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府天 -【乘龍佳婿】《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39 AM     標題: 府天 -【乘龍佳婿】《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22-1-16 10:56 PM 編輯

【書名】:乘龍佳婿

【作者】:
府天

【內容簡介】:


  穿越三年,長在鄉間,有母無父,不見大千。

  就在張壽安心種田教書的時候,有一天,一隊車馬造訪,給他帶來了一個未婚妻。

  當清俊閑雅的溫厚鄉下小郎君遭遇美艷任性的顏控千金大小姐,雞飛狗跳的故事開始了。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40 AM

第一章 田頭偶遇

    天空一碧如洗,金黃色的稻穗在陣風吹拂下,猶如波濤一般起伏。

    地裏的農人正在揮汗如雨地忙著收割,然而,別說唱首山歌,大多數人就連喘口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除了偶爾飛過聒噪一下的鳥兒,只有那沙沙的收割聲。

    站在官道旁一道田埂上的張壽欣喜地看著這豐收的一幕,手中拿著一把稻穗,笑瞇瞇地看著圍在身邊的幾個農人。

    “前年收成是還不如種麥子,可去年就已經比往年略有富余,今年看這光景,只要緊趕著收完,看這光景,恐怕能比大前年的出息多六成。誰說北方不能種水稻?”

    聽到周圍都是附和,他想到之前發現村中附近水系豐沛,很適合種水稻時,哪怕母親吳氏猶猶豫豫最終答應嘗試並開渠減租,這些佃戶依舊不情不願的場面,不禁唏噓不已。

    人家穿越都是高配高起點,他這個小地主家的少爺卻是舉步維艱,要不是今年豐收,光是他在村裏又是開水渠,又是種水稻,又是試驗種棉田,又是擴養柞蠶,又是勸說人家抽時間讓孩子們跟著他背詩認字,只怕回頭要被村裏這些農人背後罵死。

    這年頭,地主可以奪佃,但佃戶也可以抗佃!他們孤兒寡母的,他還折騰了這麼一氣,最終沒捅大簍子,村中景況穩步提升,還真是運氣好!

    就在這時候,戴著鬥笠的他眼角余光瞥見,一旁相隔數步的通衢大道上,一行七八個衣衫鮮亮的騎馬護衛,正簇擁著一輛清油車緩緩而行,顯出了那麼一股不慌不忙的悠閑。

    車廂窗簾被一只纖纖素手高高打起,雖說只是側面一掃,他仍然依稀看見,那是個年輕少女。知道如今這年頭不比後世,他只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繼續背對著官道與幾個農人商議日後如何覆種,誰知道轉瞬間就聽到了車中兩個人的對話。

    “大小姐,最近府裏是什麼狀況,你也應該清楚。老爺戰事不利,大少爺和麾下兵馬又失去了音訊,朝中不少對頭正磨刀霍霍,二少爺他為了保住這家業,不得不拉攏人。如今他想結親兵部陸尚書,那也是……”

    “保住家業?他從前鬥雞遛狗的時候,何嘗想過上進兩個字?爹是不是詐敗還說不好,大哥也不過是暫且沒消息,他就敢打我的主意!”

    “我知道大小姐瞧不上陸尚書家裏那個嬌生慣養的么兒,可難不成就相信太夫人說的所謂婚約?老爺一向疼大小姐,怎麼會把你許配給一個長在鄉下身世不明之人?更何況,太夫人拿著婚書,卻又不給大小姐和二少爺看正文,真假如何尚未可知。”

    “陸家那個豬頭文不成武不就,沾花惹草倒是嫻熟,每次看見我就露出垂涎三尺的蠢樣,我恨不得踹翻了他暴打一頓!還想娶我……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再說,我可沒答應祖母要依著她那婚書嫁人,只不過是來看看!”

    聽了前半截,張壽暗自嘆氣,心想這樣一個出身顯貴的大小姐,竟然也會被人逼嫁,真命苦,可聽到大小姐那最後彪悍的發言,他不禁覺得,她真的不需要人同情。

    不過這兩人說話絲毫不顧忌旁人聽到,大概是覺得在這鄉間,沒人懂這些公卿家事。

    然而下一刻,他就再也沒有同情別人的余裕了。因為他赫然發現,那馬蹄聲仿佛停了下來,說話兩人中的那個男子,竟然在拿他們這些鄉下人打比方!

    “就算婚書是真的,老爺多年決口不提,也許心中早就後悔了。大小姐從前在府裏何等金尊玉貴,難不成今後就要生活在這鄉間,管著外頭這樣一堆鄉下泥腿子,然後日日和一群不識字的農婦打交道?”

    張壽正慍怒時,那男子更是直接把矛頭指向了他。

    “大小姐你看這年紀輕輕的農家子,長於鄉間目不識丁,詩詞歌賦一竅不通,整日來往的也就是農夫山民,販夫走卒,日後能得一個溫飽便心滿意足,一輩子走不出田間地頭。而他是農家子,他兒子也是農家子,他的孫子還是農家子。長於如此農家子之中,怎能不庸碌?”

    就算張壽本來懶得和陌生人相爭,此時也再忍不住了。

    他頭也不回地說:“農家子家無恒產,確實讀不起書,所以大多數人只能目不識丁,天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得個溫飽就心滿意足。可有些人吃著盤中餐,不知粒粒皆辛苦,還瞧不起農家子時,就沒聽說過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不禁微微一楞,隨即摘下鬥笠轉過身來。

    這一次,他終於看清楚了,馬車中靠他這一邊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她一身彩繡輝煌的大紅縐紗衣衫,烏黑油亮的發間,隨著那笑聲,一支金步搖正顫顫巍巍,金葉做的蝴蝶仿佛正在金花叢中嬉戲,追逐簪尾那顆熠熠生輝的南海明珠。

    腕間一對紅玉鐲,襯得她白皙的肌膚猶如凝脂。

    和這一身華服美飾相得益彰的,是她那一張艷光逼人的臉。

    四目對視,他就只見那少女突然止住了笑,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當下便大大方方地回了一個笑容。而他這一笑之後,對方就非常明顯地呆了一呆。

    朱瑩確實沒辦法不發呆。她在京城時,上至深宮大內,下至權貴府邸,就連青樓楚館也曾女扮男裝去見識過,街頭更是打馬飛馳慣了,算得上是閱人無數。她可以保證,她見過的所有適齡少年加在一塊,也挑不出一個如眼前這鄉間少年這般出眾的。

    明明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一雙黑布鞋履上甚至還沾著泥土,可他卻眉目清朗,清俊閑雅,乍一看她便覺得風儀無雙!

    而且正好順著朱公權勸他的話,把他給噎了回來!

    記得爹從前還常常憶苦思甜,說家裏祖上出自田間呢!

    她回過神,展顏笑道:“小郎君,剛剛對不住了,是我家這位朱先生出言不慎冒犯了你。要是你再背一首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他就該找一條地縫鉆進去了!”

    張壽知道馬車中的少女出身豪門貴邸,此時見她對自己說話時竟明擺著幫他,他不用想都知道,也許是因為那番話,但更多的也許是因為自己如今這張臉!

    他這三年已經看多了這種景象,習慣成自然,便笑而不語,只是微微點頭。

    作為趙國公朱涇留在京中協助料理內外的同姓幕僚,今天陪著朱瑩下鄉到所謂未婚夫家去,朱公權哪曾想自己隨便拿個農家子打比方,卻被人反過來笑話他不讀書,再加上朱瑩竟然也胳膊肘向外歪幫著別人,他一時惱羞成怒。

    要不是這農家子居然一副好容貌,他也不至於這麼倒黴……朱瑩素來愛看美人!

    粉妝玉琢的小孩子,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卓爾不凡的俊大叔,風儀宛然的帥老頭……當然也包括性格爽利的美女。總之,只要是美人,打一開始就能從任性的她那得到好言善待。

    她的口頭禪是,俊逸君子,淑女好逑。

    至於如果嫁了美男子,將來人老了怎麼辦,她的回答也很簡單——真正的君子,溫文爾雅,容貌和品行才能自當一致,哪怕歲月流逝,依舊是俊大叔,帥大爺……如果做不到,那就配不上君子二字!再說,女人尚且知道保養自己,男人如何不能好好善待自己這張臉?

    不過他要報這一箭之仇也容易,只要證明這農家子品行不堪,性情差勁。畢竟,大小姐這性情名聲在外,有的是登徒子仗著一張臉就生出非分之想,最終被拆穿倒黴的多了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50 AM

第二章 童養……婿

    張壽見那昳麗無雙的少女招手叫來馬車旁邊的一個護衛,竟是低聲詢問起了什麼,隨即打手勢吩咐車夫駕車繼續前行,可在放下窗簾之前,又突然仿佛記起什麼似的,竟對自己嫣然一笑,伸手揮了揮告別,他不禁一笑,也對她招了招手。

    遇見個挺講道理的美艷佳人,他那本來被人突然敗壞的心情,不知不覺又好了起來。

    他自然不知道,放下窗簾坐回原位的朱瑩按著胸口,恰是眉飛色舞。

    這趟鄉下來得值!光是看到和二哥狼狽為奸的朱公權吃癟,就已經讓她揚眉吐氣了,更何況還遇到一個容貌和談吐相配的小郎君!唔,以後不妨打聽打聽他出身來歷,學識如何,等爹回來,說不定可以推薦給他,至少比朱公權這種無恥之輩強多了!順便她還可以常見面……

    一趟小小的偶遇,張壽並沒有放在心上。在那群不速之客離開之後,他戴上鬥笠,聽到那幾個佃戶喜笑顏開地說明年繼續種水稻,這才滿意地往回走。

    穿越這種事,看書覺得很帶勁,可張壽過來就發現,一旦輪到自己,實在是糟糕透頂。

    但很幸運的是,這兒雖說是鄉下,可他並不是托生在那些必須在地裏終日辛勤勞作才能果腹的尋常農家。他家有一座兩進院落,有三個仆人料理內外,其中阿六從不吭聲,老劉頭看著一扇永遠沒客的門,而他嘴碎的媳婦劉嬸常說,鄰近田地都是他家的。

    而這個鄰近範圍……據說高達數千畝!雖說擁有的田地和目前的生活好像不太相稱,甚至有點可疑,但並不妨礙米食擁護者張壽折騰出了一部分地改種水稻。

    先是用稻魚共生改善土壤環境,這兩年則是人工選種。只可惜小龍蝦這種移民戶這年頭還沒引進,想要稻田旁邊開養蝦溝,養小龍蝦就是癡人說夢了。

    偶爾想吃高蛋白食品時,他也就只能拿泥鰍黃鱔這種高蛋白食物解解饞。

    北方不適合養桑蠶,而且論規模也競爭不過江南絲織業。柞蠶倒是北方特產,口味不挑,柞樹樟樹柏樹楓楊等等的樹葉全都吃,母親吳氏原本就養了一些,在他的鼓動下,又在村裏擴大了養殖規模。

    除了水稻之外,在引水灌田之後,他還額外開出了一部分棉田,種上了棉花。如今產量還談不上高。至於果蔬之類,這年頭該有的品種都有了。至於嫁接,好品種暫時沒有,就他那點理論知識,現在還處在請老農摸索的階段……

    倒是適合稻田的農具,因為耕牛不夠,村裏的鐵匠根據他的指手畫腳打造了一些耘鋤耘爪之類的東西,還算好用。

    反正,在這個溫飽為根本的時代,農業為本,農業為王,那就先顧著種田吧……

    鄉居生活雖還算富足,但張壽也不是沒有煩惱。穿越都三年了,號稱十六歲的他竟然只知道自己姓張名壽,母親吳氏,卻不知道父親是誰!

    鄉間這些農人大多是佃戶,除了主家姓張,別的一問三不知。至於家中那幾個仆人,反正他想盡辦法沒掏出一句實話來。母親吳氏就更不用說了,嘴緊得簡直猶如上了鎖!

    他最初還曾經試圖溜出去,結果每每在半道上被鄉民“禮送”回來。

    家裏書不少,但記性超常的他只要看一遍書就能倒背如流,也了解了歷史。

    秦漢晉隋唐宋元明一樣不少,現在就是明,可皇帝竟然不姓朱!在最初發現歷史在元末明初發生了大拐彎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崩潰的。現在是大明永辰二十六年,這都是什麼鬼!

    當然,他得感謝不是老朱家得了天下,沒有那種規定你父子必須相繼,必須承襲同一種戶籍的嚴厲制度,嚴禁女人裹小腳,從建國之初就開始大船通行四海,海貿遍及東南亞和日本朝鮮,風氣並不閉塞,女人也可拋頭露面,否則,剛剛他又怎能邂逅那位落落大方的千金大小姐?

    這三年,沒法琢磨歷史,他只能琢磨自己的身世,得出的推斷只有兩個。

    要麼,自己母子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要麼,就是家裏出了什麼大事,送了他們母子到鄉間來避禍的。

    此時,張壽沿著阡陌相連的田埂悠閑前行,最終看到了一座宅院。

    相比村中那些粗陋的民宅,這座位於村口,圍墻齊整,青磚黑瓦,內外兩進的宅院,便算是附近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已經到了中午時分,炊煙裊裊,聽到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從前院廚房傳來,張壽不知不覺發現自己有些餓了。可才剛到大門前,他就只見幾匹馬正拴在門前幾根木柱上,一旁還有一輛清油車。雖說看似挺普通,但才剛分別沒多久,他自然只一眼就認了出來。

    咦,這不是之前遇到過的那輛馬車嗎?那個美艷無雙的大小姐難不成是他家的客人?

    張壽剛生出這個念頭,門內老劉頭就匆匆跑了出來。

    “哎喲,少爺總算是回來了,小的還打算去找人呢!來客了,京裏來的,等您好久了!”

    看到馬車,張壽就已經有心理準備,摘下鬥笠後就快步進門,穿過前院,到了正廳門前。

    一跨過門檻,他就只見母親吳氏正在正中主位上如坐針氈,之前見過的那紅衣少女和中年文士,則是分坐了左邊下首第一位和第二位,其他人侍立在後。

    當發現他時,被大小姐稱作朱先生的中年文士就猶如見了鬼似的,而那紅衣少女則是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雖說有些好奇,但他還是先上前見過了母親吳氏,叫了一聲娘。

    吳氏連忙起身,拉著他轉過身正對眾人:“大小姐,朱先生,這便是我家阿壽。”

    “居然是你!”見張壽微笑致意,朱瑩忍不住盯著那張臉又多看了兩眼,可驚喜過後想到對方的身份,她卻又心情微妙了起來,對他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

    雖說被灼熱目光盯著看不是第一次,但鄉間那些黯淡無光的婦人,青蔥水靈的少女,怎能和這樣一個艷光照人的千金大小姐相比?

    向她微微一笑後,張壽就移開目光,對她下首那個面色黑如鍋底的朱先生挑了挑眉:“這位大叔,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朱公權此時正氣得七竅生煙。拿一個他自以為目不識丁的泥腿子少年打比方,居然被對方念詩反諷了一頓,這就已經夠倒黴了,可更倒黴的是,這個泥腿子少年竟是自己此次帶著大小姐來找的正主!

    此時,他明知道張壽這句人生何處不相逢乃是諷刺,還是不得不強忍怒火,站起身拱拱手:“壽公子,之前是我言語冒犯了。”

    “呵呵。”張壽才不會說什麼不知者不罪之類的場面話,而是輕飄飄地岔開話題道,“我和娘在這裏住了這麼多年,無親無故,除卻一年難得見兩回的貨郎外,就沒見過別的外人,更不要說從京城來的客人。請問二位是誰,找我們有事嗎?”

    朱公權表情冷淡,口氣更是冷峻:“若無事,自然不敢來驚擾壽公子和吳姨娘。”

    這是他花了重金從太夫人身邊人那裏打探到的消息,大小姐最討厭某些權貴家中妻妾成群,知道這張壽是庶子,而且可能是別宅婦生的庶子,身世不明,總不至於再這麼花癡了吧?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朱瑩依舊目不轉睛,竟是仿佛沒註意到他刻意強調的三個字。

    張壽聽到這吳姨娘三個字時,眼角余光就瞥見吳氏眼神掙紮,最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他心裏閃過無數種豪門內鬥的戲碼,但須臾就拋開這些雜亂念頭。

    他原本就很討厭之前初見時就出言不遜的某人,此時自然更加不悅:“閣下有話請直說!”

    “也是,想來吳姨娘不曾告訴過壽公子。”朱公權見吳氏果然露怯,他就哂然笑道,“我家老爺是當朝趙國公,我只不過是府裏一介幕僚,無足輕重。至於我家大小姐……壽公子就沒聽說過,自己和趙國公府大小姐自幼指腹為婚嗎?”

    張壽雖說知道這年頭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當聽說眼前這位美艷佳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他縱使活了兩世,還是嚇了一跳!

    而朱瑩總算是從貪看美色的情緒中抽離了出來。她自然知道朱公權是故意挑動自己的不滿,然而,知道未婚夫竟然是自己剛剛已經決意常常出城到鄉下,趁機飽餐秀色的美少年,她那一顆心不知不覺就有點偏。

    尤其是當她發現張壽聽了朱公權提到婚約之後,露出了非常意外的表情,她不由得靈機一動,生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念頭。

    最初那一楞神過後,張壽就啞然失笑道:“有道是,結親應該門當戶對,她是名門大小姐,我是鄉下小郎君,趙國公當年怎會定下這種不大匹配的婚事?”

    朱公權等的就是這句話。可他生怕張壽以退為進,因此毫無顧忌地揭開了另一重謎底。

    “壽公子大概有所不知,這附近的田地,你和吳姨娘住的房子,還有這些年來吃穿用度,全都出自老爺,就連這家中的仆役也是老爺當初精挑細選出來的。若非因為這樁婚事,老爺怎會對你母子如此上心?”

    張壽本能地側頭去看一旁的吳氏,見她手中那塊絹帕都要被揉爛了,他只覺得自己再一次被刷新了三觀。

    他就想呢,自家生活怎麼和擁有的財產看上去不相匹配,敢情田地是未來岳父家的!

    而且,他居然是從小被未來岳父養大的。這算什麼,童養夫……不對,童養婿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50 AM

第三章 挾持

    聽到張壽坦言門當戶對,又見朱公權步步緊逼,甚至連爹一直以來供養人家母子的底細都拆穿了,朱瑩不禁有些心疼這個給自己留下完美第一印象的清雅少年,剛剛那個大膽的主意一下子變成了決心,霍然站起身來。

    張壽正在走神,當發現眼前光線突然被遮擋了,他擡頭一看,卻只見朱瑩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身前。四目對視,他甚至能看清楚對方眼睛裏那漆黑的瞳仁,感受到那瞳仁中激蕩的那股沖動。

    下一刻,他就只聽她猛然叱喝了一聲,隨即,人如同蝴蝶穿花一般閃到了他身後,接著,他的喉嚨就被一只手給扣住了。這樣的變化讓他錯愕非常,可緊跟著就聽到了一句低語。

    “別擔心,我沒有惡意,只想你幫我演場戲!”

    張壽只覺得耳畔吹氣如蘭,繼而又是一聲嬌叱:“全都給我讓開!”

    他簡直又好氣又好笑。脖子上能感覺到那只手的溫潤觸感,沒有薄繭,沒有突出的指節,可他的眼力到底還不差,只瞧剛剛她那利落的動作,就知道這位千金大小姐是紮紮實實練過的。然而,即便沒有她在耳邊的提醒,他也能感覺到,她那挾持自己的舉動只是給人看的。

    想到今日是他這波瀾不驚的三年中最有意思的一天,他到底沒有反抗。

    不就是演場戲嗎?那我就陪你演吧!

    見這一幕,吳氏嚇得不輕。她下意識地就要沖上去把張壽給救回來,卻不想肩頭被人扳住,惶急之際側頭去看時,就只見是朱公權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身側。發現他眼神幽深,而後頭那幾個侍衛巋然不動,張壽正被人挾持著步步後退,她不禁心急如焚。

    張壽非常默契地配合大小姐那生怕弄疼了他似的鎖喉,跟著她退出門時,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見那高高的門檻,連忙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你留心一點,門檻高,別絆出去了!”

    朱瑩原本一心只警惕朱公權和那幾個侍衛會出手阻攔自己,還真沒註意身後有門檻,等聽到這話,她連忙迅速往後瞥了一眼,一時對張壽更生好感。

    這真是個長得好性格更好的美少年!有誰會在被人突然挾持時,還為挾持者著想?

    不行,她以後一定得好好教教他,日後對人一定要有防範之心,否則很容易受騙上當!

    眼見出了廳堂也沒人追出來,張壽迅速掃了一眼前院,發現老劉頭知情識趣地縮在墻角,廚房門口,廚娘劉嬸和仆人阿六正在探頭探腦,總之一個個都是滿臉看熱鬧的表情,他只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敬業地配合人演獨角戲。

    出了宅院大門,他瞅了瞅那些車馬,原本還以為她會去劫一匹馬,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根本沒有停頓半步,而是一邊依舊扣著他喉嚨,一邊拖著他繼續往前走。直到上了一處田埂,他終於忍不住了,索性便裝作腳下失足。

    他本待往後仰頭輕輕一撞,借以貓腰一縮脫困,可沒想到的是,見他失足,身後那位大小姐果斷放棄了挾持的動作,竟是立時三刻伸手穩穩攙扶起了他。

    “你……你沒事吧?是不是崴了腳?要不要緊?”

    聽到這連聲追問,張壽再一次確定,這位大小姐確實一點惡意都沒有。

    當下,站穩的他便笑著搖頭:“我沒事,倒是大小姐要我演這麼一場戲,到底想幹什麼?”

    朱瑩這才放下了手,站直身子,眉眼含笑地問道:“我是趙國公之女朱瑩,你呢?”

    見她自報家門,張壽也就爽快自我介紹:“我是張壽。”

    “張壽……張壽……”朱瑩一口氣連念了兩遍,隨即又打量了張壽幾眼。

    她剛剛一時起意挾持他,其實是為了和他單獨說幾句話,問一問爹定下的所謂婚事。

    她立刻賠禮道:“剛剛挾持你脫身,我也是不得已,實在對不住!你之前也看到了,那個朱公權言語可憎,有些話我不想當著他的面問。我只想請教一件事,你真的從來都沒聽說過我們那婚約嗎?”

    張壽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擡頭瞧了一眼不遠處自家那在鄉野之地非常顯眼的屋宅,眼見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一個人追出來,他想起之前那個討厭的中年人在田頭拿他對朱瑩打比方的事情,不禁隱隱有個念頭。

    莫非,我這穿越也遭遇了退婚流?

    事情發生在別人的書裏,難免讓人因為主角的遭遇同仇敵愾,可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居然有些期待後續發展!

    畢竟,雖說眼前的紅衣少女令人賞心悅目,為人也算通情達理,可要說立時三刻把她當成共度一生的人生伴侶,張壽還真的沒法接受,雖說這位大小姐比他前世裏見過的任何女人都更漂亮,而且是純天然無添加的那種艷光四射。

    不管自由戀愛好不好,但是……包辦婚姻一生黑!

    他還沒離開鄉間去這個陌生的世上逛一圈,那麼早談婚論嫁幹什麼!

    想到這裏,他極其坦然地說:“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沒去過更遠的地方,從沒聽說過自己還有個未婚妻,因而這所謂婚約,大小姐就不必再提了。”

    如果張壽面目可憎,那麼他說了這話之後,自從那些壞消息傳來,家中景況突變,背負著頗大壓力的朱瑩也許會如釋重負。可是,張壽如此簡單直接的表態,卻讓她有一種被人嫌棄的感覺。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心情有些郁悶的她突然聽到了咕的一聲!

    張壽正心想自己都如此“剖明心跡”了,怎麼沒有反應,可緊跟著就聽到這不小的動靜。他先是為之愕然,等看到面前的千金大小姐突然發窘,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光顧著說話,都忘了這會兒是午飯的時辰!怎麼,你是餓了?”

    糟糕,被二哥氣得幾天沒好好吃飯,居然這時候餓了!

    就在朱瑩絞盡腦汁想岔開話題時,她偏偏又聽到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地再次咕咕叫了一聲。

    她恨不得找條地縫鉆下去,可張壽卻越發笑吟吟:“看來你是真餓了。如果你不想回去見你家那個討厭的清客相公,那咱們就去其他地方祭祀一下五臟廟,順便好好聊一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51 AM

第四章 美食解人憂

    肚子咕咕叫的結果就是心慌眼花腿發軟,然而,當聽到張壽竟然邀請自己,朱瑩哪裏還顧得上饑腸轆轆,不假思索地重重點頭道:“好!”

    且不說再死撐下去,她就要流虛汗了,就是為了問出婚約真相,她也不能回去!嗯,反正絕不是為了眼下能和這位清雅俊逸猶如謫仙人的小郎君共度一段二人時光……

    嘴上答應得鏗鏘有力,然而,當朱瑩跟著張壽走了不知道多少田埂,最終停在一處明顯收割完的稻田邊上時,她卻已經又累又餓,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瞅了一眼這個平素一定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張壽抱了一堆幹茅草過來,找了個幹凈地方鋪了厚厚一層。

    而朱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做這些本該是家裏下人做的事,卻只覺得他這舉手投足全都那麼好看……好看到她甚至忘了腹中饑餓。怪不得人說,秀色可餐……

    鋪好茅草,張壽轉過頭時,見這位美艷大小姐正死死盯著自己,仿佛想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他不禁啼笑皆非:“鄉下地方,別嫌棄,過來坐吧!”

    下一刻,他就只見這位大小姐穿著一身哪怕進宮也不嫌失禮的華麗衣裳,毫不猶豫地上前,徑直在那厚厚的茅草上坐了下來,隨即竟是還大感愜意地輕輕吸了一口氣。

    雖說不知道她到底是又餓又累,顧不上,還是因為純粹因為自己這張臉而生出的信賴感,張壽心裏覺得,這位大小姐並不是一般養尊處優的驕縱千金。

    見朱瑩面色發白,張壽便收回了目光,在旁邊一個樹洞裏摸出了一個紙包,隨即對著她笑了笑。

    “這裏還留著一塊綠豆糕,一塊水晶糕,都是早起劉嬸做的。我平時在家閑不住,常常會出門,少不了帶上幾塊點心,吃不完就放在這兒。有幾個聰明的孩子常常上這偷吃。若是再晚一會兒,說不定就給他們順走了。”

    換成平時,別說剩下的,朱大小姐就連小廚房特意做好的美點也會挑三揀四,可這時候她卻一點都沒猶豫,打開油紙包便把僅剩的水晶糕和綠豆糕狼吞虎咽消滅幹凈。

    等總算是有了點力氣,她方才暗叫糟糕。

    她平日只要願意就一定會表現得完美無缺的優雅千金大小姐風範呢?

    還不等朱瑩想出任何補救的辦法,張壽就轉身往另一棵樹那邊走去,三兩下就摸出了火鐮和火石,緊跟著就仿佛掏百寶箱似的,變戲法似的找出了層出不窮的東西。

    一個鐵鍋,一瓦罐泉水,小包鹽和胡椒,姜蔥,特制的木架子,一包竹簽……張壽東翻翻,西找找,湊齊了野炊用的一整套行頭,又收集了一堆枯枝和幹柴,很快生起了火。當他從麥地旁一個挺大的池塘裏提出一個竹簍時,更是輕輕舒了一口氣。

    “居然還抓到了幾條黃鱔,真是運氣。”

    朱瑩只覺腦袋都有些轉不動了。天上謫仙人似的少年,居然也會做這些有煙火氣的事?

    下一刻,她方才發現,煙火氣算什麼……還有殺氣呢!

    張壽蹲在一個樹墩旁,輕輕巧巧從簍中抓出了一條黃鱔,右手一翻,亮出了一枚尖銳的釘子。熟練地一摔一釘,緊跟著去頭,劃尾,去內臟。

    依樣畫葫蘆殺了簍裏四條黃鱔後,他又用鐵鍋從池塘舀水清洗了,最後用泉水又洗了一遍,鐵鍋加水把黃鱔汆了一下去血水,這才用鹽和姜汁抹了去腥,穿竹簽上木架烤。

    朱瑩猶如木頭人似的看著張壽那些嫻熟的動作,直到她看到張壽到池塘邊上洗了手,隨即又不知從哪找出了一包東西走到自己跟前,她才忍不住往後縮了縮。

    剛剛見他淡定宰殺那滑溜溜仿佛像蛇一般的黃鱔,她確實有點嚇著了。

    張壽卻不在意這位國公府千金的態度,隨手把手中那包東西打開,見裏頭竟然是饃片,他嘖了一聲,也一塊塊也用竹簽穿了,放到火邊上烤,他這才頭也不擡地笑了。

    “這兒是幾個農家子沒事抓黃鱔吃的地方,我也常上這兒來。他們居然還放了一包饃片藏在這,如此一來,咱們總算不用泉水果腹了,回頭給他們家裏送點米去就好。”

    朱大小姐忍不住盯著張壽那專心致志烤東西的側臉打量了起來,甚至連時光流逝也沒察覺。

    當最終黃鱔和饃片都烤好了之後,張壽拿起一串竹簽子,隨手轉身遞了過去。他本還以為這位大小姐必定要猶豫一下再吃,可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朱瑩接了在手後,竟是二話不說先咬了一口,隨即便燙得只吸涼氣,卻楞是沒把嘴中食物吐出來。

    緊跟著,那仿佛被燙得更加鮮紅的櫻唇便吐出了兩個字:“好吃!”

    本來肚子就還餓著,想著為了讓張壽高興,哪怕吃的是豬食也要稱讚一二,如今發現確實滋味不錯,朱瑩自然毫不客氣,三下五除二消滅得幹幹凈凈。

    張壽見她吃得高興香甜,不禁也覺得心情不錯。

    吃東西這種事,同伴是個大胃王,遠勝過扭扭捏捏嚷嚷要減肥的節食者!當然,他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只服務了別人,因此也風卷殘雲,快速消滅起了烤好的食物。

    當朱瑩最終扔下幾根空竹簽,解饞地舒了一口氣,隨即向張壽伸手過去時,抓住的恰是他的手腕。見人愕然擡頭,滿臉疑惑地看他,她這才醒悟了過來。

    居然既被他聽到她肚子餓得咕咕叫,又被他看到吃不夠還想要的饞相!

    剛剛投餵了大小姐一頓,如今見她不自然地縮回手,卻還在那大聲咳嗽,張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頭也不擡地問道:“這麼多年了,如果真的都是靠你爹趙國公養了我們母子,我總不能當作不知道。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在京城時,先有二哥逼婚,又有祖母拿出所謂的婚書把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再有朱公權一面奉祖母的命令帶她來這兒,一面又分明是受二哥攛掇,明裏暗裏指摘這樁婚事莫名其妙,希望她能把這婚事退了。

    打一開始,朱瑩之所以憤怒,便是因為覺得自己像被人指使得團團轉的傀儡。

    如今面對張壽那猶如一泓清泉似的明澈眼神,再加上自己飽腹之後自然而然生出的那股慵懶,再加上那張臉使人油然而生的信任感,她竟是脫口而出道了實話。

    “二哥想要讓我嫁給兵部陸尚書家的那個豬頭兒子!祖母一氣之下拿出婚書說,我早就和長在鄉下的你定下了婚約。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任何人說過你們母子的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53 AM

第五章 說好的退婚呢?

    張壽終於有些驚了。之前看母親吳氏那樣子,分明是知情卻一直隱瞞著自己這個男方當事人,可是連另一個女方當事人都不知道,足可見這婚約實在太坑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可你們也好歹給子女早早通個氣啊!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直接枕著雙手躺在了茅草堆裏:“我從小只知道有娘,根本不知道爹是誰。我還以為終於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沒想到還是一場空……唉!”

    朱瑩此時也正在拼命埋怨心直口快的自己。

    雖說今天第一次見張壽,可無論田間偶遇,還是在他家中的這次會面,又或者是剛剛吃過的這頓前所未有的午飯,她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不符合自己之前對鄉下粗鄙未婚夫的設想。

    但他也不似她平日應酬時遇到的那些權貴子弟,不是像炫耀的孔雀,就是像膚淺的白鵝,真要形容他……仿佛像那山林間流淌的明澈清泉!更何況,滿京城貴介子弟平日一個個自視那麼高,居然就沒有一個比張壽生得更好看的!

    所以,見他似乎有些頹然,她幾乎下意識地開口說道:“你別擔心,京城有哪些張姓名人,我都記得!”

    “那太好了!”張壽立刻坐起身來,“大小姐能不能指點一二,京城有哪些張姓名人?”

    張壽那種誠懇的求教眼神,自然打動了朱瑩。她喜笑顏開地挑了挑眉:“你問我就問對了!”

    朱瑩完全忘了自己挾持張壽,是為了多和他單獨說幾句話,最好能套出所謂婚約的內情。她竟是認認真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怎麼才能對張壽解釋清楚。

    “京城官場上,最有名的是和我爹齊名的楚國公張瑞。他的二弟襄陽伯張瓊,三弟武陵侯張瑁也是戰功彪炳的將軍。和我爹一樣,他們都是跟著睿宗皇帝建功立業的功臣。楚國公快七十了,這次還坐鎮宣府,武陵侯更是輪值宿衛。不過,我爹和楚國公關系不大和睦。”

    提到如今一戰大敗被人交相彈劾的父親,朱瑩美艷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黯然:“爹和他從不往來。只不過,我其實也偶遇過楚國公,他為人其實很和善,卻不知道為什麼和爹合不來。”

    聽者有意,說者無心,張壽不禁大膽設想了一個可能性。會不會所謂有仇是假的?兩個人其實彼此交情很好,明面上卻老死不相往來,然後懼內的楚國公還把小妾庶子托付了出去?

    朱瑩卻不知道看似專心致志的張壽其實在專心腦補,又繼續往下說。

    “然後,是秦國公張川,他爹張允當年是睿宗皇帝的謀士,據說能謀善斷,睿宗皇帝帥帳裏從來少不了他。他是第二代,武略平平,智謀也只不過一般,對於編書比對於當官興趣大,睿宗實錄就是他編的。”

    張壽一面聽,一面繼續發散思維。嗯,謀士大多擔心兔死狗烹,也許是狡兔三窟呢?

    “再接著,是懷慶侯張景洲和南陽侯張漢洲兄弟。我爹和楚國公秦國公早先就有指揮使之類的軍職,而他們倆是在睿宗皇帝繼位之後才從小兵崛起,打北虜,平南蠻之亂,又打倭寇,最終封侯。不過他們一個貪財,一個好色,爹當過他們的上司,每次提起就恨鐵不成鋼!”

    “我爹有一次罵他們,‘知不知道那些禦史就和蒼蠅一樣,一旦有好肉發臭就會立刻群叮上來,更何況你們兩塊爛肉?睿宗爺爺都不在了,以為還是從前嗎?要女人就上窯子,要錢就自己買船下海,再鬧下去,老子閹了你張老大,捶死你張老二!’”

    說著說著,朱瑩為了深入表現父親趙國公如何待這對兄弟,竟是仿效她父親的口氣,原封不動覆述了當初她偷聽到的那一番原話。

    然而,她那點年紀怎麼演得好自己的父親,更不要說還毫不避諱說出了一個閹字,張壽其實已經忍笑忍得肚子疼,卻為了維持好形象,讓朱瑩能繼續往下說,別提忍得多辛苦了。

    “功高不忘自省,趙國公果然英明!”

