禁地捉住他的衣袖,「等等!」

  恰在此時,一個御前的青衣宮人疾步跑到了寢殿外,叩首道:「陛下恕罪,柔嬪娘娘恕罪,蒹葭殿派人傳信,趙妃娘娘肩上傷口迸裂,出血不止,求陛下憐惜,速去蒹葭殿。」

  顧儀一驚,不覺撒開了手。

  蕭衍眉心一跳,轉而望向了她。

  兩人視線相碰,顧儀口中勸慰的話通通說不出口了。

  蕭衍冷聲問道:「柔嬪有話要說?」

  不要去。你不要走。

  顧儀張了張嘴,卻也說不出口。

  蕭衍面色愈冷。

  他早該知道,顧儀從不拈酸吃醋,從不嫉妒,而他只要一想到周亭鶴,便覺如鯁在喉,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顧儀……」他朗聲一笑,「你究竟有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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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12 PM

第93章 六十秒

  蕭衍的話音落下,顧儀張了張嘴,仍舊發不出聲音。

  她的喉頭如同塞了一把虛虛的棉絮,軟弱無力,無論她怎麼張嘴,怎麼用力,都說不了一個字。

  狗逼劇情,還有沒有武德!

  一、二、三、四……

  她在腦中一秒又一秒地計時。

  啞然無聲中,面前的蕭衍暗褐色的眼珠卻如同業已燃盡涼透的冷灰,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顧儀見他袍角輕動,轉身欲走,急忙伸手猛地拉住了他的右手,見蕭衍拂袖,顧儀順勢兩手合抱將他的右手緊緊地壓到了自己的左胸口上。

  蕭衍面目一僵,又要收回手去,顧儀蠻橫地將他的右掌穩穩按在了自己的心跳之上。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顧儀的心跳愈急,一下快過一下,撲通撲通,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傳到他的掌中,而眼前的顧儀一雙杏目圓睜,鼻頭微皺,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樣。

  蕭衍長眉輕蹙,「你為何不作聲?」

  ……四十九,五十,五十一……

  顧儀張了張嘴,啞口無言,只管捉住他的右手不放,視線一轉掃過尚還跪在寢殿之外的青衣宮人。

  蕭衍視線隨之望去,冷聲喝道:「滾出去!」

  青衣宮人本就垂頭不敢多看,一時半刻偏又找不到離開的時機,眼下聞此一聲,飛快地磕了個響頭,退出了河洛殿。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顧儀忽然長嘆了一口氣,就像被命運扼住的咽喉頓時一松。

  「蕭衍……」她開口道,簡直欲哭無淚,狗逼劇情竟然整整禁言了她六十秒!人幹事!

  蕭衍垂眼看她,「放肆。」

  顧儀微仰頭凝視他的眼睛,「陛下,方才到底是怎麼了?」她拉緊了他的右手,「臣妾當然有心!

  蕭衍掌下的心跳依舊甚快,胸膛的膚柔軟溫熱。

  顧儀見他不答,目光又在他方才站的妝鏡台前掃了一圈,狐疑道:「陛下……方才是不是瞧見了什麼東西?」莫不是看見了她藏的紅寶烏木簪?知道她偷藏了劑母珠?

  蕭衍睜開她的手,收回了右手,面上冷冷然,如覆冰霜。

  「朕應當瞧見什麼東西?柔嬪有什麼東西,朕瞧不得……」

  這反應不像是簪子……

  顧儀腦筋飛快地轉著,卻見蕭衍忽而轉身徑自拉開了她的寶匣,將白玉瓷瓶取了出來。

  他眼中寒光令顧儀胸中一緊,心虛了半秒,才道:「陛下就是瞧見了這個瓷瓶?」

  明人不說暗話,「臣妾自從應了陛下以後,再也沒有用過此藥丸。」

  「哦?」蕭衍眉梢微動,「此話當真?」

  他原以為顧儀又要裝傻充愣。

  顧儀點頭,態度鄭重道:「千真萬確,臣妾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她說罷,細細察觀蕭衍的神色,見他雙目輕合,復又睜開,端詳了她數息。

  他肩膀微落,人退到了椅上落座。

  顧儀慢慢地上前兩步,見他神色惶惶然,似緩和了稍許又似愈發茫然了。

  「陛下疑心臣妾,是為何?」她柔聲問道,「陛下是,是怕臣妾聽信了他人讒言?」

  蕭衍抬頭,太陽穴仿佛突突跳了兩下,面上驚怒一閃而過,「顧儀,你太放肆了!」

  但此時此刻,他是坐著,顧儀站著,居高臨下而視,因而並不害怕。

  她輕握了握袖中雙拳,徐徐道:「臣妾……心中從不在乎什麼大幕,什麼丹韃,臣妾心中從來都只在乎陛下……」

  蕭衍愕然地凝視著她,「這是蕭律說予你聽的?」

  顧儀不點頭也不搖頭,「臣妾在屏翠宮住了那麼久,一院之隔的地方,臣妾怎會不知……」她笑了半聲,「陛下未免太小看臣妾了。」

  「顧儀……」蕭衍低聲喚了她一聲。

  見他神色猶露驚疑,顧儀一鼓作氣道:「陛下如今才是天子,陛下本就是先帝血脈,丹韃如何,異人又如何,不過都是他人妄言。陛下雖出生於丹韃,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終有一日,是這天下的帝王。」

  她嗤笑一聲,「他人說什麼大幕正統血脈,更是無稽之談,無非是怯懦平庸無能之人的妒忌罷了!」

  顧儀順勢蹲下,雙手攀住他的雙膝,抬頭注視他道:「陛下聽那些混賬話,聽了經年,難道就真的當真了?崇尚血脈之說的仕林中人,自詡高貴,自詡清白,將大幕的列祖列宗倒背如流,稱賢逐名,可哪一個又是真正的英雄?哪一個敢問心無愧地道一句,不負天地,不負良民,他們不過就是光說不練的繡花枕頭,一群油嘴滑舌的窩囊廢……」

  蕭衍見她伏在他膝上,滔滔不絕,說得額頭髮紅,一雙眼睛卻是清眸流盼,滿是星芒。

  其實無關之人如何評說,他又何曾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人。

  「顧儀……」他食指覆住了她的嘴唇,嘆了一聲,「不必再說了,你太吵了……」

  顧儀一頓,愣了。

  一腔熱血又是錯付了?

  她繼被劇情禁言之後,又被蕭衍禁言了?

  她抬頭再去看他的神色,見他垂眸也在凝視著她,食指卻輕輕摩挲過她的嘴唇,只是無言地看著她。

  他終於朝她一笑,眼中碎影星瀾,倒映她通紅的面目。顧儀只覺眼前光線一暗,蕭衍的嘴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這是一個與情和欲毫不相關的親吻,唯有彼此無聲的撫慰。

  夜空澄明,月光漸漸西移,春夜將明未明。

  高貴公公立在河洛殿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悄悄地閉著嘴打了一個呵欠。

  動靜鬧得倒是挺大,到頭來可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

  沒看頭。

  他捶了捶大腿後側,立刻有眼尖的宮人輕手輕腳地給他挪過來一把竹椅。

  高貴讚許地睨他一眼,才撩袍坐下,呷了一口宮人遞上的濃茶。

  片刻過後,他抬頭一瞧,先前派去蒹葭殿的宮人急匆匆地步履貼地小跑了回來,徑直跑到他眼前停下,低語說:「高公公,太醫院胡院判已經趁夜去了蒹葭殿瞧趙妃娘娘了。」

  高貴點點頭,問:「胡院判怎麼說?」

  「胡院判,說不好說。」宮人支支吾吾道,這種苦差事,誰攤上誰倒霉!

  高貴眉頭一皺,「怎麼個不好說?」

  宮人左右一看,又壓低了聲道:「胡院判說,還是請陛下明日去瞧瞧,說趙妃娘娘這病拖久了,要是再不好,人可就要拖垮了。」

  高貴皺眉瞪了他一眼,「行了,知道了,下次學機靈點,退下去罷,卯時也快到了。」

  河洛殿內依舊靜悄悄的。如今日頭長了,寢殿內的紗幔就換成了竹青紗帳,帳頂掛了串珠嵌玉,偶爾風動叮鈴細響。

  顧儀躺在榻中,聽過了數次玉響,身心一直處於一種極為亢奮的狀態,整個夜晚她連一秒鐘都沒睡著。

  身旁的蕭衍呼吸輕緩,早已是睡了,她就只好閉著眼睛假寐,腦中念頭卻如萬馬奔騰。

  劇情,它急了。

  竟然對她發動了禁言六十秒的這種冷卻技能,十分容易被人看破的技能。

  一念至此,她又激動地手心微顫,不禁雙手交疊,握了握拳。

  這是不是說明,劇情其實已經不能隨隨便便,簡單粗暴地殺死她了。

  說起來,她也已經好久都沒有見到過那道熟悉的白光,受到頭疼的死亡威脅了。

  按照先前吃塊燒餅都能噎死的劇情殘暴程度,這一次劇情明明是要搞她卻搞得這麼迂迴。

  這是不是說明,她如今的存在已經不像最初的顧美人一般可以隨意抹殺了。

  顧儀興奮地睜開了眼睛,眨了眨眼,適應了帳中的昏暗。

  縱然劇情仍舊雞賊,此番偏偏觸碰了蕭衍的逆鱗,可終究沒有殺死她。

  不然,她真就喝口水都能嗆死。

  這一次苟了這麼久,她苟的思路是不是終於找對了……

  救下槐花是個意外,劉太妃因此未死。可救了蕭律,便是成全了蕭衍仁君之名;送走桃夾,也推波助瀾了蕭衍逼迫齊殊離宮。

  還有……撫州顧長通……

  她的存在務必要千絲萬縷地與蕭衍的帝王主線糾纏在一起。

  劇情主線,男女主感情線已是一敗塗地,可事業線一直在線。她要想辦法成全事業線,興許,真能保住性命,一舉苟到終點!

  想到這裡,顧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輕輕翻過身去端詳沉睡的蕭衍。

  柔和的單薄月光照在他臉上,莫名的美而脆弱。

  顧儀伸出食指,隔著咫尺之距勾勒他的輪廓,停在他鬢邊橫臥的淺疤之上,略淺的顏色,像是半輪月牙。

  逃奴之印。

  蕭衍一出生便被刺上此印。

  他的父親雖是帝王,可在他出生之時,只是囚於丹韃的俘虜,蕭衍的出生也是罪過。

  即便塔珠最終帶上他奔襲千里而逃,可這逃奴之印卻再也不能抹去了。

  塔珠既死,若不平丹韃,蕭衍的心魔難以抹去。

  顧儀暗暗嘆息,收回了手,才閉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終於睡著了。

  卯時不到,蕭衍從夢中驟然驚醒。

  他扭頭去看顧儀,見她的額頭貼著他的肩膀,睡得很沉。

  他便沒有動。

  剛才,他仿佛夢到了顧儀,夢境旖旎,依稀是河洛殿寢殿的這一方木榻。

  他夢中之人,雖不見面目,可他卻覺得就是顧儀,只是她的小腿上有一道極深的刀疤,紅褐皮肉相交,模樣甚為猙獰。

  顧儀的腿上沒有這道疤。

  身旁的顧儀動了動,猶在安睡,卻翻過了身去。

  明明知道沒有,蕭衍依舊鬼使神差般地掀開了絲被一腳,見到她一雙光裸的小腿,白玉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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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13 PM

第94章 素雪

  蒹葭殿徹夜未眠,直到天邊旭日映紅了朝霞,太醫院的胡院判才終於提著藥箱從蒹葭殿走了出來。

  他渾身宛如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只扯出了懷中的白帕子,抹了抹額頭和後脖子上的汗珠。

  趙妃肩上傷口潰爛,流血不止,如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可是他仍舊摸不準出血的緣由。

  外敷內服的藥渣,他都仔仔細細驗過,沒有問題,是中規中矩的方子,止血凝肌,不該有錯。

  但是,趙妃娘娘受傷都是數月之前的事情了,刀口略深可不凶險,按理說早該痊愈了。可這樣拖著一直不好,若說其中沒有玄虛,他都不信。

  可這宮裡頭的事情,誰說得清楚!

  胡院判不敢就這麼回太醫院,想了又想,先派了一個藥童,去前殿尋高貴公公,打聽打聽今天能不能面聖。

  胡院判走後,蒹葭殿內便安靜了下來。

  趙婉生生痛了一夜,服了一劑安睡的藥汁,才渾渾噩噩地半睡了過去。

  素雪輕輕掀開榻前的紗簾,瞧了她一眼,復又放下紗簾。

  寢殿內的小幾上擺著一盞松竹梅花紋青瓷香爐,香灰落盡,一點熱氣都沒有。

  素雪將香爐捧了起來,又回身看了一眼床榻,才抽出腰間的絲帕,將香爐之中的余灰抖落,包裹在絲帕之中,塞回了腰間香囊。

  她自去又取了立櫃之上新的香來,用燭台點燃之後,放入了香爐,青藍火星閃動了兩下,一股沉鬱的竹香自爐內飄散而出。

  巳時正。

  蕭衍下朝後,於天祿閣中見了胡院判。

  胡院判整肅儀容,叩拜道:「問陛下安。」

  「胡院判來此,是為蒹葭殿一事?」

  「正是。」胡院判穩了心神,「昨夜趙妃娘娘肩傷出血,雖已止住,可娘娘傷口久久不愈,常此以往,必會因失血過多,傷及根本。」胡院判再拜道,「微臣無能,竟看不出是何緣故。」

  他打定了主意,務要面聖先行稟報此事,才不至於最後大禍臨頭。這趙妃娘娘如今在宮裡頭,可是矜貴得很,胡院判內心很是著急,唯恐一個不慎,就無端受了牽連。

  前頭徐院判到底是怎麼離開太醫院,他至今都不清楚,料想定也不是什麼好事。

  耳邊只聽皇帝開口徐徐道:「昨夜辛苦院判了,此事朕已知曉。」他停頓了一息,「不過院判務必保住趙妃性命,其餘諸事,朕自會細察。」

  胡院判吃了半顆定心丸,「微臣定當竭力。」

  待胡院判走後,蕭衍翻出了三司送來的卷宗,卷上將趙九供詞記錄在案,可僅憑趙九一人之言,難以翻案。此事在當年能被掩埋得如此密不透風,恐怕不只是太子授意,想來還有他人也在替太子遮掩。

  他冷笑一聲,不知是先帝還是高皇后。

  *

  午後時分,天空忽而落下一場細細密密的春雨,雨絲若簾,輕點花木,潤物無聲,不疾不徐是一場纏綿好雨。

  因為這一場雨,顧儀今日便不能再出門去騎馬了。她將多絡獨自叫到寢殿之中,打算找她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想。

  你是一本書裡的人物。

  她口中想說,卻發不出聲來。

  我死了四回了。

  依舊說不出口。

  果然是這樣。

  她想。

  多絡立在原地,見她張數次嘴,卻不曾說話,面露不解道:「娘娘喚奴婢來,是有何吩咐?」

  顧儀沉默了六十秒後,才道:「昨夜蒹葭殿趙妃娘娘今日不知如何了,你想辦法去問一問?」

  多絡點頭稱是,自去打聽了。

  看來,這個禁言功能並不是新功能,只是她以前從沒觸發過?

  顧儀起身,在寢殿裡走了兩圈,雖然有些麻煩,但不致命,應該問題不大。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確認女主角究竟有沒有性命之危,然後就等著顧家進京了。

  不到半個時辰,多絡就回來了,「回娘娘,奴婢去問了高貴公公,高公公說趙妃娘娘,昨夜雖是凶險但也止了血,如今並無大礙,娘娘就不必掛懷了。」

  顧儀卻覺得更為古怪,女主在書裡根本沒有病這麼久,更別說是傷口出血了。

  她思索片刻,「走罷,去蒹葭殿瞧瞧趙妃娘娘,說起來,也有一段時日未見了。」

  多絡連忙去取了一把油紙傘,遮在顧儀頭頂。兩人走到半路,雨卻停了。

  到了蒹葭殿外,宮人進殿通報的間隙,顧儀輕輕抖了抖薄披風上濺落的水滴。

  「柔嬪娘娘,娘娘請進殿。」一個宮婢行到殿外道。

  顧儀進殿後,立時被一股暖風迎面一熏,周身都熱了起來。她便解下了披風遞給身後的多絡。

  明明已經是四月天了,可蒹葭殿內四角竟還擺了暖爐,趙婉不會真的病得這麼重吧。

  顧儀心中愈沉,加快了腳步,隨宮婢進了寢殿。

  趙婉人已經醒了,長髮披散,著一身月白中衣,披著竹青的外杉,斜靠在榻上。她的臉色很白,並非潔白若瓷,高聳的顴骨上反而是一種黯淡的病態的灰白,原本飽滿的桃色雙唇瞧著一絲血色也無,透露失血後的青紫。

  我的天!

  女主不會真要狗帶了吧!

  這叫什麼並無大礙,這叫什麼不必掛懷!

  顧儀情不自禁地放輕了腳步,走到榻前,蹲福道:「問趙妃娘娘安。」

  趙婉眼珠微動,定定地看了顧儀一眼,她的臉色白裡透粉,一雙眼睛清清亮,身上一襲薄粉褙子,輪廓瞧著比南巡之時略微豐腴了一些,全然不似她如今骨瘦如柴。

  「柔嬪不必多禮。」

  顧儀仔細瞧她臉色,猶疑道:「娘娘如今覺得如何?肩上還疼嗎?太醫如何說,可是需要換方子?」

  顧儀眼中的急切不像是假的。

  趙婉愣了須臾,才答:「有些隱隱作痛,太醫並未換方,只是每日都來親自查探。」

  顧儀注意到了她肩上的白紗透著些許紅印。她轉開視線,在寢殿掃過一圈。蒹葭殿的寢殿寬敞,興許是趙婉眼下體弱的緣故,六扇軒窗都被齊齊合攏。

  西側的墻角還燃著一個炭盆,離木榻最近的几案上點著一方香爐,隱隱飄散竹香。

  趙婉順著顧儀的目光望去,微微蹙眉,卻見顧儀轉回了頭來,「娘娘身體雖弱,可這寢殿也應時時透透風,外面春景盛極,娘娘見了,也會高興些。」

  她心驚了一瞬。

  「柔嬪所言甚是。」

  話音落下,素雪端著紫檀托盤進殿,拜道:「柔嬪娘娘安,奴婢奉了茶來。」

  顧儀笑了笑,卻對趙婉說:「既然已經瞧過娘娘了,妾身就不久呆了,以免擾了娘娘歇息,這就告退了。」

  趙婉輕輕頷首。

  顧儀直到行到蒹葭殿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太古怪了。

  顧儀心緒不寧地埋頭走出了蒹葭殿的宮門。

  「娘娘,陛下來了。」多絡出聲提醒道。

  她扭頭一望,狹長的宮道上,走過來一長串人。

  為首之人,著明黃衣袍,正是蕭衍。

  顧儀停住腳步,見來人走近,拜道:「臣妾參見陛下。」

  蕭衍在蒹葭殿外遇見顧儀,心中不覺閃過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心虛,「起來罷。」

  顧儀抬眼,與他對視,兩人四目相對,望著彼此,卻沒有人先說話。

  「你……」

  「臣妾……」

  蕭衍頓住不言,顧儀等了片刻,才笑言道:「臣妾方才去瞧了趙妃娘娘,見她病容憔悴,真是病得厲害了……」

  「胡院判昨夜來瞧過。」他踟躕了一息,「此際朕也去瞧瞧。」

  顧儀點點頭,心中的疑慮揮之不去,於是斟酌開口道:「趙妃娘娘久不痊愈,臣妾覺得頗有些古怪,南巡之時,醫政便說傷得不重,如今也不見好,臣妾瞧著都有些害怕。」

  快,你快去查一查,是不是有人作怪,要害女主!

  蕭衍見她說得句句誠懇,心中莫名湧上一絲不快,「知道了。」他轉身便進了蒹葭殿。

  顧儀暗暗嘆了一口氣,此時也顧不上細究蕭衍的小情緒了。

  女主要是現在狗帶了,她可能就真的也要隨之狗帶了。

  不過,蕭衍既然來了,興許事情是不是就會有所轉圜。

  蒹葭殿內,蕭衍甫一進殿,便令宮人將所有器物收攏待查,殿內除開趙婉,一共四十九人皆被喚於正殿門前。宮正司的宮人將蒹葭殿內的每一處宅院細細翻查。

  趙婉躺在寢殿之中,聽見響動,本欲起身,抬眼卻見高貴公公行到殿外,揚聲勸道:「娘娘莫急,陛下讓娘娘稍安,歇息便是,不必出來。」

  她內心稍定,咬了咬唇,終也未再動作。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殿外日影業已西斜,殿中的火燭皆被收歸,並未點燈,大敞的殿門投照進白日裡最後幾縷餘暉。

  宮正司的青衣女官快步入殿,上前拜道:「稟陛下,臣婦在一等婢女素雪的屋中發現了一張沾有香灰的絲帕,雖浸於盆中,可帕上尚留有青黑痕跡,臣婦交予醫政驗過,似乎……似乎是竹溪香。」

  蕭衍手肘撐於桌上,托腮,輕笑一聲,「竹溪香?朕好久沒有聽見此名了,頗有些懷念。來人,將她帶上來,朕親自問問。」

  素雪料到皇帝今日會來,可沒料到他會來得這樣快。

  她被兩個宮人一左一右挾住,跪到了殿前。

  眼前的皇帝置身於半明半暗的室內,仿佛正在低下眼看她。

  素雪背心發顫,伏在地上,「奴婢冤枉!陛下明鑒!」

  「你從何處得來此香?」他的語調聽上去平緩無波。

  素雪重重地叩首道:「奴婢冤枉!陛下明鑒!」

  「朕今日等得久了,耐心全無,你若不說,也罷。」

  兩個宮人上前便要將她拖出殿門,素雪猛烈地掙扎了數下,雙腿一蹬,竟掙脫了二人束縛,人往前一撲,大喊道:「是柔嬪,是柔嬪娘娘!」

  「一派胡言。」蕭衍放下手臂,起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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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勿要後悔

  素雪見皇帝行到她身前,外袍上的五爪金龍麵孔猙獰,她斗膽抬眼,方見皇帝的面目也自暗影中逐漸分明。漆黑的長眉下,雙眸只冷冰冰地俯視她,眼中猶含嘲弄。

  素雪接連又磕數個響頭,「陛下明鑒,陛下明鑒!是柔嬪身邊的桃夾將竹溪香交予奴婢的!」

  「桃夾?桃夾既已離宮,你以為無從查證?抑或是,你欲說桃夾離宮,便是柔嬪怕此事敗露才遣她離宮?」

  素雪被說中,頭皮頓時發麻,一滴冷汗自額角滑落,她拜伏在地,「奴婢絕無半句虛言!」

  蕭衍不由得笑出了聲,「竹溪香乃是宮中禁藥,聞之,久病難愈,後宮之中,能有此香者寥寥。」

  素雪埋頭不語,耳畔只聽:「朕再問你一次,是何人予你此香?端妃,敬妃,柳嬪,王婕妤,宮婕妤……」

  素雪壓抑住發抖的身軀,只咬緊了牙關。

  「此人許你的是什麼?一族的榮華富貴,不殺之恩?你今日不言,亦無妨,朕自會審問你的親族好友,今日不知,焉知明日?你如今為了此人守口如瓶,豈知最後便是你闔族替罪。」

  此時此刻,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終於落盡,蒹葭殿裡昏暗一片。素雪抬頭再看不清皇帝的面目,她伏在地上,閉眼道:「確是柔嬪娘娘身邊的桃夾給了奴婢此香。」

  唯聞一聲嘆息,「將此人帶下去,送宮正司查辦。」

  待到人散去後,高貴公公端來了一盞燭台,藉著光細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見他面上卻不似有怒。

  耳邊聽他語意平淡道:「隨朕去瞧瞧趙妃。」

  高貴公公稱是,執燭落在半步之後,進了寢殿。

  趙妃見到來人,立時半起了身,「問陛下安。」

  蕭衍走到榻旁,端詳她神色半刻,才緩緩道:「趙妃今日受驚了,你那婢子已送去宮正司,朕亦會讓人將殿中的穢物一一除盡,你從今往後,自安心養病。」

  趙婉仿佛略微失神道:「是……素雪?」

  「此事你不必費心,明日便會有新人來蒹葭殿。」

  趙婉抬頭,見他神色如常,似不以為意,「陛下,可知素雪是受何人指使?」

  「素雪不招,朕也會知曉。你且將養幾日,三司查辦趙桀一案,或可早日結案。」

  趙婉聞言,眼中光芒乍現,急急追問道:「陛下所言當真?」

  蕭衍輕笑一聲,「何故如此驚訝,愛妃以身作餌,難道不就是想引出幕後之人,如今水到渠成,朕該恭賀愛妃才是。」

  趙婉臉色一僵,等了數息,忽而笑了一聲,「臣妾在陛下眼裡,就是如此?」

  蕭衍搖頭,「不,朕小看了你,對自己狠得下心腸,倒真讓朕想起一個人來……」

  趙婉疑惑地望向蕭衍,他卻只道:「好生歇息,朕改日再來瞧你。」

  見他離去,趙婉拽緊了半覆於身上的絲被,既是慶幸又是不甘通通湧上心間。

  蕭衍早就看透了她,卻任由她如此行事,無外乎是真不在意她是生是死。

  戌時過後,顧儀用了晚膳,仍覺心慌,本欲再派多絡再去尋高貴公公打探消息,可殿外,卻傳來一聲「皇上駕到」的高唱。

  她立刻從花廳的椅子上蹦了起來,飛快地跑到殿外去迎。

  蕭衍見顧儀疾步行至身前,拜道:「問陛下安。」

  他愣了一息,「平身罷。」

  顧儀看他心情不錯,滿臉笑容道:「臣妾殿中備了新進來的竹葉茶?陛下嘗嘗?」

  蕭衍適才回過味來,無事獻殷勤。

  「柔嬪,今夜是在等朕?」

  顧儀一笑,「陛下英明,臣妾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望陛下。」

  蕭衍邁步進了正殿。身後的高貴公公讚許地望了顧儀一眼。

  等新茶奉上來,顧儀開始苦思話題切入點,避免過於突兀而顯得不真誠,卻聽蕭衍開口道:「柔嬪娘娘這是記掛著趙妃?如此心神不定?」

  顧儀自然聽懂了他話中的嘲諷之意,於是動手給他添了茶,「既如此,陛下就給臣妾說一說罷,趙妃娘娘今日瞧著太可憐了。」真的,要不是她是女主角,尋常人那副病容恐怕真就快撒手人寰了。

  蕭衍見她一臉殷切,飲過一口茶才徐徐道:「趙妃應無大礙,婢女素雪私用竹溪香,已被押送宮正司查辦,趙妃好生將養,不過月余便能痊愈。」

  素雪,顧儀不覺得意外,原書中趙婉身邊的貼身婢女一直忠心耿耿,是自烏山別宮起就跟著她的繡荷,而這一次因為沒去烏山別宮,素雪才來到了趙婉身邊。

  「素雪可有招供?」顧儀好奇道。

  蕭衍避開她的目光,垂眼去瞧他手中的白瓷杯盞,「今日本無供詞。」

  顧儀見他躲閃,便覺古怪,不禁探身問道:「素雪……該不會是指認了臣妾吧?」見蕭衍不答,她當即又道,「臣妾絕對沒有,這麼久以來,今天也是頭一回去探病,先前雖去過蒹葭殿一回,可實在是少有往來!」

  蕭衍斜睨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知道竹溪香究竟是何物嗎?」

  顧儀捫心自問,確實不知道,但,有被他的態度冒犯到。

  「臣妾的確一無所知。」她勉力一笑道。

  蕭衍笑了一聲,「朕不疑心你,你不必辯白。」

  顧儀放鬆了下來,聽他又道:「朕八歲時就見過竹溪香,此香同尋常熏香無異,可若是生了病,時而聞之,夜不能寐,久病難醫。」

  顧儀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見他一臉淡然,仿佛在話家常。

  細細想來,蕭衍登基前,真是集美強慘於一身。

  顧儀知他不願多談,便轉了話題,湊趣道:「若真是臣妾做得,陛下當如何?」

  蕭衍回想了當時甫一聽到素雪指認顧儀的心境。他本該不悅,可他沒有,心中驀然而生是一絲隱秘的歡喜。

  想到為了他,顧儀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因而生出的歡喜。

  「若真是如此,朕也會想辦法替你遮掩。」

  顧儀心跳快了一瞬,舉起茶盞喝了一口熱茶,問道:「陛下是不是已經猜到了是誰?」

  蕭衍見她臉頰緋紅,笑問道:「你心中可有人選?」

  顧儀思索片刻,小聲道:「臣妾猜是端妃。」

  蕭衍眉梢微挑,「何以見得?」

  顧儀大膽答道:「臣妾想竹溪香恐怕不易得,妃位,嬪位,婕妤或許可以一試,但安插宮婢便是早就想好了的,王婕妤,宮婕妤不大可能……」她兀自笑了一聲,「不過是臣妾瞎猜的玩話。」

  蕭衍卻說:「朕也猜是端妃。」

  顧儀有些激動,「何以見得?」

  「昔年先帝在位,高皇后每年也愛在宮廷之中舉辦捶丸戲,及至太子及冠之後,更是廣邀京中貴女參加,朕當時尚小,雖未去觀戲,卻也記得有好幾年,拔得頭籌的皆是白氏,可惜到頭來這個白氏因家世之故,做不成太子妃。太子當年也沒有立太子妃或是側妃的心思,此事才作罷。」

  顧儀深吸了一口氣,端妃姓白!這宮廷權力的遊戲,原來她一直就沒看懂,書裡也沒有寫!

  她前後一想,恍然大悟,「陛下是說,去歲御花園捶丸戲,端妃故意藏拙,是想借德妃之手鏟除趙婉?」

  哎,說到底還是高手不願意和她們玩,並且,蕭衍從那麼早起就開始懷疑端妃了。

  果然,比心眼比不過,失敬失敬。

  蕭衍朝她笑了笑,「朕說得也是瞎猜的玩話。待到宮正司核實,一切方有定論。」

  顧儀:……

  十日之後,宮正司尚未有定論,可原大理寺左寺丞白青道自陳,曾於多年前查辦趙桀一案時多有疏漏,經高皇后授意將一封信函焚毀,此信據他回憶乃是趙桀夫子寄書太子衡,信中言辭懇切,勸其「正君臣,篤父子」,舉朝大驚。

  太子衡不臣之心由此信觀之,昭然若揭,可白青道無憑無據,難以服眾,然而,加之先前趙氏舊僕趙九的供詞,趙桀一案由原本的暴病猝死,逐漸變為或是先太子衡起了謀逆之心,暗害忠臣。

  恰在此時,趙氏後人,趙妃娘娘長跪於天祿閣前,流淚陳情,求今上為其父趙桀正名,還趙桀公允。

  天子聞之,念及父兄,左右為難,暗自垂淚。

  仕林學子仰夫子風骨,紛紛上書以求為趙桀正名。

  更有學子推測,太子衡既已有謀逆之心,殺了少師,未嘗不因此殺了先帝。

  當今赦免偽帝慎王本就是仁君,弒父之說乃是為了周全皇家顏面,蒙了冤,受了屈!

  此一類的聲音雖未成勢,卻因為內容過於驚心動魄而在民間口口相傳。

  太子謀逆篡位弒父,一時成了談資。

  皇帝聞聽之後,猶不忍聞,痛心疾首,罷朝十日。

  端妃因其父白青道之失,自覺無顏再侍奉君王,自請離宮。

  *

  這一日,天朗氣清,無風無雨。

  顧儀照例去馬場跑了幾圈馬,自御花園馬場出來之後,就見石徑的盡頭,停著一輛青布馬車。

  馬車邊的侍婢見到她,疾步而來,蹲福道:「端妃娘娘今日就要離宮,恰遇柔嬪娘娘,不知可否與娘娘再敘一言?」

  顧儀將手中馬鞭遞給了多絡,「你在此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人將走到馬車旁,端妃便撩開了車簾,顧儀見她頭上未戴珠釵,臉上只是淡淡地抹了一層妝。

  「娘娘,喚我來是為何事?」

  端妃笑了一聲:「你為何對我總是如此防備,我屢次示好,你遷居之時,我的禮也是最重,可你皆不理睬,今日我就要離宮來,好奇此事,因而想要問一問。」

  顧儀微笑道:「娘娘示好,是為何?」

  端妃輕輕地搖了搖頭,「是我錯看你了,原以為你有一爭之心,不過是塊木頭。」

  顧儀點頭,「我自是比娘娘愚鈍了。娘娘為保父兄,費了一番心思,雖不得所願,但最後斷尾求生,白青道一人流放,保下全族性命。不過……我心中也有一問,想請娘娘解答。」

  端妃垂眼看她,面露驚奇,「你問便是。」

  「娘娘是否自趙妃尚在浣衣局時,便知曉她身世?」

  端妃不答反問:「為何如此說?」

  「說來也是巧合,我在浣衣局外曾經偶然見過一個浣衣局婢女,本沒放在心上,可上次在娘娘身後又見到了她。」 顧儀回想少頃,「仿佛是個喚作初彤的婢女……」

  端妃蹙眉,顧儀又道:「後來我便在想,興許我初見趙妃之時,她的白玉跌落並不是巧合。」她抬眼盯著端妃,「娘娘本身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趙妃麼……」

  端妃不答,只嘆了一口氣,「我今日走了,往後想來也無再見一日,有些肺腑之言,送予柔嬪。如今你不後悔,往後可不一定,趙氏無權無勢,徒有孝賢之名,趙桀被捧得愈高,趙婉便會隨之愈高。齊殊離宮後,無人與之爭鋒。」她定定地看了一眼顧儀,「妻妾有別,柔嬪可勿要後悔……」說罷,她便放下了車簾。

  車夫揚鞭催馬,車輦朝宮門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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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顧夫人

  石徑這一頭,多絡捧著馬鞭,眼見端妃的馬車遠去了,可柔嬪娘娘卻隻立在原地,並未折返。

  她又等了小半刻,才順著石徑走上前去,「娘娘,方才騎馬出了汗,還是早些回殿更衣,免得受涼了。」她行到柔嬪娘娘身側,凝神一瞧,見她只是發呆,可眼睛卻有些紅,驚道,「娘娘怎麼了?娘娘哭了?」

  顧儀回過神來,朝多絡笑了笑,「沒哭,就是乏了,回去罷。」

  多絡不敢再問,只得快步跟上她的腳步。

  走過御花園,迎面行來一隊司寶司,司飾司的女官,見到顧儀,紛紛蹲福道:「參見柔嬪娘娘。」

  顧儀抬手,「起來罷。」她看了一眼女官手中的托盤,五個剔紅錦盒,看樣式皆是珠釵寶盒。

  她並未停留,抬腳就走。

  多絡卻回頭看了好幾眼,見到女官們往蒹葭殿的方向去了。

  趙妃娘娘,這段時日真是太過風光了。

  趙桀一案過後,有些朝臣自覺摸準了皇帝的心思,便諫言將趙妃列為皇后之選,立時招來柳放,宮正海等人的激烈反對,幾方爭論僵持不下之際,進京考滿的官員卻都到了。立後之事,又被皇帝搪塞了過去,容後再議。