    張壽好容易才把那爆笑的沖動按下去,奉送了趙國公一頂高帽子,可眼見朱瑩突然神思不屬,如今算得上處江湖之遠的他不禁生出了一個猜測。

    看朱瑩兩次提到趙國公就神色不對的樣子,莫非是她的這位父親現在情況不妙?

    這一次,他竟是忘了再去聯想,張家兄弟會不會和自己有什麼關系。

    但很快,朱瑩便恢覆了過來,打起精神繼續歷數朝中那些張姓名人。

    “還有定陶伯張謙,他在先帝睿宗皇帝含光初年出使蒙古被扣,而後趁著睿宗皇帝大勝設法逃回,還帶回來很多被擄百姓,因為要提倡此等壯舉,所以睿宗皇帝封了他伯爵。”

    “臨汾伯張無熙,治水黃河,巡視各地水利,都是他攬總,再加上最初有那麼一點軍功,睿宗皇帝很大方,竟然給了他一個伯爵,朝中那時候都要吵翻天了。”

    “渭南伯張康,他那名字是睿宗皇帝賜的,其實最初還是投降過來的蠻人,本名已經沒人記得了。他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幾次都為了救睿宗皇帝身受重傷……”

    “還有都督張信陵……”

    “文官裏頭也有不少姓張的,首先是大學士張鈺就是一個,最近還新提拔了一個姓張的翰林學士,名字我一時記不起來了。唔,六部尚書裏,戶部尚書……”

    饒是張壽記性極好,可發現人越來越多,其中還有個挺熟的人名,他不禁漸漸頭皮發麻。

    這些人名和官職履歷他記下來沒問題,可問題在於,這麼多姓張的,他怎麼確定自己真正的身世來歷?也是,天下姓張的太多了!

    直到終於說完,朱瑩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把自己所知的朝中張姓人士全都給張壽介紹了一遍。回過神的她忍不住有些懊惱,她還想多打聽他的事呢,怎麼變成她滔滔不絕了?

    見大小姐突然有些發呆,張壽微微一沈吟,突然一聲不吭起身離開。

    他這麼一來,朱瑩不禁有些懊惱。

    問出了想問的消息就撂下她不管,這張壽怎麼這麼過河拆橋!

    不過片刻,張壽就去而覆返,手中還拿著兩片大葉。他到了池塘邊將大葉清洗幹凈,又用山泉水沖洗過後,將翠綠欲滴的葉片做了兩個小巧的綠葉杯,隨即在杯中倒上了瓦罐中的泉水,這才遞到了朱瑩跟前。

    “渴了吧?喝杯山泉潤潤嗓子。剛剛多謝了,真是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朱瑩平日過的是婢仆環繞,甚至不用眼神就會有人伺候妥帖的日子,可在這種鄉間野地,吃了一頓別致的飯,緊跟著張壽又送來一杯及時雨似的甘霖,她怔忡接過,心情一下子好了。

    原來是她錯怪了人……也是,京城人才那麼滑胥,鄉野之地,人自然樸實。

    張壽自己一邊喝著山泉,一邊暗自心想,剛剛順水推舟裝作被挾持成功,然後把朱瑩哄到這兒來,一頓野餐化解了所謂婚約的尷尬,還探聽到不少消息,實在是很正確的選擇。

    話既然說清楚,接下來把那婚約作廢,也就行了。

    他正這麼想,突然覺得有些異樣,一擡頭就只見朱瑩捏著那小巧別致的綠葉杯,一邊狀似淑女地小口小口啜飲,一面端詳著他。哪怕被他發現,她只是沖他一笑,竟是落落大方,一點都沒有扭捏的意思。

    對於這種火辣辣的註視,他不禁有些好笑,偏偏這時候,他就聽到了朱大小姐那清脆的聲音:“對了,你的生辰是幾時?”

    張壽當然記得吳氏常提的這個日子,隨口答道:“永辰十年,八月十五。”

    “咦?”朱瑩驚喜地嚷嚷道,“我們竟是同一天生的,都是中秋節!”

    張壽倏然擡頭。和朱瑩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認,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雙方長輩非要來個指腹為婚,擱古代那確實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這身子既然是他這個全新的靈魂做主,他當然沒打算履行這種包辦婚姻,當下就笑了一聲。

    “那還真是巧……總之,如果大小姐你擔心婚約的話,回頭我想想辦法,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藏著這東西,偷出來一把火燒掉就好。至於你家那邊,我想你回去總該有辦法吧?”

    燒掉婚書?那怎麼行!具體是什麼情況,我還沒打探清楚呢!而且,祖母的個性,不是那種會隨便堅持爹那奇怪婚約的。這裏頭一定有貓膩,她得親自查!

    此時此刻,朱瑩完全忘了自己在此行之前的目的正是判斷婚約的真假,是希望能談好條件,將這婚事一筆勾銷——她不願意嫁入陸尚書家,但也不代表會隨便履行父親定下的奇怪婚約。

    “那怎麼行,人無信不立,若是如此,豈不是我家變成了沒信義的人!”

    張壽沒想到如今是自己願意退婚,朱瑩反而不同意,不禁有些意外。

    他一個鄉下小郎君,就算長著一張好臉,可一窮二白,朱瑩總不至於真看上他吧?

    “如果大小姐怕人非議貴府嫌貧愛富,那就我出面退掉這樁婚事,如此就不用你家背黑鍋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都是她不會說話,眼下竟然轉進死胡同了!

    朱瑩急得火燒火燎,就在快火燒眉毛的時候,她突然靈機一動:“不如這樣!祖母把婚書藏得死死的,之前也不曾給我看過正文,若是你娘這兒真也有一份婚書,那我留下和你一塊找,我想看看那上頭究竟寫的是什麼。等找到,我們再燒不就行了嗎?”

    張壽完全沒想到劇情會這樣神展開,頓時措手不及:“你?要留在我家?這不合適吧……”

    面對第一次露出了幾分狼狽之色的張壽,朱瑩一時笑靨如花。

    “這兒是你家,但也是我家。你別忘了,之前那朱公權說,這田宅都是我爹的,我也算是半個主人。所以,我留在這兒的借口也是現成的,就當我是替我爹巡視家中產業好了!”

    眼見一直很講道理的美艷千金大小姐突然強詞奪理了起來,張壽頓時啞口無言。

    說好的退婚,怎麼變成你賴在我家了?就算我沒法拒絕,你家那個朱公權能同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55 AM

第六章 不把自己當外人

    眼睜睜瞧見朱瑩挾持了張壽離開之後,吳氏終於忍不住使勁掙脫了朱公權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可卻發現兩個虎背熊腰的侍衛冷不丁堵在了正房門口。這下子,她頓時怒形於色

    “這麼多年了,趙國公對我們母子不聞不問,今天你帶大小姐過來,我敬你們遠來是客,你卻對阿壽胡言亂語,還任由大小姐挾持了阿壽,你到底想幹什麼!”

    無知婦人,對朝廷大事一無所知,京中連平民百姓都知道趙國公父子情況不妙!

    朱公權心中這麼想,然而面上卻依舊顯得溫文爾雅,但說出來的話卻異常刻薄。

    “姨娘別忘了,就算壽公子將來成婚,你也不是正經婆婆。”

    聞聽此言,吳氏頓時面色煞白,隨即頹然退後,跌坐在了椅子上。

    朱公權只不過是重金買通太夫人左右,打聽到只言片語,一語奏效,立刻趁勢緊逼:“大小姐身份何等尊貴,通行宮中,太後愛重,甚至比公主還得寵。你責備趙國公對你母子不聞不問,可你自己想一想,天下哪有未來岳父這樣對準女婿的?”

    “若沒有趙國公,你們母子能這麼平安喜樂?你還要怎樣?還不知足嗎?”

    這一字一句便猶如錘子一般,砸得吳氏一顆心鮮血淋漓,仿佛渾身力氣都從周身抽離了似的。她死死咬著嘴唇,拼命想要找到理由反唇相譏,卻悲哀地發現腦袋一片空白。

    朱公權很清楚,把守門口的這兩個護衛自己能指使得動,但他身後另兩個護衛,那卻是太夫人派來的,他萬不能當面把退婚兩個字宣之於口。否則,回頭朱家那位老祖宗發起火來,就算二少爺也護不住他。所以,他只希望這兩人據此回去稟告,張家這對母子上不得台面。

    此時,見吳氏已經被自己打擊得方寸大亂,他就趁勢又添上了一把火:“至於你說大小姐挾持了壽公子,呵呵,大小姐只不過是乍然聽說這樁婚約,心裏一時接受不了,所以拉了壽公子出去詢問一二而已,怎的到了你嘴裏就變成了挾持?”

    “縱使她真有什麼過分之處,壽公子既是男子,又是未來夫婿,包容忍讓不都是應該的?”

    任何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挾持,絕對會覺得羞辱,兩人不鬧得天翻地覆才怪!

    如此一來,朱瑩一怒之下,總不至於再因為那張臉而認下這種莫名其妙的婚約吧!

    說到這裏,朱公權沖兩個護衛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讓開剛剛把守的大門。見吳氏果然起身跌跌撞撞沖到門口,他正希望人如同鄉間撒潑婦人那樣不管不顧追出去,把事情徹底鬧大,卻不想她竟是倚門站住了,滿臉都是怔忡和迷茫。

    他頓時暗暗惱火。連鬧騰都不會,果然是一介沒用的村婦!

    吳氏倚門眺望,等待了也不知道多久,這才終於看見張壽淡然若定地進了前頭大門。她只覺得剛剛空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落回實處,慌忙提著裙子奔了出去。

    “阿壽!”

    見那個熟悉的人影倉皇跑來,聽到那熟悉的喚聲,張壽哪裏不知道吳氏恐怕是真的被嚇壞了,也急壞了,當下趕緊迎上前去。見她兩眼通紅,他就按著她的肩膀低聲說道:“別擔心,我沒事,娘你放心,萬事有我!”

    這兩年,吳氏已經習慣了兒子漸漸長大,最初是老往村外跑,被攔回來之後,又是在村裏自作主張,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可此時聽到那平穩的口氣,她不知不覺就覺得一顆心安定了下來,直到她看見朱瑩也跟著進了門。

    想起這位大小姐剛剛挾持人時的霸道,又因為朱公權那刻薄的話,她不禁滿心不安。

    而朱瑩很容易就看出了吳氏對自己那帶著戒懼的情緒,她當然不後悔剛剛挾持張壽,如果不是此舉,她怎麼打探清楚張壽也不知道所謂婚約?

    因此,當看到朱公權從廳堂出來滿臉堆笑叫了一聲大小姐時,她壓根沒理他,而是直接走到了吳氏跟前,微微屈了屈膝:“對不住,剛剛是我不該行事沖動,我賠禮道歉!”

    張壽擡起頭來,看到朱公權那面色僵硬的樣子,仿佛完全沒想到這位美艷大小姐會開口道歉,他不禁對人大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而吳氏更是措手不及,她下意識松開張壽,伸手想要去攙扶朱瑩,可手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去,當她猶猶豫豫打算依樣畫葫蘆屈膝還個禮時,卻沒想到張壽搶了先。

    張壽用一種非常自然的態度對朱瑩笑道:“一點小事而已,放心,娘不是計較的人。”

    見吳氏慌忙擦掉眼淚,點了點頭,朱瑩心中一松,隨即竟是看也不看朱公權一眼,昂起頭旁若無人地進了廳堂,而張壽則是不慌不忙,慢慢吞吞扶著吳氏踱了進去。

    眼看張壽經過自己身側時,什麼都沒說,空等一個時辰,此時正饑腸轆轆的朱公權不禁臉色愈發難看。

    進了廳堂,張壽扶著吳氏坐定,自己堂而皇之地也跟著坐了,等到朱瑩已經坐定,沈著臉進來的朱公權目光不住往自己和朱瑩臉上打量,他就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就當朱公權以為,這個只不過仗著一張臉蠱惑人心的鄉下少年又要對自己冷嘲熱諷的時候,卻不料朱瑩竟是先開了口,簡簡單單幾個字,卻偏偏語出驚人。

    “我不回去了。”

    沒等朱公權阻止,朱瑩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剛剛朱先生不是說,這附近都屬於我們趙國公府嗎?既然如此,我順便代替爹在這兒巡視幾日。朱宏,朱宇,你們回去稟告祖母一聲,就說我主意已定。”

    那兩個護衛吃驚程度一點都不遜色於朱公權。然而,見大小姐一副我吃了秤砣鐵了心的表情,他們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竟然應了一聲是,但隨之就雙雙看向了若無其事的張壽。

    大小姐倔脾氣又犯了!要不是太夫人事先召他們去時悄悄囑咐過,他們還沒法相信!可太夫人和老爺到底是怎麼想的?張壽生得固然不錯,長居鄉下,也委實太配不上她了!

    面對兩個護衛偷瞥自己的那古怪眼神,張壽著實無奈。

    我已經說了婚約可以作廢,是你家大小姐自己要賴在這的!再說,你們有本事就攔著你們家大小姐,看我幹什麼?她不回去你們可以綁她回去啊!

    等聽到朱瑩下一刻說出來的話,他更是頭疼地覺著,就算能夠隨隨便便在那茅草堆上坐下,可她到底是個千金大小姐!

    “你們兩個回去之後,把我書房裏東邊書架上從上往下數第三第四第五排的書全都裝箱子送來,再把我常騎的小紅好好地送過來。我記得馬廄裏還有兩匹溫順的馬,是爹當初送給我的,一並帶來。”

    “還有我房裏那兩個大丫頭湛金和流銀,讓她們把我常用的鋪蓋、夏衫、秋衣和冬衣,都用箱籠裝了,首飾匣子不用都送來,挑個十幾件日常簡單的,她們一塊帶來就行了,再有爹送給我的刀劍和弓箭……”

    還秋衣和冬衣……大小姐你準備呆到什麼時候啊!

    那長長的需求單子聽得張壽忍不住在心裏哀嘆,名門大小姐和鄉下小地主,果然一點都不搭……更何況,他這小地主還是假的,實則是個窮光蛋!

    而朱公權聽到朱瑩只對著朱宏和朱宇吩咐,完全撇開了自己,心下自然又驚又怒。然而,等末了聽到一個名字時,他更是整顆心都吊了起來。

    “再有,請祖母發句話,把花叔叔調到這來。”

    朱公權失聲叫道:“大小姐你瘋了不成!花七那是瘋子……”

    “你既然說我瘋了,那花叔叔過來豈不是正好?”朱瑩冷硬地挑了挑眉,隨即竟是越俎代庖下了逐客令,“好了,時候不早,朱先生你可以走了。這地方太小,容不下大菩薩!”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大小姐,你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這是我家!而且,要說大菩薩,難道不是你最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57 AM

第七章 三個人,兩張床

    這一行不速之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給張家留下了一個千金大小姐。

    而當張壽無可奈何地打算帶著朱大小姐參觀自家在村裏首屈一指的“豪宅”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非常緊迫的問題:“這裏距離京城多遠?”

    朱瑩東張張西望望,正在心想爹不是嫌貧愛富的人,為什麼會把她的“未婚夫”安置在這?聞聽此言,她少不得認真算了一算:“有個幾十裏吧。回城時他們應該會加快速度,否則傍晚京城的城門要關了。”

    “這麼說,你要的兩個丫頭,今天來不及送來了?”張壽眼神微妙地看著面前猶未理解的千金大小姐,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家裏沒丫頭,大小姐你真的行嗎?”

    朱瑩沒想到張壽關註的竟是這樣一個問題,只覺得自己被看扁了,一時有些著惱:“我有手有腳,當然行!”

    張壽不得不對她的死鴨子嘴硬表示懷疑。名門大小姐真的會自力更生?

    不會穿衣服,吳氏能幫忙;不會梳頭洗臉,吳氏也能幫忙;可如果是不會洗腳洗澡,難不成還要他老娘去伺候?這不是家裏來了個未婚妻,簡直是來了個太上皇啊!

    朱瑩見張壽沒吭聲,立時昂首挺胸道:“從小到大,就沒有什麼是我不會做的!”

    眼見這猶如金童玉女……不,應該說玉童金女的兩人竟然在鬥嘴,吳氏起頭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也能看見一絲笑容。然而,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麼和出身趙國公府的朱大小姐相處,此時索性悄然離開,叫了廚房的劉嬸一塊去內院整理屋子。

    雖說心裏犯嘀咕,張壽到底沒有再去撩撥大小姐的虎須,帶人裏裏外外逛了一圈自己的家。內外兩進院子,外院東西廂房分別是老劉頭和劉嬸兩夫妻外加阿六住,廳堂晚間就落鎖關門,張壽病愈後這三年獨住內院正房,而吳氏住在內院東廂,西廂房則是空著。

    因為統共就這麼大一點地方,逛一圈也不過一小會。不出意料,他聽到了大小姐訝異的嘆氣聲:“怎麼這麼小……”

    張壽不禁呵呵:“家中簡陋,大小姐你多包涵。畢竟,比起那些辛苦耕種的鄉民來說,我這家裏已經是豪奢了。”

    見朱瑩頓時默然,他便又添了一句:“當然,能住這房子,也要托令尊的福。”

    朱瑩有些不高興:“你是不是打算和當初諷刺朱公權那樣,也背上兩首詩,嘲諷我不知民間疾苦?”

    張壽不禁聳了聳肩:“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是人之常情,你家富貴也是你爹拿身家性命拼來的,我幹嘛嘲諷你?不過,你家丫頭不來也就罷了,可你的衣裳怎麼辦?”

    如果說丫頭問題,朱大小姐還自信自己能夠克服,那麼,此時聽到這麼一個沒法妥協的重大問題,她頓時有些呆滯。

    一天不換衣服這種事,平民百姓根本就無所謂,但對於她來說,那絕對是不能想象的!

    要知道,她一天在家裏有時候要換個好幾套衣裳!騎馬有騎馬裝,出門做客有專門的行頭,進宮時還要再換,居家有家居常服,就連在後花園餵個雀兒,劃個船,那也都得換!

    最讓她暗自惱火的是,張壽不但不想解決辦法,還在那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而且,我家不穿絲衣,都是布衣,大小姐你恐怕穿不慣。再說,你身材高挑,我娘比你矮,她的衣裳你也穿不上。不如我讓老劉頭和阿六套車,送你去追你家裏那些人吧!”

    “張壽,你就這麼急著趕我走嗎?”朱瑩此時終於炸了。

    我留下還不是為了幫你!一直留在這鄉野之地,你豈不是要被朱公權那樣的家夥看扁!為了想這麼個留下的借口,我容易嗎?

    當然,若你相貌豐神俊朗,卻是那種一見我或是知道我出身趙國公府就阿諛奉承的俗人,我也不會留下來……

    吳氏正好從正房匆匆出來。恰巧聽見張壽和朱瑩似乎在大聲說話,尤其是看到朱瑩那委屈的樣子,還以為兩人在爭吵,等上前問明白,她才笑了。

    “阿壽之前新做了兩套夏衣,都是絲絹的,是我為了他生辰特意準備的,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自然還沒上身。你們身材相仿,大小姐你姑且穿著,想來趙國公府那邊,明日一定就會把你那些行頭都送來了。”

    張壽好容易才醞釀出這麼一種大小姐呆不下去的氛圍,卻被吳氏破壞得幹幹凈凈,頓時差點沒絕倒。

    朱瑩卻喜出望外。就單憑吳氏一句話噎得張壽無話可說,她終於可以放心留下,那也得感謝人家!雖說朱公權對吳氏那稱呼在她腦海中轉了轉,但她須臾就將其按了下去。

    眼珠子一轉,她便笑道:“好,就聽吳姨的!對了,我都住在你們家了,就別叫什麼大小姐了,祖母和爹都叫我瑩瑩!”

    之前被朱公權一句你不是正經婆婆狠狠一刺,吳氏到現在還覺得心裏難受,此時聽這位起頭自己還覺得刁蠻任性的大小姐這麼說,她一時又驚又喜,才剛說了一句那怎麼使得,就見朱瑩不大高興似的,當下便立時知機地改口。

    她靈機一動,指著笑瞇瞇的張壽道:“那瑩瑩你也和我一樣,叫他阿壽吧!”

    朱瑩見張壽立刻苦了個臉,她明明喜出望外,卻還得裝著若無其事:“那我就隨吳姨,叫他阿壽!”

    之前沒覺得,現在這樣一叫,她著實覺得,這名字挺俗氣的。就好像是高門大戶擔心孩子早夭,故意起的小名……

    見大小姐笑瞇瞇連叫了兩聲阿壽,張壽頓時好生無奈。可是親娘拖後腿,他有什麼辦法?

    然而,他更沒想到的是,吳氏突然又來了另一個讓他大吃一驚的提議:“阿壽,晚上你和娘一塊睡吧。”

    “絕對不行!”張壽不假思索地反對。

    見朱瑩滿面驚疑,吳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家裏空屋子倒是有,從前阿壽睡在後院正房,我睡在東廂房,西廂房也空著,可如今把正房騰出來卻也容易,但家裏從來都沒客人,合適的大床只有兩張。前院倒是有兩張床……但搬過來待客的話太怠慢了。”

    張壽瞅了一眼朱瑩,見美艷大小姐顯然一副驚掉下巴的樣子,他不禁搖頭嘆氣。

    你自己要賴在我家,現在看到鄉下的條件艱苦了吧?

    然而,他不可能完全把自己當成吳氏的親兒子,哪能和她同床?

    想到這裏,知道攆走朱瑩現在已經不大可能,他急中生智,放緩和語氣對吳氏說:“娘,她初來乍到又是陌生環境,咱們家還沒有丫頭伺候,她肯定不習慣。不如娘你帶她睡正房,有事也能有個照應。”

    “至於我,一個人睡東廂就行了!大小姐你別忙著拒絕,鄉下不比城裏,沒人打更,半夜三更風嗚嗚亂叫,和鬼哭狼嚎似的,指不定還會跑出野豬惡狼之類的猛獸來。”

    聽到這裏,朱瑩差點沒起退堂鼓。可發現張壽仍然不肯叫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擲地有聲號稱要留下,她就覺得打道回府實在太丟臉,當下便硬著頭皮哼了一聲。

    “不用你嚇我,既然床不夠,我和吳姨一塊睡就行了!我箭術好得很,要是真有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我一箭就射跑了,這村裏沒人打得過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8:57 AM

第八章 嫌棄

    這一天,因為多了朱瑩這個千金大小姐,小小的張家雞飛狗跳。

    老劉頭和阿六去村裏的箍桶匠那兒,急急忙忙采買現成的新木盆木桶等等各色供大小姐姑且湊合用的用具。

    吳氏和劉嬸忙著整理原本張壽獨住的那間正房,畢竟從男人住到女人住,總有些差別。

    至於張壽……朱瑩一轉眼就發現,人突然不見了。雖說有些惱火,可她只能暗地裏勸自己說,來日方長,既然都留下了,還怕沒有近距離好好打探張壽的機會?

    不過,對於朱大小姐來說,張家的一切都是寒酸卻又新鮮的。她也不是沒在外住過,但那是家裏的別院,一樣有無數婢仆跟在後頭奉承,一樣是從用具到飲食全都精挑細選,一樣是所謂野趣都不過重金堆砌只為博她一笑,哪裏像現在這樣,什麼都要緊急置辦,緊急收拾?

    見別人都在忙碌,想到剛剛張壽仿佛是認為自己沒有丫頭什麼都做不成,乍然離開趙國公府這個熟悉環境,有意熟悉一下新環境的她捋起袖子去正房自告奮勇幫忙。然而,當她失手翻了木盆,差點濺了一身水,吳氏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直接把這位華麗的大小姐送到正房東屋裏隔出來的那一間書房。

    隨即就是一杯熱茶奉上,請大小姐“好好休息”。

    朱瑩非常慶幸張壽這會兒不在,否則被他看到自己這笨手笨腳的一幕,她簡直不知道才剛說了大話的她臉往哪擱!

    此時此刻,她喝了一口寡淡無味的茶水,目光突然落在了靠墻那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櫃上,一時不禁眼睛一亮。可取了幾本隨便翻翻,發現不過四書五經之流,根本就連一本閨閣千金常常在私底下傳閱的小說話本也沒有,她又覺得索然無味。

    可就在這時候,她隨手又抽出了一本簿冊,翻開一看,卻發現是一本習字的帖子。眼見那一手字雖然勉強還算端正,但綿軟無力,更不要說風骨,她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

    就算是她從小練字並不勤快,也比這寫得好!

    “長於如此農家子之中,那人怎能不庸碌?”

    朱公權之前指著張壽後腦勺說的那一番話,仿佛驟然又在她耳邊響起。她就猶如興頭上被人潑了一盆涼水,猛地想到,張壽到底是鄉下長大的,不可能接觸到名師。

    心煩意亂之下,她丟下那習字帖子,隨即遮掩似的將其放回原位,隨手又取了一本。

    可翻開來一看,又是那小兒習字似的一板一眼字跡,掃了一眼書架,發現類似裝幀的習字簿冊足有十幾本,她只覺心情就更覆雜了。

    幾代皇帝都最愛好書法,就連她爹一介武將都是一手遒勁好字,她都被祖母逼著練了一手還過得去的字,如若張壽連字都寫不好,日後怎麼出仕?

    這樣清俊脫俗,放在京城多少貴介子弟根本就望塵莫及的美少年,就該三元及第,跨馬遊街,出將入相……總之,應該站在朝堂最高處,讓那些俗人自慚形穢!

    怎麼能這樣一手爛字,太可惜了!看來她留下是對了,爹為什麼就不給他找個名師!

    繞到外間,見吳氏正帶著劉嬸在忙碌,心事重重的朱大小姐立刻就溜了出去。

    進了內院東西廂房,發覺根本就沒人,她想了想便來到了外院。卻只見大門虛掩,四處靜悄悄,只有廚房似乎有動靜。知道張家兩個男仆都去采買東西了,她幾乎以為是進了賊,可到廚房門口冷不丁揭起那布簾子,她卻只見在裏頭忙碌的人正是張壽!

    朱瑩幾乎下意識地開口問道:“怎麼是你下廚?”

    張壽早聽到門口那動靜了,此時便頭也不回地笑道:“你想說君子遠庖廚?不好意思,之前中午野餐的時候你也看到了,我沒那忌諱。若真的不忍殺生,那就去吃素。一邊吃著牛羊魚蝦,一邊悲天憫人嘆殺生,那是偽君子,還不如真小人!”

    他頓了一頓,慢悠悠地繼續說道:“你一個大小姐突然留在這沒什麼好東西的鄉下,連口好茶都喝不上,要是再吃不飽,那回頭你家的人過來時,豈不是要覺得我們慢待了你?”

    他信奉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想當初剛穿越那會兒,劉嬸那被母親吳氏評價為還不錯的手藝,到他這就成了單調乏味。幸虧他前世裏是個孤獨的美食家,否則絕對要被這鄉間單調的夥食花樣給引出胃病來!

    當然,他為此還不得不造了一本菜譜,說是經過的某個飽讀詩書老先生送給他的……

    眼下其實不是特意討好大小姐,而是相熟的某少年掐了半籮野菜送來,再不處理就老了!

    想到中午那頓飯,朱瑩哪裏還不明白,張壽仿佛隨手就能做出好吃東西,正是因為常下廚。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這樣一個上朝都絕對是一道風景的清雅俊逸小郎君,怎值得在這種事情上花費精力?

    思前想後,她就躡手躡腳地走上前,本待看看張壽到底在搗騰什麼,卻不想他再次頭也不回地說:“廚房裏不是鋒利的菜刀,就是燙人的蒸汽,鍋碗瓢盆摔碎了更是難以收拾!大小姐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剛剛在正房就被人嫌棄,此時又聽到這嫌棄的口氣,心裏正在因為張壽那手字而犯嘀咕的朱大小姐頓時氣鼓鼓地反問:“難道你還能比得上京城名廚?”

    “呵呵。”張壽哂然一笑,“京城名廚一席桌面,價值幾何?咱們這鄉下農家菜一席,價值幾何?雲泥之別,不可比。不過,家常菜百吃不厭,至於名廚……有些是真本事,有些卻是名頭大,鮮少有哪家名店名廚,能讓人頓頓連吃十天的。”

    朱瑩頓時啞口無言。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館子,她兩頓就膩了!

    她張了張口,突然很想問張壽那一手稱得上拙劣的字到底是怎麼回事,更希望從他口中聽到,那不是他的字,而是吳氏又或者別人的筆跡,可話到嘴邊,她最終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世應該有些玄虛,她何必出言不慎戳到他痛處?再說,字是可以練的,大不了她回京之後好好磨一磨祖母,找個飽學老翰林,來教張壽好好寫字就行了!

    對對,絕不能讓他知道,她偷偷看過他書架上的習字帖!

    張壽卻不知道大小姐心中正如何千回百轉,他半哄半騙,總算是把人給勸走了。

    雖說心下犯嘀咕,但對於這頓晚飯,朱瑩還是異常期待。中午野餐的時候,她便是一面品嘗美食,一面飽餐秀色,晚飯大夥兒坐在一塊,那豈不是更可以正大光明好好看他了?

    然而,等到晚飯時,在正房等的她卻只見吳氏獨自捧著條盤進來。當看到吳氏笑吟吟擺在桌子上的,赫然是一個梅花形攢盒以及兩個帶蓋子的小缽,她不禁楞了一楞。

    而攢盒蓋子揭開時,她就更納悶了。並不是因為其中有些菜她認得,有些菜卻從未見過,而是她發現,這裏頭的東西固然品類繁多,異常豐盛,但應該是只夠她一人份的。

    “這是涼拌莧菜、炒車前草、荷葉粉蒸兔肉、酒釀蒸小鮮魚、灌湯小籠包、野菜雞蛋餅……這兩個小缽裏是豆腐魚糜羹和香菇火腿丁子蒸飯。”

    親自送了這些過來的吳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繼續說道:“阿壽說,瑩瑩你初次住在鄉下,突然和陌生人同食必定不習慣,還是大家分食的好。”

    等到吳氏含笑離開,被撂在這偌大的正房裏,不得不單獨享用四方桌上這精致量少晚餐的朱大小姐,忍不住重重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簡直恨得牙癢癢的。

    剛剛在廚房時還說得這麼好聽,現在卻又來什麼分食制!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能和陌生人同桌吃飯了,我中午不是還和你一塊吃的!

    張壽,我都沒嫌棄你那一手爛字呢,難道你竟敢嫌棄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03 AM

第九章 小先生

    滿心不高興的朱瑩,這一頓晚飯卻吃完了。原因和中午單純是餓了還不一樣,因為她只嘗了一口就覺得,帶著鄉間野趣的飯菜相當美味。當然,張壽那絕佳的手藝,絕不能浪費!

    而晚上睡覺前洗臉洗腳時,朱大小姐不好意思讓吳氏再幫忙,可小心了再小心,結果前襟還是沾濕了大半,好在晚上原本就要換洗,她只能換了一套吳氏臨時找出來,沒上過身的中衣和褻褲,雖說短了一大截,可臨時湊合,她卻也顧不得料子粗糙了。

    接下來這一覺,偶爾出門必定擇床的她竟是做了個美夢!

    夢中,張壽不再對她若即若離,而是笑得溫文爾雅,最終,她幾乎是笑醒的!

    當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她甚至聽到了自己的笑聲。等好容易清醒了一些,她才立刻咳嗽一聲,習慣性地叫了一聲湛金,發現沒聽到反應,她不由睜開眼睛茫然四顧,足足好一會方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家裏,而本來睡在外頭的吳氏早就不在了。

    朱瑩慌忙坐起身,見床邊便是衣架,上頭搭著一套男子衣衫,不禁眼睛一亮,連忙下了床趿拉了鞋子過去試穿。

    總算張壽這一套行頭倒也簡便,她剛穿好,對著銅鏡端詳裏頭那位樸素中透著華美的小郎君,外間就傳來了吳氏的敲門聲,卻原來是人在外頭聽到動靜,來送熱水以及早餐。

    在吳氏的幫忙下梳洗之後,看了一眼那簡單卻幹凈的清粥小菜以及兩個小巧玲瓏的白面饅頭,朱瑩瞥見天光大亮的外頭,顧不得吃便開口問道:“吳姨,什麼時辰了?”

    “快辰初(九點)了。”吳氏見這位千金大小姐倒吸一口涼氣,已經因為這一天一夜的相處,對人了解了幾分的她便笑道,“這是鄉下,又不是趙國公府,晚起一會兒不妨事的。阿壽早起出門還特意囑咐過,說是讓你多睡一會兒。”

    朱瑩沒註意其他,只聽到了兩個字,出門!

    想到昨天在廚房和晚飯時都被張壽“嫌棄”了,如今他竟然撇下她不顧,她不由得更加憋屈。她朱大小姐勾勾手,京城無數貴介子弟趨之若鶩,他竟然還跑!她還沒拿他怎麼樣呢!

    賭氣似的哼了一聲,她方才強擠出一絲笑容:“到底是我不該起那麼晚……對了,阿壽他上哪去了?”

    這麼多年過去,吳氏對這樁婚事早已不存多大希望,尤其是昨天被朱公權羞辱過後。可朱瑩挾持張壽離開了那麼久又回來之後,突然性子大改,起意留下,又分明對張壽很好奇的樣子,她心裏既覺得歡喜,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

    便是生長在鄉間又如何?那也掩蓋不了我家阿壽的光芒!

    她當即笑吟吟地說:“阿壽在家裏閑不住,這會兒大概是在給村裏那些少年郎講課。”

    朱瑩不禁暗自吃驚。她按捺住了追根問底的沖動,點點頭後就飛快地吃完了這頓已經晚了的早餐,隨即問了吳氏張壽在哪講課,最終,不識路途的她到底還是帶了張家仆人阿六。

    張家大宅位於村口,昨天朱瑩只到了這裏,便已經覺得簡樸到簡陋,今天深入村中,她方才算是真正領略了,詩詞歌賦中描繪得無限美好的田園鄉居生活,現實中是個什麼光景。

    沿路所見的房舍年歲不一,大多數年久失修,屋頂瓦片殘破,甚至還有四面漏風,只用竹籬和茅草搭起來的簡易窩棚,散發著陣陣惡臭。

    當然,她完全不知道,最後那些窩棚是豬圈。

    路上,她好不容易從阿六口中掏出幾句話,原來,張家所在的這個村子,因從前張家收租很輕,更不曾盤剝鄉裏,已經算是京畿地面上,溫飽能夠相對得到保證的“富村”之一。

    如今是水稻收割季,村中壯年男女很少,大多數農人都去忙著下地幹活了,就連稍大一點的孩子也不例外。自家沒有稻田的,自然是去幫別家收割水稻,來日自家麥地或是棉田收獲的時候,曾經得過幫助的再把工時還回來,這也是張壽三年來提倡的制度之一。

    當然,朱瑩並不知道這一點,只覺得路上能看到的,大多是那些三四歲滿地亂跑的幼童。

    聯想到昨天張壽那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朱瑩此時對這詩句不禁有了更深的體會。

    可就在這時候,幾個孩子打打鬧鬧從她身邊跑過,隨風飄來的除卻歡笑聲,竟然還有零零落落幾句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要是朱公權在這裏,想到昨天信誓旦旦說農家子不懂詩詞歌賦,恐怕要尷尬死!

    朱大小姐突然生出了這麼一個無關念頭,隨即才向身後的阿六問道:“這是阿壽教的?”