  顧儀是從顧夫人口中聽說了此事。

  五月十五這一天,顧夫人終於領到了牌子,進宮拜會柔嬪娘娘。

  顧夫人卯時便起了,梳洗過後,對鏡鄭重地打扮了一番,換上簇新的五品禮服,褙子上鑲嵌雲霞鴛鴦紋,長裙繡纏枝花紋,發間簪了銀鍍金的鴛鴦釵環。

  顧長通早就起了,等在桌旁,待到她將欲出門時,又上前囑託道:「待會兒見到娘娘,禮不可廢,宮裡的規矩繁複,可不要讓娘娘為難。」

  顧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說了這麼多遍,我自有分寸。」說罷,就往外而去。

  等了這麼久,終於可以見到小儀了。

  「阿娘。」

  人剛走到長廊上,就見顧昭衣衫齊整地從客棧的另一端快走而來,「阿娘,去看阿姊,可否替我帶一件東西給她。」

  顧夫人為難道:「進宮前都得細查身上之物,你想給阿姊帶什麼?」

  顧昭從懷中摸出一個石雕的飛鷹,不過巴掌大小,上了五彩,形制並不十分精緻,一看就知是他新近做的,「我閒來無事雕的石像,送給阿姊賞玩。」

  顧夫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宮裡頭的規矩大,若是不能帶進宮去,可怪不了人。」

  阿昭高興地點點頭,「阿昭曉得。」

  走出客棧,天剛濛濛亮,宮裡來接的車輦卻已經到了。

  顧夫人驚了片刻,見車旁立著一個青衣侍從,著宮服,模樣生得白淨,於是歉意道:「煩勞久等了,不知公公如何稱呼?」

  「顧夫人客氣了,奴也是才到,夫人喚奴陸朝便可。」

  顧夫人笑道:「多謝陸公公。」便踩了車前的矮凳登上車輦。

  馬車一路徐行,並不顛簸,直到行至朱雀門外,東邊的太陽已經全然升了起來。

  車輦停穩後,顧夫人掀開車簾,方見車前兩個青衣女官躬身道:「夫人見諒,臣婦按例需細察夫人所佩之物。」

  顧夫人便沒有動,兩個女官隨即進了車輦。

  足有一刻之後,兩個女官才退出了車輦,「顧夫人下車罷。」

  顧夫人好歹保住了顧昭做的石雕,整理了衣裳,確定妝容齊整,才從車輦上下來,隨著女官的引領,她進了朱雀宮門,兩旁紅墻高豎,青瓦無塵,令人無端生畏。

  漫步過狹長的甬道,拐過一道拱門,順著石徑,一行三人進到了御花園中。

  其中一位女官回首笑道:「柔嬪娘娘住在河洛殿裡,離御花園不遠,夫人再行半刻就到了。」

  顧夫人點點頭,「多謝引路。」眼睛卻也不敢亂瞟。

  初夏的御花園,香氣馥郁,草叢之間,碧葉之上猶有晨露,巴掌大小的雀鳥時而停留輕啄晨露,復又歡快地振翅而去,顧夫人走了半刻,心也靜了些。

  行到河洛殿外,她卻仍舊被眼前巍峨的宮殿震懾住了,層甍反宇,飛檐拂雲,而穿行其間的宮人亦井然有序,雖是天光方亮的早晨,可前庭昨夜落花碎葉已不見蹤影,幾口水缸中的碗蓮甫露花苞,生機勃勃。

  顧夫人被引到河洛殿門外,便見一個年歲不大的碧衣宮婢疾步迎了出來,滿臉笑容道:「問顧夫人安,娘娘今日知道顧夫人要來,特意起了個大早,夫人用早膳了麼,娘娘此刻還未用膳,等著夫人呢!夫人快隨奴婢來吧。」

  顧夫人心中詫異,答道:「尚未用膳,煩勞帶路。」

  顧儀坐在花廳裡,乍見來人,立時站了起來,只見顧夫人恭敬地長拜道:「臣婦參見柔嬪娘娘,問柔嬪娘娘安。」

  「平身,快起來罷!」嚇了顧儀一跳,上次見面,興許是在宮外,顧夫人便沒有行此大禮。

  她繼而細緻地打量了眼前的顧夫人,與她印象裡一般,只是更為拘謹了些。

  「謝娘娘。」顧夫人起身後,抬頭也在細看顧儀。

  一年有餘未見,長大了,容色鮮妍,平添了幾分嫵媚。

  小儀過得不錯。

  顧儀上前拉住顧夫人坐到桌邊,勸了兩三回,顧夫人才肯落座。

  兩人安安靜靜地用過早膳後,顧夫人適才放鬆下來,打開了話匣子,先說了顧長通考滿得稱,晉升五品吏部侍郎之事。

  顧儀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從五品升五品,不算什麼,可顧長通自撫州升任在京的官職,調任京中差事,尋常多是平級或是小降一級,皆算升遷。顧長通不降反升,乃是破格。

  顧夫人說得眼中光芒愈盛,「往後老爺在京中置宅,臣婦便可每歲都來拜會娘娘。」

  顧儀淡笑不語,顧夫人便又徐徐說了皇帝暫不立後一事。

  見殿中無人,她才面露惋惜,幽幽一嘆,「聖心著實難測,誰都摸不準似的。」她抬眼凝視顧儀一息,「娘娘切莫心急,伴君雖不是尋常夫妻,可今上年輕,立後立嗣不急於此一時。」她輕輕拍了拍顧儀的手背,「娘娘以後的路長著呢,朝夕相伴之恩,並非一時一刻,經年之累,才是恩深情重,日後才不會色衰愛馳。」

  「夫人說得極是。」顧儀笑道。

  按照原書劇情,趙桀翻案之後,蕭衍便散了後宮,主張立趙婉為後,遭到了朝臣反對。

  可是,眼下自己還好端端地坐在宮裡,這六宮顯然是沒散的。

  感情線如她所料,略微偏移了。

  顧夫人見顧儀面上帶笑,眼中卻無甚笑意,心知可能說到了她的傷心處,便立刻轉了話頭,將懷中的飛鷹石雕,遞到顧儀眼前,「此飛鷹乃是阿昭閒時手作的,特奉予娘娘賞玩。」

  顧儀驚喜地接來細看,「阿昭做得?」學霸手作!

  此石雕捏在手中甚是輕盈,顏色鮮艷,鷹羽著色漸變,飛鷹更顯威武雄壯。

  顧夫人見狀,喜道:「娘娘喜歡便好。」

  顧儀把玩了一會兒,回身將長案上事先備下的書冊遞給顧夫人,「我也有一物贈予阿昭,此乃大幕水經集注圖,宮中僅有一冊原書,可我瞧著有趣,想著阿昭必會喜歡,便讓人又重新謄抄了一份,夫人帶回去給阿昭罷。」

  顧夫人不敢接,「此冊甚是貴重……」

  顧儀堅持道:「阿昭既在念學,瀏覽此書亦有裨益,我亦在書冊中簡略地批註了一些,興許他讀來也覺有些趣味。」

  顧夫人這才伸出雙手來捧,「謝娘娘恩典。」

  顧儀松了口氣,「望阿昭細讀。」

  直至午時,顧夫人便該走了,顧儀將她送到了殿門口,依依惜別。

  回到殿中,多絡上前道:「娘娘今日起得早了,又陪夫人說了一早上的話,這會兒不若去小憩一會兒,免得累著了?」

  顧儀確實有些累了,就從善如流地去睡午覺了。

  等到她醒過來時,多絡已經立在床帳外,「娘娘,太醫院的胡院判替你請脈來了……」

  怎麼回事?她是睡了很久嗎?

  顧儀起身問道:「現在什麼時辰,院判為何今日來?平日裡請脈不是醫政嗎?」來個院判,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

  多絡臉上一紅,囁嚅道:「娘娘這個月的小日子晚了,奴婢便報了太醫院。」

  顧儀生生愣住了,仔細一想,確實是這麼一回事。她驚訝地望了多絡一眼,實在沒想到多絡年紀不大,此事卻真是留了心。

  多絡被她望得不好意思,轉過身去,「奴婢這就去請胡院判進殿來。」

  顧儀尚沉浸於巨大的震驚之中,腦中空空如也,只胡亂地應了一聲。

  須臾之後,胡院判躬身入殿,見柔嬪歇靠於榻上,更不敢多看。

  床上的紗幔已被兩側的金鉤挑開,顧儀將手腕置於榻旁,胡院判取了藥箱中的絲帕一絲不苟地覆於腕上,才伸出四指去摸她的脈象。

  顧儀見胡院判低眉斂目,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面上卻沒有多少表情。

  她的心裡亂糟糟的,急切地看了他好幾眼,而胡院判巋然不動,連抬眼看她一眼都不曾。

  仿佛是過了兩千年以後,胡院判終於移開了手去,慢條斯理地收回絲帕,細細疊過,收攏於藥箱之中,才起身退回塌邊躬身道:「回稟娘娘,娘娘脈象平和,只是興許憂思過重,血氣不暢,微臣寫一劑溫補良方,娘娘用幾服便好。」

  顧儀心中一落,眼神茫茫然,片刻過後,她才驚覺胸中空落落的,她是失望,非常失望。

  她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這種事情,不管有沒有劇情作怪,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她原以為,即便到最後她始終沒有熬過劇情,也可以留下點什麼,陪伴蕭衍。

  她可能是想得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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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五月

  胡院判不敢抬頭去瞧柔嬪的臉色,「微臣告退。」提著藥箱躬身緩緩地退回花廳之中,提筆飛快地寫了一張藥方,遞給緊隨他出來的多絡,「微臣待會兒就讓藥童送藥來。」

  多絡接過方子,猶猶豫豫問:「院判如今就要去回陛下嗎?」

  胡院判心道自從升上院判之後,他的仕途真是頗為坎坷,一想到此時此刻就要去面聖,真是萬萬分不想去,他長舒一口氣,卻只得點頭道:「微臣奉旨而來,自要速去回稟。」說罷,胡院判垂著頭,腳下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河洛殿。

  一出殿門,眼前明黃一閃,他抬頭一看,皇帝已然立於身前,一雙眼只牢牢地注視著他。

  「胡院判。」

  胡院判大吃一驚,立刻躬身拜道:「微臣拜見陛下。」

  「如何?」

  胡院判暗吸一口氣,「柔嬪娘娘脈象和緩,只是氣血略有不暢,微臣已擬了方子,調養幾日便可好轉。」

  皇帝沉默了下來,既不說話,也沒叫起。

  胡院判心裡好苦,等了好一會兒,才聽皇帝終於開口道:「退下罷。」

  胡院判不及謝恩,只覺耳畔風過,抬眼一看,皇帝早已進了河洛殿。

  *

  顧儀喝過多絡遞來的一杯熱茶,緩了緩神,才算徹底回過神來,腦中清明了幾分。

  哎,罷了。

  她起身下榻,坐到妝鏡前,午睡前髮髻珠環都拆了,可她現在也提不起興致再梳發了,便取了一條紅絲帶,在腦後綁了一個馬尾。

  人剛走到寢殿門口,就見蕭衍迎面而來。他身上尚還穿著朝服,頭冠上的旒珠隨他的動作晃來晃去。

  來得這麼快。

  顧儀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蹲福,「問陛下安。」

  蕭衍「嗯」了一聲,「平身。」

  他的語調聽上去倒是稀鬆平常,全無破綻。

  要不是他來得實在太快,顧儀都會以為他肯定一無所知。

  顧儀抬眼望了他一眼,撇撇嘴,下意識地又笑了一聲,「臣妾讓陛下失望了。」

  蕭衍見她錯開目光,垂眼盯著他的龍袍,眉心便是一跳。

  「朕不失望,何來失望。」

  顧儀抬頭看他一眼卻一時無話,蕭衍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事,今日不行,尚有來日。」

  顧儀蹙眉道:「若是時時不行呢?」

  蕭衍長眉微蹙,「你怎知時時不行?」見她眉間仍舊鬱郁,他好笑道,「若是時時不行,就時時不行。」

  有嗣自然容易些,但若無嗣,也有別的法子,不過是時日長短罷了。

  顧儀聞言一驚,定定地望了他一眼,「陛下不怕後繼無人?」

  蕭衍笑了一聲,「朕本就沒想過身後之事。」他從前也未想過子嗣之事。

  顧儀肩膀一落,順勢坐到了一旁的椅上。

  蕭衍走近了些,嘴角輕揚,眸光點亮,「柔嬪娘娘該不會是過於失望了?」

  今日他似乎終於得以窺見顧儀的心意。

  「臣妾自然失望,但臣妾曉得失望亦無用,興許只是緣分未到罷。」

  蕭衍看她悶悶不樂,有心打趣道:「柔嬪娘娘莫急,朕明日就讓司寶司挑一尊送子觀音奉於娘娘殿前。」

  顧儀:「呵呵。」

  蕭衍捉過一張方椅,坐到了她身前,自腰間錦囊摸出了一串多寶珠串。

  「此是早年高僧呈給朕的,如今便給你吧。」

  顧儀望了一眼珠串,瑪瑙光潤,顆顆木珠色澤沉鬱,「是陛下的貴重之物,臣妾受之有愧。」

  蕭衍徑自套在了她左手腕上,「興許有了此珠串,柔嬪娘娘就能心想事成了。」

  「多謝陛下。」她摸了摸冰冰涼涼的手串。

  蕭衍見她眉目舒展了,徐徐道:「太醫既說了你憂思過重,你自寬心些,調養身體為重,生子本就凶險,你身體若是不好,便會愈發凶險。」

  蕭衍真似全然不以為意,顧儀心中憋悶的郁氣因而又散了些。

  「臣妾曉得了。」

  蕭衍起身道:「內閣諸人尚在天祿閣等著朕,朕晚些時候再來瞧你。」

  顧儀沒料到蕭衍是撇下別人來的,立刻隨之起身道:「陛下快些去罷。」

  *

  今日內閣之所以尚在天祿閣,蓋因丹韃的使團不日便會抵京。

  元旦大朝會時,丹韃未進京納貢,此時已過五月才拖拖拉拉地來了。

  不是什麼好兆頭。

  「垤城先行傳來的信函上述,丹韃使團合六十餘人,護送來的是丹韃大君的義女,多珠公主。依臣之見,丹韃是有和親之心。」一位內閣大臣說道。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反駁,「既是和親,為何送來的是義女,丹韃大君膝下九子,六女,這無非是挑釁,意在折辱。丹韃不臣之心,已非一兩日。」

  「陛下還請三思,若能以和親化干戈為玉帛,何樂而不為,若真與丹韃兵戎相見,北境定會流血千里。」

  「愛卿皆所言極是。」蕭衍揮袖打斷了堂上的爭執,「丹韃臣與不臣,此行一看便知。」

  齊若唐上前拜道:「若是不臣,陛下可要發兵?若是發兵,領兵之人又是何人?」

  「若是不臣,自要發兵,領兵之人便是朕。」

  天祿閣中俱是一靜,朝臣繼而紛紛上前道。

  「陛下三思!」

  「陛下身系國祚,豈可兒戲!」

  又是好一番爭論不休,其中有人趁機提議齊闖領兵點將。

  「齊將軍業已告老,朕如何忍心。」蕭衍目光掃視一圈,「若真有此戰,副將人選,當是于代。」

  眾人大驚,「于將軍……」柳放踟躕道。

  「柳卿何意,于將軍如何?」

  于代原是丹韃人,他的步下亦有丹韃舊族。

  柳放的未盡之言,在場諸人心知肚明。

  柳放卻不敢答。

  「柳卿是疑心于將軍的忠心?既如此,柳卿是否也要疑心朕?」

  話音未落,天祿閣中跪倒一片。

  「陛下恕罪。」

  這是眼前的帝王萬不可觸及的逆鱗。

  王座之上的蕭衍卻輕聲一笑,「愛卿何罪之有,平身罷。」

  諸人甫一站定,便聽他又道:「副將人選,其二尚有周郎。」

  周郎是少年將軍,常年駐漠南軍營,通曉北地軍情地理,雖因資歷尚淺,缺乏領兵為帥的經驗,可眾人眼下也挑不出大毛病,不敢多言了。

  皇帝權柄愈盛,擺明了是不想再用老臣了。

  他的兵權要交到他欽定的新人手中。

  直到戌時過半,天邊月明星稀,諸人才從天祿閣中退了出來。

  高貴公公邁步入殿,奉上新茶,「陛下歇歇罷,今日已是累了一天了。」

  皇帝飲了一口茶,卻問:「午前,你說有一事容稟,是何事?」

  高貴當時確有一事,不過被匆匆而來的胡院判打斷了。

  「非是大事,乃是敬妃娘娘差人說,與端妃娘娘相伴多年,情深意篤,也想隨她一道離宮,前去西山念佛。」

  皇帝面上毫無驚訝,「你明日去回她,就說朕允了。」

  *

  河洛殿中,多絡按照胡院判的方子煎了藥,端進寢殿呈給顧儀。

  藥汁不苦,飄散濃濃一股棗味。

  顧儀早已梳洗過了,喝完藥後,又漱了口,才躺到榻上,在腦中又細緻地過了一遍劇情。

  蕭衍掀開紗帳的時候,就見顧儀睜著眼睛正在發呆。

  約莫數息之後,顧儀才注意到他,「陛下。」

  蕭衍脫下外袍入榻,「你方才在想何事,想得如此專注?」

  顧儀笑了笑,「在想烤羊腿。」

  蕭衍:……

  顧儀翻過身,面朝他,試探問道:「陛下今日頗為忙碌?」

  蕭衍輕頷首,「丹韃的使臣就快到了。」

  果然。

  顧儀細細端詳他的面目,見他眼下微微青黑,「陛下近來是不是睡得不好,可是又犯了頭疾?」

  蕭衍搖頭,「並未,只是時常做一些怪夢。」

  「怪夢?什麼怪夢?」

  蕭衍凝視她瞪大的雙目,忽道:「朕有一回夢見你死了。」

  顧儀一聽,登時心驚肉跳,「怎……麼……怎麼死的?」

  蕭衍以為她是害怕,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像在說玩話,「並不知道,只知道你死了。」

  那就不是什麼漏洞,興許只是個尋常的怪夢。

  蕭衍見顧儀仿佛松了口氣,「只是夢裡面的朕,十分傷心。」

  顧儀心裡一酸,眨了眨眼,「陛下還夢到了什麼?」

  蕭衍猶豫答道:「朕還……夢到了趙婉。」

  顧儀一愣。

  好氣!居然是這種走向!不如不問!

  她短促地「哦」了一聲,又翻回了身去。

  蕭衍抬眼就見顧儀的後腦勺對著他。

  他朗聲一笑,「柔嬪娘娘,是氣著了?」

  他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卻被她拂開了。

  蕭衍一笑,欺身上前,「柔嬪娘娘今日失望了,朕左思右想,實乃朕之過,斷然不能令柔嬪娘娘失望。」

  顧儀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胸前一涼。

  她身上的系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解開了。

  溫柔的親吻落在她發間,身後熟悉的松柏冷香鋪天蓋地籠罩而下。

  窗外圓滿月色高懸,乳白色的亮光傾灑遍地,錦幄初溫,與夜沉淪。

  *

  五月末,丹韃使團終於進宮朝拜帝王。

  是夜,皇帝設宴於御花園,款待使團。

  宮裡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御花園中設樂棚,樂伶作樂。搭好的烏木高台上,外垂黃緣,設御座,宮人立於座後執黃蓋掌扇。園中設露台供歌舞登台,四周林木高掛燈球,內燃燭台,一時滿園華燈寶炬,月色花光。

  顧儀的位置離御座不遠。宮中原本的四妃端、敬、淑、德,離宮的離宮,貶斥的貶斥,比顧儀稍近一位的只余趙婉,見她身著洗朱輕紗褙子,內襯淺色月華裙,整個人雖是瘦削,卻已不見病容。

  趙婉扭頭也看了一眼身側的顧儀,因是夏日,她著了一身藕荷色的紗裙,上繡月白玉蘭,手中還捏著團扇,輕輕扇風。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轉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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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52 PM

第98章 多珠

  園中,柳嬪的案幾置於顧儀下首處,隔著數尺之距,她將方才柔嬪,趙妃二人情狀瞧在眼裡,心中不由冷笑。

  皇帝為了趙妃罰了她,如今朝堂上又有人吵著要立她當皇后。

  柳嬪兀自煩躁地飲了一杯酒,身側的宮婕妤輕聲細語道:「柳嬪娘娘,菜肴尚未上幾,空腹飲酒恐傷了脾胃。」

  她扭頭,正對上笑意盈盈的宮婕妤。

  「婕妤還是管好自己罷。」

  宮婕妤卻也不惱,「柳嬪娘娘說得極是。」她說罷轉回頭,又去賞園中燈下的百花。

  柳嬪還是沒悟透。

  皇帝的性子,照著眼前的情勢,這宮裡她們是呆不長了,還不如趁早另作打算。

  顧儀聽見聲音,側目望了一眼,耳畔忽聽樂棚內鼓樂齊奏,擊鼓聲澎拜,震耳欲聾聲中,數十個威武雄壯,半裸上身的大漢登台了。

  這倒有些新鮮!

  她定睛細瞧,大漢們精壯的上半身,肌群發達,不知是不是偷偷抹了油,燈燭一晃,古銅上身竟泛著珠光。台上諸人皆身形高大,長髮披背,唯有鬢旁扎了細辮子,發間嵌著青藍彩珠,個個五官濃烈深邃。

  顧儀身體微微前傾,看得更認真了。

  此一曲乃丹韃人進獻之舞。

  台上的舞蹈,韻律沉重似戰歌,鼓點隨動作愈發滯重,猛地在最高處戛然而止,數十個壯漢齊齊四肢撲地,呈拜服之姿。

  琴聲忽起,聲聲悠長哀婉。

  一道薄紗紅衣的倩影,踏著樂聲而來。

  來人頭戴金銀流蘇,額前銀飾似一彎弦月,上嵌三顆晶瑩明珠。

  她的面目亦如天上弦月,朗朗清麗,皎皎生輝,脖間系著的銀鎖隨她起舞,泠泠作響。

  她細長的腰肢裸露在外,若柳枝輕搖。

  她來了,多珠公主她來了!

  顧儀下意識地望向御座上的蕭衍,卻見他黑色金絲龍袍加身,面目半隱入旒珠之後,自高台之上正在俯視著她,目光冷冷清清。

  顧儀:???

  下一瞬便見蕭衍轉開了視線,凝望露台。

  她只好也隨之看向多珠。

  多珠公主,丹韃大君義女。

  按照書中所述,多珠公主身為這一屆草原明珠,與上一屆草原明珠塔珠顏值不相上下,卻是丹韃大君主動送來大幕和親的。

  園中樂聲未歇,多珠忽而行到台前躍下,徑直朝趙婉的方向而來。

  她來了,多珠公主與女主鬥舞來了!

  多珠腳步止於趙婉的幾前,俏生生一笑,「聽說你是皇宮之中妃嬪品級最高之人,敢不敢與我比試一場!」

  顧儀略略側目,見趙婉面色一僵,繼而輕搖其頭。

  這樣的場合,顧及體面,趙婉不可能真和多珠比試。

  多珠笑過一聲,也不糾纏,只回手一揮,樂聲驟停。

  她語似嬌嗔,「掃興,一路上聽到的傳聞裡的趙妃可不是這樣。」

  多珠果然是有些氣人啊,顧儀見趙婉臉色暗了暗。

  多珠旋即回身步履輕盈地回到台上,朝著御座雙手交疊於肩前,垂首一拜:「多珠拜見皇上。」

  「平身。」

  多珠眨了眨眼,仰望高台之上的帝王,一字一句道:「多珠不遠萬里自丹韃來,是想嫁予大幕皇族,不知道皇上能否成全多珠?」

  卻聽座上的皇帝喚道:「慎王,意下如何。」

  蕭律其座,自王台不遠,一聽此聲呼喚,立刻起身拜道:「皇兄。」

  多珠循聲掃了一眼蕭律,蹙眉道:「多珠想嫁予大幕真正的勇士,並非此慎王。」

  『不是真正的勇士』的蕭律的臉色也是明顯一僵,卻維持著良好的風度,回首朝多珠笑了笑,此一笑容光逼人,可多珠卻不再看他了。

  氣氛霎時冷了下來,園中鴉雀無聲。

  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自丹韃使團的座處,信步走上前來,躬身長揖道:「丹韃使臣哈木爾拜見皇上,多珠公主年紀尚小,多有得罪,望皇上,慎王見諒。」

  他身穿黛青長袍,頭上梳著丹韃發式,可腦後卻半梳了髮髻,鬢邊微白,身材生得富態,臉上猶似帶笑,可眉心褶皺很深。

  哈木爾。

  顧儀心中一跳,抬眼目不轉睛地再打量了他片刻。

  他的五官雖是端正,可望之並無太多相似之處,她沒見過于代,興許哈木爾和于代像一些。

  蕭衍唇角微不可察地輕揚,眸色俱冷,「使臣言重了,朕與慎王自是不會怪罪多珠。只是丹韃大君此行送來多珠,並非丹韃真公主,令朕著實詫異。」

  多珠聞言臉色白了白,一咬嘴唇,剛想開口,卻被哈木爾出言打斷,「陛下有所不知,大君的女兒們皆已出嫁,且面貌多不及多珠公主,多珠公主乃是我丹韃草原明珠,雖是義女,卻是被丹韃大君當作親身女兒教養的,背後亦有丹韃大族們的支持。」

  一旁的多珠轉頭瞄了哈木爾一眼,便垂低了眼默不作聲。

  蕭衍輕聲一笑,「原來如此。」他復又擊掌數聲,絲竹復又奏起,舞姬登台。

  哈木爾和多珠立在原地須臾,只得旋身回到座上。

  飲宴直至亥時方歇。

  一場並不十分愉快的夜宴之後是接連數場並不十分愉快的會面。

  丹韃本應按照舊例納貢,可使團此番帶來的牛馬皮草卻多有短缺。

  使團趁機道,是由於今歲大幕禁了私茶,改設官茶,茶馬貿易不暢所致,懇請大幕重開私茶,垤城茶馬市集方可復市。

  帝不允。

  又過幾日,使團再言多珠和親之事,欲將此女獻於帝王。

  帝再不允。

  六月悄然而至,劍拔弩張之勢稍緩,眾臣提議夏日正好,引丹韃諸人南苑騎射一日,並設宴為使團餞行。

  顧儀學了那麼久的騎馬,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今日自卯時便起了床,顧儀換了一身騎裝,先乘了車輦,行到林地山腳下,御馬官給她牽來的馬就是她在馬場裡常騎的那一匹白馬。

  顧儀踩蹬上馬後,先快走了一圈,就駕輕就熟地跑起馬來。

  南苑林地處於緩坡之上,盛夏草甸茂盛,騎馬擊球皆可,林地背靠大山,森木鬱郁蔥蔥。

  早晨的日光並不毒辣,迎面稍有習習涼風,顧儀坐在馬上,眺望綠野,心情激盪。

  此時此刻,一同而來的女眷們也紛紛上了馬,顧儀巡視一圈,見到了趙婉業已上馬,正停在林場邊緣的一棵樹下,由御馬官給她系上馬鐙。

  顧儀緩緩地舒了一口氣,轉回眼便見一個火紅的身影策馬,朝她疾馳而來。

  正是多珠。

  她的馬速甚快,顧儀捏緊了韁繩,本欲避開,卻見她行到近前,一勒韁繩,馬蹄揚起,錯了過去,堪堪停於顧儀身側。

  這是炫技。

  顧儀懂了,「好身手!」

  多珠揚眉笑道:「你就是柔嬪?方才我見你馬騎得不錯,為何要叫柔嬪?大幕的柔不是溫馴的意思嗎?」

  這個問題太過刁鑽,顧儀思索片刻,「我是外柔內剛。」

  多珠不知道聽沒聽懂,只笑了笑,頰邊露出一個酒窩,她今日穿得紅衣騎服,美得明媚。

  多珠上下打量了顧儀一番,贊道:「你頭頂的釵環好看。」

  顧儀伸手摸了摸紅寶下的烏木柄,也笑了笑,「多謝。」

  多珠又問:「你待會兒也要來馬賽嗎?」

  顧儀頷首,「當然。」

  馬賽,顧名思義,便是比誰騎馬快。緩坡接連山地,提前勾畫了馬道。

  今日來得女眷不止宮妃,亦有官員家眷,難得湊在一起打馬球,賽馬為樂。

  多珠點點頭,目光朝前一望,便調轉了馬頭,「我先走了,待會兒再見!」

  顧儀看她去的方向,正是趙婉停留之處。

  她撇開了眼,策馬朝前行了幾步。

  林地之上,男女分而處之,隔著一道木柵欄,顧儀望見了坐於馬上的蕭衍。

  他今日著一襲黑袍,冠發高豎,只有腰間錦帶上紋龍相。

  他的身後跟著蕭律。

  丹韃使團來人也都個個坐於馬上。

  蕭衍側頭看了一眼,看見了木欄旁的顧儀。

  顧儀見他回頭與蕭律說了一句話,便策馬而來。

  兩人隔著一道木欄,蕭衍抬頭,見天高雲淡,囑咐道:「日中之時,你便記著到陰涼處去。」

  顧儀笑了一聲,「臣妾預祝陛下旗開得勝。」

  今日林地之上,兩邊各自為陣,要打一場馬球。

  蕭衍頷首,顧儀勒緊韁繩,「那臣妾去跑馬了。」

  「去罷。」

  顧儀調轉了馬頭,又回頭再看了他一眼,才打馬而去。

  蕭衍覺得今日的顧儀頗有些古怪,可又說不出是哪裡古怪。

  林地之上,號角吹響,宮人捧著馬球桿和竹球進到了場中。

  蕭衍無暇多想,只得回身而返。

  日升於頂。

  御馬官策馬行到顧儀馬前,「柔嬪娘娘,馬賽已備妥當,隨奴而來。」

  顧儀跟著他,行到了馬賽的起點之處。

  眾女眷已準備就緒,約有二十餘人。顧儀看過,趙婉,多珠皆在其列。

  眼前是平坦的草地,愈往遠處去,便是山中蜿蜒而上的坡道。

  御馬官執一面青旗,高聲宣道:「今日馬賽,先得山腰青松上的紅綢者為勝。」

  話音將落,他手中的青旗一揮,馬頭齊動,箭一般朝前疾去。

  多珠一馬當先,還扭頭極為挑釁地看了趙婉一眼。

  女眷之中不乏有佼佼者,且熟知此林場,見勢猛一調轉馬頭,沿著林地陡峭之處而去。

  自是一處能使人更快登上山腰的山間捷徑。

  林間枝椏沉沉疊疊,馬下的捷徑,未被提前清理過,草木繁盛,山石嶙峋。

  策馬者須得更為謹慎。

  多珠卻是冷哼一聲,連忙揮了一記空鞭,跟了上去。

  趙婉被多珠當眾羞辱數回,心中早已憋了一股氣,緊隨多珠的馬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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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53 PM

第99章 哈木爾

  馬匹穿行於林木之中,多珠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雖不似其他人熟悉地形,可她技術超群,很快就迎頭趕上,四周皆是參天大樹,她盡力仰望,也看不見山腰處掛著紅綢的青松。

  不過她顧不了那麼多了,身後的人追得很緊,她用力一夾馬腹,朝山上行去。

  趙婉不肯服輸,目光牢牢地盯住前方的紅衣。

  她並沒有注意到,身後不遠處,一直尾隨著她的顧儀。

  因為多珠引領在前,三人的馬匹與其餘諸人漸拉開了差距,往林中深處而去。

  多珠回身,得意地看了一眼吃力策馬的趙婉,又揮了揮鞭,馬蹄愈疾。

  前頭的兩人早已偏離了約定的青松位置,可趙婉對多珠仍舊窮追不捨。

  女主從本質上來說,果然是一個倔強又好勝的人啊。

  林中忽而傳來一陣振翅之聲,顧儀抬頭望見了遠處綠影之中黑點一閃而過。

  她猛一夾馬腹追上了前去。

  趙婉見前方的多珠霎那之間,伏低了身體,心中一沉,幾發黑羽箭,從林中霍然射出,直朝馬頭而來。兩支稍低地羽箭極快地射中了馬腿。

  趙婉腳下馬匹猛地下墜,可她的腳上還緊緊地系著馬鐙上的皮革,一時半會兒掙脫不得,她驚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地彎腰先伸手去解一側馬鐙。

  耳邊馬蹄聲錚然,她只覺另一足忽地一輕,側目一看,顧儀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追趕了上來,還伸手極快地解下了她的另一隻馬鐙。

  趙婉大吃一驚,手中動作卻不敢停下,扯了數次,手指出了血才扯斷皮革,把另一隻馬鐙急急撥開,翻身下馬,「你怎麼會在這裡?」

  顧儀勒緊韁繩,錦靴一動,露出一隻空馬鐙,「你上來!」

  趙婉不敢耽誤,踩著空鐙上馬,坐於顧儀身後。

  顧儀正欲調轉馬頭,一隻巨大的黑鷹從林間俯衝而下,直朝她的頭頂而來,嚇得她登時一抖,手中猛一拉韁繩,閃躲開去。

  恰在此時,數個黑衣大漢自林間躍出,手中弓弩俱是射向顧儀的馬匹。

  趙婉在她身後,剛剛坐定,驚叫道:「丹韃人!這是陷阱!」

  大姐,我知道!

  趙婉驚叫的聲音過大,響在顧儀耳旁,喊得她耳中嗡嗡一響,胯下的白馬被射中了馬腹發出一聲長嘶,顧儀顧不得許多,只得利落地下馬,扯過趙婉,掉頭就跑。

  一個大漢卻撲上前,矯健地捉住了顧儀的衣袖。

  顧儀立時鬆開了趙婉,還把她朝前一推。

  趙婉卻回首驚愕地望著她,愣了須臾,眼中明明白白地寫著難以置信。

  你倒是跑啊!