    “嗯。”阿六的回答簡直一如既往地省事。可這並不妨礙朱大小姐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張壽果然真能幹!

    一路上已經領教了張家這男仆啞巴似的個性,被噎了個半死的朱瑩懶得再問,可沒走幾步,她又聽到一家院子裏,有人赫然在背“一一如一,二二如四”。

    她不覺得這鄉村農家居然有人會知道教導孩子九九歌,幹脆直接站在矮矮的籬笆外頭向院內張望,卻見一個奶聲奶氣的男孩竟是正在用小棍子鞭策另一個更小的孩子背九九歌。

    “你怎麼這麼笨!小先生說過,能完整背出來,一句不錯的,就有飴糖吃!甜的飴糖!”

    雖說人家說的是小先生,但朱瑩還是本能覺得,教九九歌的是張壽,教背詩的也是張壽。

    心情更好的她嘴角不禁一勾,隨即悄然離開。很快,她就跟隨默不作聲的阿六到了村中一座看似還算整齊的屋宅前。她正在想張壽到底在給人上什麼課,卻不想聽到了一個喜氣洋洋的嚷嚷。

    “多虧了小先生,舅舅只不過是給我通門路找了個機會,我萬沒有想到真能考上!”

    考上?什麼考上?莫非張壽還能教出考上秀才舉人的學生不成?那可真是太厲害了!

    朱瑩簡直是好奇到了極點,可當她再走近一步的時候,卻是聽到了張壽一聲笑。

    “你三年裏讀書寫字,寫禿了多少樹枝,然後又費了多少錢買紙筆,這才練出了一手還不錯的讀寫?再說,你學了三年的算數,打了三年的算盤,心算一百息中能算出一百題,難得才會錯一道。這種文字和算學水平,別說同齡人裏難得,在比你大的人裏也很難得。”

    “而且,你上次回來說,順天府衙這次考令史,那是新任府尹上來後的新政,卷子是他最器重的宋推官看,被那些胥吏舞弊的可能性雖說有,但也總要有幾個充門面的。既如此,你又有路子,要是再考不出來,你爹就該拎你去跪祠堂了!”

    考令史?這是什麼鬼?朱瑩完全楞住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令史是個什麼官兒。

    偏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到裏頭傳來了另一個恭喜。

    “鄧小呆,你多虧小先生這才穿上吏袍,不該好好擺一桌酒請一請小先生?”

    聽到吏袍兩個字,朱瑩仔細一琢磨,起頭那充滿好奇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來,悶悶不樂地轉身離開。

    她到底在期待什麼?張壽那一手爛字就可以看出來,他的學問必定有限。所以,能在這鄉間農家教出一個小吏,自然就已經燒高香了!

    實在不行,只要趙國公府能幫他一把,只要他資質不糟糕,一定可以出類拔萃……當然,若要做到這一點,首先是爹和大哥全須全尾得勝歸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04 AM

第十章 數學和八股一點都不搭

    屋子裏,張壽正笑吟吟地看著兩個正鬧騰的少年。要是平時,他早就用教鞭維持課堂秩序了,但此時此刻,他卻並沒有阻止這兩個高興的農家子。被生活的重擔壓得早就很少有笑容的他們,這時候才有點十六歲的樣子。

    沒錯,此時此刻這屋子裏的兩個人,全都是出自農家,和他竟是同齡。

    舅舅在順天府衙戶房當典吏,算是有門路的鄧小艾,諢名鄧小呆,從小在村裏長大。

    鄧家祖上世代務農,自有的田地不過十畝,家裏人口多不夠糊口,所以也是張家的佃戶——當然張壽現在知道,鄧家恐怕應該算是趙國公家的佃戶。

    眼看兩人笑鬧,他突然若有所感,側頭一看,就發現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房門口。從前這小子也是如此神出鬼沒,因此他只以為是家裏有什麼事,當即撇下眾人來到門前。

    “她剛走。”

    如此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換一個人絕對要一頭霧水,張壽卻好歹和人相處了三年,連蒙帶猜,終於大致明白,阿六說的恐怕是那位大小姐。只不過,他從朱瑩的脾氣很快就推斷出,所謂的走應該不是回京城趙國公府,而是她剛來過這裏,卻又突然走了。

    想到剛剛屋子裏正在歡慶的這件事,他細細一尋思就明白了過來,當即便不以為意笑了笑:“千金大小姐自然理解不了,鄉間農家子考上區區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有什麼好高興的。隨她怎麼想,反正又不是我求她留在鄉下的。你悄悄追上去,免得她遇到點什麼麻煩。”

    見阿六點點頭就二話不說轉身離去,已經習慣了這位沈默仆人的張壽轉身回來,可隨即卻想起,之前朱公權還透露過一件事——除卻田宅之外,張家就連仆人也是趙國公給的。

    可看阿六剛剛那樣子,好像並沒有把朱瑩這個真正的大小姐看得比他更重?

    張壽從來不懷疑自家三個仆人的操守問題——雖說中間生了一場導致穿越的病,但丈夫不明的吳氏,父親不明的他,在這鄉間太太平平安安穩穩生活到現在,三個仆人出力甚大。

    所以,他很快拋開了這個疑問,重新又回到了幾個差不多同齡的學生面前。

    屋子裏的兩個少年根本沒註意到他和阿六交談了什麼,鄧小呆此時見張壽回來,連忙迎上前說:“小先生,我爹娘說這兩日就擺酒謝您!另外,從前你為了讓我跟你讀書,貼補我家不少,趕明兒我一定還!”

    “還錢的事情暫且不提,再說也不是錢,我也就是貼補你一點口糧和肉食而已。”

    “小先生這話就不對了!”既然能得到小呆這個諢號,鄧小呆伶俐之外,還有一股迂氣。他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舅舅家裏有三個兒子,如果不是我跟著先生學會了算數和讀寫,又練出了一手還不錯的字,會處理文書,哪裏能越過他們得到去考令史的機會?更何況……”

    他擡起頭,臉上恰是自豪:“今年吏考中,有好幾道題都是小先生曾經講過的。一道是以碗知僧,只不過和小先生的原題略有區別,是四個和尚一碗飯,五個和尚一碗湯,總共二百九十七個碗,問總共有多少和尚。”

    “除了這道題,還有藤纏枯木五圈整,枯木高四丈,周長六尺,問葛藤長度。又有一道韓信點兵,三三數之余二人,五五數之余四人,七七數之余五人,問至少多少人。

    我出場後就發現無數人唉聲嘆氣,幾乎沒人能答上來,可我卻自信肯定答對了!所以,我這些年又是吃又是學,如今還通過吏考考上了令史,自然應該好好回報小先生!”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這種算術題,擱後世也就小學生水準,奧數題說不定都列不進去,在如今卻算得上是頂尖難題。見齊良在那快速心算,不消一會兒就報出了正確的答案,他不禁點了點頭,同時對那位出題者也頗有些好奇。

    雖說是吏考,可居然能遇到一位出數學題來難考生的官兒,還真是難得!

    只不過,面對興奮過頭的兩人,他卻不得不潑一盆冷水:“小呆你考上令史,可喜可賀,但你也不能懈怠。順天府衙小吏多如牛毛,你一個新人,哪怕有舅舅幫襯,也很容易被踩下去,得一面勤勤懇懇學本事,一面好好學一學人際交往。”

    “你也說過,你想娶的那位姑娘是小家碧玉。戲文裏全都是賢惠妻子供養寒門書生,金榜題名之後,書生一面另結新歡,一面發妻還無怨無悔,但那都是編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要讀書,靠女人養,要臉嗎?真要喜歡她,就該讓她風風光光,以你為榮。”

    說到這裏,張壽看向了一旁瘦弱的少年齊良。如果不說年紀,任憑誰都看不出來,齊良甚至還比他大一歲,只是從前發育嚴重不良。

    “而小齊你要考秀才,我能幫你的就有限了。從前悄悄教我的那位老先生,四書五經教得我算是會背了,數學……咳,就是算學,我也學得很有心得。但時文這種東西,他認識我,我不認識他。就和吏考與童生試完全不同一樣,數學和八股,實在是一點都不搭!”

    撲哧——

    聽到這麼一個清脆的笑聲,張壽忍不住楞了一楞。他當然聽得出這笑聲是朱瑩的,可阿六不是說,這位大小姐已經走了嗎?

    然而,屋子裏兩人卻只以為又是村中哪個頑童在外頭偷聽,也沒放在心上。

    齊良就苦笑道:“時文確實太難,我爹考了一輩子都是童生,從我很小就開始教我時文。可他自己的四書就學得不過爾爾,光是那些格式吃透有什麼用?”

    張壽也忍不住暗嘆。如今這大明和歷史上的大明很多地方都不同,偏偏時文這種東西竟仍然是科舉考試的一道敲門磚,也不知道某位開國太祖到底是怎麼回事。

    “更何況,他過世留給我的就是一屁股債和一堆快翻爛的時文,如果不是小先生,我說不定早就被債主們逼死了,哪裏還能讀書,還過了縣試?真的,我已經很感激了……”

    張壽沒等齊良把感激涕零的話說完,就打斷道:“縣試能過是你家學淵源,和我關系不大,府試就難了。小呆,你既然考進了順天府衙做令史,你就幫小齊好好打聽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的文章給什麼好的老師看看。如果有緣能書信往來,不能當面授課,可以函授嘛。”

    “好嘞!”鄧小呆滿口答應,“兄弟一場,小齊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心訪求!”

    沒等喜出望外的齊良再次出言感謝,張壽就岔開了話題。

    “對了,小呆你這次進的是戶房吧?如果能查京城戶籍資料,能不能幫我個忙,查一查京城那些勳貴家中子女的婚書?我記得娘提過,本朝制度,婚書是要衙門報備的。我家在京城的一個能耐親戚號稱在頂尖的勳貴裏給我找了一門好親事,嚇得我連覺都睡不著。”

    門外朱瑩早就去而覆返,原本還暗惱張壽明明聽到自己的笑聲,卻還恍若未聞,直到聽見這最後一番話,她才恍然大悟。

    張壽教出一個少年考上了順天府衙的小吏,原本肯定是為了打探身世!如今為了她,他竟然沒顧得上去查自己的身世,而是先去打探他們倆的婚約了。

    可是,什麼叫號稱找了一門好親事,嚇得連覺都睡不著!氣死人了,她難道是洪水猛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05 AM

第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聚起一堆太小還不能幹活的鄉下孩子,讓他們從小背詩,背九九歌,學習初級文化知識,這原本只是張壽發現自己得先悄悄了解一下這個新世界之後,最初一時起意的行為。

    他知道這種事兒未必能有什麼成效,甚至連啟迪民智的效果也很可能也有限,但本著做總比不做好,反正很閑的他還是認真去做了。

    可居然能從圍觀他教背詩和九九歌的農家子中挑出對數學和文字相當敏感的兩個少年,其中鄧小呆有門路去參加吏考,“家學淵源”的齊良一次就通過了縣試,那純粹是意外之喜。

    所以,朱大小姐既然沒有打擾他上課,他就沒把在外頭旁聽又或者說偷聽的她放在心上。

    在吩咐完鄧小呆之後,他便開始給兩人講起了平面幾何——哪怕這兩個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用平面幾何的機會,但他素來覺得,數學邏輯培養好,人一輩子都會因此受益。

    當然,外頭的朱大小姐會聽得如何雲裏霧裏,那他就沒辦法去管了。

    朱瑩果然聽著聽著就探出了腦袋,然而,當發現張壽背對自己,站在一塊白墻前,正用蘸水的棉線在一面白墻上寫寫畫畫,不一會兒,朱大小姐就完全看暈了。這還不算,張壽一面畫圖,一面口授題目,她完全是有聽沒有懂!

    尤其當張壽用棉線蘸水畫直線,末尾綁著毛筆畫圓圈,各種作圖,那些圖形覆雜到了極點,不一會兒還會隨著水漬消失而消失,她更是頭昏腦脹,甚至忍不住佩服起下頭坐著的這兩個鄉間農家子。要知道,張壽根本就只說一遍,這得多好的記性才能記得住?

    很快,她就發現了另外一個沒註意的問題——張壽赫然是左手作圖!想到書架上那些習字簿冊上拙劣的字跡,她終於恍然大悟,覺得自己明白了風儀出眾的他為什麼字寫得不好。

    左手劍左手刀好練,但左手寫字肯定很難!

    這一走神就是好一會兒,等她回過神時,就只見坐在小凳子上的兩個少年人人膝上一個木沙盤,正在那用木棍寫寫畫畫。她這才明白,他們竟用這樣的法子在抄題目。等看到兩人埋頭認真思考,仿佛是在解題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然而,張壽固然是回頭朝門口這邊看了過來,但給出的反應卻讓她大為氣惱。他非但沒有出來給她答疑解惑,而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下子,她頓時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瞪了他一眼後扭頭就走。

    昨晚上吃飯是這樣,今天早上還是這樣,剛剛讓那考上小吏的鄧小呆去打聽婚書的內情時,張壽也用聽到親事嚇得覺都睡不著來當借口,現在更是嫌棄她太吵!

    “不過是幾道題目,白紙黑字寫清楚發下去就行了,用得著這麼故弄玄虛……啊!”

    朱瑩越想越是心中憤憤,不禁抱怨出聲,冷不丁面前一個人竄出來,她不禁嚇了一跳,等發現是阿六,她意識到自己不但去而覆返,還在門口偷聽張壽上課被拆穿,頓時俏臉微紅。

    見阿六一聲不吭便側身讓路,她才松了一口大氣。盡管她之前還嫌棄這家夥沈默寡言,可現在看來真心是件好事,至少她眼下總算沒這麼尷尬了!

    但她才走了沒兩步,就只聽身後傳來了阿六說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紙筆很貴的。”

    盡管朱大小姐不像張壽那樣了解阿六,可此時也一下子明白,自己剛剛那抱怨到底還是被這個沈默寡言的仆人聽見了。長在豪門的她自然不知道紙筆到底多少錢,可聯想到剛剛從村中一路走來的景象,她也能猜到,這代價對尋常農家子來說恐怕難以負擔。

    可心中憋著一肚子火的她,到底還是沒忍住:“阿壽就不能買了紙筆送給他們嗎?”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可此時收回卻已經來不及了。

    畢竟,從她之前聽到的只言片語就可以知道,之前那個考中小吏的鄧小呆已經是對張壽千恩萬謝,何嘗埋怨過張壽不曾白送他們紙筆?

    “少爺月錢只有五百文,全都買了糧米肉食貼補了他們家裏,否則,他們家裏不會讓他們少幹活白吃飯的。齊良還欠了一屁股債,差點連地都賣了。少爺一邊教他算學,一邊幫他雇人照料了幾畝棉田,他這三年勉強能慢慢還上一丁點債務。”

    這一次,阿六的話罕有地多了起來:“而且,少爺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救急不救窮,要救窮只有靠自己。”

    朱瑩不禁啞口無言。尤其是想到家裏那些上好的狼毫亦是隨手就扔,字紙更是常常一天會丟出去一簍,從前她一向習以為常,可現在想想,不禁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認識貧和富。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悶聲不響往前走,心中不知不覺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張壽剛剛還提到四書五經能背熟,是真的嗎?悄悄教他經史和算學的老先生,到底是誰?張壽學問到底怎麼樣,居然除卻那個令史之外,還能教出一個通過縣試的學生!

    由齊良父親遺留下來的房子臨時改成的學舍裏,正在旁觀鄧小呆和齊良兩人冥思苦想解答幾何題的張壽抱著雙手,心中猜測著朱瑩為何去而覆返。

    平心而論,這位美艷絕倫的千金大小姐性格其實還不錯,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通情達理,並不是最常見的那種驕縱千金。朱瑩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更不錯,而他也知道,自己……或者說自己這張臉留給朱瑩的第一印象必定也必定上佳。但是,他們中間橫著一條天塹。

    門不當戶不對,彼此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那所謂婚約絕對有問題!

    所以,不等朱大小姐對他的興趣過去,也許今天趙國公府就會有人來接她了!

    張壽正在那走神,卻突然瞥見鄧小呆正在那抓耳撓腮,糾結到咬手中的木棍,分明解不出這道需要兩條輔助線才能解決的幾何難題,他就笑瞇瞇地嘴角一挑。

    等人求救似的擡頭看過來時,他就勾了勾食指,隨即往外走去。出了屋子略等一會兒,他就見鄧小呆躡手躡腳也跟出來了。

    “小先生,能不能提示提示?”

    “呵呵,你小子就喜歡和齊良比個高低!”張壽怎麼不知道這小子的心思,呵呵一笑後就開口問道,“做題和寫文章不一樣,需要換換腦子,在外頭轉兩圈,說不定你就會了。”

    “哪裏那麼容易。”鄧小呆苦了個臉,一點都沒有之前號稱解答出順天府衙那吏考中三道算學題目時的得意。見張壽但笑不語,他突然想到舅舅說的那個消息,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吞吞吐吐地說,“小先生,有件事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告訴你一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低了聲音說:“舅舅帶我第一次進戶房時,我故意裝成對我們村的情形很好奇,翻到了咱們這的魚鱗冊。小先生,這附近的田地,全都記在一個姓朱的人名下,會不會是你娘當初受騙了,把田地寄放在誰那兒了?這可不行,沒地契要吃大虧的!”

    如果說之前朱公權揭出張家根本就是靠趙國公供養,而後看到母親吳氏的反應時,張壽已經覺得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麼此時鄧小呆做出了確證,他就再沒有什麼僥幸之心了。

    這也怪他,只因為曾經從周圍那些佃戶口中問出的情況便信以為真,沒去考慮天底下還會有童養女婿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唉,看在人家養他那麼多年的份上,就算不能當女婿,他也適當照顧一下那位大小姐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07 AM

第十二章 道是無晴卻有晴

    因為植被更茂密,鄉間的天氣比京城稍稍涼爽,然而,如今已經快要日上中天,頂著烈日行走那滋味,卻是絕對不好受。

    之前是從村頭張家走到快村尾的這座臨時學堂,如今又要從村尾走到村頭,朱瑩此時已經汗如雨下,只覺得衣衫全都緊緊貼在身上,難受極了。

    她一面走一面想,平日裏她每到大熱天,必定躲在全都是冰盆的屋子裏,以免曬紅曬黑,又或者滿頭大汗毀了妝容,要不是因為好奇張壽到底給人講什麼課,她才不會在這種日頭毒辣的時候出來,還走了那麼多路!

    雖說發現了一些東西,可那家夥卻還是對她不聞不問!

    而且她在京城不是坐車便是乘轎,更多的是騎馬,真正靠兩條腿走這麼久這麼長的路,這對她來說還是頭一回。要知道就算從前進宮時,她也一向備受優待,常常會有肩輿可坐。

    朱瑩不自覺地舉起袖子遮擋火辣辣的陽光,可沒走幾步,她突然覺得原本被太陽曬得都睜不開的眼睛突然暗了暗。還以為是天上終於飄來了雲彩,她連忙放下袖子擡頭一看,卻發現那遮去炎炎烈日的,竟然是一把大紅色的油紙傘!

    最重要的是,那把傘上赫然寫著一首詩,正是《春江花月夜》!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字跡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有點眼熟,這才想到去看撐傘的人,這一轉頭,她的目光就定住了,剛剛那滿腔惱火一下子散去得幹幹凈凈,連說話也有點結巴。

    “你……你怎麼……”

    張壽淡然若定地伸手把傘遞了過去:“夏天少出門,出門就打傘,否則曬黑就來不及了。”

    說完這話,等朱大小姐呆呆接過,他便微微一頷首,頭也不回徑直離開。

    足足好一會兒,朱瑩這才恍然回神。看到手中那把漂亮的紙傘不但握柄圓潤光滑,傘紙上除卻那首墨跡淋漓的詩,間或點綴的圖案也賞心悅目,她心情不知不覺轉好,竟是忘了旁邊是個悶葫蘆,扭頭晃了晃手中的傘問道:“這是你家少爺做的?”

    “不是,是徐木匠閑時做的。”阿六的回答照舊硬梆梆,隨即卻突然詞鋒一轉道,“但上頭的字是少爺寫的,那是他很喜歡的一首詩。”

    這下子,朱瑩頓時喜形於色。她不是那種張口就能吟詩作對的才女,可從小讀書,幾十上百首唐詩宋詞爛熟於心卻也是輕輕松松,然而,她最喜歡這首華麗雋永,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卻對誰都沒提過。

    真是好緣分……就是這一手爛字真的有點刺眼!

    喜上眉梢的她再也沒計較阿六最初說話說一半,撐著油紙傘就繼續往前行。縱使這會兒天上太陽依舊毒辣,走在村裏的爛泥地上很不舒服,身上依舊在流汗,可打著大紅油紙傘的她卻反而很悠閑,心中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一樁題外話。

    張壽知不知道,大紅油紙傘據說都是新郎接新娘時用的?

    盡管之前還想著痛痛快快洗個澡,換一身衣服,然後躺在床上再不起來,可此時有大紅油紙傘遮陽,朱大小姐到底打起了精神,心想自己既然是借著巡視父親產業的借口住到張家來的,那麼總應該在這村裏好好再走一走,否則回去之後什麼都不知道豈不是笑話?

    於是,村中的孩子們便有幸見識到了和平日小先生張壽經過時截然不同的風景。

    就只見一個穿著清雅青色絹衣,可容顏卻艷色逼人的少年撐著大紅紙傘穿行在村中爛泥路上,這裏走走,那裏看看,仿佛是田園畫卷中突然多了一朵富貴牡丹,異常引人註目。

    隨著第一個孩子懵懵懂懂跟在後頭,當朱瑩在村裏兜兜轉轉一大圈之後,她身後已經是跟著歪歪斜斜一長串孩子。當看過村子邊上一片稻田,她終於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一轉頭,就只見身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也不過四五歲,小的不過剛會走。

    面對她的目光時,好些人撒腿就跑,可跑了不遠又站住,轉過身繼續盯著她直看。

    換成別人,必定莫名其妙,可朱瑩在京城大街上打馬飛馳時,早就領教過萬眾矚目,此時只是微微一怔便咯咯笑了起來:“這些小家夥,倒也認得美醜!”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阿六的聲音:“大小姐,家裏好象有客來了。”

    朱大小姐立刻轉頭望去,卻只見張家確實就在不遠處,此時此刻,那座她出來時還空空落落的大門前停著眾多車馬,單單馬車,就有足足七輛!

    眼力極好的她認出那些馬車恰是來自家裏,第一感覺不是高興,而是……緊張!

    要知道,昨天她是使小性子留下的,別說二哥必定會氣急敗壞,就算一貫疼她寵她的祖母,也未必會容忍她繼續胡來。這要是這撥人是來接她的該怎麼辦?她該打聽的還沒打聽清楚,張壽這個人到現在還仿佛藏在雲裏霧裏,她根本就沒能看明白!

    她也顧不得今天走太多路的兩條腿猶如灌鉛,加緊步子趕了過去。

    還沒到門口,朱瑩就聽到裏頭似乎有些吵吵嚷嚷,心裏一時更加焦急,可緊跟著,她就只見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怒氣沖沖出了大門,當瞧見她時,兩人立刻飛一般地跑了過來。

    認出是自己最心腹的兩個大丫頭湛金和流銀,朱瑩心情微微一松,不等她們開口便連忙問道:“你們怎麼從裏頭出來了?這吵鬧是怎麼回事?莫非二哥來了?”

    身材高挑,穿著蜜合色衣裙的湛金,此時一見朱瑩頓時喜出望外,右頰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小酒窩,等聽見朱瑩這話,方才露出了怒色。

    “是我和流銀看不慣趙媽媽那輕狂樣子,就打算出來找您!二少爺沒來,太夫人把他禁足了,派了李媽媽和江媽媽帶了我們這些人過來。可天知道二少爺怎麼想的辦法,竟唆使趙媽媽半路上帶人攔了我們的車!”

    聞聽此言,朱瑩頓時大為惱火。她的乳母趙媽媽是什麼貨色,沒人比她更清楚了。仗著曾經伺候過她已故的生母,又餵養了她兩三年,於是素來在府中仗勢欺人。她最初還被蒙在鼓裏,等知道之後立刻大發雷霆,強硬地把人攆出了府去,還美其名曰榮養。

    沒想到這個厚臉皮居然又被人引到了這兒來!

    下一刻,她就聽清楚了趙媽媽尖銳的聲音:“府裏隨便一處過道,也比這大好些,這麼逼仄的地方怎麼住人!大小姐金尊玉貴,怎麼能聽人蠱惑,住在這種豬圈似的地方?”

    知道再不攔住趙媽媽,自己留在張家的苦心就全都白費了,朱瑩差點沒捏爆了拳頭。可她正想沖進去喝止這個長舌婦,可眼角余光往自己的來路一瞥,她就看見張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此時正和阿六並肩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不清楚他到底聽沒聽到趙媽媽那叫囂,她不禁暗叫糟糕,可隨之張壽的稱呼卻惹惱了她。

    “大小姐。”

    “都說了叫我瑩瑩!”

    一想到張壽從昨天到今天就沒叫過瑩瑩這兩個字,還一直都和她保持距離,朱瑩就氣不打一處來。她瞬間意識到自己不該當著丫頭的面亂發脾氣,當下拒絕了伸手要幫自己拿大紅油紙傘的湛金,有些羞惱地沖張壽質問道:“幹嘛攔著我,我要進去攆走那潑婦!”

    張壽只當沒發現她這情緒變化,若無其事地問:“你打算怎麼攆?罵,還是打?何必和個潑婦爭執到自己火冒三丈呢?有道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才是上策。”

    侍立在自家小姐身後的湛金和流銀,此時此刻四只眼睛也全都死死盯著張壽。

    她們事先壓根不知道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自家小姐竟然連個人都不帶,連套換洗衣裳也沒有就留在鄉間,可如今一看到張壽,她們就完全明白了。

    眼前這位小郎君無論相貌還是風儀,那都是一等一的,滿京城無人能及。就連這說話不慌不忙的聲調,也讓人聽著覺得心情愉悅……

    就是眼下紙上談兵就想對付趙媽媽有點離譜!

    朱瑩也有些不服氣:“朱公權到底還是讀書人,你那一套管用。可這會兒鬧事的是我乳母,她目不識丁,蠻不講理,從前在我家也是少人敢惹,你和她理論只會被氣死,怎麼不戰而屈人之兵?”

    張壽一臉山人自有妙計的淡定:“你進去後,不理她,只管和你祖母派的人說話,讓她們去對付她。你二哥那麼厲害都能被你祖母禁足,你這乳母難道能扛得住你祖母那些親信?”

    湛金和流銀對視一眼,正有些驚疑,朱瑩卻眼睛一亮,直接把大紅油紙傘塞給了兩人,隨即便沖著張壽嫣然一笑:“那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就用你這主意試試!”

    想到今天在村中所見所聞,足可證明張壽並不完全是只有好皮囊的鄉野村夫,如今這主意聽上去也大有道理,她眉飛色舞地瞟了他一眼,隨即就昂首挺胸進了大門。

    連正眼都不看那衣衫鮮亮的趙媽媽,朱瑩徑直穿過院子,來到吳氏面前,笑吟吟地問:“吳姨,我餓了,今天午飯吃什麼?”

    大門外,張壽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該說,這位千金大小姐真會觸類旁通?

    她竟然做得比他提議的還要更徹底,別說那個潑婦乳母,就連趙國公府太夫人派來的人,也一概都無視了!

    回頭他對她說的話要是被兩個丫頭泄露出去,那位太夫人不會把帳算在他頭上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07 AM

第十三章 暫住變長居?

    給朱瑩出了個主意,囑咐了阿六在大門口守著,張壽卻閑庭信步繞到了自家後門。推了一下見後門紋絲不動,知道是落鎖了,他就看向了旁邊那棵大樹。

    外表看上去清雅俊逸的張小郎君,竟是身手矯健地借著樹幹三兩下爬上了樹,隨即攀上了自家圍墻,輕輕巧巧落在後院,絲毫不在乎這一幕被人看到會驚掉多少眼珠子。

    見雙手蹭了不少浮灰,他還慢悠悠地去水缸舀水洗了個手,這才從中門悄悄溜進了廳堂。

    發現人都聚集在前院,他堂而皇之地往主位上欣然一坐,隨即自覺進入了看戲模式。

    外院中此時此刻一片靜悄悄。

    其實,這小小的地方眼下人多到沒處下腳,確確實實和趙媽媽的抱怨相符。

    三匹神氣活現的駿馬,三個清一色行頭的馬奴,然後是四個衣著比湛金和流銀稍稍簡樸一些,年紀也明顯稍小兩歲,臉上有些稚氣,卻努力站得筆直,幹凈爽利的小丫頭。

    而剛剛正在找茬的趙媽媽身後,是兩個正在阻攔她的仆婦。雖說衣著裝飾都比趙媽媽簡樸得多,但她們卻顯得更有氣派一些。

    而除此之外,還有上次來過的朱宏和朱宇兩個護衛,以及同等身材的護衛十二人。

    再加上剛剛進來和吳氏說話的朱瑩,湛金流銀一對大丫頭,老劉頭以及劉嬸夫婦,守在門口沒有存在感的阿六,總共將近三十號人,三匹馬,怎麼可能顯得不擠?

    張壽不禁有些犯嘀咕。雖說朱瑩那乳母說話難聽,可看這麼多人擠在這裏的架勢,接大小姐回府的陣仗好大啊!

    此時此刻,旁若無人進來,卻只和吳氏說話的朱瑩,用她明明白白的態度,讓剛剛喧鬧猶如集市的院子變成了鴉雀無聲的課堂。相較於受寵若驚的吳氏,完全被漠視的趙媽媽那張臉上真是寫滿了五顏六色,精彩極了。

    吳氏倒是已經有些摸著了朱瑩的性格,驚覺回神後便連忙笑道:“今天午飯是千層肉餅和酸湯餃子,湯品是玉帶羹,鍋裏還燉了蓮子甜湯,你若是喜歡,飯後又或者午睡之後再吃甜的吧。”

    “好。”朱瑩含笑點了點頭,“阿壽也回來了,那我們一會兒就先吃飯吧。”

    阿壽回來了?怎麼不見人影?

    吳氏心中納悶,可朱瑩說得信誓旦旦,她略一思忖,到底沒有質疑,便點點頭道:“剛剛被這麼一耽擱,包好的餃子還沒來得及下鍋,千層肉餅也還沒煎好,我去廚房看看。”

    她說著便用力一拉劉嬸,把這個差點和趙媽媽吵了個天翻地覆,卻似乎忘了本職工作的廚娘給硬是拽了走。至於老劉頭,這個老奸巨猾的門子瞅見沒自己發揮的余地,立時跟著主母和媳婦一塊溜了。

    直到這時候,朱瑩方才轉過身面對著趙國公府今天過來的諸人。在她那嚴厲的目光註視下,也不知道多少人低下頭去。可下一刻,不經意瞥了廳堂一眼的她就發現,張壽正四平八穩地坐在主位上,發覺她看過來時,竟然還笑吟吟地對她眨了眨眼睛。

    她忍不住沖著只有自己才發現的他多看了幾眼,隨即才收回了目光,居高臨下地吩咐道:“湛金和流銀是我指名讓她們過來的,小紅和那兩匹馬也是,至於外頭馬車上,大約是我提過的箱籠。我只要這些人和東西就夠了,其他人都回去。”

    趙媽媽登時再也忍不住了,她蹬蹬蹬沖上前去,帶著哭腔叫道:“我的大小姐,你什麼時候在這種鄉野腌臜地方住過!什麼見鬼的婚約,那是哄人的,你想讓滿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笑話你麼?這要是夫人還在……”

    沒等她說完,朱瑩就徑直對她身後那兩個穩如泰山的仆婦喝道:“李媽媽,江媽媽,祖母派你們兩個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的乳母在這丟人現眼?”

    眼見朱茵面色一沈,顯然真生氣了,趙媽媽心中一慌,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去,口中已經是哭號了起來:“天爺喲,我伺候了那麼多年夫人,千辛萬苦餵養了大……”

    下一刻,一團破布就把她下半截話完全給塞回了嘴裏。剛剛靜若處子的江媽媽此時動如脫兔,歉意地沖著朱瑩屈膝一福,隨即利落地反剪了趙媽媽的胳膊,直接把人拖了走。

    李媽媽這才慌忙趕上前深深行禮,滿臉惶恐地解釋道:“大小姐見諒,趙氏帶了四個人在半道上截下我們,硬跟過來的。那是在大街上,她口口聲聲說大小姐就是她的命根子,如何能住在外頭。我們生怕在京城街頭惹出事端,無奈只得帶上了她。”

    她說著便掃了一眼那些個護衛,頃刻之間,就只見朱宏和朱宇身後那些個彪形大漢中,有人突然暴起出手。不消一會兒,其中四個人就被剩下八個人摁在地上,堵嘴之後捆了個結結實實,隨即和又驚又怒卻掙紮不得的趙媽媽一塊,被押出了院子。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短短一瞬間,不一會兒,剛剛還擠滿了人的院子裏,便空出了一大塊。

    看著這簡直翻臉如翻書的一幕幕,張壽不由得輕輕摩挲著下巴。

    他就說嘛,果然有貓膩!

    聽剛剛朱瑩身邊那個丫頭說,趙媽媽今天是帶人攔車,硬跟了來。如今看外頭那位仆婦的手下功夫,想要阻攔這個朱瑩的乳母,根本就是舉手之勞,那四個護衛也不是國公府八個護衛的對手,如果真的不想帶她們來,哪裏還用得著剛剛朱瑩發話,他們才出手把人解決?

    這是想告訴朱瑩,鄉居生活沒那麼清靜愜意,隨時可能有討厭的人過來打擾?

    所以接下來,應該就是請這位大小姐趕緊回府去了吧?嗯,肯定是這樣!

    見朱瑩沈著臉沒做聲,李媽媽這才繼續說道:“大小姐您留在這,太夫人原本就不放心,如今又只留下湛金和流銀,傳揚出去,人家豈不是會覺得趙國公府連伺候大小姐的人手都支應不出來?”

    “再者,別人能唆使大小姐您的乳母過來搗亂,指不定還會派其他人過來鬧事。還請大小姐體諒太夫人苦心,除了湛金和流銀,讓這四個手腳勤快的小丫頭做點雜事,再留下朱宇朱宏他們這些護衛,如此也能更安全些,也不至於和剛剛那樣,讓主人家因此受累。”

    這一刻,張壽頓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瑩昨天留下,還要了一大堆東西,朱宏朱宇兩個護衛沒辦法反對,這還能解釋為大小姐太任性,他們實在沒辦法,所以趕快回府去稟報。

    可看眼下的架勢,國公府那位太夫人不但打算繼續把朱瑩留在他這兒,還借著剛剛那檔子事增加人手,這是打算把暫住變成長居?

    開什麼玩笑,就算有婚約,他們也只是“未婚”夫妻,不是夫妻!

    被李媽媽這樣入情入理地一勸說,朱瑩簡直心花怒放。她從前就覺得祖母最能理解自己的心,如今看來,這何止是理解,如果祖母眼下在這兒,她恨不得抱著她高叫一聲祖母萬歲!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張壽的聲音:“大小姐鄉居,府上太夫人確實不放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10 AM

第十四章 三面受敵?