  不過數息之間,趙婉也被來人擒住了。兩張布帕下一刻就蒙上了她們的口鼻。

  暈過去前,顧儀仿佛看見了馬上的多珠朝她輕蔑地笑了笑。

  *

  林場之上,馬球終於迎來了下半回合。

  此時大幕險勝兩球,而丹韃馬上之人卻未露疲態。蕭衍望了一眼丹韃的座處,原先坐在布棚陰涼處的哈木爾不知何時已是不見了。

  他眉心輕蹙,卻聽木欄另一側的女眷們忽而爆發出一陣雀躍的歡呼之聲。

  身側的蕭律挑眉一望,笑了一聲:「仿佛是兵部尚書家的大娘子取得了馬賽紅綢。」

  蕭衍循聲望去,林場中馬匹寥寥,大多數人尚未折返。

  可是多珠卻不在。

  他抬頭仰望山間密林,雖不見驚鳥四起,可他心中的古怪愈甚。

  蕭衍緩緩握緊了手中韁繩,回頭看了一眼場邊坐於馬上的兩名黑衣侍衛。

  兩人立刻心領神會,打馬而來,「陛下有何吩咐?」

  「你們速去馬賽坡道查看。」他頓了頓,「見到柔嬪,將她速速引下來。」

  兩人拍馬而去,此一去便又是過了半個時辰。

  蕭衍人在場上,心緒愈發不定。顧儀在宮中練習騎馬已有數月,騎術尚可,但他心中卻壓著一層隱隱約約的擔憂。

  馬球此刻雖未結束,可蕭衍一把扯下了額上的黑帶,調轉馬頭往場邊而去。

  他實在是等不了了,將將策馬行到坡下,抬眼便見先前的兩個侍衛快馬而下,臉色俱是青白交加。

  蕭衍心中突地一沉,面前兩人翻身下馬,跪地拜道:「回稟陛下,微臣尋過數圈,林中馬道上未見柔嬪娘娘,可微臣又行,直至臨近山頂之處,方見兩匹馬的屍首,觀馬蹄烙印,是宮中今日送來的御馬。」

  「封鎖林場,點人隨朕搜山。另,著人回京,命禁軍守住南苑外的各處關卡。」蕭衍閉了閉眼,捏緊韁繩的指骨輕響,緩緩又道:「場中丹韃使團之人,逐一審問,不言者,皆殺。」

  「微臣遵旨。」兩個侍衛從地上飛快地爬了起來,各自領命而去。

  蕭衍望了一眼山中林地,摸出了腰間錦囊中的竹哨,輕輕一吹。

  人耳不聞,鷹耳卻可聞。

  他等了一刻,復聽空中傳來一聲鷹啼。

  白頭黑影展翅,盤旋於山頂。

  哈木爾行在馬上,剛從大山的另一側順著峽谷而出,自然也聽到了空中熟悉的鷹啼。

  多珠驚道:「這裡也有飼鷹人?會不會尋著鷹香找來?」

  哈木爾看了一眼另外兩匹馬上托著的昏睡人影,兩個女子都不像飼鷹人,該不會有鷹香。

  「無妨,我們快些走,行到南苑外,便朝南走。」

  他們不會北上,先要南下繞行,甩開追兵。

  *

  顧儀口乾舌燥地醒來,置身於狹仄逼人的空間,身下車輪滾滾有聲,木板四下晃動。

  一回生,二回熟,不用說,她又是在馬車上了。

  她動了動手腳,才發現自己被捆成了一個粽子,動彈不得。

  車裡沒有光,眼下是黑夜,她側躺在車板上,眨了眨眼睛,才逐漸適應了黑暗,看清了對面的人影。

  趙婉。

  趙婉見她仿佛一動,輕聲問:「你醒了」

  顧儀張了張嘴,「啊。」嗓子卻是啞得很。

  趙婉幽幽嘆了口氣,「你終於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以為你快死了。」

  「我暈了很久?」

  趙婉點點頭,「有三天了。」

  顧儀喉嚨都要乾得起火了,「有水嗎?」

  趙婉頭顱晃了晃,「沒有,但是待會兒馬車停下了,興許會有人來。」

  顧儀咽了咽口中不存在的唾液,「我們現在在何處?」

  趙婉依舊搖搖頭,語帶頹然,「不知道。」

  顧儀為了保存體力,便不再說話了。

  按照書中劇情,丹韃一戰就是劇情線的最後一役。

  原書中趙婉於南苑被擒,是重傷後被擒,她的馬鐙並未及時解開,被馬匹硬生生拖行了數米,為林中山石重創。一直到丹韃境內,趙婉得以喘息,才傷勢痊愈,恢復了體力。

  南苑之後,蕭衍以丹韃不臣為由,發兵北上,兩軍於垤城外交戰。

  丹韃主帥納裹提出以趙婉為籌碼,與蕭衍和談,令他隻身前往。

  蕭衍赴約,卻一箭射死了納裹。

  丹韃失了主帥,此後節節敗退,最終臣服於蕭衍腳下。

  劇情點的終點。

  趙婉見顧儀不言,忍耐了許久,終於開口問道:「你為何要救我?」

  顧儀嘆氣道:「想救就救了。」

  趙婉心中不信,可又實在想不出什麼別的情由。但她的內心委實煎熬,愧疚,不忿壓抑著她。闔宮之中,她最不想欠下人情的人便是顧儀。

  馬蹄聲漸漸停歇下來。車幔被扯開,哈木爾站在車外,看了一眼,見到顧儀眼睛睜開,冷聲笑道:「柔嬪醒了。」

  顧儀努力地朝外看,可車外大部分的些微火光都被哈木爾的身軀擋住了,她能看見的仿佛是一些高大的樹木,若是凝神細聽,周圍依稀有水流的聲音。

  停下來,似乎是供馬匹飲水。

  哈木爾忽一探身,像抓麻袋一樣,捉住顧儀腰間的繩索,把她往車幔處拖了拖。

  顧儀正欲大叫,卻見他取下腰間的水袋,灌了她幾口水。

  顧儀珍惜地多喝了幾口,哈木爾又往她嘴裡塞了一塊乾巴巴的麵餅。

  雖然口感很乾,硬得像石塊,但顧儀仍舊小口小口地咀嚼起來。

  車幔復又放下。

  見顧儀吃得心安理得,方才又面無懼色一般,趙婉不禁問:「你難道不害怕嗎?」

  「怕。」她慢悠悠地咽下乾餅後答道。

  可她更怕的是即便苟到了劇情終點,卻仍舊活不下去的絕望。

  趙婉聞言沉默了下來。

  她們如今是人質,性命暫且無憂,可若真是打起仗來,就不好說了。況且,她們是兩個人。

  *

  蕭衍領兵在南苑林場找了一天一夜,一寸一寸地搜尋,最終找到了山坡北面峽谷內的馬蹄痕跡。

  哈木爾,大抵從一開始便謀劃了此事,以人為質,本性難移。不過,他捉去了趙婉和顧儀兩人乃非良策,人愈多,累贅愈多,他便愈難脫逃。

  蕭衍實在想不出為何哈木爾會擒了兩人,然而,他此時此刻悔意頓生,顧儀的品級屈居於趙婉之下,他的心中恐懼由此而生,若是哈木爾被逼急了,為了脫身,興許便要除掉兩人之中他認為無用的那一個。

  蕭衍難得地後悔了。他自登基以來,機關算盡,收攏兵權,一再彈壓丹韃,本就是欲用兵使之徹底臣服,一勞永逸,可如今他卻後悔了。

  可是後悔亦無用。

  為今之計,唯有一戰。

  *

  六月十五日,皇帝御駕親征,點將于代,周郎,發兵北上,攻打丹韃。月余之間,周郎自漠南大營帶兵五萬,屯兵於垤城百里之外,靜候大軍。

  丹韃大君領少子納裹領兵十萬前去垤城迎敵。

  最熱的天氣已是過去了,但顧儀依然能夠時時聞到她周身散髮出略微酸臭的汗味,細說起來她也已經有十天沒洗澡了。

  哈木爾帶著她們一路風馳電掣地往北而行,原先繞路南行的策略不知為何被他擯棄了。先前他不敢經過城池,專挑僻靜老林蜿蜒而行,可如今車外黃沙卷地,滿眼是望不到頭的沙地,已是進入了人煙罕至的漠北之地,哈木爾便沒日沒夜地趕起路來。

  馬車因車行甚快,甚是顛簸。可顧儀早已經由最初的暈車不適,變到如今的泰然自若,短短數月千錘百煉,早不是當日那個乘車便要含酸梅的貴人了,而同乘的趙婉也已經吐盡了胃中苦水,臉色看著雖是青白,可到底也堅持了下來。

  兩個人都全須全尾地苟到了漠北,顧儀心知,是有幾分僥倖的。

  他們趕路愈急,一路風一般地不要命地北上行路,隨車馬的輜重日日都在輕減,連同許多用得著的必需之物都被捨棄了。

  輕一些,便快一些。若是行路最慢的馬車中少一人,馬車便也能行得更快一些。

  可惜,人並非物件,不能輕易放之任之,若是因而暴露了蹤跡,得不償失。

  大概是半月之前,顧儀有一天晚上驚醒的時候,發現車輦不知何時竟然停下了,哈木爾就直挺挺地立在車簾外看她。

  車裡車外都是黑黢黢的,顧儀實在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是她本能地感受到當時的哈木爾,目光就在她身上,已經起了殺念。

  她的背心旋即起一層冷冰冰的汗水,但她卻不敢動,求饒的話也不敢說。

  身側的趙婉業已昏睡。

  她睜大眼睛,看著哈木爾。

  哈木爾大概也在看著她。

  興許是片刻的時間,也有可能是一炷香的時間,顧儀已經記不清了。

  哈木爾卻忽然放下了車幔,馬車繼而又行。

  她並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她才躲過了一劫。不過,她想,若是她當時並未驚醒,可能已經重回六月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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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53 PM

第100章 長亭之約

  漠北的夕陽血紅,落在如綢的金黃細沙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日影,瑰麗無雙。可是日落之後,狂風就起了。從漠北到垤城的路途不遠,但車馬穿行於沙漠而過,水源處甚為稀少,往往行了數日,都不見一棵樹。行路處,大風呼嘯一吹,沙子下掩埋住的動物骸骨時而露於表面,有一些小一些,有一些卻是肉眼可辨的狼一般體型的骨架。

  等到夜中趕路,哈木爾仰望星空辨別方向,偶爾遇到樹木,便會讓馬匹停下來,掘開草木之下,運氣好的時候,能遇上淺淺一層水花。

  今夜,馬匹實在是跑不動了。哈木爾不得不讓人停了下來,在沙地上升起了一個熊熊火堆,驅趕捕獵的獸群。

  多珠也已經是一副風塵僕僕的可憐模樣,再不是夜宴之時燈下起舞的公主,她頭上披著一層薄薄的紅紗,輕輕一揚滿是沙塵。

  她翻身下馬後,疾步走到馬車前,粗魯地扯開車幔,見到車中兩人,美目微眯。

  顧儀和趙婉因在車中,雖也是面黃肌瘦,可瞧上去不若多珠形象狼狽,猶有幾分體面。

  多珠舉著火把,晃了晃二人面目,眼中不甘愈盛。她抬手就去扯顧儀頭上的木簪,「我喜歡這個,歸我了!」

  顧儀本鹹魚攤地靠在車壁上,乍見她的手忽然就要伸到發間,連忙往後躲閃,避了開去。

  多珠不由更怒:「你還敢躲!」猛地拽住了顧儀兩手上的繩結,把她往外一拖,顧儀彎著腰左右掙扎,兩人拉拉扯扯之間,她頭上的木簪撞到了車壁之上。

  『咚』一聲巨響,瞬間斷成兩截,『噼啪』兩聲,落到了車板上。

  兩人動作俱是一頓。

  哈木爾坐在火堆旁,聞聽動靜,不耐地喝道:「多珠,鬧夠了沒有,回來!」

  多珠扭頭憤憤然,「哈木爾,你為何總向著她們!」

  哈木爾抬眉,冷聲一笑,「你若是想要納裹死在垤城,我現在就可以殺了她們。」

  多珠眼中驟暗,揚手猛地摔下了車幔,「哈木爾,你這樣威脅我,等到了垤城,我要說予納裹聽,讓他狠狠罰你!」

  哈木爾轉開眼,垂首去看火堆,並不理她。

  火光被車幔一擋,車中復又黯淡了下來,顧儀雙手捆縛在一起,摸黑摸了半天,才摸到了車板上斷掉的簪頭,她手中一停,又往下摸到了紅珠之下短了一截的木柄,雙手合捧,十分費力地塞回了腰間。

  趙婉見她好一番動作,「不過是個簪子,為何不願給她?她身上有鞭,不怕惹急了她,揮鞭打你?」

  顧儀悶聲道:「這是陛下給我的,我不願給別人。」

  趙婉神色極其複雜地看了顧儀一眼,可惜車中太暗,顧儀並沒有注意到她此刻的臉色。

  「你……愛他?」

  趙婉出聲問道,只見暗影中的顧儀仿佛一愣,繼而緩緩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兩人靜默片刻,原本寂然的沙漠黑夜,突地傳來幾聲模模糊糊的聲響,遙遙地似從空中而來。

  哈木爾舉目朝垤城的方向眺望,見到漆黑夜空中似有朦朦朧朧的煙火閃爍。

  金色煙火為盟,此乃發兵之號。

  短短數月,蕭衍比他想得來得還快!

  哈木爾再也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稍稍喘息的奔馬,腳下踹起幾抔黃沙迅速掩埋火堆,硬聲道:「啟程!」

  *

  十五日,大幕的軍隊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使得垤城的丹韃大軍連敗數回,死傷已愈一萬,策反出逃者已過數千。

  于代帶領的丹韃舊部起初便是糾集於垤城的丹韃奴隸,丹韃掌權者為貴,大族為貴,為奴姓名者,無論男女,生而為奴。可丹韃人丁不興,徵兵而來的大軍之中,為奴者眾多。

  于代,不,哈代許這些奴者的,是不再為奴的機會,被哈代策反而逃之人,納裹自知根本殺不盡。若是殺盡,丹韃也再沒了軍心。

  他是大君最小的兒子,如今業已年過二十,大君垂垂老矣,雖對他恩寵有加,可也時日無多了。他的哥哥們個個正值盛年,身後各有丹韃大族支持,如一批豺狼虎豹,對他虎視眈眈。

  若是他垤城此戰不勝,丟了軍權,回到王都,他恐怕活不過下一個滿月。

  納裹輸不起。

  他坐於皮毯之上,正愁眉不展間,營帳外傳來人聲:「哈木爾求見主將。」

  納裹揉了揉眉心,「進來!」

  哈木爾換過了一身鎧甲,入帳道:「信函已由飛鷹送至大幕軍營。」

  納裹嘴角輕揚,挑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哈木爾少頃。

  「哈木爾,你獻來此計,以蕭衍的妃嬪為餌,引他來和談,意欲殺之,確是毒計。」他起身慢悠悠地圍著哈木爾踱了數步,「同室操戈,你與你親弟弟,親外甥兵戎相見,我該如何信你?」

  哈木爾單膝跪地道:「哈木爾的忠心永遠奉於大君,奉於主將,哈代,哈塔珠,自叛逃之日起不再是丹韃人,也不再是哈木爾的親人!蕭衍既為大幕而戰,更是丹韃的敵人。」

  納裹俯身,平視他的眼睛,見到一雙暗褐色的瞳孔無波無瀾。

  「好,念在你對大君的忠心,我信你一回,若是此計成功,回到王都,我便讓你作我的近臣,待我成為大君之日,你是第一臣。」

  哈木爾再拜:「謝主將。」

  *

  垤城外,大幕營寨之中,于代捏著信函,疾走行到中軍大帳之外。

  守在帳外的小將見到來人,恭敬喚道:「于將軍。」

  于代朝他一揚手中的信函,小降立時認出了納裹的徽印,揚手掀簾道:「于將軍求見。」

  帳中的蕭衍正與周郎坐於幾千,以沙盤推演練兵,見到于代手中之物,他當即起身而去,伸手接過。

  信函之上,短短數行,他來來回回讀了三遍。

  于代見他面色沉鬱,眼中隱有血絲,「陛下……」剛一出聲,卻被他打斷道,「于將軍意下如何?」說著將拆開的信箋遞給了他。

  于代認得哈木爾的筆跡,「筆跡倒是不假。」

  周郎聞言也快步走來,瞄了一眼信中內容,微蹙眉道:「陛下三日後真要去赴約?此乃誘敵深入,恐有埋伏。不若從長計議,納裹如今敗勢已定,此舉定然不祥!」

  蕭衍揮手道:「朕等此一日已等了多時,自要赴約。」他已經無法再多等一刻了。

  周郎見他說罷,兩指緩緩摩挲眉角,目中冷然,不耐至極。周郎心中頗有些駭然,數月以來,他見到的蕭衍與他從前在漠南軍營裡熟識的蕭衍大不相同。除卻愈來愈盛的帝王威儀,蕭衍心中還有別的念頭,垤城此戰,他星夜兼程自京城而來,似乎不光是為了了卻一平丹韃的夙願。

  周郎不敢再勸。

  蕭衍立在原地,緩了緩氣息,復又走回沙盤前,「此事尚余三日,三日之後,定要取下納裹人頭。」

  *

  三日之約,納裹約在垤城外的長亭。

  納裹不過等了半刻,就見蕭衍身披銀甲,果然應約,隻身策馬而來。

  納裹開口道:「經年未見,二皇子,不,皇帝,別來無恙?」

  蕭衍目光迎向納裹,見他坐於馬上,馬後十數步開處,停著一輛紅布馬車,馬前兩個丹韃大漢,手持利刃。

  「別來無恙。」他輕拉韁繩,勒馬穩穩停於納裹馬前,兩人相距不過二三尺。

  納裹凝視他的雙眼,目光轉向他鬢邊的淺疤,輕聲一笑,「你身上流著我丹韃血脈,為何苦苦相逼,你作了大幕朝的皇帝,還不罷休麼!」

  蕭衍緩緩搖了搖頭,「今日你約朕來,不妨開門見山。」

  納裹擊掌數聲,馬前的丹韃大漢輕撩車簾,蕭衍窺見了車中似在昏睡的兩道身影,顧儀就斜靠在布幔旁的車壁之上。

  車幔旋即落下,納裹笑道:「稍安勿躁,二位貴客只是累了,尚在安睡,若是你今日應了我,二位貴客必定完璧歸還。」他笑容擴大,「若是不應,二位貴客便只能永留丹韃,葬身此處了。」

  蕭衍淺淺一笑,「但說無妨。」

  納裹見他神色漠然,全然未見驚怒,他心中猶疑了一瞬,方道:「你今日退兵垤城以南百里,周郎即刻帶兵回漠南,你以性命起誓永不再犯丹韃,我明日就把人還給你。」

  話音未落,蕭衍朗聲笑了數聲,「兩人換丹韃一國,納裹,你究竟是不是太過天真?」

  納裹當然猜到他不會應,冷聲一笑,「蕭衍,是你太天真了。」

  長亭邊的灌木叢疏疏一響,十數個丹韃軍士湧出,頓生合圍之勢。

  納裹的大笑還未來得及掛在臉上,抬眼就對面的蕭衍大袖一揮,他左手腕上銀光一閃,竟是了一個極為精巧的箭弩。

  他幾乎未曾看清他的動作,六支指長的銀箭齊發,因兩人相距太近,箭矢快若飛星,其中一枚直直地射入了納裹眉心。

  納裹倒抽了一口涼氣,尚未瞑目,身體朝後一仰,跌落馬下。

  蕭衍抽出腰間長劍,打馬向前,橫劍一掃,砍下了納裹的頭顱,鮮血濺開了數尺之遠。

  合圍的丹韃軍士齊聲大喝,朝他而去。

  蕭衍橫劍擋過,一拉韁繩,朝前而去,他的身後奔來了數匹快馬。

  周郎帶著十數騎兵而來,登時與在場的丹韃軍士纏鬥不休。

  眼前紅布馬車早已跑出了數裡,馬車夫早在納裹落馬數息之後,就得令策馬而逃。

  蕭衍拍馬疾馳而去,行過半刻,才追上了奔馳的馬車,他手中長劍一挑將車夫挑倒在地。

  然而,當他接過韁繩,勒馬之時,方見兩匹黑馬的後臀皆被細長的鋼針扎住,因而馬匹才會發了瘋似地疾跑向前。

  他往下一看,馬身與車身相連處為圓環鐵索,一時半刻掙脫不得。

  蕭衍旋即側身,翻身跳到了馬車前沿處,他甫一拉開車帳,迎面而來卻是一把尖利的銀刀。

  他險險避過,刀尖輕擦過他的脖子右側,帶出了數顆細小的血珠。

  車內多珠的面目猙獰癲狂,捉著銀刀又朝他撲來,蕭衍以劍一擋,將多珠手中的銀刀打落在地。

  馬車疾奔,銀刀墜地,不過片刻就落於馬後的滾滾沙塵之中。

  眼前的多珠卻哈哈大笑道:「你殺了我啊,你殺了我,便無藥可解!」

  蕭衍只覺脖子上被銀刀擦過的淺痕忽而麻木了幾分,他的耳中聽見了忽遠忽近的嗡鳴。

  「這是何物?」

  多珠伸出一指,點了點他胸前的銀甲,「蕭衍,納裹死了,你也要給他陪葬!」

  蕭衍捏住長劍,頭昏腦脹起來,他的四肢漸漸發軟,右手微微抖動,已是有些握不住長劍了。

  多珠正欲伸手將他推向馬車,卻見蕭衍的目光極快地掃過車內,忽而伸手捉住了她的左臂。

  多珠掙脫不得,下一刻便覺腹中劇痛,她低頭一看,蕭衍手中的長劍已經刺穿了她的肚子。

  多珠痛得大叫,「你!」

  蕭衍長眉輕挑,僅憑最後一絲氣力,扯過多珠滾下了馬車。

  兩人齊齊跌落于飛揚的滾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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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54 PM

第101章 浮生若夢

  待到周郎帶著剩餘幾騎騎兵突破丹韃軍士重圍追上來時,多珠倒在地上,胸腔再無起伏,已是死了,而蕭衍躺在一旁,也近乎死了一般。

  周郎面色頓時大變,翻身下馬,托起蕭衍後背,伸指在他頷下一探,突突地跳動,尚有些微可辨的脈搏。

  前方遠處塵土飛揚,周郎心中記著蕭衍的囑託,當即喝道:「留下三人護駕,其餘二人速去攔截馬車!」馬後其餘二騎絕塵而去。

  周郎不敢耽誤,穩穩托住蕭衍上馬,往營寨飛奔而去。

  其餘兩人一路飛馳,險要追上馬車之時,前方岔路口忽然奔來一人一馬,飛快地行到馬車之前,彎腰一撈,將車中的一個身影拖了出來。

  馬上二人正欲放箭,卻見此人狡黠地反手將車中之人,托在背後,用作肉盾。

  二人放箭之勢緩了緩,長弓指向馬腿之時,那一人一馬卻奔得更遠了些,兩支箭羽沒有射中。

  前方岔路,此人挾住人影往左,馬車卻是往右。

  二人目光交錯須臾,便去追了無人策馬的馬車。

  此時此刻,能救回一個是一個!

  *

  周郎策馬疾馳,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光景就奔回了垤城以外的大幕營寨。

  于代焦急地守在營帳外,見到周郎背上托了一人回帳,胸中猛然一緊,待看清人影後,臉上更是大駭。

  「阿衍怎麼了?」

  周郎疾步入帳,先將蕭衍小心翼翼地放置於床榻之上,他甫一進營,已讓人速去請了胡醫政。

  馬上顛簸,蕭衍依舊沒醒。

  周郎凝眉道:「納裹死了,陛下卻是中計了,似乎是被多珠所傷,我方才看過,他身上唯一的到口在脖子上,只有淺淺一道,卻不知為何昏迷不醒。」

  于代聞言一驚,探身去細看那刀口,見到刀口外沿凝固的血跡卻分明隱隱發黑。

  帳簾由外一掀,胡院判急急跑來,奔到榻前,聽周郎又將此事說了一遍。他彎腰細察傷處,斟酌道:「此刀口或是有毒,只是不知是何毒。」

  不過,胡院判到底是大風大浪裡走過來的人兒,他並不慌張,先用藥箱中的細棉布沾了些許清水,輕緩地擦過傷處外緣,又將棉布收於箱中,待到回頭再察,看能不能瞧出究竟是何毒。

  他替蕭衍把了一會兒脈,又掀開眼皮看了看,最後道:「先用幾顆解毒丸試一試。待微臣瞧出究竟是何毒藥,方可對症下藥。」

  周郎面色稍霽,于代卻聽得不由蹙眉。

  胡院判望向于代,「于將軍有話要說?」

  于代猶疑道:「我早年在丹韃之時,見過一種毒草,服下之人,血液便會發黑,手足皆生出黑瘡,不知是不是陛下所中之毒。」

  胡院判頷首,「好,于將軍可否再細細說予臣聽,若是能尋得此草,自是更妙。」

  *

  蕭衍落下馬車之前,只來得及看了車中的顧儀一眼,見她身上並沒有傷處,適才放下心來。

  可是他心知萬萬不能留下多珠,若是多珠留在車裡,納裹既死,她定然會趁機殺掉車中兩人。

  蕭衍扯過多珠滾下馬車,落到地上,見多珠已是無法動彈,他才終於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昏昏沉沉地墮入了黑暗之中。

  他原以為自己會毫無所覺地昏睡下去,可是他卻突然地頭疼欲裂,仿若從前的頭疾,可卻遠甚於從前的頭疾,一呼一吸之間皆似有千萬支針緩緩插入太陽穴。

  他用盡全力掙扎欲清醒過來,他眼前白光忽而一閃,他仿佛終於睜開了眼睛。

  可是,眼前之像並不是垤城,亦不是大營。

  雕梁紅柱,玉階之下青磚埕亮,八扇朱漆紅門大敞。

  他在天祿閣中,像一抹游魂凝視著天祿閣中自己的身影,仿佛之前無數次的夢境一般。

  他望見閣中長案幾上擺放著的白瓷寶瓶之中斜插了兩朵含苞欲放的潔白荷花,閣外的熱氣透過大敞的紅門層層湧來,屋角的冰山滴滴答答地融化。

  此時是夏天。

  他扭頭望向閣外立著的高貴,卻見一個面生的小宦官從遠處快步行到高貴身前,臉上卻沒有笑容,哭喪著臉,是他見過的宮廷之中規規矩矩的哀容。

  高貴聽那小宦官說過幾句話,哀哀地嘆了一口氣。他轉過身,躬身入殿,面上也呈現處一種恰到好處的哀容來,朝著天祿閣中正在批閱奏疏的自己拜道:「稟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來傳話說,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昨夜歿了。」

  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歿了?

  蕭衍大惑不解,只見案桌前的自己停了停筆,抬眼疑惑道:「歿了?」

  高貴復又一拜:「聽說是昨夜用膳時,噎著了,當時四下正無人,才沒有救回來,等宮人回到西偏殿時,發現顧美人面色青紫,已是沒氣了。」

  蕭衍覺得此夢境甚為荒謬,而高台之上的自己也微微一愣,轉而露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來,不過轉瞬之後就收斂了神色,輕嘆道:「這西偏殿的顧美人家在何處?著人收斂了屍首,往她家中遞信罷。若是想將屍首接回去,朕此際先允了。」

  高貴領命而去。

  秀怡殿西偏殿顧美人身死在夢中的自己看來,似乎真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是顧儀?

  蕭衍滿心疑惑,試圖往天祿閣外走去,哪怕是去瞧一眼那屍身,此夢雖然荒謬,可他仍舊想要去瞧一瞧,卻發現他無論如何根本出不去,只能禁錮於『自己』身側。

  其後,他若走馬觀花般地見到了宮中許多的人與事,每一樁,每一件都恰如他經歷過或是從前夢到過的一般,可獨獨沒有顧儀。

  難道顧儀真是一開始就噎死了?

  蕭衍之後就見到了宮氏殿中的趙婉,看見了她處心積慮地接近自己,而自己也早已發現了她是趙桀之女的身世,趙婉被順水推舟地越捧越高。

  他也望見了自己收復青州,卻在揚城城門之上目睹了身中亂箭之後,蕭律血肉模糊的屍體。

  蕭衍心中陡然一驚。

  第二年春天,身在宮中的劉太妃也因服過劑母珠,油盡燈枯地死了。

  趙桀翻案,丹韃戰敗,他看見自己登頂權力的至高之處,立了趙婉為後。

  蕭衍更覺一切荒謬至極。

  然而,此一夢卻在封後大典戛然而止,萬物重歸於冷寂的黑暗。

  他腦中劇痛再次翻攪,不得不又掙扎著醒了過來。

  眼前依然是夏日裡的天祿閣,門外依然是面露哀色的秀怡殿來的小宦官。

  高貴躬身入殿,果然拜道:「稟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來傳話說,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昨夜歿了。」

  蕭衍聽見自己問:「歿了?」

  高貴卻答:「聽說是昨夜疾風驟雨,一股邪風吹落了書架上的白菊石盆,碰巧砸在了顧美人腦門上,登時砸得她頭破血流,人就沒氣了。」

  顧儀……又死了?

  蕭衍茫茫然地望向高貴,卻聽高台之上得自己依舊渾不在意道:「這西偏殿的顧美人家在何處?著人收斂屍首,往她家中遞信罷。若是想將屍首接回去,朕此際先允了。」

  其後諸事便如上一回一般,在他眼前一一掠過,復又止於封後大典。

  蕭衍隱約察覺到這一切興許並不單單只是夢境。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卻置身於御花園的湖畔,天色已是漆黑,燈下竹影橫斜,天邊將將滾過一道驚雷,映得湖面霎時一白。

  對岸處卻忽然傳來『撲通』一聲大響,宮人忙喊道:「有人落水了!」

  蕭衍只見行在前頭的自己頓足腳步,「去把人撈上來。」

  等了大半刻,兩個熟識水性的宮人才將水中之人拖上岸來。

  此一回蕭衍終於見到了顧儀,可她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面孔雪白,額頭之上被撞出了一個偌大的血洞。

  宮人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囁嚅道:「陛下,此人沒氣了。」

  「此是何人?」他問。

  宮人瞧了半天,才認出來,「仿佛是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

  蕭衍見自己的目光冷淡地從她臉上掃過,目露一分可憐,只說:「收斂屍首,報予她家人罷。」

  蕭衍立在原地,蹲下身去,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顧儀的臉頰是不是冰涼,可是他卻根本碰不到她。

  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即便是死在了他自己眼前,亦如一顆微小的石塊投入無波枯井,激不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往後諸事,亦如從前,樁樁件件,人事更迭,最終止於自己與趙婉大婚之日。

  蕭衍惶惶然無措,此皆為他的前世?顧儀皆是早夭?他難道與顧儀先前從來就沒有緣分?

  他心中不肯信。

  腦中的劇痛卻在此時驟然停歇,一縷夜風拂面,眼前是朱雀門前漆黑的狹長甬道。

  蕭衍見到了扮作高貴的自己轉過了宮墻拐角。寂夜之中,驚起一聲清脆的枯枝折斷的聲響。

  蕭衍循聲望去,是一個著宮裝的女人提著一盞白燈籠立在拐角處,行到近處,映著燭火,他才望見了她發間簪著細白珠花,她杏眼圓睜,繼而飛快低下頭去。

  此時的顧儀怯生生地對自己蹲福道:「問高公公安,我是秀怡殿的顧美人。」等了片刻,小聲補充道,「就是送金花生那個。」

  自已卻只略掃過她一眼,並未停步,顧儀又一蹲福,「恭送高公公!」

  下一刻,她手中的燈籠卻燒了起來,火光飛濺過自己帷帽前的烏紗。

  蕭衍看清了自己眼中乍泄的殺意。

  眼看顧儀慌亂,他心中登時一驚,卻見顧儀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方繡帕,「高公公,你滿臉黑灰,不辨面目,要不擦一下?」

  蕭衍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果然,他是遇見過顧儀的。

  從前發生過無數回的人事,繼而更迭,可唯獨只有此一回,顧儀身在其中。

  他們一起下棋,賞月,踏過烏山封頂。

  顧儀生辰之日,他為她點了一盞長命百歲的天燈。

  蕭衍想,此一世,他應該是與顧儀白頭到老了。

  談源堂起火之日,灰袍人刺傷了顧儀,在她腿上留了一道疤。。

  蕭衍不禁喟嘆,原來如此。

  西山之時,顧儀卻問他:「陛下往後,也會背趙美人上山嗎?」

  趙婉仿佛一如從前,始終橫亙其間。

  顧儀趴在背上,對他道:「臣妾以後鶴發雞皮時,還是會記起今日來的,陛下對臣妾的好,臣妾都會記住的!」

  蕭衍見到了撫州顧長通,再次見到了周亭鶴,終於聽見了顧儀急切地對他說:「臣妾……臣妾心中只愛陛下一人!」

  蕭衍以為此後便是收復青州,卻在驪山茶園遇到了博古伏擊。

  他身處一旁,早早地望見了石階處疾奔而來的人影。

  顧儀!

  長刀穿過顧儀胸膛,蕭衍身心為之巨震,恐懼頃刻牢牢地擄住心房,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顧儀旋即倒地,呼吸漸停,最終死在了自己的懷中。

  顧儀……依舊死了……

  博古被千刀萬剮,可是又如何,一物尚可易一物,可惜人死不能換人生。

  蕭衍太陽穴突突亂跳,腦中渾渾噩噩,尚沉浸於莫大的哀慟之中。

  可眼前之景卻倏然變換,博古身死,收復青州,趙桀翻案,掃平丹韃。

  自己成就了帝王霸業,卻是孤家寡人,顧儀葬在了皇陵。

  原來他自以為的噩夢皆是過往。此一回,他終是望見了自己的結局。

  梧桐半死,鴛鴦失伴,不過是一個傷心人罷了。

  蕭衍素來不信鬼神,可是若是有神,浮生若夢,前世莫問,今生一回,他只求顧儀當真可以活到鶴發雞皮,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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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8:55 PM

第102章 鷹香

  顧儀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人在馬背之上,頭朝下地被捆縛於馬鞍的前端。

  說實話,腦充血,有點上頭,腦殼疼。

  她硬著脖子,仰頭左右一望,方見坐於火堆旁的哈木爾,周圍是個林地,可是林木不算茂盛,都是些低矮的灌木叢。身下的黑馬不知跑了多久,尚在撲哧撲哧地哈氣。

  哈木爾的目光並沒有看她,顧儀在馬鞍上試著挪動了身軀。

  她此刻又渴又餓,頭還疼。

  尋常人死遁仿佛輕輕鬆松,為什麼輪到她就這麼的艱辛,言情小說誤我!

  哈木爾早已注意到了馬背上的動靜,他橫眉一掃,自火堆前起身,走到馬前,像捉兔子一樣捉住顧儀腰上的繩索,將她提溜了下來。

  顧儀隨即跌落在地,腦袋暈了暈,才坐穩了些。

  哈木爾面無表情地俯視她,顧儀見他臉上滿是塵土,想來已經趕了許久的路了,只是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往何處去。

  顧儀扭頭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掛在馬鞍上的水袋,哈木爾雖是冷哼一聲,卻真給她喂了幾口水。

  顧儀喝過水,才有力氣開口問道:「納裹死了?」

  哈木爾眉心蹙攏,不答反問:「你當時醒著?」

  顧儀飛快地搖頭,不過這反應來看,納裹確實死了。

  劇情在線!

  哈木爾目光自她身上掃過,見她雙手負在背後,手腕處已被繩索勒出了幾道極深的血痕。

  他於是蹲下身稍微松了松繩索。

  顧儀看他忽然靠近,本能地朝後一退,手腕處微微一松後,哈木爾就起身走遠了。

  顧儀心中覺得頗有些古怪,腦中忽而靈光一閃道:「你該不會是要帶我去丹韃王都?」

  哈木爾笑了一聲,「是又如何?」

  顧儀穩了穩心神,納裹已死,垤城若破,丹韃敗局已定,他把她帶到王都於事無補,除非是想把她獻給哪個王子或者丹韃大君。

  這事哈木爾也不是沒幹過。

  顧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動了動酸脹的手腕,手臂上戴著的多寶珠串沒了繩索束縛,落到了靠近手背的地方,冰冰涼涼地貼在她的皮膚上,讓她稍微鎮定了些。

  她要趕在抵達王都之前,找個機會逃跑。

  哈木爾歇息了小半刻,復又拉著她上馬,沿著林子往外走。

  馬速甚快,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空中一聲尖利的鷹啼破空而至,顧儀抬頭一望,見到一只有些眼熟的白頭黑雕,展翅翱翔於碧藍高空。

  這好像是蕭衍的萌寵!

  哈木爾緊緊勒住韁繩,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向上一看。

  飼鷹人馴養過的飛鷹,目力極佳,送信尋物尋人皆可。

  哈木爾回過神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趴在馬身上的顧儀。

  看過一圈,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她手腕上露在袖外的珠子。

  一顆形似於金黃瑪瑙的鷹香珠子。

  他大笑一聲,猛地扯過顧儀手上的珠串,「蕭衍竟然把鷹香珠給了你?」

  什麼東西?