    張壽實在是越聽越發現事態緊急,這才不得不現身。

    他從廳堂中出來,見朱瑩那臉上笑意盈盈滿是歡喜,他不由自主心中有些悸動。

    就算覺得這位大小姐只不過是喜歡看自己這張臉,可朱瑩美艷動人,性格還不討厭,他還不至於真的無動於衷。

    可他很快便清醒了。見顯然是那位太夫人身邊親信的李媽媽竟然上前一步,率先向自己屈膝行禮,他禮貌地對這位國公府高級奴仆微微頷首,就不慌不忙地打開了話匣子。

    “若是按照太夫人的意思留下這麼多人,家裏空屋子倒有幾間,但我得說一句不太好意思的話,家裏從來沒客人,連大小姐昨夜都是和我娘擠一張床,如今家裏連搭大通鋪的木板都沒有。可若是要委屈府上各位打地鋪,那我就太過意不去了。”

    “而且,鄉下地方,不免圖個涼快,大熱天的沒事就會往地上潑水,又潮又濕,在地上睡一晚上就會腰酸背痛。農人多有因為貪涼,夏日睡地下,人還沒老就落下一身病的,府上各位怎能受這個罪?大小姐若是喜歡這兒,以後請貴府在附近鄉間蓋一座別院豈不好?”

    聽了這話,朱瑩哪裏還會聽不明白。

    好啊,張壽你居然還是變著法子要趕我走!

    然而,這時候李媽媽卻笑道:“壽公子言重了,大小姐尚且能在這好好住著,其他人哪有不能住的道理?我讓他們去村裏先買些板子來,既然有空屋子,搭兩張大通鋪還不容易?回頭請木匠加緊趕工做幾張床,如果還住不下,那就到村裏農家借住兩宿暫時應應急。”

    說到這裏,她悄悄瞥了朱瑩一眼,見自家大小姐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可聽了自己這話,眼神分明是極其高興的,她不禁有些好笑。

    別說大小姐,就連她第一眼看到這位壽公子,那也是吃了一驚。

    不想鄉野之地竟然鐘靈毓秀,養出了如此俊秀若仙的人!

    昨天朱宇撇下其他人,先行一路打馬飛奔回去,三言兩語稟奏了太夫人此間經過。太夫人聽說未來孫婿長得清雅脫俗,立刻大笑開懷,就派她今日帶人過來,不論如何,先把大小姐身邊人手安排齊全,免得在朱家多事之秋時,有人仍不死心打大小姐的主意。

    當然,為了讓大小姐同意多留幾個人,她路上遇著趙媽媽那撥人時,就耍了個心眼。

    她自得地笑道:“太夫人說,壽公子不用擔心大小姐住在您這兒不合規矩。老爺既然打小就給大小姐定下婚約,朱家和張家自然是通家之好。再者,吳娘子和壽公子又是知禮的人,京城煩心事多,大小姐出來住幾日散散心也好。”

    說到這裏,沒等張壽有所反應,她便再次襝衽施禮,誠懇道歉。

    “之前是我故意放任了趙氏,也是想瞧瞧,人家唆使了她這麼個蠢貨來鬧事,到底有些什麼招數,沒想到就是潑婦似的鬧了一場。我這一念之差,卻讓吳娘子受了不少委屈,實在是對不住,我在這兒給壽公子您和吳娘子賠禮了。”

    吳氏說是進了廚房,其實也就是劉嬸忙活,她躲在門簾後頭,一句對話都沒錯過。見李媽媽竟然真的開口賠禮,她慌忙打起簾子出去。

    “哪家沒有個把刁奴,不過一點誤會而已。”

    張壽沒曾想吳氏竟會突然現身,還搶著接過了話頭,不由頭更大了。

    昨天若不是吳氏,美艷卻任性的朱大小姐不可能順順利利留下來;今天倒好,他這親娘一出面點頭,朱家塞來的大堆婢仆就要把家裏填滿了!

    可轉念一想,他就意識到,吳氏今天如此殷勤,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希望促成這樁婚事。

    有了這麼個體悟,他簡直無奈到了極點。

    一個硬賴在他家的大小姐,一群突然塞過來攆都攆不走的婢仆,現在還要加上個一心撮合的母親,他這是三面受敵啊!

    李媽媽對於吳氏從廚房出來並不意外,當下又笑吟吟地拍了拍手。下一刻,就只見剛剛才把趙媽媽押出去的江媽媽默不作聲地帶了兩個護衛進來,三個人手頭捧著大大小小一大堆錦盒。而這時候,李媽媽又帶著這三個人笑意盈盈地略略屈了屈膝。

    “大小姐在這兒叨擾,如今又是這麼多人過來,太夫人知道,給壽公子和吳娘子添麻煩了。這是太夫人的小小心意,還請千萬收下。”

    相較於剛剛鬧事的朱大小姐那乳母,張壽不得不承認,代表朱家那位太夫人的李媽媽這撥人,確實將朱門貴第高級家仆的派頭表現得十足。

    甭管人家心裏怎麼看他們這對窩在鄉下的母子倆,至少面上無懈可擊!就連對吳氏的稱呼上,人家也不像昨天那個朱公權大剌剌地一口一個吳姨娘,口口聲聲的吳娘子。

    見老劉頭不知道從哪裏又鉆了出來,竟是二話不說就拽了之前一直很沒存在感的阿六上來接禮盒,張壽不知道自家這兩個是故意還是無心,索性也懶得客套了。

    “也罷,那我就不客氣了。鄉下地方,沒什麼好東西答謝太夫人,正好趕上收割季,新收的稻谷才打出來一批,勞煩回去時給太夫人捎點新米和果蔬,也算是我們母子一片心意。”

    雖說李媽媽知道自家太夫人備的這幾個禮盒中,既有名貴補藥,又有十匹各式綢緞布料,還有玉梳玉佩之類的精致小玩意,價值斷然不是一點鄉下土產可以比擬的,但張壽既然懂得禮尚往來,她還是爽快答應了。

    眼見張壽竟然和李媽媽這些人一團和氣,朱瑩如釋重負。

    一想到能夠在這鄉間再多盤桓一陣子,趁機再多多了解一下這位俊秀的鄉下小郎君,她心情怎會不好?

    可她好歹還有那麼一點理智,趁張壽還在那無可奈何應付李媽媽,她就把江媽媽拉到了一邊:“大哥那兒有消息嗎?還有爹呢,朝中非議那麼多,他真能應付得過來?”

    江媽媽不像李媽媽那樣八面玲瓏,此時面色微微一肅,卻是鎮定自若地答道:“太夫人說,大小姐不用擔心,大少爺吉人自有天相,必定無事。至於老爺,再大的風浪都見過,如今這點小小風雨,不值一提。再說,一切都有太夫人呢。”

    “那就好。”朱瑩只覺得心下壓力全都無影無蹤,一時更加喜笑顏開。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忙問道,“對了,那花叔叔呢?他怎麼沒來?難道朱宏朱宇沒告訴祖母?”

    江媽媽還沒回答,耳尖的李媽媽就接上了話:“哎喲,我的大小姐,誰敢怠慢您帶的話?花七又不是太夫人的人,那是老爺留在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跑到那鉆沙去了,早上太夫人找不見人,還發了火,讓人立時去找。”

    今天出來,太夫人吩咐的樣樣事情都辦得順順當當,李媽媽自然滿臉堆笑:“您盡管放心,只要花七回來,太夫人必定會派他過來的!”

    張壽卻已經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居然還要來人……他這幹脆改叫趙國公府別院算了!

    送了禮,留了人,該說的話也都帶到,李媽媽婉言謝絕了留下用午飯,笑容可掬地打過招呼,這才帶著江媽媽告辭回去,只字不提就她們二人加上車夫,怎麼看住趙媽媽和那四個護衛的問題。

    至於留下的人,四個小丫頭去整理空屋子,湛金讓流銀伺候朱瑩,自己去整理箱籠,而朱宏和朱宇則是帶著護衛們去村裏采辦床板等物。

    當劉嬸笑瞇瞇端了餃子和肉餅上來時,此時梳洗更衣,換了一套銀紅煙霞綃紗衣裙的朱大小姐出來打算吃午飯時,她卻發現,張壽又不見了!

    她還打算詰問他,今天中午這餃子和肉餅是不是也要各吃各的,沒想到他又跑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13 AM

第十五章 棺材板和姑爺

    只要躲在廚房,不用顧及保持儀態,對於張壽來說,吃幾個餃子不過一會兒功夫的事。

    從前他只是疑惑,可如今他走在村裏,心中卻隱隱有了一個判斷。

    張家所在的這個村子總共三四十戶人家,百多口人,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很小。村子裏幾乎全都是佃戶,姓氏不一,沒有獨立耕種的富農,更沒有其他地主。

    對於遠離城市,沒有王法只有宗法族法的鄉下,這種諸姓雜居,只有他們孤兒寡母算是富足的情況,這絕對不正常。

    而且,這三年來,他也沒見到過那種痞子惡霸之類的角色。就算齊良遭遇過債主追債,可那也是正常的民間借貸,主要是不事生產卻又債台高築的齊父自找的。

    現在想想,這村子的佃戶應該是經過謹慎選擇的。如果是這樣,那位趙國公也不算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至少人家不但養了孤兒寡母,還給他們建立起了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

    不過,眼下這個遠離喧囂的寧靜村莊,正變得如同菜市場。

    這大中午時分本來便是每日收割時唯一的休息機會,村中不再只有小孩子,大人們都從地裏回來了。尤其是如今收割季幾乎就要結束的時候,人們的嗓門似乎都高了。

    於是,當八個來自趙國公府的護衛,為了大小姐和自己的安居而進行采辦時,在家的村民們面對那些從衣著就能看出很闊綽的護衛們,一問清楚買什麼,他們就興奮不已。

    大通鋪需要板子,打造新床同樣需要板子,而在這麼個小村莊,最好的板子打哪來?

    此時,張壽便親眼看到,村中年紀最大,自稱德高望重的楊老倌,讓兩個兒子把自己攢了一輩子的一副棺材板擡到了家門口,自己親自把衣著光鮮的朱宏硬是請了過來,隨即就指著自己那副還沒解開的板子開始了天花亂墜的吹噓。

    老頭兒間或還拿手指在上頭叩擊,以此證明木料確實上好。

    至於朱宏……聽說這是早早攢下的棺材板,整張臉都有些青了。

    張壽原本只不過是駐足看熱鬧,可當發現朱宏瞧見了自己時,他心中一動,幹脆主動上了前。

    果然,看到他來,朱宏明顯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壽公子,”他先行了禮,隨即就幹咳一聲道,“我們不過是臨時住幾天,怎好挪用別人家的壽材……”

    斜睨那個眼珠子亂轉的楊老倌,張壽就知道,這個村裏人嘴中早就一只腳伸進棺材板的老頭兒是什麼真實想法。他立刻打斷朱宏,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壽材二字,聽上去不吉利。可既不吉利,為什麼人都提早準備板子,甚至有人生前就把板子解鋸糊漆直接做好?”

    “很簡單,為了沖一沖,把疾病和禍害沖走。既然能沖走,那麼證明這聽著不吉利的東西,其實是很有福氣的。而且,這村裏的人熱情淳樸,聽說諸位遠來是客,在這兒暫居卻缺少床鋪,這才肯讓出他們積攢一輩子的東西,你要是不願意,他們只會認為你瞧不起他們。”

    朱宏只覺得這話聽著有哪裏不大對勁,可張壽實在是說得太誠懇了,所以他不知不覺有些猶疑。尤其是見一旁那父子三人明顯有些氣鼓鼓的,分明被張壽說中了心思,他就更加為難了起來。然而,真正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卻還在後頭。

    “要打一張像樣的床,在沒有好板子的情況下是不可能的,我想府裏總不可能專程從京城送板子來?現砍樹倒是可以,但不說別的,不晾幹怎麼開工?如果你忌諱這是壽材板子,那就這樣,我那張床回頭讓給你們睡,這板子新做的床給我,如何?”

    “那怎麼行!”

    在張家後墻樹上熬了一宿,眼睛裏此時還有血絲的朱宏頓時頭皮發麻。雖說大小姐和張壽還沒成婚,但太夫人都把人當成了未來姑爺看待,他就算打心眼覺得從小長在鄉下的張壽除了一張臉,哪都配不上大小姐,卻不可能為了自己那點忌諱,就讓張壽去睡棺材板做的床!

    萬一回頭人折壽……呸呸呸,先別胡思亂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硬著頭皮說:“既然如此,板子我買了就是!”

    他瞅了一眼那明顯是上了年頭,而且有人擦拭摩挲,所以依舊顯得挺圓潤,尚未真正做成棺材的板子,告誡自己不要忌諱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一錘定音道:“二十兩銀子,我拿走就是!”

    楊家父子頓時眉飛色舞,等看到張壽轉過身來,滿臉懇切地和他們商量價錢,三人立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滿口答應。

    眼見朱宏也不叫人幫忙,撂下銀子直接把板子扛走,楊老倌捧著沈甸甸的那錠雪花大銀,等人已經走遠之後,他方才上前一步,小聲對張壽問道:“小先生,你家裏這些客人哪來的,我還想開價五貫錢呢,他居然直接一口就是二十兩!到底是有錢人,都不用制錢,只用銀子。”

    “呵呵,京城來的。”張壽說著便一笑,見楊老倌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就又慢吞吞地補充了一句,“趙國公府朱家的。”

    他故意揭破朱宏來歷,隨即果然註意到,楊老倌臉色倏然一變,反倒是楊家兩個兒子只是純粹的驚愕,仿佛是覺得那麼高高在上的貴人突然和自家小村子搭上關系,實在很稀奇。

    “二十兩買去你的板子,到徐木匠那邊鋸開,打磨上漆做床,這燃眉之急就算解決了,否則從別處買,車馬費人工費都是錢,所以他這錢花得不虧。而且,他們又不會在我家常住,回頭人一走,這些床板我留著也沒用,自然還是還給你。一來一回,全都便宜了你!”

    張壽故意把話說得極其輕松,楊家二子自覺占了大便宜,一時喜形於色,大的那個更是打躬作揖道:“多虧小先生,否則我們也賺不到這銀子。回頭我再去給老爹訂一副杉木好板子,頂了天花個幾兩銀子,剩下的足夠咱們家兩個小子娶媳婦了!”

    “哼,就那兩個沒用的小東西,小先生肯教他們認字讀書,居然不好好學,活該娶不上媳婦!都是你們兩個,上梁不正下梁歪,還不趕緊滾進去!”

    楊老倌突然大罵了兩句,隨即蠻不講理攆走了兩個兒子,這才臉色覆雜地將剛剛揣在懷裏的二十兩銀子遞還到張壽面前。

    見此情景,心裏已經有所猜測的張壽便很自然地露出了詫異之色:“你這是幹什麼?”

    “早知道是趙國公府的人,我怎麼也不會收這二十兩銀子,小先生代我還回去吧!”

    張壽自然不肯接:“你是怕趙國公府的人覺得你坑了他們的錢?是他自己給的,又不是你漫天要價。再說,你不是成天嚷嚷腰腿疼?拿著錢去好好瞧瞧大夫,開藥調理調理,還能多活幾年。人家趙國公府在京城買一張床說不定都得百八十兩,不在乎這點錢!”

    “話不是這麼說……”一貫以中氣足嗓門大在村裏著稱的楊老倌這會兒聲音低沈,老半晌方才嘆了一口氣,擡起頭道,“我畢竟曾經是趙國公手下的兵,這條命要不是趙國公巡營的時候叫了軍醫給救下的,早就丟在塞外了。再說,拿棺材板給活人做床這種事……”

    他說到這兒,突然頓了一頓,疑惑不解地看向張壽道:“對了,趙國公府的人怎會到這鄉間來,還要打床,聽著是要常住?難不成他們住在小先生你家?”

    張壽本來還在慶幸終於找到了一個疑似知情者,能打探點這村子的來龍去脈,此時聽到楊老倌這話,他就仿佛興頭上被澆了盆涼水。

    可他知道這老家夥有多刁滑,很快便下了一劑猛藥。

    “別提了,我閉門家中坐,未婚妻天上掉下來,還是趙國公府大小姐!”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話音剛落,楊老倌兩眼放光,竟喜笑顏開地叫道:“原來是姑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27 AM

第十六章 人人都道好姻緣

    被楊老倌口口聲聲稱作姑爺的張壽,最終不得不從人家門口落荒而逃。

    平時知道這老頭兒是個罵起人來中氣十足的性子,可他還是第一次領教,這老頭兒纏人起來那功夫也是第一等。

    別說從對方嘴裏掏出怎會從外地遷來本村落戶的實話,楊老倌竟死纏爛打追問他何時何地因何與趙國公府結親,架勢和後世相親查戶口的阿姨媽媽沒什麼兩樣……

    而發現問不出所以然之後,楊老倌那溢美之詞立刻不要錢似的砸了上來。什麼我早就看出小先生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白頭偕老……

    天知道楊老倌可能就連朱瑩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早起朱瑩一身男裝上外頭溜達時,一把年紀還筋骨硬朗的楊老倌還在地裏忙活呢!

    到最後他只能仗著年輕腿腳快,這才得以擺脫這不要臉的老頭兒。至於儀態……他又不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在村民面前怎麼可能那麼端著,否則這三年怎麼過?

    當張壽最終停下步子時,卻發現已經到了鄧小呆家門口。來都來了,他想到明日這個準弟子就會正式去京城順天府衙,開始白衣令史的職業生涯,便打算進去囑咐兩句。

    可他一只腳剛邁過門檻,就只見鄧小呆喜氣洋洋地出來。一見他,人便立時眼睛一亮。

    “小先生,我正想去找你呢!這麼大的事情你竟然瞞著大夥兒!你明明早就和趙國公府訂了親,早上還對我胡扯,不過也是,趙國公不算頂尖勳貴,誰家算頂尖勳貴!”

    張壽的第一反應,便是一個箭步竄上前去,一把捂住了這小子的嘴,隨即把人拖到了他家圍墻根上,這才松開手沒好氣地質問:“你都是從哪聽到這鬼話的?”

    “剛剛上我家買板子的人說的,他說是趙國公府的護衛。我沒想到趙國公府的人到了咱們這種小地方來,一時好奇追問了兩句。”

    “聽說小先生你和趙國公府大小姐早就訂了親,我爹娘都在那念佛呢,說是早知道趙國公府的姑爺給我當了先生,再高的束修也要讓我去跟你讀書,怎能還讓你貼補我家!”

    見鄧小呆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張壽簡直哭笑不得。

    然而更讓他覺得匪夷所思的,是趙國公府的人居然會這麼大嘴巴!

    要知道,朱大小姐絕對算是頂尖的大美人,顏值滿分,性格雖說有點任性沖動,總體來說卻還是本性很不錯,而且有名門千金這一身份加成,至於愁嫁嗎?

    就算是大小姐她二哥不靠譜,想要拿妹妹當聯姻籌碼,那位太夫人也沒道理急吼吼地非要立時三刻把這樁婚事宣揚得人盡皆知——她反過來棒打鴛鴦反而更合理些!

    他使勁定了定神,這才幹咳一聲道:“這婚事我自己都是剛知道,直到現在還懵著呢。你先把恭喜這兩個字給我吞回肚子裏,明天去了順天府衙,記得幫我好好查一查,到底這樁婚事有沒有婚書存檔,順便看一看是何時何地定下的,當然能知道緣故就更好。”

    “好嘞,小先生放心,包在我身上!”鄧小呆答應得異常爽快,隨即卻又補充了一句,“人家趙國公府的人都往外這麼說,這婚事足可見是鐵板釘釘,不會反悔的。”

    人家是未必反悔,可最重要的是,我其實並不是那麼樂意!

    就算是被一個出身名門的頂尖大美人逼婚,那也得先給他一個弄清楚情況的機會啊!

    張壽心裏這麼想的同時,不免就覺得到底有一股子呆氣的鄧小呆有些靠不住。然而,遭遇天上掉下來一個未婚妻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突發事件,他除了指望自己教出來的,又考進了順天府衙戶房的鄧小呆去打探緣由,還能靠誰?

    在村裏又轉了一圈,因為避開了徐木匠家,張壽倒是沒有再偶遇采辦床板的趙國公府那些護衛。然而,他卻遭遇了好幾撥突然殺出來對他道喜的村民!

    毫無疑問,全都是恭賀他和趙國公府結親……

    在這賀喜聲中,面上淡定的張壽甚至有一種,自己是剛剛金榜題名的進士,遭遇榜下捉婿,迫不得已變成了權貴家姑爺的即視感。

    可他非常明白,自己別說不是進士,眼下甚至連個功名都沒有,其實還是個窮光蛋。趙國公府這些人為什麼要這麼大張旗鼓故意把消息先放出去?

    僅僅是因為他……顏值高?顏值高能當飯吃?雖然趙國公府不缺養女婿的那口飯……

    張壽心裏暗暗吐槽,隨即決定,是禍躲不過,直接轉去之前故意避開的徐木匠家。

    他在這個不大的村子裏生活了三年,閉著眼睛也能找到路,所以他特意繞了一大圈,不走正門,而是來到了徐木匠家後墻。

    他正琢磨著要不要從後門進去,就聽到了徐木匠那洪亮的嗓門。

    “嘿,這些板子倒是都不錯,不少還是我親自幫他們挑的……”

    也許是發現自己讚嘆的由頭有些不對,張壽就只聽裏頭徐木匠立刻岔開話題。

    “您放心,這其中幾塊底板是現成漆好的平板,我解鋸開來,一會兒就親自帶兒子去張家大院把大通鋪搭好,至於打幾張床,恐怕要晚幾天,畢竟就算是不上漆,上一層桐油,不晾幹也不能立刻睡人。”

    “晚幾天不妨事,反正我們十天半個月不會走。”

    張壽一下子就分辨出,後一個說話的人是朱宏,不禁有些牙疼。

    趙國公府這些人,還真是打算賴在他家打持久戰?

    而下一刻,他又聽到了徐木匠帶著明顯諂媚的笑聲:“小先生那模樣就和年畫裏的神仙似的,性子也好,憐老惜貧,最是古道熱腸,咱們村裏就沒人不敬重他的。國公爺這樣的貴人竟然能慧眼識珠,挑中小先生當女婿,還真是讓人做夢都想不到!”

    張壽沒工夫去計較徐木匠往他臉上貼金了,他兩只耳朵豎了起來,只等著朱宏的回答。然而,他等了足足許久,最終只等來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別啰嗦了,我付你雙倍工錢,趕緊把東西趕出來!”

    隨著這個聲音,他聽到徐木匠連聲應是,隨即漸有腳步聲,顯然是人離開了。可還沒等心中失望的他打算悄然溜之大吉,就聽到墻那邊朱宏再次低低開口說了話。

    “我知道你不願意。”

    那一刻,張壽還以為這位趙國公府的護衛朱宏是絕頂高手,能註意到離開圍墻還有好幾步,已經幾乎是屏住呼吸的自己。但很快,他就松了一口氣,知道他是和另外一個人說話。

    “就算陸家老么是個嬌生慣養的豬頭廢物,大小姐根本看不上,可太夫人為什麼非得選中那個鄉下小子!就因為他長得好?”

    “住口!”朱宏的聲音非常嚴厲,“這是國公爺定下的婚事,再說也輪不到我們置喙!”

    “我知道,太夫人一貫不喜歡二少爺,如今他竟是心大到想染指家業,她自然更容不下。萬一老爺這次真的因為戰事不利被追究,大少爺又有個萬一,她絕對會破釜沈舟把二少爺宗譜除名。老爺這些年再沒添個一兒半女,族中其他人太夫人又看不上,所以就打大小姐主意!”

    大概是朱宏默不作聲,那聲音又大了兩分:“大小姐現在覺得那個張壽長得光彩不凡便傾心,可以後呢?她能受得了走出去被人指指點點?能受得了日後夫婿入贅朱家一生平庸?”

    朱宏終於忍不住反駁:“先不說太夫人並沒有為大小姐招贅之意,國公爺和大少爺必定會平安歸來,就說本朝太祖,他也不是贅婿起家?”

    “哼,那你可別忘了,本朝太祖君臨天下時,誰還敢說他是贅婿?那位元後還不是容忍了他妃嬪成群?”

    啪——

    聽到裏頭那個分明是打在人臉上的響亮巴掌聲,張壽不禁暗自呵呵,心想這送上門的八卦還真是信息量很大。

    可究竟是真是假,那就說不好了!說不定是其中一方故意說給他聽的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31 AM

第十七章 牛嚼牡丹

    相比朱瑩開出的清單,此番趙國公府送來的東西只有多,沒有少。

    光是大小姐的各色衣裳行頭,便有整整六個箱子。其中,今年新裁的夏衣四箱,以防天氣突然轉涼時,以備不時之需的去歲舊秋衣兩箱——當然,雖說舊,朱瑩一次都還沒上過身。

    至於冬衣,用湛金和流銀的話來說,一則是冬天還遠,二則,若是真的入秋,大小姐的秋衣尚且要裁縫過來重新量身定做,更何況是冬衣?

    而朱瑩點名要的那些書,那些器物首飾等等,又是八個箱子。所有這些,裝了三輛馬車。

    所以,在重新整理箱籠的時候,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不由眉頭緊緊擰起,只覺得這張家正房實在是太小,櫃子實在是太少……總而言之一句話,根本沒地兒放這麼多東西!

    然而,朱瑩早就暗中警告過她們,不許挑剔抱怨,她們也只能在肚子裏生悶氣。只覺得那個對大小姐百般賠笑討好的吳氏,一點都沒有當家主母的樣子。

    這種不滿的怨氣,直到門外一聲咳嗽,緊跟著那個仿佛給這昏暗屋子帶來光的少年進門,方才無影無蹤。饒是她們知道這位小郎君不過是鄉間長大的,卻依舊不禁貪看那容光,許久才醒悟到這樣盯著人看,實在是對不住自家小姐。

    “阿壽,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一直在努力安撫朱瑩的吳氏總算是松了一口大氣。她嗔怪地瞪了進屋的張壽一眼,卻沒等他開口辯解,便直截了當地說:“你好好陪著瑩瑩說會話,我去廚房讓劉嬸盛甜湯來!”

    見吳氏說完就走,一點沒給自己拒絕的機會,張壽忍不住擦了擦額頭汗珠。可下一刻,他便只聽朱瑩吩咐道:“湛金,還不快去擰塊濕巾來,看他一頭的汗!”

    湛金連忙答應一聲,可等到用盆中井水浸濕了軟巾擰幹,又送到了張壽面前,聽到那一聲多謝,她瞥見準姑爺那張清俊的臉,不禁面紅耳赤,甚至顧不得答話便退到了裏屋,假裝整理東西。可隨之她就聽到了朱瑩那清脆的笑聲。

    “這丫頭,跑那麼快幹什麼!流銀,你快去,給他送杯茶。”

    擦完臉的張壽聽到朱瑩這吩咐,見流銀送了茶給他之後,果然同樣是一溜煙奔到了裏間,再也不肯出來。簡直又好氣又好笑。

    這麼個膽大妄為的大小姐,怎麼有這麼容易害羞的丫頭?

    他捧著茶找了張椅子坐下,喝了一口之後,他就不禁心中一動。下一刻,就只聽朱瑩問道:“怎麼樣,這今年的社前茶如何?虧得湛金和流銀細心,把太後賞給我的新茶也捎了來。”

    “社前茶?”張壽不禁暗自躊躇。所謂社前,指的是春社之前,也就是立春第五個戊日祭春之前出產的茶,大多甚至在春分左右采摘,足足比清明要早半個月。這個時分,茶葉細嫩,產量極少,比明前更加珍貴,所謂頭茬貢茶,便是如此。

    他細細再品,心中不禁有了計較:“貢茶求早,社前茶產量少,僅供上用,自然是珍品。”

    朱瑩本意不是炫耀,可見張壽處之淡然,她卻又有些不高興,當下不服氣地問:“那你說什麼茶更好?”

    “我這鄉間大多是陳茶,好茶根本就沒喝過,哪裏知道茶葉好壞。”張壽打了個哈哈,仿若不以為意地說,“再說我平常也不怎麼喜好喝茶,那些茶葉也就是用來解渴而已。給我喝好茶,那是暴殄天物,浪費了。”

    朱瑩心中大樂,當下她便極其豪氣地說:“什麼浪費不浪費,茶葉就是用來喝的,放著可惜了!”

    “不少品種的社前茶和明前雨前不同,當年泡茶,口感並不是最好。相反,有時候要放三五年才能出香,那時候喝,齒頰留香,更勝新茶。”張壽雖這麼說,但卻一口氣將茶水飲盡,隨即又笑道,“而似我這般牛飲社前新茶的,不免要被人譏笑是牛嚼牡丹的蠢物了。”

    他正這麼說,剛剛躲進去的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竟是突然雙雙從東邊書房探出了頭。流銀性子活潑一些,卻是抿嘴笑道:“壽公子這習慣和大小姐真像,她也說,喝茶只是為了解渴。不管什麼茶,喝起來味道都差不多。”

    雖說流銀這是幫襯自己,朱大小姐還是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然而,她臉上那笑吟吟的表情,卻暴露出了她極好的心情。

    “往年的那些貢茶,二哥說外頭一堆人當寶貝,有時候竟從我這偷了出去,交換給那些趨之若鶩的人家,轉頭再打了精巧首飾拿來討好我,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反正那社前茶我才喝不出好來,平日就丟在哪個罐子裏,也就湛金和流銀覺得珍貴,特意帶了過來!”

    說著,朱瑩便沖著張壽一笑:“沒想到還真的有人和我一樣牛嚼牡丹!”

    張壽見朱瑩還對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終於找到知己的樣子,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片自黑的苦心全都泡了湯。

    我以為名門千金必定各種講究,所以才想把自己打扮成不解風雅的俗人一個,誰知道會弄巧成拙!

    想到自己在徐木匠後院聽到的那些對話,張壽也不接話茬,把茶盞往旁邊高幾上一擱,這才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大丫頭。直到將她們看得心頭小鹿亂撞,他才笑吟吟地問道:“你們今天既然遭遇那位趙媽媽攔路,把她和那幾個護衛帶了過來,動靜豈不是鬧得很大?”

    湛金和流銀對視一眼,見朱瑩沒有阻止,最終,性子更穩重的湛金就開口說道:“是鬧得不小,大小姐在京城名氣大得很,今天聽說是咱們家的事,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都是看熱鬧的。所以李媽媽才沒當場拿下趙媽媽那幾個人,而是答應帶了她過來。”

    “哦?”張壽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這才問出了另一個問題,“既然你家大小姐艷冠群芳,那麼她在京城豈不是傾慕者無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39 AM

第十八章 最是難負美人心

    朱瑩正因為張壽又叫她大小姐而心中暗惱,等聽到艷冠群芳這個詞,她那一絲不悅才飛到了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高興。可等最後一個問題落地時,她忍不住臉色微沈。

    見這個問題難住了湛金和流銀,或者說,她們誰都不敢輕易回答,她便一拍扶手,沒好氣地說:“是又怎麼樣?明裏暗裏傾慕我的人多了!可不是豬頭蠢貨,就是自命不凡,我都懶得多看他們一眼,否則恨不得去洗眼珠子!”

    “還有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明明成天偷偷盯著我看,還不敢承認,背地裏更是搖頭嘆息說什麼招蜂引蝶,禍國殃民,呸,偽君子,我還當眾打過兩個!”

    見她越說越是含嗔帶怒,張壽不禁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人之常情。至於一面好美色,一面裝正經的那種偽君子,但凡抓個現行,是該甩他一個耳光!”

    可是,一時興起附和了敢愛敢恨的大小姐,張壽方才意識到自己竟是被霸氣的朱瑩帶偏了話題。眼見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加炙熱,他連忙言歸正傳道:“我是想問,會不會有你的傾慕者追到這鄉下地方來?”

    這個嘛……

    朱瑩難得遇到一個讚同自己那出格舉動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是父親莫名其妙給她定下的“未婚夫”——如果說初見時她只是心悅他的容顏,那麼現在,她卻覺得,無論是性格還是為人,他都挺對自己脾胃的。

    唯一不好的是,就連背後詆毀她的人,在她面前卻也會特意用言行舉止引她註意,可張壽卻總是若即若離的!

    因此,雖說她不明白張壽為什麼突然對她的傾慕者感興趣,但還是直截了當地塞上了這個口子。

    “我爹遭人彈劾,大哥又沒下落,這些家夥向來趨利避害,也許不會惦記我。不過也難說,像陸家那個豬頭似的蠢貨挺多的,畢竟他們只要是美女就垂涎三尺。總之,你不用管他們,真要有人找過來,不搭理他就是了!就算我爹情形不好,有我祖母呢,他們不敢怎麼樣!”

    說到這裏,朱瑩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祖母和太後是嫡親姐妹。皇上登基的時候還年少,太後垂簾聽政,我祖母管束了兩個舅公,不許他們插手政務國事。等皇上十四歲大婚,太後就立刻撤簾歸政,這些年只管頤養天年,皇上最敬重太後和我祖母了。”

    “我爹是睿宗皇帝提拔起來的,太後垂簾最初掌過兵,永辰八年皇上親政後就立刻交卸兵權,偶爾幫著參謀軍國大事。”

    “這次前頭連吃敗仗,皇上親自交托重任,他才領命出征坐鎮大同。我相信他,他絕對不可能敗的!宣府還有楚國公策應呢,就算他們有仇,關鍵時刻絕不會互相拖後腿!”

    張壽原本就覺得趙國公府這座山有點高,現在他覺得,這座山簡直連天了!

    他當下就打定了主意,因笑道:“堵不如疏,這些家夥既然很可能要來,那麼,總不能讓他們看到你這個千金大小姐紆尊降貴,住在一個破破爛爛的村子裏。”

    見朱瑩頓時有些猶豫,他就誠懇地說:“這村裏的景況你也看到了,我打算湊一筆錢,趁著收割季快完了,好好整修一下村子……”

    “咦?這事挺好啊!我今天在村子裏走了一圈,那些房子實在是太破了!”