  顧儀手上痛,愣在原地,側眼看哈木爾拽著她的那串多寶珠串,面色陰沉得很。

  空中飛鷹盤旋不休,鷹啼不絕於耳,片刻不曾離開。

  顧儀豁然開朗,明白了過來,這個珠串大概就是個飛鷹定位珠,可供天上的白頭黑鷹找到她。

  蕭狗子的套路真的太深了,是她太單純了,真以為這就是個平平無奇的禮物。

  哈木爾見顧儀不言,冷聲嘆道:「原來如此……北行之時,我本以為蕭衍是力不從心,急欲領兵北上,故而追兵不多,如今想來,他恐怕是投鼠忌器,怕追得急了,我真殺了你,只余趙妃一人。」哈木爾「哈」地一笑,抬手猛然一擲,將手中多寶珠串扔到了灌木叢中。

  他掏出衣中脖上垂懸的一支竹哨,輕輕一吹。

  哈氏族姓,世代皆為飼鷹人。

  如今倒讓他看看,是他的鷹厲害,還是蕭衍的鷹厲害。

  哈木爾揮鞭策馬,對顧儀笑道:「幸而我一時心軟沒有殺了你,你可比我事先預想的還要管用。」

  顧儀渾身一僵,側頭看哈木爾神色愈發冷硬,笑容瘮人。

  不過片刻功夫,空中又是一聲鷹的長鳴,顧儀費力地仰著脖子張望,藍天盡處又飛來一隻黑鷹,追擊盤旋的白頭黑鷹而去,兩鷹振翅高飛,於長空相擊。

  哈木爾趁此時機,又甩一記空鞭,打馬飛奔朝前而去。

  顧儀的心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

  卻說大幕軍營中的胡院判,這幾日,日夜挑燈夜讀,終於在古卷《百草經》中找到了與于代口中描述的毒草類似的植物,按照經中所述,此毒草確實令中毒之人血色發黑,毒氣游走全身,一入心脈,藥石無可醫,但若是發現及時,青艾草可解此草之毒。

  青艾草生於大幕,垤城北地因氣候之故,遍地難巡,胡院判派人苦尋幾日,皆不可得。

  但,劑母珠中確有青艾草一物。

  胡院判當日查看槐花病症之時,皇帝就將高熙園曾經調制的一顆劑母珠給了他以作細察。

  胡院判一直將此珠留存至今,可劑母珠中除了青艾草,尚有別的毒物,只是劑量不同,毒性不同。

  胡院判施針暫且護住了皇帝的心脈,舉棋不定地等了三日,直到確定實在是找不到青艾草了,皇帝已經昏睡多時,氣息漸弱,他再不能等下去了。

  胡院判取出了存於瓷瓶中的劑母珠,小心翼翼地用銀針挑了半個指甲蓋大小的劑量,溶於水中。

  此舉有些冒險,若是少了,青艾草救不回皇帝,若是多了,皇帝可能會身中劑母珠之毒。

  他雖是老道,可也不能全然肯定,一定豪無差錯,於是胡院判連夜寫了一封書信留予妻兒,若是皇帝不祥,他因此丟了性命,也好給他們有個交待。

  胡院判當夜喂下皇帝此湯劑以後,寸步不離,衣不解帶地守在榻旁。

  隔天一早,破曉之時,胡院判終於看見了皇帝的五指輕動,他心中大喜,立刻喚了于代和周郎二人前來中軍大帳。

  蕭衍由大夢中醒來,天光已是大亮。

  榻旁的三人接連大嘆。

  「阿衍!」

  「陛下醒了!」

  「微臣請罪!」

  蕭衍轉過視線,目中猶露惶惶茫然。

  牛皮大帳內徹夜點著燭火,榻前的燭台上只余指寬的白蠟,几案上仍舊擺著他之前排布的沙盤之相。

  胡院判見皇帝睜開了眼睛,飛快地將幾上的熱茶杯遞給了他。

  一旁的于代伸手虛扶了蕭衍一把。

  蕭衍半靠於榻上,飲過一口茶,適才回過神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脖,摸到了一層白紗。

  胡院判立即道:「啟稟陛下,傷處已用清水洗過,微臣覆了一層白紗。陛下此毒青艾草可解,可此地並無青艾草,微臣斗膽用劑母珠中的青艾草一試。」他躬身一拜,「陛下恕罪!」

  見蕭衍頷首並無怪罪之意,胡院判才算徹底地放下心來。

  等到喉中乾澀稍解,蕭衍開口問:「朕睡了幾日?」

  「四日了,陛下。」周郎答道,頓了頓,繼而喜道,「陛下英明,納裹身死,垤城前日已破!」

  蕭衍目光在帳中掃過一圈,只問周郎:「馬車截住了嗎?」

  周郎心中一驚,面上卻不敢顯,抱拳一揖,「末將這就派人去請娘娘來。」說罷,旋即出門。

  胡院判聞言垂低了頭,于代不明所以,又望向蕭衍,「陛下身上可還覺得不適?」

  蕭衍動了動手足,俱是發軟,不過他空睡了四日,自該如此,「並無大礙。」

  胡院判長舒了一口氣,露出欣慰笑容,「微臣已命人溫了粥,陛下將醒,先用些粥,調養脾胃,之後臣再寫一張調養溫補的方子,陛下余毒肅清之後,須得仔細將養,萬不可過於操勞。」

  蕭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凝眉去看帳簾。

  周郎來得極快,掀簾而入時,正對上皇帝的目光,令他陡然一驚。

  滿含期盼,情意乍泄。

  他連忙低眉微錯過身去,露出身後的趙婉來。

  趙婉見到蕭衍眸色頓暗,只問她:「柔嬪在何處?」

  趙婉心中苦澀絲絲蔓延,沉重地似乎令她透不過氣來,她張嘴欲言,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當日的軍士舍下了顧儀,只救了她一人。

  她後來才知,納裹已經死了,顧儀再被丹韃人捉住,怕是活不成了。

  她說不出口。

  周郎慌忙跪地道:「末將無能,當日只能先顧全陛下,末將派騎兵去追馬車,可半路忽然殺出一人一馬,挾持了柔嬪娘娘,屬下無能,只能先救回趙妃娘娘一人。」

  蕭衍無聲無息地凝視跪在帳簾之前的周郎,等了半刻,才緩緩說:「周郎有違軍令,杖五十。」

  周郎抱拳一拜:「末將遵旨。」便退出大帳,自領軍杖去了。

  蕭衍卻不再看趙婉,「你退下罷。」他只說。

  趙婉手足俱是發冷,她尚未來得及開口哪怕說一句話,便只能狼狽地退了出去。

  胡院判適才抬頭,卻見眼前的皇帝臉色已是煞白,烏發披肩,更襯得他面若白紙,毫無血色。

  他急急勸道:「陛下保重龍體!」

  于代沒有和那柔嬪打過交道,卻記得當日博古擄走柔嬪時,蕭衍奔襲之事。

  原以為是為了殺博古心切。

  于代蹙眉望向蕭衍,「陛下……」

  「于將軍。」蕭衍喚他道。

  「末將在。」

  于代抱拳而立,只聽蕭衍沉聲又道:「朕的鷹珠在柔嬪身上,你速遣飛鷹尋找哈多,找到哈多,便能尋到柔嬪下落。一旦找到,速來報朕。」

  于代大吃了一驚,飼鷹人的鷹珠從不離身,是危難之際的保命之策,供飛鷹尋得下落。

  蕭衍竟然將自己的鷹珠,給了柔嬪。

  蕭衍抬頭看了僵立的于代一眼,于代旋即回神,「末將遵旨。」領命而去。

  帳中復又冷冷清清下來,胡院判低眉順目,苦口婆心勸道:「陛下且寬心將養數日,柔嬪娘娘定能吉人天相!」

  蕭衍並未細聽他口中之言,腦中回想的分明是夢中之境,歷歷在目,前世今生交錯,他心中驚懼非常。顧儀每一世皆早夭,會不會此一世也早早夭折……

  他袖中雙拳不由緊握,他閉了閉眼,胸腔幾起幾伏。

  命若棋局,唯有此局,仿佛處處受人擺布,可他身在局中,既看破了此局,自然再不能受人擺布。生死有命,就算是命,他也偏不信命!

  蕭衍喉頭猝然嘗到一股腥甜,猛然吐出一口血來。

  胡院判一看,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速速扶他躺下,急急切切地說:「陛下身上或有餘毒,如今護住心脈最為緊要!微臣……微臣速去取些清心丸來!」

  話音未落,胡院判就步若流星地跑去取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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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骨肉

  行過堪堪半日,哈木爾帶著顧儀穿過了低矮的林木間,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之上,茵茵綠草間稀稀疏疏地灑落人煙和牛馬。

  顧儀覺得,就是此時此地此草原了。

  天邊已是隱約可見疏星伴月,夕陽墜地過後,落霞的橙輝倏爾散盡。

  哈木爾生了一個火堆,在烤他方才射中的兔子。

  油脂香混著肉香,撲鼻而來。

  顧儀咽了一口水,這幾個月來,她光是吃的餅,加起來差不多都可以環繞河洛殿一圈了,她真的吃吐了。

  此刻聞到令人垂涎的香味,她的肚子誠實地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哈木爾冷漠地望了她一眼,顧儀嘴角裂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哈木爾轉眼又去烤兔肉了。

  顧儀咽了一口水,試探道:「我餓了。」

  哈木爾瞪了她一眼,卻用手中的銀刀,割下一塊烤得脆脆的兔肉,丟給她。

  顧儀雙手合捧在胸前,險險接住了烤得滾燙的兔肉,吹了兩口,塞進了嘴裡,燙得她呼哧呼哧的。

  哈木爾側目冷笑了一聲。

  顧儀估算著時間,等了約莫大半刻,開口又說:「我欲小解,你給我松鬆綁罷。」

  哈木爾不耐地望向她,臉拉得老長,走了過來,輕鬆了松她手上的繩索,「速去速回,若是想跑,你這一雙腿也在這草原上跑不遠,興許還能遇見狼群。」這威脅,顧儀都聽習慣了。

  她乖覺地點了點頭,起身走到數十步開外的草叢裡,顧儀解開了裙上的腰帶,將藏著的紅寶簪頭摸了出來,她使出渾身力氣,終於把簪頭上的鮮紅若血的劑母珠給掰了下來,復又系回腰帶,把劑母珠塞了左手中衣的窄袖之中。

  回到火堆旁時,哈木爾抬頭看了她一眼,顧儀徑自走到他身前,任由他將她的雙手,用繩索再捆縛住。哈木爾隨即自顧自地啃起了兔肉。

  顧儀坐回了一旁的草地上,眼巴巴地望向掛在馬鞍上的水袋。

  見她目光,哈木爾面露不悅,吩咐她道:「去把水袋給我取來。」

  顧儀可憐兮兮道:「我也渴了。」

  哈木爾嗤笑一聲,「去取來!」

  顧儀起身而去,走到馬前雙手捧過水袋後,先回頭飛快地瞧了瞧哈木爾,費勁地徑自扭開水袋,背對著哈木爾咕嚕喝了兩口。

  哈木爾見狀,冷斥道:「喝夠了嗎?」

  顧儀點點頭,合攏銀蓋前,伸出兩指將袖中藏著的劑母珠麻利地撥弄進了水袋。

  撲通一聲水響,嚇得顧儀手中一顫,她當即又晃了晃水袋,水聲叮咚再起。

  顧儀走向哈木爾,皺眉說:「水已剩得不多了。」

  哈木爾接過卻不喝。

  顧儀心中既焦急又忐忑,這劑母珠雖溶於水,但她並不知道是需要多少時間,若是劑量不夠,人會不會昏迷,若是劑量太大,她是不是就把哈木爾毒死了?

  哈木爾扭頭仔細端詳她的面目,顧儀臉上掛起了一抹假笑。

  「你不怕此去王都,有去無回?」哈木爾問道。

  丹韃大君性格暴虐,更是色中餓鬼,其餘諸子也不遑多讓。

  顧儀雖不知道哈木爾究竟效忠於誰,但王都就是個滾燙的火坑,她絕對不能去。

  「自然害怕,你若是好心,就放我走罷。我定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蹤!」

  哈木爾譏諷道:「痴人說夢!」

  顧儀閉嘴不言,見哈木爾用手中銀刀撥了撥火堆中的木塊,幾星火焰騰空而起,又突地熄滅。

  顧儀頓了少頃,才問:「你是大舅舅還是小舅舅?」

  哈木爾一頓,一雙暗褐色的雙目瞪向顧儀,若寒星驟暗,厲聲道:「我沒有這樣的外甥!」

  顧儀縮了縮脖子,不怕死地望著他又道:「那你的妹妹呢?你難道曾經也沒有妹妹嗎?」

  「閉嘴!」哈木爾雙頰因惱怒而微微抽搐,面色被火光一晃,更是通紅。

  他說罷,泄憤似得扭開了水袋,仰頭喝了幾口,又將空扁的水袋扔到了腳旁,可心中猶不解恨,怒目而視,「你是何人?我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他大笑了兩聲,語含嘲弄,「你以為蕭衍把鷹香珠子留給你就是看重你嗎?可這幾分看重也不過如此!若是真的看重,為何他獨獨救了趙妃,卻撇下了你。你可知即便有鷹香珠子,馴養的鷹目力再好,也只能尋人不能救人,哪怕到頭來尋到的是個死人!」

  顧儀臉上一白。

  這些天來一直避而不談之事,就這麼直白地被哈木爾說破了。她知道女主肯定沒有死,不然她也就早該隨之原地重刷了,但她因昏迷之故,並不清楚,為何哈木爾只捉了她一人往王都而去。她既不敢知道,也不願知道,因而沒有遲遲沒有問過。

  哈木爾瞥見顧儀神色驟變,心中湧起了一絲報復的快意,「你往後再胡亂說話,我就抽爛你的嘴。」

  「你不會抽爛我的嘴。」

  顧儀抬頭直直地看向他,挑釁道,「你怕打花了我的臉,就送不了人了!」

  她冷冷地笑了一聲,「從前你亦是如此,欲把塔珠送給丹韃大君,是也不是!」

  哈木爾霍然起身,伸手取下纏在腰間的馬鞭,猛地一揮,打落了顧儀身旁的數叢碧草。

  一記飛鞭過後,破碎的草屑紛紛揚揚,顧儀立刻往後撤了撤。

  「怕了?剛才不是不怕嗎?」哈木爾獰笑著,蹲下身平視顧儀,「你究竟是何人!我族與有何相干!」

  他狠狠地咬牙切齒,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我的妹妹若是不願侍奉大君,早說便是,王都之中貴族眾多,若是她告予我,何至於此!」

  哈木爾越說,越是忿忿不平,他忽而傾身湊到顧儀眼前,一把撩開他鬢邊的辮子,露出耳上清晰的烙印來,一個月牙似的火紅的疤痕,比蕭衍鬢邊的奴印大了數倍,猩紅皮肉交錯,模樣猙獰駭人。

  他此時的雙眸倒影火光,俱是血紅,「若不是為了蕭衍,她何須拋家棄國,奔襲千里離了丹韃,為大幕賣命!哈氏一族的榮耀終結於此,自此往後皆是罪奴,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這是哈氏一族永永遠遠也無法洗去的屈辱!可哈塔珠一意孤行,到頭來還不是早早地死在了大幕,又是個什麼好下場!」他說罷大笑了數聲,表情愈發癲狂。

  顧儀著實心驚,腳下微動,往後又退了半步,「你……」

  她剛說了一個字,面前的哈木爾身形一晃,眉頭隨即蹙緊了,他撫著額頭,眼神漸漸迷離起來,暗褐色的瞳孔赫然放大。

  哈木爾難以置信地望著顧儀道:「你下毒?毒我?」

  劑母珠藥效發揮作用了!

  顧儀腳下發力,人就要從草地上爬起來,卻被哈木爾伸手一把死死按住肩膀,將她生生按了回去。手中一翻,那一柄銀刀直朝她胸前而去,「你這個歹毒之人!」

  顧儀大驚,側身欲躲,可哈木爾捏住她肩膀的一隻手臂如同千斤鐵索,沉甸甸地將她按在原地,掙脫不得。

  銀刀來勢甚猛,撲哧一聲,當胸刺入,可雪亮的刀尖抵在顧儀胸口卻再不得寸進。

  顧儀倒抽一口涼氣,見哈木爾手中動作一頓,立刻往回劇烈地瘋狂掙扎,竟然一時掙脫了他的鉗制。

  哈木爾只覺渾身氣力盡失,人也如同爛泥一般地倒在了草地之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顧儀一口氣跳到十步開外,喘勻了氣。

  等到哈木爾徹底昏死過去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雙手合捧著取下他手中的那柄銀刀,踱步數步開外,就著刀尖割斷了捆縛雙手的繩索。

  胸前仍舊隱隱有些發麻,她低頭一看,哈木爾持刀用了大力氣,外衫已被刀尖刺破,可裡面穿著的黃金軟甲堅固如初,刀槍不入。

  幸而如此,不然她肯定又被捅穿了。果然,把所有道具都穿在身上是明智的決定,不枉她一路行來穿著金甲衣,雖然熱得半死,還要在偶爾洗澡時辛辛苦苦地掩人耳目,但為了苟住性命,這一切在所不惜!