    試探性地提了個沒頭沒腦的鄉村修整計劃,見朱瑩竟然滿口讚成,張壽雖說不確定她是純粹一時起意,還是覺得好玩有趣,又或者真的因為在村中走了一圈受到觸動,略一思忖後,就詞鋒一轉,又提出了另一樁相對務實的小事。

    “村子裏伶俐的少年並不止小呆和小齊兩個,但資質既然談不上出類拔萃,也就只能跟著我背幾句詩,學一學九九歌。如今既然轉眼就能閑下來了,我打算拿出點獎勵,辦個背詩和簡單算術的比賽,給優勝者一人做一套衣裳就行了……”

    當吳氏支使的劉嬸送甜湯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張壽笑瞇瞇地從湛金手裏接過了一個小巧玲瓏錦匣的情景。她平素嘴碎,可這會兒卻若無其事,只當什麼都沒瞧見,把盛著蓮子甜湯的條盤送給了流銀接著,立時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可等到進了前院廚房,對著吳氏,她那話匣子就完全打開了。

    “少爺和那位大小姐有說有笑的,那匣子裏,指不定是什麼定情信物……”

    吳氏嚇了一跳,趕緊喝止道:“別亂嚼舌頭。瑩瑩為人謙和,阿壽又是個有主意的,必定是商量了什麼事情。”

    “是是是。”劉嬸立刻賠了個笑臉,隨即又眉開眼笑地說,“總而言之,少爺真是好福氣。那樣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對人卻沒什麼架子。不說別的,有幾個媳婦還沒過門,就肯讓婆婆叫閨名的?到底是少爺模樣生得好,真的,我當年在京城,也沒見過有人比少爺還俊秀……”

    吳氏本來就一臉高興,等到劉嬸說起張壽那毫無疑問的好模樣,她就笑得更加燦爛了。

    “從前也只是村裏這些人看到阿壽的時候驚嘆,現如今我看瑩瑩也好,趙國公府其他人也好,看到阿壽的時候,哪個不多瞧兩眼?不是我誇口,我家阿壽就是天上謫仙人。”

    此時已經拿著錦匣出了內院,從廚房門前路過的張壽,聽到這話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然而,他已經不奢望能夠告誡母親謹慎對待這樁婚事了,有了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送來成群婢仆,支持朱瑩留在這的態度,吳氏就猶如有人撐住腰桿似的,絕對聽不得閑話,包括他說的。

    可大小姐說的婚書,他卻根本不信。他最初剛穿越那會兒好奇身世,曾經趁吳氏不在,小心翼翼把整個家裏翻了個底朝天,根本沒有找到婚書這種離譜的東西。

    而那位太夫人也是一副藏著掖著婚書正文的態度,足可見這所謂婚約有貓膩。

    想到這裏,張壽在廚房門前重重咳嗽了一聲,等門簾一掀,吳氏有些尷尬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這才神情淡定地說:“娘,我剛剛和……瑩瑩商量了一件事。”

    見吳氏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對朱大小姐的這個稱呼取悅了她,便繼續不慌不忙地說道:“趁著最忙的收割季快過了,我打算讓村裏人有點事做。修修村裏的民宅,順便再給幾家孩子添點衣裳。可我沒錢,瑩瑩就借了我一百兩銀子。”

    此話一出,吳氏頓時驚呆了。下一刻,她立馬拉著人到院子角落,氣不打一處來地數落道:“你怎麼能向她借錢?你們還只是有婚約,還沒成婚呢……不對,就是成婚了,媳婦的嫁妝是她的,也不是你的,也不能動!你呀你呀,平時這麼聰明,今天怎麼做了蠢事!”

    見吳氏劈手奪了自己手中的錦匣,隨即快步沖去了內院,分明是要去找朱大小姐還了這錢,張壽嘴角慢慢上翹,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本來就無意打朱大小姐的主意,奈何吳氏在錢這方面實在是卡得他太緊,而他之前對錢沒有太大需求,再加上想著家裏好歹也算地主,小富即安,所以沒有非常迫切的賺錢欲望,甚至對出人頭地也不怎麼熱衷。

    他前世從富二代變成窮一代再變成富一代,可付出的代價也極其高昂。

    當然,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小富即安也得有資本吧?

    張壽等著吳氏去把錦匣裏頭的碎銀子還給朱瑩,出來時再塞給他一些多年積攢下來的體己。然而,讓他萬萬意想不到的是,率先從廳堂沖出來的卻是一道鮮亮的身影。當朱瑩氣咻咻地走到他眼前,重新把那個錦匣塞到他手中時,他不由得怔住了。

    “且不提這不是你開口借的,是我自己要給你的,就算你問我開口借,為的是正正當當的事,又不是拿去揮霍!別說我那兩個丫頭只帶出來一百兩現銀,就算帶出來一千兩一萬兩,我也會借給你!連我二哥那個混蛋,我都能借給他錢,你難道還比不上他?”

    說到這裏,朱大小姐的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情緒非常激動:“你娘有顧慮那是她的事,你要是再啰嗦,那就是瞧不起我朱瑩!”

    張壽有些驚訝地看著那雙和她美艷臉龐一樣灼熱的眼睛,最終釋然。

    也是,和這位大小姐耍心眼,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他接過了錦匣,隨即含笑點頭說:“那好,我就卻之不恭了。明日我打算召集村中耆老商議一些事,你能不能一塊來?因為有件事情,我需要你幫忙。”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39 AM

第十九章 要想富……

    屋子裏三面都是曾經粉刷過,如今卻已經斑駁的磚墻,看得出上了年頭的痕跡。西面角落處擺著一個黑漆木櫃,這卻是最像樣的家具了。旁邊一個說不上是陶盆還是瓦盆的器具裏,幾朵雜亂不知名的小花正在怒放,給這座屋子帶來了幾分鮮活。

    然而張壽知道,這是早上在地頭新鮮連泥土挖出來現栽的。

    見幾個小孩子正擠在門口好奇地圍觀,卻被守在門口的幾個大人不耐煩地驅逐開來,而除卻朱瑩占據了唯一的一張藤椅之外,其他人不是兩三個人擠一張條凳,便是只能坐在小馬紮上,偏偏還一個賽一個的腰桿筆直,站在中間的張壽不禁多看了大小姐兩眼。

    從昨晚他把消息傳到楊家後,這張藤椅就已經被人用井水刷了一遍又一遍,此時這張曾經被太多人坐過的椅子,泛著點年歲久遠的油光,倒是有些古樸,可能夠安之若素地坐著,猶如坐在豪宅高堂上的太師椅那樣自在,也只有這位很多方面都不像大小姐的朱大小姐了。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來了一句言簡意賅,很有村委會開會即視感的開場白:“既然人都到齊了,那現在就開會。楊老倌,你先說吧。”

    楊老倌用滿懷敬畏的目光偷瞥了一眼朱瑩,隨即就昂首挺胸,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睨視其他眾人,一板一眼地說:“今天,當著大小姐和姑爺的面,我來說說咱們這融水村。”

    聽到姑爺這稱呼,張壽大為無奈。他都已經警告過了,這個該死的老頭兒竟然明知故犯!

    然而,不知道是楊老倌這一本正經的語氣,還是他這姑爺的稱呼,反正朱瑩是被逗樂了。而她這一笑,下頭一群想瞧卻又不敢的農人們只覺得驚艷至極,一時口幹舌燥作聲不得。就連被張壽特意叫過來,作為村中晚輩卻在角落旁聽的齊良,也忍不住一顆心狠狠跳了兩下。

    而楊老倌見其他人都沒敢做聲,還以為是自己震懾住了眾人,因此只當沒瞧見張壽那惱火的目光,開始了他的正題。

    “咱們村子從前大多是種麥子,托姑爺的福,重新修了水渠,引水灌田,這兩年改種了不少水稻。之前河堤沒修好前淹過的那些沙地,如今種了棉花,山坡上補種了不少樹,一年再放兩季柞蠶,比從前景況好多了。”

    這會兒年紀最大的他紅光滿面,眉飛色舞地說:“如果不是姑爺說服了吳娘子花大代價下去,又是開水渠,又是選種,又是買蠶種和棉種,還減免最初一年的租子,咱們也堅持不下來!前年稻田和棉田收成一般,柞蠶死了不少,去年才好些,今年初看卻是個大豐收!”

    “要知道,京城做官的南人多,偏好米食,北地麥多稻少,稻米大多由南運北,所以米價素來比江南要貴得多。咱們賣的是精米不是糙米,今年只要賣出去,絕對能比從前兩年的出息加一塊都要多。更何況,稻田裏直接就有魚吃,願意的話可以常常開葷。”

    “至於棉田,不說錢,家家戶戶如今都多了兩件新棉襖穿。養柞蠶就更不用說了,今年春蠶那一季,大家多掙了不少。要不是咱們背靠大樹好乘涼,棉田和絲絹稅,說是比稻麥要輕,可那些稅吏卻不是好說話的,瞧著咱們乍富,不知道要盤剝多少!”

    “所以,今天我撂一句話在這兒,今後甭管姑爺說什麼,咱老楊家就做什麼,絕無二話!”

    盡管剛剛還惱火楊老倌一口一個姑爺扣在他頭上,可此時此刻楊老倌這話說完,張壽不得不承認,這個刁滑老頭兒實在是會說話。

    這哪裏是說明情況,分明是表忠心呢!

    果然,有楊老倌帶頭,其他人亦是齊聲附和,那響應的聲音仿佛在比誰嗓門大。直到朱瑩身邊侍立的湛金終於忍不住聒噪伸手捂耳朵,方才有人訕訕閉嘴。

    朱瑩卻並不嫌這聲音吵,她看似在認認真真聽,其實不時朝張壽看上一眼,滿心都在想著他之前邀請自己來此的那番話。

    沒想到張壽在這小小的村子裏,真的很得人心……不過,他到底想要自己幫什麼忙?

    “之前楊老倌說的這些,只不過是從糊口到溫飽,從溫飽再到小康,還得有些年頭。而從小康再到致富,那就更難了。既然是京城附近,要想富……”

    張壽頓了一頓,硬生生把先修路三個字給吞了回去——要知道,村子距離大路並不遠,從大路延伸出來的這條小路,修得很紮實,也能容納車馬通行,運送東西進出完全不成問題,否則之前趙國公府的車馬也沒法通行。可以說,這個村子的先天條件,是很不錯的。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要想富,咱們至少不能讓這村子顯得這麼破破爛爛的,得整修一下房子。要知道,近期之內,京城那邊會源源不斷有人來!”

    朱瑩頓時詫異了起來,立刻開口問道:“阿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壽轉身看著正中央仿若主人一般坐在藤椅上的朱瑩,笑吟吟地說:“趙國公府大小姐既然大駕光臨住在這小鄉村,得到這個消息的某些人,難道不會紛至沓來?”

    還以為張壽不相信她之前在張家大宅說的話,朱瑩不禁輕哼一聲,滿臉不高興地說:“我都說了,不用理會他們,他們沒膽子胡鬧!誰要是敢,我饒不了他們!”

    “他們興許是不會鬧事,可是,如果他們也打算像你這樣住下來呢?可這些人在京城街頭尚且橫行無忌,更何況鄉間?”

    張壽笑瞇瞇地看著有些脾氣上來的朱大小姐,故意對她眨了眨眼睛,“所以,咱們村子既然收割完了,立馬曬谷打谷碾米,然後就開始整修房子吧。”

    此話一出,原本正悄悄盯著張壽看的湛金和流銀頓時大吃一驚。流銀更是失聲嚷嚷道:“你這是打算利用小姐,引得那些貴介子弟過來掏錢住宿?”

    她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霸氣打斷道:“這算什麼利用!阿壽說得對,這些家夥,還真可能像蒼蠅一樣聚集過來。只不過,這些只會圍著我團團轉的家夥,不知道上進更不知道幹點正事的人,可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豬頭蠢貨!”

    往日在父親和祖母的縱容下,朱瑩沒少戲耍過京城那些紈絝子弟,此時她非但沒有因為張壽這疑似利用自己到來的算計而生氣,反而有些躍躍欲試。

    “可如果阿壽你整修村裏的屋舍,就是為了給他們住,那絕對行不通,就連你家那宅子,他們這些榮華富貴慣了的人,都未必放在眼裏。這些豬頭一個比一個有錢,一個比一個浪費,還一個比一個挑剔!”

    張壽並不意外朱瑩的態度,可即便猜到她不會在意,此時見人果真興致勃勃地參與過來,他還是忍不住覺得,這位大小姐脾氣確實有趣。在某些方面,她和他竟然有些契合!

    聞聽此言,張壽不禁嘿然一笑:“整修村子,那正是為了讓他們別住在村裏,以免雞飛狗跳,擾亂了大家的生活。”

    聞聽此言,一群村民頓時連連點頭。這裏沒有惡霸,胥吏除卻收稅也過來得少,可但凡去過城裏的,總見過一兩樁惡霸橫行無忌的事,誰也不希望這剛有點盼頭的生活就此泡湯。

    見眾人全都支持,朱瑩卻面露疑竇,張壽就笑瞇瞇地說:“村子整修,塵土飛揚,這些過慣了豪奢日子的貴介子弟怎麼會住?而這些家夥也不可能受得了搭帳篷。”

    朱瑩越聽越是心癢癢的:“阿壽,你倒是說啊,到底讓他們住哪?”

    “呵呵,山人自有妙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42 AM

第二十章 竹君子和宰肥羊

    一句山人自有妙計,足以擋住那些心滿意足於能夠整修房舍的村民,可卻完全擋不住好奇心發作的朱大小姐。

    張壽雖說從母親吳氏那兒成功擠出了一部分積攢多年的體己,可既然卻不過朱瑩那番真心好意,收下了那個裝著大小姐私房錢的錦匣,如今他當然不可能拒絕她的合理要求。

    此時此刻,他不時側頭看一眼身旁的朱瑩,擔心步行的她是否能跟上,畢竟,前天她那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虛弱,以及在烈日底下大汗淋漓,顯然體力不足的樣子,他實在是印象太深刻。可他每次去看她,卻發現她都在饒有興致地打量自己,只能無奈移開目光。

    忍無可忍,他冷不丁問道:“我就這麼好看嗎?”

    “當然。”朱瑩大大方方地一笑,隨即自顧自地說,“你眼下這一身翩翩青衫走在竹林裏,舉手投足文雅天成,就仿佛竹君子再現人間,怎麼會不好看?”

    饒是張壽來自一個臉皮不厚就沒飯吃的時代,姑娘們常常會在各種社交媒體上尖叫說某某某好看到想XXXX,能夠理直氣壯地說我就是喜歡你好看,好看男人絕不是渣男,可那都是一步步走向開放,經過現代文化熏陶的。

    而在眼下這個就連鄉間未婚少女都會羞羞答答,脈脈含情的年代,朱大小姐的做派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膽大包天了。想到朱瑩從一開始見到他時就表現出鮮明喜惡,他不禁笑了起來。

    “什麼竹君子,你這話說得我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少得了那樣?再說,你不是沒看過我殺生,也不是沒看過我近庖廚,更不是沒看過我給村裏的少年當小先生,應該知道我就是個生活在俗世的鄉下小郎君,沒那麼清新脫俗。”

    “那又怎樣?”朱瑩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是成天傷春悲秋,大袖飄飄,瘦骨嶙峋,仿佛隨時都能乘風而去,那才是仙風道骨。阿壽你就好像這滿山竹林一樣,綠得很動人,很鮮活,佛家不是常說什麼入世,什麼出世嗎?你就像是入世的竹君子!”

    “好吧好吧。”張壽終於覺得,在這位大小姐面前就算想自黑都很困難,只能投降,“不說我了,你這國色天香的富貴牡丹,走在這山道上居然臉不紅氣不喘,是我小看你了。”

    “我都對人說是下鄉巡視我家的產業,要是整天悶在家裏像什麼樣子?再說,我騎馬射箭在行得很,趕明兒讓你見識見識!”

    朱瑩微微昂起了頭,卻在心中很滿意張壽對自己的誇讚。她才不嫌牡丹俗氣,要是他說自己什麼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她才會覺得俗。

    因為京城那些貴介子弟,已經對她把各種形容美女的詩句給重覆過無數遍了。

    得意的同時,朱瑩便自吹自擂道:“我可不是那種弱柳扶風傷春悲秋的大家閨秀,我來的頭一天是被二哥氣得好幾天沒怎麼吃飯,第二天是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這會兒又涼快,景致也不錯,我再走二十裏也不會覺得累!”

    她一邊說,一邊再次斜睨了張壽一眼,同時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再說了,一旁還有一個秀色可餐的美少年,同遊竹林,她有什麼不願意的?

    就在這時候,道路突然到了盡頭,入目的赫然是一座方正高聳,用不同顏色的竹筒編成憨態可掬兩只滾滾圖案的影壁,而影壁上恰是和張壽之前那筆跡不同,蒼勁有力的三個字。

    “翠筠間。”

    張壽念了一遍,見一旁的朱瑩有些驚愕,他便笑著快走一步在前頭帶路,等從一旁那看似密不透風的竹林中拐入另一條不顯眼的小徑,走了十余步,他就轉過身來。

    果然,當看見那豁然開朗的一幕時,朱瑩顯然是楞住了。

    這山上竹林深處偌大的空地上,一座座精巧的竹屋錯落有致點綴其***衛著居中那座微微泛黃,顯然是上了年頭,樣式也顯得有些古樸,又或者說老氣的竹屋。而那竹屋上,也懸掛著唯一一塊牌匾,上書清風徐來,恰是和影壁上翠筠間三個字的筆跡一模一樣。

    至於散落四周的那些竹屋,用料明顯較新,每一座形制都不盡相同,有尖頂,有坡頂,有圓頂,清一色都是竹子搭的架子,而後屋頂鋪的茅草,風格各異。相比村中那些寒酸的村舍,這裏撲面而來一股清逸之氣。

    只不過張壽知道,竹架固然刷過桐油,茅草頂和竹架頂端中間也鋪了一層油布,但這種建築的壽命,實在是不好說得很。不過在這種沒有酸雨的年代,維持幾年不難,就像當中那一座據村民說原本曾經住過一位老隱士和兩個僮仆的竹屋一樣。

    只可惜,當他穿越過來的時候,這位竹林深處的隱逸已經消失無蹤了,別說什麼典籍,連日常生活的瓶瓶罐罐都沒留下,可能是終南捷徑難達成,受不了這苦日子重新入世去了。

    可他倒覺得這竹屋的建築風格不錯,於是呢,他就利用各種小恩小惠,說服了農閑時間的村民,這兩三年陸陸續續在四周圍修了這一座座竹屋。盤算著日後假造點什麼古跡引人憑吊,吸引一點肯掏錢的冤大頭在此靜心小住。

    為了杜絕春天萬一竹筍到處瘋長毀了屋子,所有竹屋全都是打了高高的架空底座,而且,每年開春,村子裏那些半大孩子興高采烈地在林間挖竹筍,也常常鉆到竹屋底下捉迷藏,半是給家裏桌上添菜,半是玩兒。

    他正尋思,設想中的文人墨客還來不及吸引,紈絝子弟卻可能蜂擁而至,是不是要在布置上重新做點文章時,突然就只聽朱瑩突然笑了起來。

    “那些附庸風雅的豬頭不願意住村裏,更不可能去你家投宿,但十有八九會看上這個幽靜雅致的地方!可阿壽,說句不好聽的,那些都是最無法無天的家夥,就算平日裏揮金如土,讓他們乖乖掏錢住卻難,就算人真的蜂擁過來,總不能讓我親自出面宰他們這些肥羊吧?”

    張壽本來正在思索這個問題,此時轉頭一看興致盎然的朱瑩,他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非常不錯的好主意……又或者說,餿主意。

    “收錢是不可能的,能營造出這樣一大片竹林的隱逸高人,怎麼能是一個銅臭逐利的商人呢?可是,如果把入住的條件從交錢改成解題,這樣應該就顯得足夠高雅了吧?解不出來,在你面前沒面子,誰能忍受得了?如此掏錢買面子,不就順理成章了?”

    嗯,我都把話說這份上了,你是不是該明白了,我其實是很在乎錢的庸俗小郎君?

    張壽心裏這麼想,可誰知道話音剛落,就只見朱瑩看自己的眼神裏有些抑制不住的期待。

    “難不成你打算用那些奇奇怪怪的圖形題去為難人?”

    雖說大小姐的反應出乎意料,但被打擊了好幾次的張壽也沒失望,只是哂然一笑道:“要難住這些人,何必用幾何?”

    雖說這年頭徐光啟還不知道在哪,幾何兩個字還沒普及……而且,古人的智慧確實不能太小覷。但是,對著一群紈絝子弟,用得著拿出平面幾何甚至立體幾何這種大殺器來碾壓嗎?

    小學奧數足夠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47 AM

第二十一章 有智慧的陸豬頭

    “就是這麼個破地方?”

    用馬鞭指著不遠處那座村莊,當從下人那兒得到了點頭如小雞啄米的答覆,陸三郎的臉上滿是不可思議,連惱怒都忘了。

    朱瑩那是什麼人?好華服,喜美飾,就連到別家做客的時候,也往往會挑剔屋宇陳設,偏偏眼光極其精到,如今趙國公府的園子據說也是趙國公聽從了當時年少的她,改動了其中好幾處設計,四年前落成,賓客紛紛稱讚是京城第一名園。

    而且,每年宮中太後賞賜誥命夫人和各府千金,朱瑩得到的賞賜有時候甚至超過長公主,更不要說那些公主了。

    就是這麼一個曾經當眾不屑地鄙薄他陸家房宅院落古板陳腐,他母親陳夫人穿著老氣言行舉止刻板,扮演惡婆婆都不用化妝的驕縱大小姐,會願意住在這種一無所有的鄉下?

    傳言居然說是趙國公在這兒早早給她定下了一個未婚夫,簡直匪夷所思!

    陸三郎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屁股,他那沈重的肥腚壓得身下那匹精挑細選的高頭健馬四條腿微微屈了屈,馬兒那似乎會說話的眼神中清清楚楚流露出了一絲哀怨。奈何陸三郎看不到坐騎的辛苦,反而用力揮下了馬鞭,逼迫坐騎不得不死命邁開四蹄朝前奔跑。

    當他一馬當先來到村口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座醒目的磚墻瓦房——沒法不醒目,在滿村正在整修的破屋爛房襯托下,這座“豪宅”被空前凸顯了出來。

    他甚至還都沒開口命人前去打探,就看到了那個無精打采端著銅盆從大門口出來的俏婢。

    “流銀!”

    陸三郎叫出口之後,這才想起這小俏婢就和她的主子一樣,張牙舞爪,兇悍至極。

    曾經有個不敢打朱瑩主意的膽大家夥把黑手伸向了這個丫頭,結果……人被揍得那張臉連親生爹娘都差點不認識!而事後朱瑩一口攬下了責任,當面損得那家夥當右副都禦史的父親無地自容,以至於得知此事的皇帝雷霆震怒,直接把那個教子不嚴的家夥給罷官趕回家了。

    盡管如今趙國公父子看似危若累卵,自家父親一面在其中有所謀算,一面依舊唆使他追求朱瑩,但陸三郎卻覺得,那位太夫人足可鎮壓大局,再加上朱家主婢積威之下,此刻他立時對小丫頭擠出了一個他自認為最和善的笑容。

    同時,他不動聲色夾緊馬腹悄悄往後退,生怕流銀那銅盆裏的水突然沖著自己當頭澆下。

    總算讓他如釋重負的是,流銀把銅盆中的水往旁邊一潑,隨即就沒好氣地擡起頭來:“陸公子怎麼有空跑這窮鄉僻壤來?”

    一聽流銀抱怨窮鄉僻壤的口氣,陸三郎這才覺得原本打西邊出來的太陽終於正常了。

    就和他不得不裝出一副色迷迷死追著朱大小姐不放的架勢一樣,那個驕傲到猶如開屏孔雀似的朱瑩,怎麼可能願意呆在鄉下?哦,據說開屏孔雀都是公的……

    於是,陸三郎連忙滿臉堆笑地說:“自然是因為聽說朱大小姐到了這來,我才特意從京城趕過來探望她。我一大早就出發了,為了趕時間連車都沒坐,一路騎馬飛奔……”

    沒等陸三郎把話說完,流銀就沒好氣地打斷道:“陸公子好意我家小姐心領了,大熱天的勞煩你過來一趟了,請回吧。”

    陸三郎好容易才從流銀口中聽到一絲對這鄉下地方的不滿,誰料她下一句就是趕自己走,他倒是很想走,可惜家庭狀況不允許他這麼明目張膽地打道回府,他這胳膊擰不過老爹那條大腿。他下意識地打算趕緊滾鞍下馬……結果,差點就變成了滾鞍落馬!

    幸好後頭跟來的一個護衛眼疾手快,飛也似地一躍落地扶了他一把,陸三公子方才沒在泥地裏栽跟鬥。

    心有余悸地站穩之後,陸三郎哀嘆一聲自己為了演戲也是拼了,趕緊上前攔住了流銀。見她雖說惱火地怒瞪自己,但到底沒動手,他連忙討好地笑了笑。

    “流銀姑娘,有話好好說。如果大小姐真的有什麼麻煩,只管和我說一聲,刀山火海,我一定絕不含糊!”

    上刀山你這豬頭一身肥肉夠割幾刀?下火海熬油倒是挺不錯的……

    流銀一面打量陸三郎暗自腹誹,一面對比張家小郎君那張出塵脫俗,宛若畫卷中仙人臨凡的臉,突然直接冷笑了一聲:“你既然聽說,那也該知道,我家小姐有婚約了!這事兒已經鐵板釘釘,太夫人親口說的,二少爺都被禁足了,你就死了這心吧!”

    陸三郎那臉皮還是極厚的。他非但沒有因為流銀一句話而氣餒,反而更加討好,甚至有些低聲下氣:“流銀姐姐,你好歹替我告訴瑩瑩一聲,我對她一片赤誠……真的,她若是嫌棄我娘為人古板羅嗦,只要成婚之後,我們可以搬出去住!”

    對不住了,娘,誰讓你也抗不過老爹,我只能借您的名義用一用!

    什麼流銀姐姐,肉麻死了!流銀頓時暗自大罵,隨即方才想起了正事。

    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斜睨了陸三郎一眼,沒好氣地說:“大小姐是到這鄉下來好好散心調養的,不見外客。太夫人還派了很多護衛過來,甚至又出錢幫著村裏整修房子,你如果不想太夫人大發雷霆,那就別打這主意了!幸好張小郎君這幾日出門不在,你快走吧!”

    張……原來那個不怕死到和朱瑩訂婚的倒黴蛋姓張!

    謝天謝地,就算他那個精於謀算的老爹覺得和朱家結親有利可圖,他那親娘捏著鼻子不得不答應,大哥二哥樂得看他笑話,他總算不至於真的和那個雖說艷麗無雙,脾氣卻壞到極點的千金大小姐配上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裝出一副癡情的豬頭模樣:“見不到大小姐,我就不走!”

    流銀輕哼了一聲:“你留在這?住哪?這鄉下地方的房子你都看到了,就張家大宅勉強還算像樣一點兒,其他那些人家根本就沒法住人!你堂堂尚書公子,能住得下去?”

    “我……我讓人回家送帳篷過來!”陸三郎話一出口,就立刻閉嘴了。

    他平日養尊處優慣了,哪裏能夠睡得了帳篷?萬一被流銀當真了,那他可就慘了!

    見陸三郎滿臉糾結,流銀這才若有所思地說:“村後竹林裏住著一個隱士,常常有朋友來訪,就請村民為他搭了大片竹屋,雖說也挺簡陋,卻至少清新雅致,那兒倒是可以住。只不過,老先生學識淵博,相識滿朝中,老來避居山林,偶爾接待朋友,卻不喜俗人攪擾……”

    “這地方好!”沒等流銀把話說完,陸三郎頓時眉飛色舞,“此等雅士,必定知道我爹名聲,肯定會容我小住幾日!”大不了他多出點錢就是了,總比睡帳篷或是借宿民宅好!

    流銀冷笑一聲:“哪裏像你想得這麼簡單!這位先生在竹屋門前掛了一串竹板,上頭全都是各式各樣的難題,只要解出一道,就能住一天!解出三道便是三天……你要真能住下來,小姐說不定會對你刮目相看!”

    陸三郎頓時暗自嗤之以鼻。朱瑩美貌出名,可不喜歡讀書同樣出名,她能做到的事,他還會做不到?

    他沒有美貌,但他有智慧!雖然他不求大小姐賞識,但他卻想見識一下到底什麼難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48 AM

第二十二章 竹林深處有難題

    張家大宅尚且不放在眼裏,村子裏那些正在整修,破破爛爛的屋宅,陸三郎自然就更加不放在眼裏,但心裏一想到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竟然舍得掏銀子幫朱瑩未婚夫所在村子整修,足可見這樁婚事不是空穴來風,他便神清氣爽到了極點。

    也正因為如此,即使平日朱瑩常常帶著出去招搖過市的流銀說話不那麼好聽,即使大路兩旁不少衣衫破舊的頑童在那圍觀,在京城偶有縱奴行兇惡名的陸三郎也一直都表現淡定。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他簡直要放聲把歌唱了。

    等朱瑩真的嫁給那個鄉下小子……嘿,他日後有的是狠狠嘲笑諷刺她的時候!

    當來到村尾盡頭,下馬走在那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時,一大早從京城出來,已經通身大汗的陸三郎感受到清風送爽,絲絲蔭涼,這才愜意地舒了一口氣。

    “果然好雅士,挑的好地方!”

    這就雅了,你還沒到更雅的地方呢!

    走在前面的流銀一邊想,一邊得意地微微昂起了頭。當帶著這主仆十余人,曲徑通幽,來到最深處時,她如同之前張壽帶著朱瑩來到此地時,笑吟吟地帶著眾人從竹制影壁的後頭繞了過去,隨即轉身看陸三郎的反應。

    然而,讓她失望的是,陸三郎看到那翠筠間三個字,非但沒露出什麼震驚的表情,反而略顯無趣地撇了撇嘴。

    這些山林隱逸除卻住竹屋,住草堂,住木樓,就沒點別的選擇嗎……也難怪,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世,小隱隱於野,在這種距離京城這麼近的地方搭一片竹屋的,想來也不會是什麼有名堂的大隱,絕對是想要走終南捷徑的人。

    陸三郎心裏這麼想,嘴上當然不會說出來。他已經註意到了流銀的目光,隨後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偏差,顯然,那位朱大小姐對此間主人頗為敬服。

    反正,在朱瑩還沒真正成婚之前,他不得不繼續扮演追求者的角色,當下就立時大說好話:“怪不得人家是隱逸山林的大賢者,我只不過是一介市井庸夫,這品味就相差得天壤之別。只希望那位隱居在此的老先生別嫌我鄙陋,容我在這兒小住幾天。”

    中央那座清風徐來堂裏,張壽從陸三郎一出現就註意上了朱瑩提過的這位——他也沒法不註意,這家夥實在是不負朱瑩那豬頭的稱呼,胖到足可稱得上臃腫。然而,在人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之後,他就覺得,陸尚書的這個幼子很可能有點意思。

    他摩挲著下巴,隨即輕輕拉響了室內的一根繩子。隨著一陣清越的鈴聲,不多時,他就看到一個青絹衣衫的少年郎就出現在了陸三郎一行人和流銀面前。

    那是齊良。

    見流銀微微頷首,陸三郎不禁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著來人,見齊良生得瘦削,容貌不過中人之姿,舉手投足卻不像尋常鄉民,帶著幾分文雅傲氣,陸家么兒不禁在肚子裏輕哼了一聲。

    他聽到的鄉野隱逸都這樣,不養兩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高傲僮仆,就仿佛失了身份……

    流銀沖著如今面貌煥然一新的齊良使個眼色,這才對他說:“這是京城陸尚書家的三公子,想在這翠筠間借宿幾日。”

    緊跟著,她又指著齊良對陸三郎介紹道:“這是小齊,此間那位老先生的弟子。”

    見齊良果真一臉淡然,就仿佛不知道尚書是多大官似的,只是對自己微微一頷首,陸三郎越發覺得這裏頭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所謂隱士,這做派便是為了擡高身份,所謂難題,估摸著也是為了傳點名聲出去。

    反正他只是做個追求朱瑩的豬哥樣子,才懶得和大小姐能看上眼的人做對。

    當下他越發謙和,笑容可掬地問:“沒錯,我想借宿幾日,不知令師可否行個方便?”

    “所有竹屋可以隨便挑選,但規矩想必流銀姑娘和陸三公子說過了,便是解開竹屋前的難題。一道可以住一晚,兩道住兩晚,以此類推。”

    面對所謂陸尚書家的三公子,齊良一點不怯場。但凡聽過朱瑩口口聲聲叫豬頭的,都不會對眼前這肥如豬的陸三郎生出什麼敬畏。

    反正剛剛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陸三郎便無所謂地笑道:“那好,我看看是什麼難題!”

    他四下裏一望,便在所有竹屋當中挑了一座外表最符合自己審美的,隨即大步走了過去。就只見這是一座底部懸空,架設在竹制平台上的竹屋,屋子不大,大約兩三間光景,他帶來的人勉強也能容下,透過圓形窗戶,隱約可見內部各種竹制陳設用具一應俱全。

    然而,就在那登上平台的竹制階梯前,卻用繩子掛著一溜竹板,少說也有十幾個,直接把通路給堵住了。上頭墨跡宛然,赫然用蠅頭小楷寫著一道道題目。

    隨手摘下一個,陸三郎便忍不住嗤笑道:“好糟糕的字!”

    跟了過來的齊良卻也不惱,淡然自若地說:“這是我抄錄的題目。我只不過跟著先生學了三年,還不到一點皮毛,自然寫不出一手讓陸公子稱讚的好字。”

    陸三郎不過是遠離了自己從前熟悉的圈子,一個沒忍住本性畢露,此時想到流銀還在,他便打了個哈哈岔過這個話題,沒有繼續表現出不以為然。

    然而,當他隨手摘下一塊竹板,讀完了那道題目時,他就一下子楞住了。

    兩輛馬車從兩城出發,每日奔行四個時辰,一車日行八十裏,一車日行九十裏,若兩車速度不變,每日晝行夜息,中有三日小歇片刻,只行車三個時辰,最終歷經七日兩車相遇,試問兩城距離幾何?

    這是什麼見鬼的題目!等等,細細一想,好像還挺簡單的……

    陸三郎皺了皺眉,心裏迅速計算,等得出了一個數字之後,他卻滿臉若無其事地把竹板掛了回去,隨後又輕描淡寫地取下了另一塊,可這次看過之後,他卻不由得楞了一楞。

    家有一池,一管進,一管出,若只進不出,則十五時辰後空池水滿。若只出不進,則二十四時辰後滿水池放空。若先只進不出,兩個時辰後,兩管同開,試問多久池滿?

    這家裏下人瘋了嗎?蓄水的同時還放水?不怕家裏主人氣急敗壞痛責你一頓?

    而竹屋之中,張壽卻在那笑瞇瞇地搖著芭蕉扇。

    小學奧數說實話有點難了,來點應用題就夠了吧?

    想當初,相遇問題、水池進放水問題、流水行船問題、工程隊修路問題、追及問題、兩車交錯問題、過橋問題……林林總總的那些令人蛋疼的數學題目,逼哭過多少學渣小學生?二十年之後,又氣得多少學霸家長變身咆哮帝?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51 AM

第二十三章 拿錢砸懵你

    因為第二題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剛剛還覺得第一題簡單的陸三郎再也不敢小覷這些題目,他一個個竹板取下來,仔仔細細看過之後,又一個個掛回去,眉頭皺成了一個結。

    流銀原本還打算在旁邊繼續看熱鬧,等到齊良按捺不住接連對她使了第三次眼色之後,她終於不情不願地慢吞吞說:“陸三公子你慢慢解題,我先走了。要是再不回去,小姐找不著我,該生氣了。”

    “行,你慢走。”陸三郎嘴裏這麼說,可眼睛卻根本沒挪開。反正他又不是真的想要討朱大小姐歡心,根本就不在乎流銀怎麼看他。

    不在最好,他還能集中精力解題!

    此時此刻,他重新又拿回了第二個竹牌,絞盡腦汁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的解法,竟是破天荒較起了勁。要知道,他在家裏固然是母親最疼愛,卻是父親最不待見的么兒,可他自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覆來,只不過是從來沒找到好機會。

    秀才舉人進士他是不奢望能去考了,但心算最強的他就不信做不出這幾道算學題!

    竹屋裏的張壽當發現流銀有些懊惱地轉身離開之後,他就懶得遮掩自己的身形了,悄然移步站到了窗前,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個肥頭大耳的少年。

    在他最初的設想中,朱瑩很反感的這個追求者陸三郎,應該是飽食終日的紈絝子弟,不過是仗著父親的官職,母親的寵愛,迷戀那位千金大小姐的美色,這才死纏爛打。

    所以在看到那些難題的時候,此人的反應完全不應該是眼下這樣的。

    陸三郎不應該怒氣沖沖大罵——這些題目和四書五經有什麼關系,這是人做的嗎?