  顧儀順勢把撿到的銀刀也收了起來,在哈木爾身上又摸出了錢袋子和裝火石的袋子,乾糧馬上垂掛的袋子裡還剩餘了些。

  顧儀翻身上了哈木爾的馬,再看了一眼火堆旁昏迷的哈木爾。

  此時此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有些後怕起來,握了握手中的韁繩才穩住了發抖的雙手。

  地上的火堆燒得正旺,火下的數根木材粗壯,一直燒到明天早晨應該沒問題。

  水袋中的劑母珠溶於水不久,哈木爾喝的水不多。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哈木爾應該只是昏迷了罷……

  可顧儀也實在無暇多想了,她拉緊韁繩,一拍馬臀,腳下黑馬便奔跑了起來。

  前路茫茫草原,夜風愈起,吹得草尖翻湧若浪。

  她仰頭看了看天空中的疏朗星子,其中幾顆亮得驚人,仿若黑綢大幕之上鑲嵌了數顆光芒璀璨的寶珠。

  她要往南去。

  *

  于代送出去的飛鷹僅用了短短兩日就找尋到了哈多的蹤跡。他有軍令在身,不敢隱瞞,不能緩報,於是當下便進了中軍大帳報予蕭衍。

  蕭衍尚半臥於榻上,聞言眼中驟亮,「朕速與于將軍一同北去。」

  胡院判為難地看了于代一眼,于代會意忙道:「陛下余毒未清,恐傷及心脈,馬上顛簸,此行程或需數日,末將親去即可,陛下安心將養……」

  胡院判趁機也勸:「陛下眼下正需安養,若是過於勉強,落下病根難除,恐怕……」

  蕭衍扯過榻旁幾上的絲帶綁了頭髮,無言地起身下榻,兀自套上了黑色外袍,方側目問胡院判:「朕乘輦而去,許是妥當?」

  胡院判聽此平緩語調,心中莫名發虛。

  他心知皇帝此舉已是讓步,他只能見好就收,「陛下所言極是!」

  「陛下……」于代卻不死心地還欲再勸。

  蕭衍卻道:「傳周郎來。」

  帳外的小兵聽此傳令,領命而去。

  蕭衍望向于代,徐徐說道:「垤城已破,若不乘勝追擊,往北而去直取王都,莫非于將軍是在等待丹韃大軍東山再起?」

  于代臉上一僵,他沒有想到這一日竟來得這樣快。他也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終有一日要與丹韃刀劍相向,不死不休。攻破垤城之時,他尚未有所覺,可王都是丹韃的腹地。一旦取下王都,丹韃淪為大幕之臣,將不復存焉。

  蕭衍見于代神色變幻,只緩緩又問:「舅舅心中難道尚有幾分眷念?」

  于代怔愣數息,胸中幾念又起幾念又落,雙拳不由得握緊,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末將已是看夠了丹韃的暴虐與殺戮,心中已無半分眷念,這一日終是要來的……」

  隔日辰時,周郎帶大軍拔營北上,于代與蕭衍領數百騎兵另取密林而行。

  四日過後,蕭衍終於在林中見到了白頭黑鷹,哈多。

  哈多立於一棵低矮的樹上,見到蕭衍下得車輦,振翅盤旋過一圈,復又駐足於樹枝之上。

  蕭衍走到樹下,伸手輕輕撫過鷹羽,凝眉細看,一翼上竟有幾處亂羽,顯是爭鬥過的痕跡。

  他四下一望,此林不見人影,更無人聲。他仰頭看淡藍天際,也未見鳥影。

  「陛下,可是要尋此物?」

  四散開來的兵卒之中,有一人在灌木叢中撿到了那一串多寶珠串,雙手捧著,呈於他身前來。

  金黃的珠子夾在木珠之間,流光溢彩。蕭衍接過,鷹香珠子寒涼刺骨,裹挾林中霧氣,早已沒有了人的體溫。

  既通曉鷹香珠,又能策鷹相逐,擄走顧儀之人便是哈木爾。

  蕭衍將珠串戴於左手腕上,下令道:「往王都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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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雙城

  丹韃以北是極寒之地,以南是大幕,丹韃本身草廣人稀原,城池較少,是個東西綿延縱橫,南北狹窄的版圖地形。

  大幕水經集注圖中雖然沒有對其進行過於詳細的描述,但有一張繪製細緻的地形圖。

  顧儀背過數十遍,已將此圖爛熟於心。

  她目前的位置應該是在垤城與王都之間的草原上,往東南方向穿過草原,可抵達一座丹韃邊陲城市,裹城。

  裹城雖不像垤城原有茶馬市集,人口眾多,但裹城距離大幕的城池晏城不遠,只隔了一道天然屏障,虎丘。

  晏城,是她在給顧昭的那本大幕水經集注圖中標注過的城池。

  晏城雖小,可是常年丹韃、大幕馬商往來,也算是一座五臟俱全的小城。

  城外有一處古墓被載於大幕水經集注圖中,蓋因傳說百年前此墓穴中人死而復生,被掩埋數月之後,竟從穴中爬出,奇跡生還,不知是真有其事還是後世杜撰。

  顧儀特意將此段標注在了顧昭的謄抄本中,除了晏城,她也細細圈出了往南的另兩座城池,皆有相仿的或『死而復生』或『死遁』的奇人詭事。

  她想好了,若是她成功地苟過了劇情的時間點終點,原書中的封後大典,十月十五日。她就自裹城越過虎丘,經晏城往南而行,回京去找蕭衍。

  若是她沒有苟過劇情的時間點終點,十月十五日,一朝原地狗帶重刷。

  即便彼時皆以為她是死在了丹韃,至少她也給學霸顧昭留了線索,興許借得線索也能給蕭衍留個念想,以為她尚還活著,只是跑了,並不是真正地死了。

  顧儀已經不想再一次地死在蕭衍面前了。

  若是當真如哈木爾所言,蕭衍當日是真的拋下了她,選擇救下了趙桀的女兒趙婉,最終按照原書裡的劇情,封了趙婉為後。

  那麼,即便她還活著,也不回去了!

  蕭狗子,真若如此,你從此以後就失去我了!

  顧儀就這麼忽喜忽悲地胡思亂想了一夜,不敢停下,騎著黑馬從天黑跑到了天明。

  朝陽如火,金光霎那點亮了草原。

  她舉目四望,幾頂茶白色的帳篷零零星星地佇立前方。

  顧儀勒住馬,遠遠地觀察了一會兒。等到金黃色的太陽跳離了地平線,她才緩緩策馬走向了一戶帳篷,這個帳篷的主子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半大的男孩子。

  女人走出帳外看見牽馬的顧儀,愣了片刻。她的臉龐圓潤,皮膚因日光而黝黑,步伐矯健,一身牧戶的打扮,月白長袍外扎了青藍腰帶。

  顧儀連忙指了指她掛在外面的青藍色長袍,又往她手裡塞了幾個銅錢。

  女人反應過來,取了衣服給她。

  顧儀接過,說了一句:「多謝。」

  女人多看了她一眼,開口問道:「你要去哪裡?」

  顧儀答道:「要往裹城去。」又補充說,「去尋親眷。」

  女人見她年輕貌美,孤身上路,想了片刻,道:「這裡有一支馬隊要去裹城販馬。你要是願意,可以添些銀錢,與他們一路去。」

  「太好了!我當然願意!」

  顧儀本來就不打算自己一個人走,草原上空無人際之處多有野獸,她雖讀了地圖,可難保不迷路,原想一路搭伴幾程去往裹城,如今此處正有直往裹城去的馬隊,最好不過。

  女人點點頭,回頭喚道:「托耶!」

  一個半大的少年就從帳子裡鑽了出來。

  「這是我的大兒子巴托耶,此行也要隨馬隊去裹城,待會兒過了午後你就和他一道走。我叫烏納木。」她抬眼看顧儀髮髻凌亂,一時也不知是該喚她夫人還是姑娘,只能問,「你叫什麼名字?」

  顧儀自然不能報上真名,想給自己取個有點丹韃特色,頗具異域風韻的別緻化名,她想了一會兒卻想不出來,眼見面前的烏納木疑惑起來,她脫口而出道:「我叫皮卡丘。 」

  烏納木不以為意,口中重複道:「皮卡丘。」

  顧儀鄭重地點了點頭。

  烏納木側過身,決定喚她道:「皮姑娘,離上路尚有一會兒,你要不進帳來換洗衣服。」

  顧儀早就想洗澡了,可不太好意思自己主動提,一聽此話,立刻感激道:「多謝!煩勞烏娘子了!」她把馬拴在了帳外的馬樁上,進了帳篷。

  烏納木幫她盛了一大木桶的熱水,帶著一大一小的兩個兒子出去了。

  顧儀不知道她的丈夫去哪裡了,可能是去打仗了,她想,因此她就沒有多問。

  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澡,洗過頭髮,擦乾後,她穿回了中衣和金甲,套上了方才的青藍外袍,腰帶一扎,儼然是個丹韃婦女了。

  出門前,烏納木囑託她一路關照巴托耶,說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販馬。

  只比她矮了一個頭的巴托耶按照烏納木的吩咐,小聲地叫了她一聲:「皮姐姐。」

  顧儀應了下來,隨巴托耶一起進了往裹城而去的馬隊。

  馬隊趕路不慢,大半月間就行到了半程,在路上遇到了原本駐紮王都附近,卻往南星夜逃奔的一小撮馬販,顧儀適才知道原來大幕的軍隊五天前就已經打到了王都城外。

  攻陷丹韃王都的進度仿佛比書中還要快了一些。

  九月中的草原早已沒了暑氣,入夜後的溫度更是涼了一大截。

  馬隊一聽說此消息也不由得加快了行程,往更南面的裹城而去。

  巴托耶年輕的臉上不無擔憂,「要是王都此仗真的打輸了,草原上的逃兵就會變成流寇,洗劫馬隊了……」

  因是戰時,此馬隊中少有壯年男子,多是巴托耶一般歲數的少年和婦女。

  顧儀安慰他道:「我們行得快些,早日抵達裹城,碰不上他們。」

  *

  王都守城的丹韃軍隊確實離輸不遠了。

  他們沒想到大幕的軍隊來得如此之快,勢如破竹般直取腹中之地。

  丹韃大軍經過一輪垤城之戰,折戟而歸,士氣大落。

  王都城中,雖有大君坐鎮,可膝下諸子,即便是在此危急關頭,也依舊勾心鬥角,妄圖掩存實力,待到此戰過去,大君身死之後,以圖謀大位。

  殊不知,大幕軍中本就有熟悉王都地形的于代,又有剛剛贏過一場,補齊了人數的十萬將士,此時正是求贏渴血之際,連日以來,大幕以巨箭火石攻城,日夜不休。

  丹韃馬上近戰了得,可守城並不是其長項,是以王都已然到了岌岌可危之時。

  恰在此亂時,大君的大王子納呼而突然死了,王都之中人心更是亂作一團。

  *

  「尋到哈木爾的下落了嗎?」蕭衍一身銀甲,坐於馬上,問身側的于代道。

  于代眺望城門上空盤旋的黑鷹,輕搖其首,「並未。」他猶疑道,「納呼而死了,都沒能引出他來……陛下以為哈木爾真的身在王都?」

  他們一路沿密林而走,往北穿過草原,雖是見到了數個燒盡的火堆,可始終沒能追趕上哈木爾的身影,于代不能篤定,那蹤跡就必然是哈木爾留下的。

  他這幾天放出去的鷹,也沒有尋見其他飼鷹人的飛鷹。

  蕭衍再望一眼,火攻之下搖搖欲墜的王都城樓,「在於不在,城破便知。」

  前方傳來數聲大響,兩扇石門被投擲的巨石撞得轟然破碎,石塊混著飛灰落地。

  馬聲長嘶之中,刀戟霍霍而響,大幕甲盾騎兵先行,破城而入。

  蕭衍的面目被火光一晃,猶有血色,他猛一夾馬腹,直朝城樓而去。于代當即拍馬而上,見他踏過城門廢墟,策馬往東而行,于代心中一驚,連忙跟上。

  轉過空寂的街道,哈氏舊族族徽遙遙可望,是一枚鷹首,鐫刻於石門之上,只是經年風吹雨打,只余半面。此舊宅早已無人,石門之後,地上滿是荒草。

  「舅舅可還記得,此宅的地窖在何處?」蕭衍下馬回首問于代。

  于代記得,宅中原有地窖存放酒釀,他小的時候還和哈木爾去偷過酒吃。

  塵封的記憶倏然清晰,此宅中的一草一木,就連一塊石頭,于代都想了起來。

  一旦想起來,他心中竟隱隱期盼,哈木爾不要如蕭衍所料,藏於此宅中。

  一念既起,于代腳下雖重若千鈞,卻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向通往地窖的入口。

  四四方方的石板上已結了草苔,矮矮的幾叢,碧青交錯,邊緣處卻有半個掌印,落在灰上。

  于代身形一頓,余光瞄見蕭衍已是站到了他的身後。

  他彎腰挪開了石塊,起身凝視他道:「阿衍……」

  蕭衍暗褐色的琉璃眼輕輕一眨,「舅舅,有話要說?」

  于代見他面目極其疏冷,頓時語塞。

  蕭衍一路行來的焦躁心切,他都看在眼裡,

  若是哈木爾真捉了柔嬪……

  若是柔嬪真死了……

  他心知就再無轉圜餘地了。

  蕭衍掠過他,邁步下了石階。

  地窖中的一盞燭台亮著,微茫火光下,哈木爾半靠著石墻而坐。

  他的臉色即便被燈火半照依然蒼白,眼看蕭衍下了石階,他笑了一聲:「陛下,找到這裡來了。」探頭一看,方見于代也跟著走了下來,嘲笑道,「原是跟著內應來得。」

  于代經他一嘲,臉上竟是一熱。

  哈木爾看上去著實不大好。

  蕭衍走行他面前,緩聲問:「柔嬪呢?」

  哈木爾抬眼,不屑地笑道:「死了。」

  地窖空寂,聲聲回響。

  于代聽得心驚,不由得朝前邁了一步,可蕭衍的劍比他還快,頃刻間懸於哈木爾脖前。

  「朕再問你一遍?柔嬪呢?」

  于代急插話道:「王都城已破,你還有何堅持?柔嬪娘娘身在何處?可是被你送到了什麼地方躲藏了起來?」

  哈木爾冷聲道:「那毒婦下毒毒我,早被我一刀殺了,棄屍荒野,此刻怕是已喂了鷹鷲和野狼。」

  蕭衍眸色卻是一亮,劍尖輕輕掃過他的脖側,「她下毒毒你?你因此才這般狼狽?」

  哈木爾瞪大了眼睛,聽蕭衍又問:「你中得是何毒?」

  哈木爾自是不答。

  蕭衍低頭看他臉色僵硬,徐徐再問:「她何時下得毒,是在城中?」頓了須臾,「還是入城之前?」

  哈木爾咬緊牙關,不著一詞。

  蕭衍卻低低笑了兩聲,「不說也罷。」

  見他手中長劍往回一收,于代尚來不及暗暗舒一口氣,就見長劍刺入了哈木爾的左肩。

  蕭衍隨即拔劍,鮮血噴湧,染紅了哈木爾的灰袍長袖。

  「今日看在舅舅的面上,朕不殺你,可此一劍是為塔珠,你欠她的再多,今日一劍就此還了。」

  哈木爾目眥盡裂,怒吼道:「不!是你欠她的,是你!塔珠才會死在了大幕!」

  蕭衍垂眉將長劍入鞘,轉身就走,再不看哈木爾一眼。

  于代望了哈木爾最後一眼,嘆了一口氣,抬腳上了台階,隨之出了地窖。

  三日之後,丹韃大君暴斃於宮室,二王子納陀剛剛稱大君半日,就於陣前被斬於馬下,丹韃自此更是一蹶不振。

  九月二十日,王都大軍棄甲投降,丹韃稱臣。

  *

  馬隊終於要到裹城了。

  顧儀策馬疾行半月,身體已經有些吃不消了,更要命的是,她感覺小腹墜脹,有種不詳的預感,她的親戚要來看她了。

  眼看裹城就要到了,馬隊一行稍稍減緩了速度,容馬匹休整,好賣出不錯的價錢。

  日中過後,一行人正在原上放馬吃草,遠遠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來勢甚急,砸得隆隆作響。

  馬隊中有經驗的販馬者大喊道:「快往裹城走!是流寇馬匪!」

  顧儀嚇得飛快翻身上馬,看身側的巴托耶也神色倉皇地上了馬。

  馬隊開始往裹城疾行。

  此時距離裹城不到一個時辰的路途。

  流寇卻來得更快,在他們身後開始拉弓放箭,行到略近之處,更是拋出了繩索去套馬匹。

  巴托耶一扯韁繩,想要回頭去趕自家的馬匹,顧儀見狀喝止道:「此刻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去!你要命還是要馬!」

  巴托耶眼眶一紅,卻真地停下了動作。

  回頭再看時,幾個旋身取馬的人都被馬匪射中了。

  顧儀和巴托耶更是揮了空鞭,狂奔而行。

  馬匪可不只是想要無主的馬匹。

  裹城的城門已然可望之時,身後的馬匪卻沒有掉頭的痕跡。

  馬背上下劇烈顛簸,顧儀肚子愈發疼痛,已是疼出了一腦門子的細汗,頭也跟著暈了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地險些支持不住。

  巴托耶焦急地喊了一聲:「皮姐姐!」

  顧儀瞬間回神,勉力握緊了手中韁繩,直了身軀。

  遠處裹城城門徐徐拉開,一隊帶刀侍衛策馬而出,穿得卻是大幕的官府。身後一架四馬車架緩緩而出,車頂上斜插了「茶」字旗,打著官號。

  只聽身後的馬匪似乎停下了馬蹄,顧儀心中大喜,朝城門狂奔而去。

  行到城門前,侍衛攔住了她和巴托耶二人,「來者何人?」

  馬車停了下來。

  顧儀扯住韁繩,滾落下馬,人剛一落地,卻覺雙腳綿綿無力,人就摔到了地上,累暈了過去。

  巴托耶大叫一聲:「皮姐姐。」也滾下馬來,急跑過去,把她半扶了起來。

  坐在車中之人聽見此番動靜,掀開車前烏布簾,先看了一眼面露驚恐的少年,又轉而望向地上的人影,登時一驚。

  顧儀?

  巴托耶抬頭只見車上下來一個面容俊秀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大袖黑袍,胸前繡著一對黃鳥,好像是什麼官服,正朝他們快步走來。

  他不敢亂動,只能提防地看他。

  周亭鶴駐足二人面前,仔仔細細地看清了她的面目。

  不禁怔然而立,此人真是顧儀,顧儀為何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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