    突然,他就只聽陸三郎頭也不擡地問道:“朱大小姐曾經解出了哪道題?”

    一直從容自若侍立在陸三郎身後的齊良頓時一楞。他擡頭朝張壽的方向看了一眼,見小先生笑著對他微微頷首,他便立時用非常隨意的口氣答道:“就是陸三公子看過的第一道題。”

    “怪不得!”

    陸三郎這才滿意地一笑,旁若無人地說,“我想她也頂多只能做出那種難度的題。”

    “第一題簡單得很,兩車每日加在一起行一百七十裏,其中四天是走滿了四個時辰,那就是總共六百八十裏,而另外三天,每天只走三個時辰,走的路程自然是之前四天裏每天中的四分之三,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八十二裏半。”

    “所以,兩城之間的距離就很好算了,總共一千零六十二裏半。”

    聽到這個答案,齊良並不覺得太意外,便點點頭道:“不錯,這道題陸三公子答對了。”

    他就覺得,小先生這是送分題!

    陸三郎殊無得色,又輕輕咳嗽了一聲。

    “第二道題稍微有點難,但也不過如此,進水的管道,每個時辰進水是整個水池的十五分之一。放水的那條管道,每個時辰出水是整個水池的二十四分之一。先只進不出兩個時辰,則進水十五分之二,然後兩管同開,一進一出,一個時辰進水是整個水池的四十分之一。”

    “水池剩下的十五分之十三,除以每個時辰進水四十分之一,則是三十四又三分之二個時辰。相當於兩天加上十又三分之二個時辰。”

    這一次,張壽忍不住輕輕嘬了嘬牙。雖說擱後世這只不過是小學生題的水準,可這陸三郎又沒有草稿紙,直接心算出來,這水準可以稱得上非常不錯了,至少,那絕不是豬頭!

    他才剛剛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卻只見陸三郎突然笑容可掬地沖著齊良擠了擠眼睛。

    “齊郎君,這些題目既然是你抄的,你能做出多少道?”

    如果陸三郎說話時態度高傲,那麼,難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可此時他和氣得猶如鄰家朋友,再加上難得碰上能解算學題的同類,才剛過了縣試甚至還稱不上童生的齊良,不知不覺便對陸三郎生出了幾分認同感,當然也有幾分自傲。

    “這十幾道題,我自然都是會解的。”

    張壽見外間的齊良竟然流露出幾分理科學霸的傲氣,不禁啞然失笑。他甚至都來不及擔心養尊處優的陸三公子會不會因此羨慕嫉妒恨,就只見人乍然伸出手,笑吟吟地勾住了齊良的脖子。乍一看那頭碰頭的架勢,要不是知道兩人頭次碰面,他興許會以為那是好朋友。

    再看看那四五個早早就齊刷刷轉身背對陸三郎,目光一致對著竹林的陸家隨從,他哪裏不知道,陸三郎這迥異於朱瑩所述的做派,絕對不是特意裝出來,而是真面目?

    “齊小哥,咱們打個商量怎麼樣?”

    陸三郎本來就肥碩,此時勾著齊良,哪怕人使勁掙紮,也無法掙脫他的魔爪。而他仿佛絲毫不覺得稱呼的乍然改變有什麼不妥,笑得更賊了幾分。

    “剩下那些題的解法,能不能教我一教?有幾道題我稍有頭緒,但一時半會想不出來……”

    齊良被陸三郎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逼得一陣懊惱,尤其是聽到耳畔這極輕的說話聲,他正想開口頂一句憑什麼,卻沒想到陸三郎緊跟著就丟出了一個他幾乎沒辦法拒絕的條件。

    “五兩銀子一道題!這繩子上總共十二道題,你幫我把這屋子面前的所有題目都解了,我就給你六十兩!”

    六……六十兩?!

    想當初他家裏總共欠了十兩銀子的外債,可就是這樣一個數字,差點沒把他逼死!

    齊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好容易沒讓自己被錢壓服:“陸三公子,這樣做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怎麼,你擔心我告訴此間那位老先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陸三郎一面說一面拍胸脯,隨即擡起頭往四下裏張望了一眼,可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他就發現一個頭戴鬥笠,鬥笠前垂著白色面紗的青衣老者,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居中的清風徐來堂。

    之所以他覺得是老者……流銀不是稱呼此間主人為老先生嗎?而且,當他不自覺松開手時,眼角余光已經瞧見了,齊良赫然恭恭敬敬對來人彎腰施禮。

    幾乎是一閃念間,陸三公子便滿臉堆笑地朝著來人迎了上去。

    “老先生,剛剛齊郎君能證明,我解開了兩道題目,按照您的規矩,我是不是可以在這裏留宿兩天?說實話,我對算學很感興趣,如若可以,那座竹屋前面掛的那些竹板難題,能否請老先生給我講解一二?學生願意奉上束修,還請老先生千萬成全!”

    既然齊良看上去有點抗拒,他幹脆直接求學於這位老先生算了!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盡管戴上鬥笠和面紗,手上還戴了一雙朱瑩硬塞給他,為防露餡的絹手套,可被人口口聲聲叫成老先生,他這個根本就是冒牌貨的還是有些心情微妙。

    然而,還不等他裝模作樣擺出老先生的架子,陸三公子就拿出了剛剛用錢砸懵齊良的氣勢。

    “學生願意奉上杭絹五十匹,文房四寶一套,以作求學之資!”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他本來準備宰肥羊的,現在怎麼好像是被肥羊拿錢砸的感覺?

    雖然這種獨特的感受,實在是挺不錯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55 AM

第二十四章 顏值即正義

    見張壽默然不語,陸三郎以為人家聽過自己的名聲,所以心中猶豫,連忙又加了幾句話。

    “老先生這翠筠間是方圓數裏地之內,唯一能住人的雅致地方,要是老先生能答應我這個請求,回頭京城那些聽聞朱大小姐在此小住的登徒子們蜂擁而至時,我一定會挺身而出,給老先生做擋箭牌!不是我誇口,我陸三郎的名聲,在京城還是有點分量的!”

    張壽差點沒被噎死。我費盡苦心吸引了一堆肥羊來想要痛宰一通,你小子竟要幫我攔著?

    他用沙啞的嗓音呵呵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求學之事暫且不提,你若想學,我可以讓小齊教你。至於其他人若要來住,那也不必攔阻,你只要幫著小齊維持此間秩序,讓他們守規矩就好!”

    陸三郎先是一楞,隨即恍然大悟。

    “老先生,秩序之事好辦,若那些豬頭蠢貨答不出這些題目,每住一天,就收他們十兩銀子!老先生雅量高致,這銀子不是您要收的,這是我陸三郎這個先來者都遵守的規矩,他們誰敢不遵守,不怕惹惱了朱大小姐?您想用來重修翠筠間也可,想用來接濟村人也可。”

    他說著便笑著齜了齜牙:“朱大小姐都能解出一道題目來,他們不怕面子丟到水溝裏去?我會悄悄告訴他們,他們交錢住幾天,回頭就可以告訴朱大小姐,他們解開了幾道題,這麼有面子的事,一點錢算什麼?”

    如果能從這位隱逸老先生這兒學到算學,那是意外收獲,而把朱大小姐的追求者圈子和朝廷那一趟渾水,包括他老爹的算計徹底攪渾甚至粉碎,這才是他的目的!

    他陸三郎實在是聰明絕頂,這就叫一石數鳥!而且,誰能猜到這是他的智慧?

    見人賊眼亂轉,張壽不禁很想扶額。眼前這家夥,居然能奇葩地猜中他所思所想!

    他不會是算計肥羊,結果卻放進了一頭肥狐貍吧?

    當順著那條只有村裏少數幾個人才知道的小道,悄然從竹屋回返村中張宅,見到因為沒能去看陸三郎熱鬧而滿臉不痛快的朱瑩時,剛剛不置可否的張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那位陸三郎,真是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著實是人才啊!”

    沒等朱瑩追問,他就當著一旁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的面,原原本本將流銀離開後陸三郎的那番言行舉止娓娓道來。他記性本來就極好,此時就如同朱瑩當初覆述父親趙國公罵人原話那般,將陸三郎的神態和語調模仿得栩栩如生,一時把一主二仆給說得一楞一楞。

    “要不是親自見識了陸三郎真面目,我還真以為他是尋常紈絝子弟!”

    他正想詳細說說陸三郎最後那個建議,就只聽門外吳氏在叫自己,便笑著說道:“我先去看看娘叫我做什麼,一會就回來。”

    打了個招呼,他就先出了屋子,就只見吳氏站在院子當中,明顯有些憂心忡忡。

    “娘,怎麼了?”

    吳氏連忙趕上前來,一把將張壽拽到了一邊,滿臉緊張地問道:“阿壽,我聽老劉頭說,那個京城陸尚書的公子之前過來時帶了不少隨從,看著氣勢洶洶,幸虧流銀出面,把人引走了,可他要是回來,堵在門口非要見瑩瑩,那可怎麼辦?”

    “呵呵。”張壽沒想到吳氏竟然擔心陸三郎會鬧事,不禁笑開了,“娘,你以為趙國公府派了那麼多護衛過來,是吃白飯的?再說,陸三郎我知道怎麼應付。實在不行,還有屋子裏那位大小姐鎮場。”

    吳氏頓時嗔怪道:“你已經收了瑩瑩的體己錢,怎麼能又把麻煩事都推給她?你平時待人接物厚道赤誠,為什麼就偏偏不肯花心思討好討好她?這樣好脾氣又好相貌的千金大小姐,你打著燈籠都難找!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說了,快進去陪她說話!”

    被老娘沒說兩句話就攆走,還埋怨自己不會討好未婚妻,張壽簡直是啼笑皆非。

    別人都是有了媳婦忘了娘,他老娘倒好,那簡直是媳婦都還沒進門就立馬埋汰兒子!

    走回正房門口時,他卻只聽裏頭一主二仆恰是正在說話,其中朱瑩的聲音明顯帶著慍怒。

    “好啊,陸豬頭原來這樣狡猾,他平時那色迷迷傻呆呆的模樣,居然是裝出來騙我的!”

    見自家小姐使勁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氣得柳眉倒豎,流銀忍不住說道:“小姐,陸三郎如何,反正又不關咱們的事。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個不學無術的豬頭,只有壽公子看出他有能耐。要我說,管他什麼能耐,更重要的是壽公子慧眼識珠,虛懷若谷,不曾以貌取人。”

    和流銀反應類似,湛金竟也點了點頭道:“就是,換成別人,絕對不會在小姐面前給陸三郎那樣聲名狼藉的人說好話,就更別提發現他還有優點了!壽公子為人真厚道!”

    聽到這稱讚,張壽簡直覺得陸三郎比竇娥還冤,至於他,他已經不止一次深刻體會到,顏值即正義的真諦了——他只不過是幫陸三郎說了一句貌似公道的話,就得了這麼多誇讚!

    屋子裏,兩個丫頭先後一說,朱瑩果然怒氣全消,欣然坐下,又笑道:“那是,阿壽這人就是太老實了。想當初我挾持他的時候,他還生怕我會被門檻絆倒……”

    話還沒說完,她就只見兩個丫頭齊刷刷看向了她,眼神中滿滿當當全都是不可思議。饒是她和湛金流銀從小一塊長大,百無避忌,此時她冷不丁把當初和張壽初遇時,她挾持他的事情說漏嘴,還是忍不住有些心虛。

    但想到兩個丫頭不是外人,朱瑩立刻若無其事地試圖解釋。

    “我那時候想單獨問阿壽婚約的事,這才挾持他的。他告訴我從來沒聽說過,還說如果我不願意,他會幫我找出婚書燒了,讓我安心回去。你們倆說說,這樣溫厚的君子,是不是不多見?所以我才留下,親自查查婚約到底怎麼回事!”

    湛金頓時笑得眉眼彎彎:“怪不得!那會兒我聽說小姐留下,嚇了一跳,背地裏還罵過壽公子兩句,阿彌陀佛,我一見到壽公子就知道是罵錯人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56 AM

第二十五章 前驅和搭檔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是不是應該用實際行動好好教育一下主仆三人,不要相信外貌呢?張壽不自覺地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最後決定,他還是別白費勁了。

    唉,以後用實際行動來教育她們好了……

    屋子裏,流銀仗著朱瑩素來偏寵她幾分,大膽地問道:“小姐,要是查出來婚約是真的,那你真的嫁給壽公子嗎?”

    “死丫頭,竟敢打趣我,我看是你想嫁人!哼,我只是覺得他很知心而已,沒想過其他!”

    在門口聽了這麼一會兒壁角,張壽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這才進了屋子。才一跨進門檻,他就只見嘻哈打鬧的一主二仆正襟危坐,隨即朱瑩就用嗔怒的態度岔開了話題。

    “阿壽,說句不好聽的,我從小就常惹上爛桃花。那些成天圍著我轉的那些家夥,全都是些不成器的紈絝子弟。陸三郎在家裏是老么,爹不管娘寵著,上頭有能幹的大哥二哥,真要有大本事早顯出來了,你別太高看他。”

    “那些但凡有一點出息的貴介子弟,家裏母親姐妹都防我和防賊似的,成天在外宣揚我除了出身趙國公府再加一張禍國殃民的臉,不過繡花枕頭一包草。所以,是不是會被我這張臉迷住,然後在我周圍晃悠,常常被某些人用來區分正人君子和紈絝子弟。”

    見張壽面露異色,朱瑩把心一橫,索性把話說開了:“但是,陸三郎這樣的人沒什麼大本事,小心眼卻多得很,一個不留神就容易被他們算計!你是不知世間險惡的竹君子,對誰都是真心實意,可千萬別被他騙了,離陸三郎那個豬頭遠一點,肯定沒錯!”

    再一次被朱瑩當成單純輕信易上當的世外人士,張壽已經連辯解的興致都沒了。反正,能因為相貌就讓人降低對他的防備,是好事不是壞事,他不吃虧。

    然而,偏偏在這時候,他就只聽流銀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小姐,就算陸三郎真的有什麼算計,那也沒什麼要緊吧?有您給壽公子撐腰,陸三郎能耍什麼花招?再說就算咱們老爺和大少爺聽著好像有些麻煩,可您背後是太夫人,太後皇上也都會幫著您的,怎麼會被人輕易算計了去。萬一花七爺發起瘋來,陸三郎算什麼!”

    流銀話音剛落,朱瑩卻沒答話,而是急忙扭頭盯著張壽。見他沒有生氣,而是若有所思地沖著自己看了過來,她不禁仍有些擔心流銀這番太過露骨的話是不是惹惱了他。

    “流銀姑娘說得沒錯,有趙國公府大小姐鎮宅,我何必畏首畏尾?”

    張壽是覺得這樁所謂婚約很可疑,是覺得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可他從來不曾因此就覺得低了朱瑩一頭。此時此刻,他笑語了一句後,便泰然自若地對朱瑩頷首道:“這次本來就是因為有你在,有你撐腰,否則,我怎麼敢算計這些出身貴介的豺狼虎豹?”

    聽到張壽這麼說,朱瑩只覺得心情好極了,當即想都不想就做出了決定。

    “那不如這樣,阿壽你幹脆只管在後頭出主意,我在前頭給你頂著!陸三郎要敢有什麼算計,惹火了我,鞭子抽他一頓不算完,我再去太後和皇上面前哭一場,看誰有好果子吃!”

    張壽不因為她的家世而低眉折腰,不因為她的家世而憤世嫉俗,敢當面向她借錢,敢坦言要利用她的身份做點事,自始至終都是平平淡淡面對她,真是很難得!

    好容易才有這麼個知心朋友,就讓她為君前驅好了!

    而面對這樣赤誠的宣言,張壽在最初的一楞過後,不禁莞爾。

    平生第一次見巾幗英豪主動沖鋒陷陣,讓男人在後頭坐享其成的!

    笑過之後,他見湛金殷勤得在一張搭著棉質椅袱的椅子上擺了坐墊,知道這是特意請自己過去坐,他也不客氣,上前坐下之後,就笑著搖了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次事情是我挑起來的,哪能讓你去頂雷?”

    沒等朱瑩堅持,他就呵呵一笑,岔開了這個話題。

    “其實還有一件事,我剛剛還沒來得及說。雖說這沒有任何依據,但我有個感覺,你二哥對和陸家結親也許很熱衷,但陸三郎那個人,很可能只是裝個樣子。一個才剛對流銀百般討好,死皮賴臉求見你的人,因為解難題解出了興致,就不理會流銀,這不大正常。”

    流銀頓時有些不服氣:“說不定那時候他是故意做給我看,希望我回來告訴大小姐呢?”

    “所以我說了,這只是我的一個感覺。”

    張壽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光潔的下巴,輕聲說道,“你們說過,陸三郎在京城沒什麼好名聲,作為陸家么兒,他兩個兄長很有出息,可他仿佛就沒有任何優點。可實際上,他精於算數,甚至還在藏拙,那麼,裝出對瑩瑩神魂顛倒的樣子,那是不是也有其他目的?”

    朱瑩甚至忘了張壽終於又叫了自己的小名,一時柳眉倒豎,“我是最討厭那些家夥成天圍著我轉,可竟然借著我當擋箭牌,他把我朱瑩當成什麼了?”

    “他也許是想著,圍著你的狂蜂浪蝶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既然世人都瞧不起他,正好悄悄打自己的小算盤。他之前一開口就願意拿出那麼多束修給我誠懇求學,我還沒答應他,眼下想想,要不要我們兩個一搭一檔配合一下,去詐一詐他試試?”

    一聽到這個,朱瑩頓時把起初那點小小的憤怒丟到了九霄雲外,興致盎然地連連點頭道:“這主意不錯!雖然你說那豬頭挺聰明的,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得親自去看看!”

    湛金和流銀對視一眼,雖然覺得這是個有趣的主意,可對小姐的回答,她們卻著實有些犯嘀咕。什麼叫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啊,小姐這豈不是對壽公子說不相信他的話嗎?

    “那現在就去!”

    見朱瑩行動力太強,說著就要往外走,張壽哭笑不得,立刻起身上前阻攔:“你先別急。陸三郎今天才剛到,讓他先在翠筠間住一個晚上,吹吹山裏的涼風,然後再吃頓沒有葷腥的飯,清清腸胃,靜下心情之後,我們再見他豈不是正好?”

    “對啊,讓他吃點苦頭,清心寡欲,了無生趣之後,才能見人心!”朱瑩喜上眉梢地雙手一合,卻是迸出了兩個完全不搭界的成語,心裏卻深切了解了張壽的意思。

    要是明明覺得苦透了,還要留下來學什麼算學,那陸三郎肯定就是假豬頭,真狐貍。要知道他平日吃一點苦就叫苦連天溜之大吉,絕不是什麼有耐性的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57 AM

第二十六章 唱作俱佳

    天涼好個秋,餓到能吞牛……

    這是陸三郎站在竹屋窗前,足足半晌才迸出來的十個字。

    而和這十個字相對應的,是他那耷拉腦袋的沮喪姿態。

    這時節若是在京城陸府,頂了天稍微有點涼,可在這白天他還讚嘆涼爽雅致的竹林裏,昨天晚上那可真的是凍徹心扉的冷啊!

    晚餐只有幾盤翠綠欲滴的素菜,他不得不破天荒塞了兩大碗米飯,他最開始還奇怪那厚到能壓死人的被子,足夠讓人陷進去的褥子,可睡到半夜還是餓醒了凍醒了。

    至於竹屋外間打地鋪的幾個隨從……他昨天晚上甚至能聽到他們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音!

    陸三郎此時後悔得想要撞墻,如果不是怕惹惱朱瑩,他就直接帶兩個丫頭來伺候了,那時候,至少還會有個給他暖床的,不至於像這些隨從下人一樣除了幹瞪眼派不上其他用場。

    昨晚冷到他在被窩裏牙齒打顫,沒油水的肚子餓得咕咕叫,這苦楚絕不能他一個人受!

    那些在京城幸災樂禍等著他被朱瑩攆回去,然後過來討好美人的家夥,他非得讓他們也嘗嘗這住在竹屋的名士風範到底是什麼滋味!對了,再讓他們被那些難題好好整治一下!

    因此,當透過窗戶看到外間齊良過來,他就連忙笑容可掬地迎了出去。

    “齊小哥,老先生這會兒有空嗎?我昨天派了人回京,有些事現在得和老先生商量商量。”

    “陸三公子居然起這麼早,真有活力。”齊良同樣笑意盈盈地對其頷首致意,“先生說,這山居日子不大好過,昨天也只有粗茶淡飯,還以為你會不習慣呢。”

    被稱讚為有活力的陸三郎,只能打哈哈。畢竟,朱瑩在這兒,再說他的坑人大計劃不想就這麼丟了,昨天他甚至老實到沒讓隨從出去偷偷摸摸弄點好吃的,這會兒嘴淡無味,瑟瑟發抖,凍餓交加。他才剛剛擠出了一絲笑容,隨即就聽到了一句讓他極其高興的話。

    “正好,先生請你過去。早起做了生滾魚片粥,還有幾樣烤好的野味……”

    陸三郎這會兒只想著終於能打牙祭了,喜出望外地答應了下來,哪裏還會尋思一個隱逸山林的老先生,早起怎麼會做這樣明顯應該午飯或者晚飯享用的吃食,油水還這麼足。

    然而,等到跟著齊良來到中央那座清風徐來堂,他眼看那厚厚的棉簾子高高打起,緊跟著看到裏頭那個似笑非笑站在主位旁邊的人,立刻就頭大了。

    那穿著滾邊繡富貴牡丹的大紅衫子,百蝶飛舞的銷金滾邊大紅裙子,珠光寶氣,美艷如花的佳人,不是朱大小姐還有誰?

    “喲,陸三郎,你來啦!”

    朱瑩這樣熱絡而不帶嘲諷地和自己打招呼,陸三郎還是第一次體會。他非但不覺得高興,反而有些頭皮發麻。

    說實在的,朱瑩確實是艷絕京城,也許在整個天下也是有數的美人,可那性格脾氣他卻委實消受不起,再說娶進來自家親娘往哪擱?否則,以他在家中老么,讀書不成,在人眼中只能靠恩蔭混混日子的德行,娶這樣一個出身尊貴,宮裏吃得開的千金大小姐也沒什麼不好。

    他追到這兒只不過是為了做個姿態,把別人引來自己就功成身退,悄然去打理他自己那一攤子產業,可朱瑩卻突然見了他,還對他笑瞇瞇說話,這是什麼意思?

    心驚肉跳的同時,陸三郎不免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我沒想到大小姐在這兒,這才冒昧來見老先生……”

    “有什麼冒昧的,我在你就不能來了?”朱瑩眉頭一挑,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陸三郎,“我聽先生說,你昨兒個解出了兩道題目,還打算奉上束修隨先生學算學?不錯不錯,我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天賦……”

    陸三郎正想硬著頭皮把這令他毛骨悚然的誇獎給岔過去,就只聽朱瑩突然詞鋒一轉,重重一拍扶手道:“不過,我更沒想到的是,你居然挑唆先生,想利用出題難人來訛詐銀子,訛詐的還是往日裏和你鬼混在一塊的那些家夥!”

    就在朱瑩拍扶手的時候,陸三郎就覺得後背汗毛一炸,等聽清楚這話,他絞盡腦汁就想要開口辯解,可隨之卻只聽主位那位依舊戴著鬥笠面紗的老先生呵呵一笑。

    隨即,一個蒼老的聲音就淡淡地說:“瑩瑩,你就不要嚇他了。”

    雖說知道張壽眼下叫自己一聲瑩瑩,不過是為了把戲演得更逼真,可朱瑩還是心生歡喜,一時眉眼間那艷色竟是更攝魂奪魄了幾分。

    見陸三郎偷瞥了自己一眼就慌忙垂頭,她這才笑吟吟地說:“陸三郎,要不是先生昨兒個見過你之後提醒了我,我還不會想到,你這家夥居然是假裝對我神魂顛倒,糊弄外人!”

    說這話的時候,見陸三郎終於完全大驚失色,朱瑩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張壽,心裏忍不住驚嘆張壽那大膽的判斷居然真的猜對了!

    要不是陸三郎被自己一言說中,怎麼會這幅死了爹娘似的失魂落魄樣子?

    而陸三郎好不容易鎮定下來,擡頭看了一眼主位上那位穩坐泰山的老先生,當即果斷放棄了死不承認又或者遮遮掩掩的主意,苦笑著對朱瑩打躬作揖。

    “朱大小姐你艷冠群芳,人人傾慕,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千萬饒我一回。我在家裏爹不疼兄嫌棄,只有親娘可憐幾分,不得不做出個追求你的樣子來。”

    陸三郎越說越是可憐巴巴:“我不就是從小多吃了一點,養了這一身癡肥的肉嗎?我也不想這麼胖!可誰讓我少吃就餓,一餓就心慌出汗腿發軟?至於四書五經,我一讀就頭昏眼花。我爹要不是覺得留著我這個兒子有點聯姻趙國公府的可能,他大概恨不得打死我!”

    說到這裏,他直接轉向了張壽,那胖胖的臉上赫然流露出了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的表情。

    “老先生慧眼如炬,竟然一下子看穿我那小伎倆。但我昨天說的話,真心實意。光是看您出的這些題目就知道,您學問精深,見識廣博。”

    “既然如此,您何妨多收幾個弟子,讓您的學問能傳承給更多人?說句不客氣的話,如今朝中包括我爹在內的那些文官,根本容不下什麼名士大賢!”

    “要能夠名達天聽,就算有朱大小姐敬重您,幫您在皇上面前說話,那也不夠,您總不想被人罵幸進吧。而如果能借著收一群貴介子弟為學生,趁機打出名聲來,老先生轉眼之間就能施展抱負。”

    “至於錢財,我知道您肯定當成身外之物不在意,我之前說每天收他們錢,只是想讓那些家夥受一個教訓……”

    張壽沒好氣地打斷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想名動天下,出將入相呢?”

    見陸三郎先是一楞,隨即大失所望,張壽便慢吞吞地說道:“接下來若有如同你這樣的人過來,齊良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就幫著接待接待吧。除了清風徐來堂,其他的竹屋如何住人,你拿主意就行了。”

    你出面,我收錢,這樣正好!

    眼看陸三郎立時為之大喜,朱瑩卻忍不住眨巴著眼睛。

    陸三郎剛剛提出的那個揚名設想,似乎也許應該……挺可行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9:58 AM

第二十七章 何方高人?

    烈日當頭,竹林中卻清風徐徐,因此翠筠間中的一座座竹屋當中倒還算涼爽。

    張壽此時老神在在地斜倚在清風徐來堂後間的竹榻上,聽著外間齊良代師授課,給“好學不倦”的陸三郎講解那些算學題。而在他的下手,朱瑩正坐在那兒,笑吟吟地專心致志彈琴,纖纖十指在琴弦之間翻飛,那動作煞是好看,只不過那琴聲嘛……

    只能說不太熟練,差強人意,但至少絕不是噪音,還能聽。

    但是,他本待功成身退,日後再有京城來人就交給陸三郎,朱瑩卻軟磨硬泡硬是請他在這繼續裝高人,這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但不得不說,這對於外頭正在學數學的陸三郎來說,那就是徹頭徹尾的騷擾了。

    然而,陸三郎都沒有抗議,鑒於這是一首很舒緩的長曲,在這種時候卻也算應景,張壽當然不會打斷朱瑩的興致。再加上旁邊湛金和流銀正笑意盈盈地用竹簽一個個紮著井水裏湃過的冰葡萄,然後殷勤地送到他面前,他只能裝成好整以暇地欣賞曲子。

    否則,朱瑩間或擡起頭來,興許拋過來的,就是眼刀了。

    就在朱瑩終於心滿意足地停下演奏,一旁的湛金和流銀連忙又是給她端茶遞水,又是送水果時,張壽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嚷嚷聲:“到了到了,我說能找到的吧?肯定就是這!”

    “琛哥,你看,四面那些竹屋門口全都掛著牌子,就和陸豬頭傳回來的消息一樣!”

    “哼,陸豬頭那蠢貨,他答不上來那上面的題目,以為其他人都答不上來?去,摘個十塊八塊牌子,讓我看看都是什麼難題!能把琴彈得這麼難聽的,能是什麼高人雅士?也就是陸豬頭那種沒見過世面的,這才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就是,陸豬頭從來就最招人討厭,朱瑩說不定隨口胡謅個人糊弄他,他還真當朱瑩會高看這種鄉野之人了!之前不是還說朱瑩未婚夫在這鄉下嗎?肯定也是趙國公府放假消息出來騙人的!”

    聽到外間這叫囂,張壽就只見朱瑩眉頭倒豎,分明是氣得不輕,一時不禁莞爾。

    指著和尚罵賊禿,當初那個朱公權如此,如今外頭這幫人又是如此!

    當下他就不慌不忙地用蒼老沙啞的聲音說:“瑩瑩,你只是初學乍練,異日總有熟能生巧的一天,何必和一群閑人置氣?”

    朱瑩聽到張壽這老氣橫秋的言語,頓時撲哧一笑,剛剛生出的惱火全都飛到九霄雲外了。她嗔笑地朝湛金努了努嘴,見人趕緊幫張壽整理了一下那帶面紗的鬥笠,這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我才不會和這些家夥置氣……先生知道他們的來歷麼?”

    明知道大小姐是賣關子,張壽還是非常知情識趣地笑問道:“難不成也是功臣貴戚子弟?”

    “功臣是功臣,貴戚就沒他們的份了!”

    朱瑩哂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那個被人叫琛哥的,是秦國公張川的獨生子張琛。秦國公張川我先頭對先生你提過的,他沒繼承他爹張允的神機妙算,但文采斐然,好歹也算是功臣後代中號稱第一的讀書人。但張琛就丟人現眼了,從小到大,氣走了無數先生。”

    張壽只覺得這種溺愛孩子攆走先生的家夥很奇葩:“秦國公就沒管教過兒子?”

    “張川那個人學問還不錯,可性子卻信奉無為而治,別說管兒子了,家裏那一攤子根本就是袖手不理,全都丟給他夫人。就因為兒子氣跑先生,他在士林裏的風評也不好。”

    和之前提到和父親有仇的楚國公張銘還帶著幾分敬意不同,此時朱瑩說張川時,明顯帶著幾分不以為然。但她很快就意識到離題了,趕緊拐了回來。

    “既然張琛來了,外頭另外兩個肯定是張陸和張武。他們的父親也是我提過的,就是懷慶侯張景洲和南陽侯張漢洲,都是庶子,那兩兄弟家裏兒子加一塊足有十七八個,他們一個排老六,一個排老五,老子偷懶,就起了這麼個名字,地位如何,我不說先生也該知道了。”

    陸通六,武的諧音是伍,同樣通五,從名字來說,那兩個侯府公子確實挺不受重視的。

    不過,還真是來了一堆姓張的……

    張壽不禁啞然失笑,目光透過竹簾落在了外間,依稀就只見陸三郎正在那奮筆疾書解題,看那架勢,別說外頭嚷嚷,恐怕就連他和朱瑩的對話也未必入耳。想到他前次反詰陸三郎,坦言不想出名時,對方那驚詫的表情,他不知不覺又笑了起來。

    京城這些紈絝子弟,似乎各有各的故事,說實話挺有意思的。

    正當他這麼想時,外頭那“挺有意思”的紈絝三人團,在安靜了剛剛那會兒之後,卻是突然又喧囂了起來。

    “這是什麼見鬼的題目,這是人做的嗎?”

    “這分明是故意難人的!”

    “裏頭那個沽名釣譽的,不是蓋座草堂竹屋就可以號稱高人隱士,識相的就把這片竹屋讓出來!”

    隨著最後這個惱羞成怒的聲音,張壽就只聽前頭屋子裏的棉門簾似乎被人嘩啦一聲掀起,緊跟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顯然,最外面那幾個人都闖進了清風徐來堂。

    這是預料中事,他並沒有惱火,奈何一旁坐著個暴脾氣的任性千金大小姐。就只聽朱瑩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緊跟著霍然起身,怒斥一聲道:“湛金,流銀,給我把簾子打起來!”

    隨著兩個丫頭慌忙搶上前去,將竹編門簾一點點拉起來,張壽就看清楚了闖進來的三個人。正中央的那個油頭粉面,五官容貌也稱得上英俊,眉眼間卻有一股桀驁暴戾之氣,一旁兩個非常知機地落後一步,雖說也是衣冠楚楚的貴公子模樣,但更像狗腿子。

    居中而立,滿心不耐煩的張琛原本打算喝令兩個小弟去把埋頭案間,對自己三人視而不見的陸三郎揪過來,可聽到朱瑩的聲音,又只見裏間竹簾打起,他看清楚那兩個打簾的丫頭,又發現朱瑩一臉盛氣站在那兒,登時大感意外,臉上的桀驁頓時化作了訕訕然。

    緊跟著,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因為朱瑩在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竟是轉身來到了居中竹榻上一個頭戴鬥笠,垂著面紗的人面前,用帶著幾分嬌嗔的語氣說:“先生,都是我的錯,招惹了這樣一堆亂七八糟的人過來!”

    見朱瑩甚至伸出手來,仿佛要攙扶自己,張壽不禁嚇了一跳。可看到她一臉得意地對自己眨眼睛,他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他沒奈何站起身來,可發現她只是做個樣子,兩手虛虛扶著,壓根就沒碰到他的胳膊,他不禁啞然失笑,走了兩步進入前屋,這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腿長在人家身上,怎麼能怪你?貴介子弟中,既然有陸三郎這樣勤學好問的人,自然也有莽撞沖動的。”

    此話一出,剛剛旁若無人正在奮力做題的陸三郎頓時手一抖,一滴墨團掉落下來,在紙面上汙了一大團。幾乎是竭盡全力,他才壓下心頭那狂喜之色。

    有朱瑩也要敬重幾分的老先生稱讚他勤學好問,他還愁被父兄看不起?

    而被罵作莽撞沖動的張琛和張陸張武三人,卻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但根本不敢發作。

    朱瑩這輩子除卻攙過太後和趙國太夫人,還有趙國公,哪曾攙扶過別人?

    這位他們之前說話時還不放在眼裏的鄉野隱士,到底是何方高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2 AM

第二十八章 激將

    “老先生恕罪,之前是我們失禮得罪。”

    如果不是朱瑩笑吟吟地故意把他當成前輩師長一般敬重,如果不是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侍立一旁,恭恭敬敬為他打扇,如果不是陸三郎被他一誇就滿面狂喜,張壽可以肯定,眼前這剛剛闖進來的三個紈絝子弟,壓根不會老老實實站在下頭打躬作揖,誠懇賠罪。

    而他別說用教訓的口氣來評點陸三郎和張琛張陸張武了,相反,他的假面目被拆穿之後,那結局絕對是非同一般地倒黴。

    他呵呵一笑:“不知者不罪。既然和算學無緣,你們三人就請回吧。”

    張琛一張臉頓時變得很難看,尤其是見朱瑩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更是腸子都悔青了。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只聽陸三郎開了口。

    “先生怎麼能這麼便宜了他們,擅闖此地,口出狂言,不罰怎麼行!”

    仿佛沒看見張家兄弟以及張琛那鐵青的臉,張壽淡淡地說道:“哦,陸三郎你說怎麼罰?”

    前兩日被老先生一句你怎麼知道我想名動天下給噎了個半死,醒悟到那真是不求名利的清高雅士,陸三郎一直都在琢磨著該怎麼勸說人回心轉意,如今紈絝三人團都送上門來了,他哪肯放跑這麼個良機。

    他眼珠子一轉,立時振振有詞道:“弟子喜歡算學,所以求學於門下,他們三個固然不學無術,一竅不通,那就罰他們把之前取下來卻解不出的題目抄一百遍!不過,先生有教無類,何妨讓他們也留下好好受一受熏陶?至於束修,那就比照弟子的好了!”

    張壽知道陸三郎很聰明,可卻沒想到這家夥竟然還不放棄讓他廣收門徒揚名京城的設想。

    別說他如今的人設是,恬淡名利的世外高人,就說他的初衷,也不過以難題作為誘餌,讓這些人高價住宿,從來沒想過要開什麼紈絝講堂。

    因此,他立時皺眉斥道:“胡鬧!我可對你說過,收弟子之事再也休提!”

    然而,他才剛剛開口拒絕,下一刻,朱大小姐就主動接過了話茬。

    “就他們三個,也想追隨先生學算學?”朱瑩故意皺了皺眉,滿臉不屑,“一道題都沒解出來,還不如我呢!”

    剛剛來時有多招搖,張陸和張武此時就有多老實,但這並不包括從小嬌生慣養的張琛。此時此刻,先是被陸三郎一激將,再聽到那位朱瑩也敬重的老先生一口拒絕,當朱瑩竟然也小瞧他們三人時,原本還有些猶豫的他一下子就炸了。

    “陸豬頭都能學的東西,我憑什麼不能?張陸和張武的那份束修,我也一塊出了!老先生,你別被這陸豬頭騙了,他肚子裏有多少貨色,沒人比我更清楚了,相比他那滿腹肥油,我從小跟著我爹讀書,比他底子好多了……”

    朱瑩生怕張壽拒絕,立刻嗔道:“先生從前輕易不收人,更不收束修,是因為陸三郎死皮賴臉要留下,還硬是要給什麼束修,先生才無可奈何,姑且收了他以觀後效。你要願意就交和陸三郎一樣的束修好了,不願意就算了。”

    張琛頓時大喜,想都不想地應道:“願意,當然願意!”

    這時候,陸三郎方才不鹹不淡地冷笑道:“你們三個要入門,還沒這麼簡單。求學歸求學,在這裏住可不是免費的。”

    果然,這次張琛就不樂意了:“就這些四面透風的竹屋,還要收錢?”

    “先生雅量高致,哪裏在乎什麼錢?”

    見陸三郎說話時一臉狂熱和崇敬地看自己,張壽不禁異常頭疼。

    先別說這胖小子實在是太入戲了,就說陸三郎和朱瑩一搭一檔,簡直要亂套了!

    陸三郎卻還振振有詞地說:“先生早有規矩,做出一道題,可以住一日,做出兩道題,住兩日,以此類推。之前我已經解開了兩道題,只要能做出更多的,我便可免費繼續住!至於你們……呵呵,做不出來就算十兩銀子一天好了,這是為了激勵你們一心向學!”

    如果不是面紗遮臉,張壽覺得,自己這會兒被噎住被嗆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朱瑩這個國公府大小姐,陸三郎這個尚書公子,比我這一心求財的鄉下小郎君還黑啊!

    這一次,張琛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張陸和張武抓住兩邊胳膊,把他拖到了一邊。

    張陸壓低了聲音說:“琛哥,那陸豬頭是故意拿話逼著,希望攆我們走。你想想,朱大小姐明顯敬重這位老先生,他要是單獨留在這,豈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見張琛面色大變,一旁的張武也幫腔道:“陸哥說得一點都沒錯,琛哥,千萬別被他騙了!陸豬頭都能學會的東西,我們……不對,是你何愁不能?”

    身為秦國公獨子,張琛要什麼有什麼,父親萬事不管,母親凡事順著他,唯有女人這一點,他卻被母親管得很死,至今也就一個溫柔和順的大丫頭……可那還不是通房,不能碰的!所以,他對於號稱京城第一美人,性子卻火辣不好招惹的朱瑩,那是純粹的逆反心理。

    他老娘可是一點都不想要朱瑩這種火爆脾氣的兒媳……

    因此,被兩個狗腿子一慫恿,他轉過身來,用一種大無畏的神態叫道:“好,我接受!陸豬頭,就你那點能耐,還想和我鬥,你洗幹凈脖子等著!”

    陸三郎嘿然一笑,露出了雪亮的小白牙:“那我拭目以待!我也不拿早入門兩三天來壓你一頭,先帶你去挑挑你們仨可以住的那些竹屋。解不出題,那就先欠著,回頭再還好了!”

    當陸三郎雄赳赳氣昂昂地在前頭帶路,後頭張姓三人組陰沈著臉跟了出去,臨走時還由張琛帶頭,給自己行了個禮,張壽忍不住為這紈絝三人團默哀。

    他幾乎可以預見這張姓三人組那悲慘的未來了——齊良教授陸三郎的進度令人相當咂舌,用齊良那不甘心的話來說,相比他和鄧小呆,陸三郎在算學上的天賦竟然更出眾,就那兩百道題,估計都不用幾天功夫,人就能觸類旁通。

    畢竟那都是遠離差不多的小學生應用題……

    除非京城這些紈絝全都是不世出的數學天才,否則張琛這三人留在這,就是受虐的!

    就在這時候,張壽聽到了一個古怪的咚咚聲。循聲望去,他就只見朱瑩正坐在竹榻上,粉拳使勁地捶著那光滑的榻面。

    “他們要再不走我就實在是忍不住了,哎喲,笑得肚子疼……我真想看看他們日後知道阿壽你就是老先生後,那張臉會變成什麼樣子……陸豬頭自作聰明,張琛那三個更是蠢得無可救藥……怪不得爹常說,現在這些貴介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自從認識朱瑩,張壽就發現,她永遠都是這樣一副毫無城府想說就說想笑就笑的做派,鮮活亮麗,恣意自在。

    他本來心情有些郁悶,此時不禁笑道:“亂世出英雄,治世出紈絝,世上之事,本來就是如此。不過照這麼下去,難不成這翠筠間就要變成紈絝講堂?這已經四個了!”

    “那有什麼不好。”朱瑩坐直身子,擦了擦剛剛笑出來的眼淚,依舊顯得艷光照人,“以後京城那些招搖過市的家夥一見阿壽你就要彎腰拱手叫先生,我想想也覺得再合適不過!”

    嗯,清俊竹君子後頭跟著一群腆胸凸肚神氣活現的貴介弟子,那一幕真不錯。

    就像陸豬頭說的,朝堂上那些老頭兒一個個眼高於頂,真要張壽一步步爬上去,那清雅如謫仙的風範在現實生活中一點點磨去,想想也覺得沒意思!

    與其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還不如像某位爺爺那樣,做個人人敬重的萬人師呢……對對,只要讓那些京城的紈絝子弟知道她朱瑩很敬重此地的一位高人隱士,一定會紛至沓來!

    想到這裏,她便沖著張壽嫣然一笑道:“阿壽,你放心,今後會有更多人叫你先生的!”

    面對這麼一個信心滿滿的大小姐,張壽突然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他最初那簡單的宰肥羊計劃已經被篡改得亂七八糟了,朱瑩還想幹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4 AM

第二十九章 紛至沓來

    涼風習習,葉聲颯颯,書聲瑯瑯,字聲沙沙。

    這是任何一個老師都會覺得很滿意的畫面。然而,這絕不包括……張壽!

    他擴建這麼一片竹屋的本意,最初只是為了來日弄兩塊石碑,給喜好名士風範的士子們提供一個雅致的住所,然後讓他們懷古諷今,傷春悲秋,順便給村子創收一下。

    後來是因為朱瑩的到來,他靈機一動,打算用個更別致一點的辦法,坑一下那些錢太多的紈絝子弟,陸三郎的加入,無疑給他找了個最好的托兒。

    可他看到張琛三人留下時那不祥的預感成真了,看看現在這寬大竹屋裏人頭濟濟的景象!

    橫四排,豎四列,整整十六個學生,其中十二個正是在陸三郎和朱瑩的暗中宣揚,張姓三人組那種貧道死道友也得死的心態下,前赴後繼地跟著來到鄉間,然後在討好朱瑩以及好勝心的驅使下進入這片竹林。

    在他那腦袋一拍就隨手寫下的兩百道難題面前,他們理所當然地跪了。

    哪怕他最初堅持表示不收,可陸三郎捧,朱瑩勸,紈絝三人團幫腔,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收下了這些學生!

    他這個冒牌老先生居然成了學問精深的世外高人,開什麼玩笑!

    主位上的張壽有些煩躁地吸了一口氣,可緊跟著,旁邊就有一杯茶剛剛好好送到了他的面前,映入眼簾的,恰是朱瑩那笑意盈盈的臉。

    “先生是不是渴了?喝口水吧?我剛派人回京,太後娘娘把宮裏那點今年社前茶的存貨都捎給我了!”

    張壽無可奈何地接過了那個精致剔透的鈞窯茶碗,卻是忍不住責備地瞪了朱瑩一眼。

    演技太浮誇了!

    雖說隔著一層面紗,但朱瑩哪裏會錯過這個眼神。眼角余光又瞥見下頭那些自己和陸三郎以及張姓紈絝三人團招惹來的那些貴介子弟,見他們不少都偷偷瞥看自己,她就哼了一聲,這才有些委屈地看著張壽說:“先生,我這也不是因為你愛喝茶嗎?”

    朱大小姐揮鞭打人,縱馬長街的景象,京城這些紈絝貴介們都見過,然而,她這薄嗔淺怒,甚至可以說有點撒嬌似的神態,下頭卻是幾乎每個人都是頭一回見。

    就連被朱瑩三言兩語激將,如今擔任助教的齊良,也不由得被那嬌艷媚態給迷得片刻失了神志。好在他最近這些天和朱瑩相處得多了,有了些免疫力,使勁一晃腦袋就回過神來。

    緊跟著,這位竟是連即將到來的府試都暫且丟一邊,在這兒鎮場子的冷面大師兄,卻是直接咆哮了起來:“凝神靜氣,專心致志!你們是來求學的,還是來看美人的?朱大小姐身為女流,尚且早早解開這三道題目,你們看看自己面前的卷子,有多少人還是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候,陸三郎已經是施施然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說:“先生,師兄,我做完了!”

    見課堂上一片嘩然,如張琛這樣不服氣的一拍桌子起身,就差沒指責陸三郎作弊了,張壽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他當機立斷,站起身來冷淡地一拂袖子:“陸三郎,你來給大家講,做通卻講不通,不能算你做對了!今天之內,要是你不能給其他人講通這三題,讓他們個個都知道其中做法,那你也罰抄三遍!”

    說到這裏,他也不理會瞠目結舌的陸三郎,直接甩手出了屋子。

    等到站在竹林裏,張壽深深吸了一口已經有了幾分秋意的新鮮空氣,隨即就察覺到背後有人追了出來,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朱瑩。雖說知道如今這場面,人家純粹是為了他好,可他聽到裏頭一團亂糟糟的聲音,還是忍不住輕輕揉了揉太陽穴。

    “先生生氣了嗎?”

    鑒於如今人多了,張壽特意要求,朱瑩千萬別和從前那樣直呼自己的名字了。被人聽到穿幫,前頭那些戲自然就都白做了。

    此時,張壽沒有應聲,眼角余光卻瞥見,朱瑩用繡著明珠的鞋子踢起了兩顆地上的小石子,隨即就低聲說:“這世上,不是有大才就行的。我知道你不求出人頭地,可難道能忍受日後對小人折腰?”

    “我哪裏有多少大才。”張壽哭笑不得地轉過身,認認真真地面對著面前這個人比花嬌的千金大小姐,“本來只是求利的小事,現在卻鬧出了這麼大聲勢,要是被人拆穿,我豈不是成了欺世盜名?”

    “才不會,你教我的那些題目挺有意思的。”朱瑩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想起自己絞盡腦汁用了老半天才在張壽手把手指導下解開了那三道題,不禁又有些心虛,“他們跟著你好好學點東西,日後總能用得上,絕對不吃虧!”

    張壽搖了搖頭,漸漸往竹屋邊緣走去,當他最終發現朱瑩跟了上來時,他就轉過身來,正色說道:“我之前想出那個用解題來挑人住宿的法子,原本就是臨時起意,想著賺個快錢,沒有指望能長久,也沒有指望會永遠不被拆穿,說到底,這是仗了你的勢。”

    “可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引來這麼多人,此地那位竹林老隱士的名聲,說不定在京城已經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要派人回京造勢,總要差遣你家的那些隨從。他們都知道我的真面目,真的能認同你為我如此誇大地造勢?”

    “而且,因為村中房舍在整修,閑雜人固然很少會冒著塵土彌漫進去查探,但村裏人有不少都知道當初這片竹屋我是怎麼請他們造好的,萬一有人露出口風,一傳十十傳百那就不得了了。眼前紛至沓來求學若渴的場面,你難道覺得不會招來不懷好意的人?”

    “我……”朱瑩終於面色漸漸變了,甚至無意識地咬緊了嘴唇。然而,最讓她面色大變的,卻是張壽接下來說出的話。

    “瑩瑩,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爹和你大哥真的安然無恙,這裏的一番鬧劇,別人也許頂多置之一笑又或者罵兩句,可如果有萬一呢?或者說,有人根本就是給趙國公府挑刺找麻煩來的呢?”

    盡管張壽少有地在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叫了一聲瑩瑩,但朱瑩此時卻沒法覺得高興。想到之前趁著陸三郎拼命往外放消息,她也派人回京推波助瀾,搖旗吶喊,從來做事順風順水,不在乎人言的她,第一次生出了幾許惶惑。

    “我……”

    見朱大小姐明顯心亂如麻,張壽見空中飄落下了幾片竹葉,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了她那烏黑油亮的發間,便上前伸手從她發間摘下了這片青翠的竹葉,隨即送到了她的眼前。

    “雖說你是為我好,也是想幫我,但以後希望你凡事和我商量一下。眼下我得先離開一會兒,你留在這幫我鎮一鎮場吧,有你在,料想他們不敢亂來。”

    朱瑩呆呆接過那竹葉,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可看到張壽轉身要走,她還是忍不住追上前去:“真要有事,你放心,我會……”

    張壽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最初那主意是我出的,陸三郎也是我自己留下的,真要有事就推給你,那我成什麼了?放心,我會想辦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5 AM

第三十章 欺世盜名之徒

    叮叮當當,塵土飛揚,木石一車車在村中穿梭,每個村民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意。

    從前他們曾經覺得張家小郎君是個怪人,所以才會逼著一群孩子背詩,背九九歌,教那些有耐性的孩子去識字,還挑了鄧小呆和齊良去一塊跟著讀書;所以才會在他們種了一輩子的地裏折騰,改種什麼水稻棉花,還非要種樹養蠶。

    可如果說那些事情都是慢慢見成效的,那麼現在,他們天天在外說,張小郎君是好人。

    就憑人家即將成為京城趙國公府的姑爺,還說動了那位好心大小姐出錢資助他們翻修房子,而且分十年收回本金,那就是第一等的大好人!

    於是,此時張壽走在村裏,收獲了源源不絕的感謝。

    沒有人因為朱瑩不是無償捐資,而是無息借貸而有所怨言,這也讓張壽確信,此地的這些鄉鄰,確實是精心選擇過的。

    升米恩鬥米仇的例子,實在是多如牛毛。所以說,趙國公真是費心了。

    無論婚約是真是假,趙國公應該都算是讓他們母子能夠平安生活到現在的恩人了。

    通過這一路上與鄉裏鄉親的攀談,張壽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他想打聽的消息。

    “陸公子和那幾個隨從是流銀姑娘帶去翠筠間的,而之後的那三位姓張的公子,又或者是後來的那些貴介子弟,他們的隨從們,都是向村人打聽之後才找到那兒的。”

    楊老倌說話間還特意強調了一下細節:“向村裏人打聽的時候,那些家夥都傲慢得很,問過之後甩下幾個錢便揚長而去,至於翠筠間裏那位老名士的底細,他們問都沒問。”

    “有朱大小姐親自陪著,誰會不信?”

    這位村裏年紀最大,同時也最狡黠的老人沖著張壽眨了眨眼睛,眉飛色舞地說:“姑爺你盡管放心,我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都幫你好好看著呢,不會讓人亂說話的!再說,放著相處多年的趙國公府姑爺不巴結,卻去捧一群外來惡少的臭腳,誰會這麼愚蠢?”

    張壽不禁哭笑不得。雖然確定消息暫時還沒有走漏,但他素來不憚以最壞的可能,最大的惡意去推測一件事,因此這會兒辭了楊老倌之後,他不禁飛快地合計各種可能性。

    他拐了兩個彎,最終來到鄧小呆家門前,和村裏其他地方一樣,這裏也正在叮叮當當地修補屋頂。他在這種既嘈雜又骯臟的環境中站了不到兩息功夫,隨即就聽到了一聲驚咦。

    “哎呀,姑爺怎麼來了!”

    自從楊老倌當眾這麼稱呼,姑爺這兩個字就在整個村裏風靡一時。要是平時,張壽興許還會認真糾正一下,可此時此刻,看到人從梯子上跳下之後快步朝自己走來,他連糾正的心思都沒了,輕咳一聲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老鄧叔,小呆可有信捎回來嗎?”

    “姑爺太客氣了,叫我老鄧就好了。”說話的是鄧小呆的父親鄧三牛,他低垂著雙手,十指之間黑乎乎的,說不清是泥垢還是塵土。似乎是因為面對著這位清雅俊逸的小郎君,他頗有些壓力,兩只手不自覺地放在背後抹了抹,隨即才又再次放在身前,還不安地搓了搓。

    他本來就是滿臉堆笑,此時刻意又擠出了更多的殷勤和討好:“小呆要捎信,那也一定是給姑爺。畢竟,咱家除了小呆,再也沒有一個認字的了,這信寫了能給誰看?我回頭就捎話給他,他一直都得到您照顧,這才能在順天府衙當小吏,當然應該時時問候請安……”

    相比楊老倌的恭維張口就來,鄧三牛的奉承明顯磕磕絆絆,結結巴巴,但張壽還是很耐心地聽完,隨即進門要來紙筆現寫了一封信,托鄧三牛立時送去京城給鄧小呆。而鄧三牛不但爽快答應,還說會派長子立時啟程,他少不得好好感謝了一番,這才離開了鄧家。

    鄧小呆才剛進順天府衙戶房,他托人查的朱瑩婚約還沒下文,卻又要托人幹那麼一件事,說實在的很有些為難人。可朱瑩那目標實在是太大,趙國公府的其他人他不敢盡信,也只能托付好學生去未雨綢繆了。

    張壽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村口,一擡頭就發現,不遠處正有一驢一人往這邊行來。

    那黑驢幹瘦,走走停停,分外無精打采,馬上坐著個須發斑白的老者,頭一點一點,身子一會左邊傾,一會右邊倒,似乎在打瞌睡,可再怎麼搖晃顛簸,人卻神奇地沒有掉下來。

    早聽說過有人能在馬背上睡覺,此時真見到一個在驢背上打瞌睡的,他不由為之駐足,

    直到那黑毛驢漸近,最後仿佛通人性似的直接停在了他面前,見驢背上那位老者依舊還在酣睡,鼻子裏甚至還發出了均勻的鼾聲,他不禁有點猶豫,不知道是叫醒人好,還是不叫醒人好。看人這光景,說不定他一叫,人反而要栽倒下來了!

    就這麼遲疑了片刻,毛驢上酣睡的老者突然打了個激靈,隨即竟是眼睛也不睜地嚷嚷道:“你這懶貨,怎麼說停就停了?快走,黃昏之前不能到融水村,見到那位山野高人,你今兒個晚飯和明兒個早飯就都沒了!”

    我還在尋思那些貴介子弟之外會不會有人來“訪高人”呢,這簡直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一閃念後,張壽不慌不忙地開口問道:“融水村有高人?我怎麼沒聽說過?”

    “嗯?”驢背上白發蒼蒼的老者一瞬間驚醒過來。剛剛打瞌睡的時候那瞇著的眼睛睜開瞪得老大,可當看清楚面前那青衫黑履,眉清目秀,猶如天上明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少年郎,他剛剛生出的那一丁點怒氣立時煙消雲散。

    他笑瞇瞇地問道:“小郎君就這麼確定自己不曾孤陋寡聞,沒聽說過那位高人?”

    “我在這村裏土生土長,風土民情,世俗人物,不說如數家珍,卻也自信沒有遺漏。”

    張壽發現,老者雖說騎驢而來,但大袖飄飄,神采飛揚,五官還能看出往日年輕時的俊逸,竟有幾分仙風道骨,於是便朝對方拱了拱手。

    他含笑說道:“老丈如果是道聽途說,也和那些貿貿然跑過來的貴介子弟一樣,特地來訪求什麼欺世盜名的高人,那我還是勸您請回吧,不用在這鄉野之地浪費寶貴時間。”

    “哦?”老者嘖嘖一聲,眼珠子一轉,再次上上下下端詳了張壽一陣,這才嘿然笑道,“看你這小郎君的樣子倒也可信,但大老遠地跑這一趟,我這把老骨頭此刻騎驢打道回府,怕是城門都要關了,你既然攔了我,總得給我這老頭子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住一宿吧?”

    張壽剛剛見這老者憊懶騎驢,張口訓驢的模樣,就知道這是個特立獨行的,此時見人一張口就直接賴上自己,他只覺這是意料之中,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點啼笑皆非。

    先有朱瑩這個千金大小姐耍賴,再有這個不知來歷的老者耍賴,難不成但凡從京城過來的,全都有這樣一個耍賴的共性嗎?

    他心念一轉,隨即微微頷首道:“老丈既然這麼說,那我自當盡地主之誼。還請隨我來。”

    翠筠間他當然是絕對不可能帶人去的;而自家大宅如今住著朱瑩一家主仆十幾口,人多嘴雜,他就更不可能帶外人去住了。

    如此一來,他能做出的選擇,無疑只有一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7 AM

第三十一章 既見君子

    看著那個東張張西望望,甚至還在黑乎乎的方桌子上彈了一指頭聽響聲的老者,張壽忍不住想到了朱瑩那一天初來乍到的情景。雖說年紀截然不同,但大小姐也是這樣看什麼都好奇,仿佛鄉下的任何一樣器具,都值得研究一陣子。

    他剛剛帶這老者來此地的路上,也試圖套問一下對方的底細,奈何人的嘴緊程度和他家裏的母親仆人幾乎不相上下,只笑瞇瞇地說自己姓葛,對於其他的竟是上天入地亂扯一通,他也就幹脆順口稱人葛翁。

    “對了,我還不知道小郎君你尊姓大名。”

    “我姓張。”張壽頓了一頓,呵呵一笑道,“葛翁不肯報出大名,那我這後生晚輩也學學您,不報我那不值一提的名字了。”

    葛翁先是一楞,隨即就吹胡子瞪眼道:“我老人家一把年紀了,你這小郎君就不知道讓著我一點?哼,當我老人家糊塗麼,我到外頭村裏問一句,難不成你姓甚名誰還問不出來?算了算了,不和你慪氣,我瞧著這房子裏裏外外不見旁人,難不成就只你一個人住?”

    張壽原就覺得葛翁有些老小孩似的頑皮,此時聽這話一說,他越發斷定自己的第一感覺沒錯。而末尾那個疑問,他甚至都不用細想就知道,定然是老頭兒因為他這張臉起了疑竇。

    朱瑩這位出身豪門的千金大小姐看臉也就算了,他實在是沒想到,葛翁一個半截都快入土的老頭兒竟然也看臉,當下忍不住反問道:“難道葛翁覺得我應該十指不沾陽春水,餐風飲露做神仙?”

    葛翁彈彈衣角,理直氣壯地自顧自坐了下來。

    “世道本來就不公平,否則怎麼會連科場也偏愛美男子?就算是朝廷,狀元也會選偉岸大丈夫,而不會選一個含胸駝背的禿子。我就不信,你長著這麼一張臉,還能生火做飯,所以你肯定不可能一人獨住……”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見張壽呵呵一笑,竟是轉身就這麼徑直出去了。

    微微一楞,他醒悟到張壽很可能要做什麼,立刻起身拔腿就追,就只見人到了竈下,熟練地在爐膛中放上幹柴,先用刨花引火,用燒火棍添柴吹火,而後淘米下鍋做飯,一應動作嫻熟得就仿佛做過千百回。

    直到張壽總算歇了一歇,老頭兒這才訕訕地說:“你這小郎君長了這麼一張好看的臉,就算長在這鄉間,也該有人主動登門幫你料理這些雜務才對。親自做這些,不是暴殄天物嗎?想當然我老人家年輕帥氣的時候,都不用動口,衣食住行,也不知道多少人幫我打理好了。”

    見張壽但笑不語,擦幹手之後,又去一旁簸籮裏拿出了兩根翠瓜,洗幹凈之後菜刀紛飛須臾便切成了整整齊齊的條狀,仍然跟著後頭轉悠的葛翁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繼續勸解。

    “老人家我是看到你就想到我從前,這才勸你。男子漢大丈夫懂得自力更生是很好,但也得分個輕重緩急,你做飯再好,難不成將來去做個庖廚?就算你會種地,你一個人的力氣,比得上改良耕法,疏通水利的成效?就說你眼下一個人在這兒獨居,真不如……”

    張壽沒打斷葛翁的喋喋不休,直到這位老愛自稱老人家的老者說出真不如三個字,他這才慢慢悠悠地說:“其實,這兒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獨居,家裏還有母親和三個老仆。”

    正絞盡腦汁勸這清俊少年郎惜取少年時的葛翁頓時被噎住了。

    片刻之後,惱羞成怒的他便想發火,可話到嘴邊,他才一下子醒悟到,剛剛這位張小郎君確實是沒說這是自己家,只不過是在他表示出對方不會做事,沒能力獨居的時候,用實際行動回擊了他的偏見而已。

    想到這裏,他不禁悻悻輕哼道:“不是你家,你還帶我老人家來,更隨便動了人家的米糧菜蔬,想來是你素來親厚的親友?”

    “不錯。”張壽微微一笑,隨即用鹽醋香油拌了翠瓜之後,爽快點頭承認,“我家近幾天有客人,房宅不夠住了。回頭我回家讓人做點吃食過來,想必葛翁不至於嫌棄。”

    張壽帶葛翁來的,正是齊良家。如今齊良不但白天在清風徐來堂中充當大師兄,就連晚上也時常歇在那兒,以防某些貴介子弟出什麼么蛾子,家裏反而空了下來。

    相比村中其他人家,這裏自然更適合眼前這個自稱前來訪求高人的“老人家”居住。

    “我就說呢,看你這細皮嫩肉,也不像整日要為生計忙碌的樣子。”

    葛翁哼哼唧唧,可見張壽要走,他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這小郎君的袖子,等人一回頭,他就嘿然笑道:“吃住都在其次,有一口熱的,有個地方遮風擋雨就行,老人家我可不挑。實話告訴你,老人家我是京城某家貴人的西席幕賓,不見到那位山林隱逸,是不會回去的。”

    張壽步子一頓,這才聳了聳肩道:“那位所謂的世外高人,也就能蒙一下京城那些追著趙國公府朱大小姐的狂蜂浪蝶而已。朱大小姐避居鄉野卻依舊有人跑來獻殷勤,她不耐煩,這才耍弄了一下陸三郎,誰知道以訛傳訛,風聲會鬧這麼大。”

    “哦?”葛翁用大有深意的目光註視著張壽,嘴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朱大小姐因為嫌京城事多人煩,所以避居鄉野?不是因為她在鄉下有個未婚夫?”

    “是不是未婚夫,那得看白紙黑字的婚書,口說無憑的流言可做不得準。”

    張壽輕描淡寫岔開了這個話題,見葛翁終於放過了自己的袖子,他才拱了拱手道:“葛翁在此暫歇吧,我片刻就回。”

    見張壽頷首之後大步離開,想到他剛剛待人接物禮儀嫻雅,談吐自如,偏偏做起那些本應是仆役所為的事情,卻也安之若素,葛翁不禁揪了揪自己那一向保養很好的胡子,目光又在屋子裏轉了一圈。

    緊跟著,這位剛剛雖說有些言語耍賴,但卻顯得很有氣質的帥老頭,竟是大步來到角落裏一個很簡陋的書架旁邊,竟是自顧自地翻翻撿撿看起了那些書。只不過,他輕拿輕放,動作迅疾,不過須臾就翻遍了大半個書架。

    當他最終發現一個厚厚的油紙包,隨即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其拿到書桌上打開時,就只見裏頭是一沓手抄簿冊,他隨手打開第一本,只看了第一眼,便不由得眼睛一亮。

    “嘿嘿,任你奸似鬼,也逃不過老人家我的火眼金睛……唔,不對不對,勉強算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沒說謊,談不上奸似鬼……明明說真話還這麼難打交道……嘖嘖,真是比我當年還要厲害啊,這些題目怎麼想出來的……真是沒白費我一番苦心!”

    葛翁放下手中那本簿冊,又仔仔細細翻看了其他幾本,辨別出字跡新舊,算了算這簿冊的年頭,默記一番,他就原封不動用油紙包裹好,又放回了書架,隨即拍拍雙手伸了個懶腰。

    “老人家我人忙事多,今天既然你說我來拜訪的高人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欺世盜名,我也不好在此多留,回頭再見吧!”

    當張壽帶著提了食盒的阿六去而覆返時,看到的便是齊良家大門口一張龍飛鳳舞,墨跡淋漓的字條。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既見君子,此行不虛!遺錢百文,以充飯資。老夫去也,來日相逢!”

    見那末尾一個葛字寫得尤其神韻十足,張壽忍不住搖頭。

    這簡直是個我來了,我走了,不留下一絲雲彩的任性老頭!

    然而,轉念一想,他不禁就朝四周圍看了看,隨即徑直走到了書架前。

    這村裏差不多可以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因為彼此都知根知底,尤其是齊良這樣家徒四壁的人家,所以哪怕齊良跟他學東西而攢下的幾本練習冊,齊良也只是用油紙包好,放在書架上。

    他只略一看,就發現了端倪。齊良和他得意地提過,會在油紙包底下放一根頭發絲,這樣,但凡人進來動過東西,立刻就能發現。

    那會兒聽到這個小機關的時候,他甚至很想吐槽,小齊你不做特工可惜了……

    而現在,那根頭發絲不見了。

    毫無疑問,葛翁看過這些練習冊,而且很可能是因為看了裏頭那些題目,這才急忙溜了。

    還說是人家西席幕賓,瞎扯吧?誰家達官顯貴,公卿世族,會養出這麼有性格的清客老相公?那種我行我素的性子,老頭兒自己應該就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吧?

    越想越覺得有趣,張壽本來懸著的心思,不知不覺就放下了。

    都已經有葛翁這樣的人找上門了,看來回頭必定還會有這樣的人過來,屆時就不是這麼好搪塞的了。既然朱瑩都幫他高調了,那就高調到底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7 AM

第三十二章 打擊一大片

    既然葛翁沒留下吃飯,張壽當然不會浪費剛做好的幾樣食物,直接讓阿六提著,跟在自己後頭去了翠筠間。當然,走的是自家另一個方向通往竹林,只容一人通過,村裏也只有楊老倌等寥寥數人知道的小路。

    從前為了避免這條小路被生長力太強的竹子占據,每年入春,阿六總要日日負責來此清理,光是挖到的筍,就夠劉嬸拿出十八般武藝,做出各種不重樣的菜肴,吃上一整個春筍季。

    此時,主仆二人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東面邊緣處的一座竹屋。

    和居中的清風徐來堂相對應,這個沒掛牌匾的地方當然就叫水波不興館。

    而和其他竹屋相比,這座竹屋沒特色又地處邊緣,所以自從學生漸多,張壽把清風徐來堂作為講堂,挪到這裏居住之後,其他人誰都沒多想。

    在阿六的放風下,張壽提著食盒進了屋子,重新換上符合“老先生”這一稱呼的衣衫,然後帶上了垂著面紗的鬥笠,這才讓阿六去清風徐來堂把齊良找來,然後回家去捎個信給吳氏,轉告自己今晚不回家。

    在阿六悄然離去後不過一會兒,外間就有人輕輕敲門,在他應了一聲之後,來人就進來了,正是齊良。

    沒等人說話,張壽就笑著一指食盒道:“本來我打算借你家的房子招待一下某位不速之客,誰知道人突然溜之大吉,這些吃食就浪費了,索性帶了來。”

    雖說張壽不是第一次給他留好吃的,但齊良還是忍不住有些赧顏,卻完全忘了問造訪自家的不速之客是誰。謝了又謝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實情。

    “先生,陸三郎沒能教會那些人,不但張琛故意和他搗亂,而且……”

    張壽擺手打斷了齊良的話,隨即徑直站起身來。

    “意料中事。你留在這裏慢慢吃,我去看看。你府試在即,雖說把握不大,可也不能完全不當一回事。這次你在翠筠間幫忙了好幾天,已經很盡力了,別再自責沒管好之類的。要鎮住那麼一群人,就連他們的爹來也未必管用,大小姐也只能壓一時。”

    齊良欲言又止,直到見張壽施施然出了屋子,他這才忍不住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盡管村中老一輩的人大多對張壽的作為有些犯嘀咕,可有人免費教孩子認字,他們當然還是樂意的。孩子不聽教誨,各家全都會滿臉堆笑對張壽說,盡管教訓盡管打,打死了活該。

    可這些貴介子弟卻一個個眼高於頂,彼此之間拉幫結派,還互相瞧不起!

    如果說,之前他也暗自讚同朱瑩把張壽捧成一個世外高人,那他現在就完全放棄了。這些紈絝子弟根本就不堪造就,給這些人當先生那簡直是對牛彈琴!

    當張壽來到清風徐來堂門口時,就只聽裏頭一陣吵吵嚷嚷,守在那的湛金和流銀滿臉不高興。他擺手阻止了她們的通報,可隨之就聽到朱瑩的一聲怒吼:“都夠了沒有?”

    他沒有站在門前繼續靜觀事態發展,而是自行打起門簾入內,見朱瑩正面色鐵青,一堆貴介子弟包括張琛在內,個個噤若寒蟬如同鵪鶉,他就笑了一聲。

    “瑩瑩,你不用生氣。我一個避居鄉野的閑散之人,突然有京城貴介投奔門下,我早知道,他們本來就都是沖著你來的。”

    朱瑩見張壽突然出現,又點破了此事,她不禁更覺得憋屈。

    而張壽不慌不忙地來到主位坐下,不疾不徐地說:“我聽瑩瑩講過,你們在座的大多數人,不善讀書,不通武藝,不擅馬術……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喝玩樂還會什麼。除了張琛,你們誰也不是家裏長子,不能繼承爵位,他日分家也未必能有多少。”

    這樣戳人脊梁骨的話,無疑激起了這些之前看在朱瑩面上對他恭恭敬敬口稱先生的貴介子弟反感。可沒等他們炸鍋,張壽竟是繼續說了下去。

    “你們眼下還能金尊玉貴過日子,是因為你們的父親,可以後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孫子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話是不假,可你們捫心自問,你們現在得意嗎,將來也會得意嗎?瑩瑩曾經對我抱怨過,得意的人,會追在她身後到這裏來嗎?”

    朱瑩沒想到一貫待人溫和,連肥豬似的陸三郎都能找到優點的張壽,竟然會突然如此言辭犀利入骨。可這些話本來就是她也想說的,這會兒張壽的率先發難無疑給她找了個宣泄口。

    “先生說得沒錯,真正自負才學能耐的那些家夥,誰會因為我敬重一位山林隱士,就跑到這兒來拜師求學?也就是你們,算個數還比不上人家不識字的孩子,還比不上我這一看正經書就頭疼的女人,才會連好好的求學都變成煽風點火,爭風吃醋!”

    朱瑩越說越氣,口氣也越發硬梆梆:“沒人逼你們留下來,你們眼下就可以從這扇門出去!你們送給先生的束修,回頭我趙國公府雙倍奉還,誰稀罕!先生不收沒長性的廢物!”

    張壽原本就是欲擒故縱,沒想到朱瑩這最後一句神來一筆,卻是又狠又準,打得一堆人面色鐵青。他做手勢阻止了站起身想要插嘴的陸三郎,這才笑了一聲。

    “算學並不是人人都適合學的,陸三郎少許有一點這樣的天賦,而你們絕大多數人卻都錯過了最好的時機。而且,就算費大功夫學會了這些,將來也未必有用,所以,我最初不願意收你們,就是不想強求一堆對數字沒天賦的人在這絞盡腦汁。”

    “所以,願意走的,現在就可以走,所謂束修,原樣退還。但是,既然有這兩三日的師生之緣,我希望你們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擅長什麼,喜歡什麼,將來又打算做什麼。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一事無成,兩手空空的人,憑什麼配得上趙國公府的大小姐?”

    他這話不只是說給這些貴介子弟聽的,隱隱也是說給朱瑩聽的。然而,他卻用眼角余光瞥見一旁那位千金大小姐滿臉讚同,似乎完全沒有去思量他剛剛這話的深意。

    知道自己的這點小心思算是白費了,他不禁搖了搖頭。然而,這動作在陸三郎這樣自詡聰明的人眼中,卻變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標志。

    但最先忿忿不平開口的,是角落裏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大眾臉貴介子弟。即便對京城這些同齡人了若指掌的朱瑩,也只勉強記得,這好像是都督張信陵的庶三子,名字卻不記得了。

    “還不是比投胎,咱們這些人將來沒著落,張琛將來就是秦國公!”

    原本就不痛快的張琛頓時惱了,梗著脖子罵道:“我就是命比你好,有本事你下輩子投個好胎!”

    搶在又一輪爭執開始之前,張壽高深莫測地呵呵一笑、

    “張琛確實得天獨厚。他是家中獨子,可以繼承爵位,家財無數,可那又怎麼樣?堂堂一個國公,自然不能無所事事,躺在一個爵位上混吃等死,可只要將來他領一個職司,那麼只要稍有不慎,卻又貴為國公,那麼就是禦史的最好靶子。”

    “不說別的,趙國公被彈劾過多少次?楚國公又被彈劾過多少次?他們能屹立不倒,是因為自己有大功。本朝以來,有多少個爵位在明明有後繼者,祖上也功勞赫赫的情況下,卻最終斷了傳承,收回了誥券?”

    沒去看面色難看到鐵青的張琛,張壽一字一句地說:“看在兩三日師生之緣的份上,只要你們想清楚了,我可以幫你們參詳一條出路。是打算下半輩子碌碌無為,還是試一試披荊斬棘,像你們父輩一般揚眉吐氣,就看你們自己的了。好了,天色已晚,都回屋去吧。”

    張壽這一番話說完,張琛等一些人固然面色陰沈,卻也有人陷入了沈思。一旁的朱瑩好容易捱到眾人全都起身離開,她就立刻有些擔心地低聲問張壽道:“你剛剛是說真的?”

    “你是說給他們參詳出路嗎?”張壽支著腦袋嘿然一笑,卻沒有正面回答朱瑩的問題,“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甚至僅僅是過一會兒,只怕就會有人偷偷來見我。”

    紈絝子弟中,也許有一堆確實是混吃等死沒有追求的,但也有很多是想要混個人樣,卻苦於沒頭緒沒門路沒支持,這才破罐子破摔的!他相信,陸三郎這種人不是個例!

    至於他是不是能給這麼多人量身定做一條康莊大道……呵呵,用得著那麼麻煩嗎?

    這些紈絝子弟們追到這來,什麼目的還用猜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8 AM

第三十三章 扯起虎皮做大旗

    張壽讓阿六帶了吃食進來,卻留給了齊良,至於他自己,當然絕不會委屈。

    如今多了這麼多求學的貴介子弟,他就在翠筠間裏專門辟了一座竹屋作為小廚房。各家貴介子弟帶的隨從當中,為了滿足主人的口腹之欲,全都有一個能夠兼職廚子的好手,每日裏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種各樣的美味佳肴送到他和朱瑩面前。

    討好他這個先生是假的,討好朱瑩這個趙國公府大小姐才是真的。

    這一日晚間,齊良帶著空食盒悄然回家,而水波不興館中,湛金照例是笑吟吟地提著一個三層大食盒送到張壽和朱瑩面前。

    “今天那個送飯的廚子鼻青臉腫的,似乎為了送這頓飯,還和人打了一架。他悄悄塞給我一個玉墜,央求我稟告先生,說自家少爺一會過來。”

    張壽見跟進來的流銀正在忙著把食盒中一樣樣的碗碟放在小方桌上,他就笑著問道:“他所說的自家少爺,是哪位?”

    湛金頓時促狹地咯咯一笑:“那麼多廚子,他要是原樣兒過來我還有印象,可他都被人揍成豬頭了,我哪認得出來。既然認不出他,我自然就不知道他家少爺是誰!”

    “居然就這麼白撿了一個玉墜!”朱瑩不禁笑得花枝亂顫,“你這丫頭太壞了!”

    “小姐,就是個不值錢的東西,一兩銀子說不定都能買兩個!”湛金說著就在張壽面前手掌攤開,隨即滿臉嫌棄地說,“先生您看看這成色!”

    張壽見這主婢倆笑鬧還不忘帶上自己,不禁啼笑皆非,偏偏這時候流銀嗔笑趕開了湛金,又把一個小碟子送到了他面前,正是他曾經多動過幾筷子的鹵豬蹄,他只能連忙舉手示意自己不用服侍。

    等到他目不斜視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掉這頓飯,便尋思著怎麼暗示朱瑩她們三個回去。

    可還沒等他開口,朱瑩便站起身來,得意地對他一笑:“他們之前是沖我來的,可要是偷偷來請教你還被我撞見,那就不是面子沒了,而是裏子也一塊沒了!我會吩咐朱宏或者朱宇回頭悄悄守在附近以防萬一,眼下我就先帶著湛金和流銀回去啦!”

    “等明天,我再來問你到底給人出了什麼好主意!”

    見大小姐說走就走,張壽不禁莞爾:“你就不怕我扯起你的虎皮做大旗?”

    “那也行啊!”朱瑩笑得眉眼彎彎,渾然不當一回事,“本來就是我借你的名義把人拉來的,現在你再借著我的名義敷衍了他們,那我總算沒闖禍。”

    見湛金和流銀也把食盒收拾好預備跟著朱瑩走,主婢三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張壽只覺得她們這種灑脫脾氣實在是對自己胃口,可隨後就自失一笑。

    他今天說別人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其實說的是自己,可大小姐似乎完全沒聽出來!

    朱瑩前腳剛走沒多久,菜足飯飽之後,正在屋子裏緩緩踱步消食的張壽,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緊跟著便是一個極輕的聲音。

    “老先生,我能進來嗎?”

    竟然不是陸三郎,當然也不是得天獨厚的張琛,這聲音他記得是張琛的跟班,南陽侯張漢洲的庶五子張武!

    “進來吧!”下一刻,張壽就只見張武敏捷地竄進屋子。

    四下一掃,似乎是發現這寬大的竹屋一覽無遺,朱瑩她們果然不見人影,張武便立時跪坐下來,開門見山地說:“先生,我是來求教的。”

    見張壽毫不意外,張武強忍心情忐忑,低聲說:“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又是庶子,母親早亡,父親待我不過可有可無,幾乎談不上將來。我之所以跟著張琛,就是希望他幫我結一門好親。可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已經醒悟了,光是一門好親,能幫上我什麼?”

    他頓了一頓,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文不成武不就,已經虛度了十六年,將來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更不知道前路何方,請先生教我!”

    張壽看到人說完就立時垂頭,仿佛是打算一個重重響頭磕在地上,他就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坐直了!”

    張武下意識地一個激靈坐直身子,緊跟著就只見張壽摘下了鬥笠和面紗。當看到那張出塵脫俗的年輕臉龐時,他只覺得腦袋在一瞬間完全空白了下來。

    不是老先生嗎?

    “想要做事,先得把心中那條脊梁給挺直了!朝堂上那麼多高官大臣,個個都是出身顯貴嗎?不,很多人在年少時比你更窮,比你更慘,比你更落魄,比你更狼狽!”

    直接幾句雞湯先徑直灌下去,沒等張武有所反應,張壽就一字一句地說:“你從前選擇跟隨張琛,無疑是希望有貴人扶持。而他留下求學不忘給你們一塊交束修,足可見心裏至少是有你們的。但是,他自己都尚未規劃將來,能給你的,頂多也就是一門還算不錯的親事。”

    “但什麼樣的親事還算不錯,什麼樣的親事才真正適合你?姻親之間互相拆台的還少嗎?京城那些名門大戶是什麼德行你應該清楚,放棄一個女兒都輕而易舉,更不要說放棄女婿!”

    “你需要的,不是姻親,而是一個願意支持你,資助你的貴人,這樣的貴人比親事更牢靠。而這樣一個貴人,需要你把自己的所有能力都展示在他面前!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真的一無所有嗎?你有第一個來到這裏的魄力和勇氣,單單這一點就比其他人強!”

    張武竟是一下子忘了張壽的年紀和身份,完全沈浸在張壽的言語當中,隨即下意識地反問道:“敢問先生,這樣的貴人從哪兒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見張武瞪大眼睛,仿佛在尋思他張壽算是何方貴人,張壽這才微微一笑。

    “你都在大小姐面前出現過那麼多次了,難道覺得,她不是貴人?她出身高貴,性格正直,敢作敢為,來去宮闈如入家門,交遊廣闊,從前只是因為有父兄在前,所以別人只能看到她的驕縱任性,看不到她的優點。但你應該可以!”

    直到和張壽交談許久後離開水波不興館,張武依舊有些渾渾噩噩,可隨著入夜的涼風撲面而來,他就陡然之間清醒了,只覺話猶在耳,整個人一下子興奮非常。

    站在朱瑩這一邊?廢話,他根本不覺得外間那些風言風語會影響趙國公朱涇,否則怎麼會跟著張琛追到這裏來?相比他那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的爹,朱家這個靠山太硬了!

    朱瑩身為趙國公千金,平日他們固然追逐在後,但根本高攀不上,眼下為何不答應?

    至於那實際上年輕俊美到過分的老先生……肯定是趙國公埋在暗處輔佐朱瑩的心腹!

    張武起了個頭,接下來,水波不興館中的訪客絡繹不絕。每個訪客都是讓心腹隨從守在外頭,自己悄然入內請教前途,出來的時候,或心事重重,或失魂落魄,或喜笑顏開,或神采飛揚。

    於是,暗中觀察,還在猶豫是否要去向老先生求教的人,最終都漸漸加入了這個行列。

    只不過,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和前一位錯開,這就苦了那些望風的隨從。他們必須先看準時機為自家主人開道,搶到一個尚可的順位,這才能把人送進水波不興館。

    當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時,一晚上幾乎就沒合眼,全都在那做知心先生的張壽,疲憊地看著神氣活現的張琛最後一個辭了出去後,他這才趕緊連打了好幾個大呵欠。

    這一整晚上的訪客,分成了三類。

    第一類,是張武這種出身不高,家族忽視,對將來感到仿徨迷惑,同時又願意去拼一拼,有一定的覺悟和能力的,他露出真面目替朱瑩招攬了過來。這麼一類人,只要點撥一下,給點支持和機會,日後很有可能獨當一面,不至於浪費資源。

    第二類,是張琛這種自負自傲,卻又眼高手低的,他給人灌了一堆官場厚黑秘典和心靈雞湯,高深莫測地點撥了一番,然後就把人遣退了。當然,追著朱瑩到這裏的貴介子弟中,這種人相對較少,加上張琛統共也就兩個。

    第三類,是陸三郎這種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也確實有些天賦和才能的。這樣的人,他同樣代表朱瑩招攬了過來,只不過真面目就算了,太聰明的人不那麼好震懾和忽悠。

    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張壽便擡頭看了看屋頂,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記得大小姐臨走時說過,要派人過來以防萬一,屋頂上又或者外頭還有人在嗎?”

    足足好一會兒,他才聽到了朱宏那熟悉的猶豫聲音:“壽公子有事?”

    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我這兒沒事了,你回去一趟,把今晚看到的聽到的,告訴大小姐一聲。就說,我先斬後奏替她招攬了一堆人,如果她生氣,那就來找我算賬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9 AM

第三十四章 有其父必有其女

    盡管很好奇張壽留在清風徐來堂,會如何給那些貴介子弟指點一條明路,但朱瑩這個晚上還是睡了一個好覺。一大早被湛金和流銀叫醒的時候,大小姐甚至還有點起床氣,直到聽清楚她們的話,這才少許清醒了一點。

    “阿壽讓朱宏回來稟報他昨晚見人時的情景?快,讓朱宏進來!”

    “小姐,你還沒梳妝更衣呢!”

    面對這麼一個提醒,朱瑩卻還是吩咐擺上屏風,自己在妝台前由湛金和流銀忙忙碌碌地梳洗打扮,耳朵卻聽著朱宏隔著屏風說著昨天晚上的所見所聞。

    生氣?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聽了一半,她就笑得樂不可支,等全部聽完,正在敷口脂的她已經笑得伏在了妝台上,那鮮紅的顏色差點染紅了袖子。

    “我就知道,阿壽謀定而後動,肯定有好主意!”

    外頭的朱宏雖說料想到朱瑩多半會是這麼一個反應,但他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忍不住說道:“可壽公子這完全是假借大小姐的名義,別說府裏太夫人沒這個打算,您也根本沒這打算,他這不是胡言亂語騙那些人嗎?”

    “本來是沒這打算,可我剛剛仔細想了一想,阿壽的這法子好極了,就這麼辦!”

    朱瑩隨手把手中那胭脂膏子往梳妝台上一扔,眉飛色舞地看著銅鏡中光彩照人的自己,這才轉過身示意湛金和流銀撤掉那屏風,隨即一如既往地以最完美的一面出現在朱宏面前。

    見這個祖母素來信賴的護衛滿面錯愕,隨即慌忙低頭不敢直視,她沒理會他,自顧自地到了主位坐下,這才輕哼了一聲。

    “二哥之前為什麼敢算計我?還不是覺得我朱瑩只不過靠著一張臉,這才能讓宮裏太後和皇上偏愛幾分,然後憑著祖母和爹寵溺,大哥縱容,於是才恣意行事,肆無忌憚?”

    “我算是想清楚了,手頭沒人,就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夥追捧,有個什麼用?要是阿壽能夠幫我收攏那些人,找出他們的優點,然後幫我調教一下這些往日只會犯傻的豬頭,讓他們為我做事,別說來日替他們物色一門親事,就是我給他們安排前程,那也未嘗不可!”

    “大小姐!”朱宏簡直震驚到下巴都要掉了。大小姐平日裏什麼事都由著性子,可唯獨一件事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的——那就是爭權奪勢!

    “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要不是爹和大哥有事,我才懶得管這些,可現在是什麼時候?”朱瑩微微揚起了下巴,面上流露出了一絲驕傲,“等爹和大哥平安回來,我自然會如實稟告他們,把這些人都交給他們,但現在不同。阿壽肯定是為了我,這才想得這麼遠!”

    發間珠翠輝耀,胸前赤金瓔珞,裙邊環佩叮當,再加上那尋常女子根本壓不住的嬌艷海棠紅衣裙,當朱瑩帶著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離開張家大宅,再度來到翠筠間的時候,便猶如萬綠叢中一點紅,分外令人驚艷。而下一刻,就有人滿臉堆笑迎上了前,正是張陸。

    打招呼問好之後,這位同樣是張琛跟班的貴介子弟便快速掃了一眼四周,隨即小心翼翼地說:“大小姐,昨天晚上老先生提點我說,若要出人頭地,日後可以為您鞍前馬後……”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朱瑩不耐煩地打斷了:“怎麼,莫非你以為先生誑你,所以特意跑到我面前來求證?”

    見張陸那張臉瞬間一白,隨即又強行裝出了若無其事的模樣,朱瑩便冷笑道:“先生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若是質疑他,就是質疑我。張陸,收起你那點小聰明,當我不知道嗎?你是倒數第二個去水波不興館的,是不是替張琛去打探的?要是你對張琛說了……呵!”

    大小姐連去水波不興館的順序都知道,這卻是貨真價實把張陸嚇得不輕,他慌忙賭咒發誓道:“我絕沒有告訴過琛哥……不,張琛!他只是把我和小武當成跟班一樣使喚,我當然更願意跟著大小姐……”

    “你想清楚就好,別的廢話少說!”

    朱瑩卻懶得和張陸再多啰嗦,旁若無人地越過人往前走去,一路又應付了殷勤請安問好的幾撥人,直到進了水波不興館,有湛金和流銀在外頭把守,還有朱宏在暗處看護,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張壽這設想雖好,就是她要敷衍那些討厭的家夥實在是有點煩。

    “你來啦!”書桌前背對著朱瑩的張壽頭也不回地打了個呵欠。

    “忙活了一晚上,白天得繼續換你幫我看著點了,我得回去睡一覺,這會兒我連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對了,你要是生氣我先斬後奏,扯起虎皮做大旗,那你就直接罵我一頓,回頭我高掛雲遊會友的招牌,這高人雅士的身份也就可以丟了!”

    話已出口,正在抓緊時間根據記憶做會談記錄的張壽卻沒等到回音,不禁有些納悶。畢竟,剛剛外頭那些問好的聲音著實不小,他聽得清清楚楚,知道來的肯定是朱瑩。

    可他扭頭一看,就發現朱瑩恰好站在自己身後,他動作再大一點,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

    “說什麼呢,誰要罵你!”朱瑩從張壽身後探了探腦袋,發覺他合上簿子趕緊往後縮,她心中暗讚了一聲真君子,自己也就順勢後退了兩步。

    “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謝你出主意幫我。你招攬他們的這法子很好,我前些日子就覺得,我認得的人也不少,怎麼就挑不出關鍵時刻能用的。可你也不要太輕信他們了,聽朱宏說,你還在有些人面前露了真面目?那太冒險了,萬一有人大嘴巴說出去怎麼辦?”

    即便心裏猜到,朱瑩在聽到他昨晚那番蠱惑人心的話之後,依著這位大小姐的脾氣,十有八九會順水推舟,但她真的擺出如此明快爽利的態度,張壽還是頗受觸動。

    他自失地一笑:“我的真面目遲早不是秘密,而且昨天晚上看到我那張臉的,總共也就只有六個人,都是我連日以來仔細觀察過的。倒是你,提醒我別輕信人,可你就不覺得,你自己才是太輕信我了?萬一我昨晚上那麼做是別有用心呢?”

    “昨晚我不是已經讓朱宏在這兒看著你了嗎?”朱瑩滿臉無辜地看著張壽,隨即才狡黠地一笑道,“再說,你騙我有什麼好處?哪有騙子提醒別人要提防自己別有用心的?”

    那是因為你沒看到過高明的騙子,那些人都是誠懇忠厚,人模狗樣的!

    張壽正在腹誹,朱瑩又嫣然笑道:“再說,爹教過我,要看清楚一個人,不妨真心相信他一次,但前提是要有即便錯信也穩立不敗之地,又或者輸得起的本錢。我自信就算你真的騙我一次也不打緊,所以,我願意相信你是個溫厚君子。更何況,你沒騙我!”

    有這樣教女兒的爹,怪不得能有這樣任性卻大氣的女兒啊!

    朱瑩見張壽那微微發呆的樣子,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其實我爹還告訴我,看人不要看表面,說的話做的事,每一個細節都能看出人的本性。”

    “比方說,張琛這家夥看上去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暴躁公子哥,其實呢,他也不是沒做過好事的。想當初不少商船從天津離港之後,莫名其妙沈沒,是他收留了一個死裏逃生回京告狀卻被人追殺的商人,悄悄舉發泰寧侯家總管勾結天津巡海司底下的臨海大營劫殺商船。”

    “事情鬧大了之後,皇上一怒之下,奪爵泰寧侯,殺了個人頭滾滾。所以,張琛雖說纏我的時候討厭,但自從我從爹那兒聽說這件事後,卻也覺得他這人有點膽色正氣。要知道,秦國公府從來不從事海貿,因為擁有的那些田地和鋪子就夠他父子幾代人揮霍了。”

    原來張琛還是個愛管不平事的熱血少年,嗯,之前覺得他有意思果然沒錯……

    剛剛生出這麼一個念頭,張壽突然就聽到外間傳來了齊良的嚷嚷。

    “先生,村裏來了幾個陌生人!”

    隨著這聲音,齊良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顯然,門外的湛金和流銀非常有分寸,根本沒有攔他。

    而他沖到張壽跟前,就壓低了聲音說:“他們不是到翠筠間來訪求高人的,是沖著先生你來的,他們去的是你家!而且,這些人遇到了正好打算回京一趟的張琛,還有借口去送他,其實是去冷嘲熱諷的陸三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19 AM

第三十五章 顏值不夠,衣服湊

    盡管張壽本來是想留著朱瑩在翠筠間當定海神針,然而,在昨夜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朱瑩一大早又當面給他做了背書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這座紈絝講堂暫時會處於一個微妙的平靜期,不會出現什麼大風波。

    因此,齊良送了這麼個信來,在朱瑩的強烈要求下,他只能帶了這位大小姐和朱宏一塊悄然離開,留下了不情願卻無可奈何的齊良“看家”。

    水波不興館旁邊那條隱蔽的小路並不太好走,尤其是為了無時不刻在人前顯示出最美一面的朱瑩,提著裙子走在其中,那更是頗有些狼狽。於是,後頭的朱宏猶豫男女授受不親,不敢伸手去攙扶,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大小姐伸手拉住了張壽的袖子。

    這位護衛忠心耿耿卻又死心眼,因此覺察到自家小姐似乎要對前頭那位清俊小郎君撒個嬌,他張了張口就想要阻攔,誰知卻只聽朱瑩用警告似的語氣說出了一句話。

    “阿壽,一會兒不許回頭!”

    走在前頭的張壽不禁大為納悶:“為什麼?”

    “和翠筠間影壁前頭那條路不一樣,這小路太不好走了。裙子太長很容易被劃破,我要把裙子提起來紮在腰裏,那樣很難看,所以你不許回頭!”

    聽到這樣直來直去的抱怨,張壽頓時忍俊不禁:“早知道我就讓你和朱宏走大路了。”

    “那些豬頭覺得我在水波不興館,才會心懷忌憚,不至於胡作非為,要都知道我不在,萬一他們鬧事呢?而且齊良說人家直奔你家,分明是來找你的麻煩,我和朱宏從大路出去,人家看見肯定會有所預備,哪有我們從天而降,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來得爽快?”

    朱瑩說得振振有詞,同時卻又拿眼睛示意朱宏上前去,等到朱宏趕緊目不斜視地超越了他,兩個大男人全都走在前頭,她這才將百褶裙那寬大的裙幅有選擇性地撩起一部分紮到腰間,又將及踝膝褲紮緊,裙子的一部分則是提在手中。

    如此一來,她的行動立時矯健了起來。

    約摸一刻鐘後,一行三人從竹林的另一個出入口悄然現身,朱瑩窸窸窣窣放下了裙子,而後在幾個看見他們的村人心照不宣掩護下,最終來到了張宅後門。

    張壽上前一推,發現後門依舊緊鎖,不禁拿眼睛瞟那棵自己曾經攀爬過的大樹,心想難道要故技重施?下一刻,背後就傳來了朱瑩的聲音:“朱宏,你翻墻過去,把門打開!”

    居然忘了還有這一招!

    輕輕拍了拍腦門,張壽就瞥見一旁的朱宏滿臉苦色地上前,輕輕巧巧翻身上了圍墻,隨後縱身躍下。

    趁著對方去開門的當口,他就輕聲說道:“一會兒我進去,你和朱宏找個地方看熱鬧,如果沒有什麼大事就別出現,如果打算路見不平救我於水火,那就出其不意從前門進來。”

    朱瑩差點沒被張壽這話逗得笑出聲來,不禁嗔道:“這世上大多都是英雄救美,你還打算讓我這個美人救英雄?”

    “你是美人,我卻不是英雄。”見大門被朱宏打開,張壽大步上前入內,卻是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頂多算是真美人救偽君子。”

    “呸呸。”眼見張壽放了朱宏出來,隨即反手掩門,朱瑩不禁沒好氣地淬了兩口,眼神中卻流露出了一絲笑意。

    美人救君子嗎?那還真是不錯!

    張壽嘴裏自黑兼調侃朱瑩,然而,當站在自家後院時,他那輕松寫意的表情卻漸漸消失了。他這個人,從來不藐視任何敵人。而且,前頭並沒有之前朱瑩乳母趙媽媽大鬧時的嘈雜,反而顯得很有些安靜,可他知道,大鬧並不代表敵人好對付,安靜並不代表來人好對付。

    於是,他選擇去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房換一身行頭!

    潔面洗手梳頭,束發的葛巾換成竹簪,帶著肩墊的葛袍換成半新不舊的青色布衣,沾上泥土的厚底黑履換成了一雙幹幹凈凈的千層底布履……

    當最終打扮停當時,他很滿意地看了一眼銅鏡中那個依舊清俊出塵,卻多了幾分質樸的少年,這才覺得差不多了。

    而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阿六悶悶的聲音:“少爺,有客人求見你。”

    張壽不禁嚇了一跳。他很確定朱宏翻墻進來給自己開的門,應該沒驚動人,家裏人應該以為自己還在翠筠間。因此當他去開門時,疑惑的目光在阿六臉上掃了好幾遍。

    知道問這家夥怎麼知道自己回來也是白問,他就改問了另外兩個問題:“娘難道不在家嗎?來的都有誰?”

    “娘子正好帶了劉嬸和幾個村裏的婆子出門去賣絲線了,只有我和老劉頭。”

    阿六頓了一頓,這才聲音平板地說:“來的是兩個京城才子,張琛和陸三郎陪著,但對來人明顯有敵意,也很忌憚。我聽到他們說,一個是去年順天府鄉試解元,另一個是國子監最年輕的齋長。”

    對付一個鄉下小郎君居然要出動這樣的人員陣容?

    一個鄉試解元加一個國子監齋長,這就連一般地方有名才子都扛不住吧!

    已經是火燒眉毛的時刻,張壽卻還有閑工夫想這種無稽的問題。他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擡腳出門,路過阿六身邊時又笑道:“平日不聲不響,打探消息的時候卻一等一能幹,你到底還藏著多少本事沒使出來?”

    他並沒有期待阿六的回答,因此當那個沈默的仆人悄無聲息跟了上來,他不慌不忙往前頭廳堂的方向走去,卻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們來了多久?”

    “剛到。”阿六言簡意賅地迸出了兩個字,隨即又細細補充道,“他們到了村口過門而不入,卻到村裏打聽少爺你的事,結果楊老倌帶人弄出了幾起小事故,這才能讓齊良及時趕去翠筠間報信,耽擱了他們的腳程。他們因此有些狼狽,張琛和陸三郎來時還嘲諷過他們。”

    張壽一下子停住腳步,回頭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阿六一眼。

    “這麼重要的信息,你也不早提醒我!還有什麼漏掉的,趕緊給我一塊說了!”

    “沒有了。”這一次,阿六惜字如金,卻是再無他話。

    當打起廳堂後門那竹簾,目光一掃,註意到左右客位涇渭分明的四個人,以及各自背後配置截然不同的隨從時,張壽已經在臉上堆砌出了恰如其分的笑意。

    他清清楚楚地發現,在自己觀察來人的同時,別人也在悄悄打量自己。

    同樣是第一次見他這張臉的陸三郎和張琛赫然有些失神,相形之下,坐在右邊的另外兩個年輕文士,則是顯得從容自若了很多。

    當然,他更願意理解為,順天鄉試解元郎和國子監齋長這兩位,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面對這樣一個他的相應心理準備。

    否則,兩個大男人跑來見他時,為什麼會如同好勝的公孔雀一樣,張開美麗的尾屏?

    一個紺青,一個紫棠,全都是極其昂貴的暗紋紗袍,而且還特意把一張臉整治得瑩白如玉,連束發都用的是玉簪?

    顏值不夠,衣服湊,一會兒炫才學的同時還要曬衣裝,是這意思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20 AM

第三十六章 狗眼看人低!

    張壽之前扮成老先生時的那套衣衫,寬袍大袖,葛巾黑履,乍一看去山野隱逸之風撲面而來,而此時此刻,他這一身閑適的家居便服出來待客,卻顯得質樸而又隨便。

    他用不同於在翠筠間扮高人時那般沙啞的清越嗓音開口說道:“有朋自遠方來……真是難得。在下張壽,見過各位客人。”

    甭管是自負英俊的張琛,還是一貫自慚容貌的陸三郎,此時面對這樣一個和他們設想中粗魯鄉下少年截然不同,風采出眾的張壽,他們不禁楞在了當場。

    來這村裏已經有不少日子了,可他們誰都沒想到要去見一見傳說中朱瑩的未婚夫。因為在他們心目中,眼高於頂的朱瑩連那麼多貴胄子弟都看不中,連皇子都不假辭色,即便真有那麼一個婚約,也必定翻臉不認賬,怎麼可能住在人家家裏?

    那個所謂的未婚夫,應該不過是朱瑩找的一個暫時避開京城漩渦,搪塞他人的借口而已。

    而他們因為呆滯沒能開口,對面另兩位卻不會也不能保持沈默。

    左手邊第一張椅子上,那位身穿紺青紗袍的年輕人微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說道:“不才去歲順天府鄉試解元唐銘,偕友國子監齋長謝萬權冒昧造訪,還請壽公子見諒。”

    “呵呵,兩位確實挺冒昧的。”

    張壽見唐銘和謝萬權因為自己這不客氣的話而遽然色變,而張琛和陸三郎卻在一楞過後,同時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兩位可是名震京城的才子,我卻是個偏居一隅的鄉下少年。我們彼此互不相知,解元郎突然說這拜訪兩個字,豈不是冒昧?”

    唐銘只是面色一沈,謝萬權卻霍然站起身,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

    “唐兄不過給你留面子,你還當真了?你沒聽說過我們,那是你孤陋寡聞;我們知道你,也不是因為你有什麼好名聲!張壽,你招搖撞騙,假借山林隱逸的名聲騙得京城貴胄投身什麼翠筠間,欺世盜名,你敢說沒有這回事?”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張壽連眼皮子都沒眨動一下,照舊安之若素,聲音卻一下子多了幾分淩厲,“你們身在京城,聽到京城貴胄子弟投身翠筠間,這並不奇怪。可兩位怎麼就知道,這是我張壽招搖撞騙,欺世盜名?兩位是長了千裏眼順風耳嗎?”

    他頓了一頓,卻在謝萬權面露譏誚時,一字一句地說:“還是說,二位竟是好手段,竟然在這鄉間之地放了眼線,監視趙國公府大小姐和諸位貴介子弟的動靜?”

    廳堂北面屋頂上,剛剛還緊張到捏著一把汗的朱瑩不禁眼睛一亮,僵硬的肩膀漸漸松弛了下來,嘴角也不禁微微翹了翹。

    張壽這罪名扣得真不錯,監視他們這些公卿官宦子弟,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謝萬權原本盛氣淩人地質問,可此時被張壽這突然一反噎,他一個措手不及,便慌忙本能地否認道:“你胡言亂語什麼!”

    張壽依舊淡定:“若是沒有安插眼線,怎麼解釋兩位身在京城,這鄉間發生的事情竟然盡收眼底,了若指掌?”

    見謝萬權被三言兩語就逼到了懸崖邊上,唐銘終於沒法穩坐釣魚台了。他重重咳嗽一聲,見一旁的同門小師弟立刻悻悻退了回來,他這才直視著主位上的張壽。

    饒是他寒窗苦讀之後又周遊江南和京畿,交友無數,也不是沒見過風流倜儻的官宦公子,可面對眼前這個從來就沒離開過一個村子的鄉野少年,他看著那張毫無瑕疵的臉,自負俊逸出眾的他還是不知不覺就生出了忿然和妒忌。

    強行壓下這種負面情緒,他終於接過了謝萬權剛剛搞砸的這一攤子:“張公子果然好口才,怪不得能蠱惑人心,可有一句話說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用一句俗語姑且把所謂監視的大帽子輕飄飄挑開,隨即就沈聲說道:“但再巧言令色,也不能掩飾你欺世盜名之舉!若不是有貓膩,那所謂翠筠間清風徐來堂中那位老先生,為何從來不曾現出真面目見人?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張壽見陸三郎和張琛面色驚疑不定,眼睛上上下下盯著自己打量個不停,他就呵呵笑道:“那敢問解元郎,我假冒那位老先生,把京城這麼多貴介子弟騙來這裏,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我又是圖什麼?”

    他這話音剛落,剛剛吃了個啞巴虧正心中窩火的謝萬權就冷笑了一聲。

    “這有何難?你還不是靠這張臉,蠱惑得趙國公府那位素來喜好美色的大小姐神魂顛倒,然後借此揚名立萬,妄想做那些貴介子弟的師長!也就是張琛陸三這種飽食終日不學無術的紈絝子,才會上你們的大當!”

    一聽到你們兩個字,張壽便心中敞亮——果然,他一個鄉下小郎君沒有任何算計的價值,人家的惡意是沖著朱瑩這個趙國公府的大小姐來的!

    屋頂上,並不笨的朱瑩同樣體悟到了這一點,一時又氣又急,握起粉拳就想去捶瓦片,但卻在即將接觸到的一剎那硬生生忍住。

    這一刻,朱大小姐終於認識到,張壽昨天提醒他的話何等明智。一想到自己想當然地推波助瀾,那幫助張壽成名的一片好意極可能連累了人,她就恨不得跳下去現身,把所有事情全都攬到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下頭張壽那依舊沈穩自若的聲音。

    “呵呵,好一個不學無術,難不成謝公子是把張公子和陸公子當成你這齋長管轄的監生了?他們家中長輩一個是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最終掙下世襲爵位的秦國公,一個是科場連場告捷,踏上仕途後披荊斬棘榮升兵部尚書的陸尚書,我想問問,你家長輩有什麼功勞?”

    “你一個國子監齋長,讀書尚未大成,品行也尚未天下稱道,更沒有惠及官民百姓的功勞,你憑什麼指摘功臣名臣之後不學無術?你怎麼知道他們胸無溝壑,沒有向上之心?憑著一腔偏見就信口開河,這難道不是狗眼看人低?”

    可張琛越聽越覺得張壽這番話極其對自己的胃口,一時間,他不禁忘了人家很可能哄騙了自己,更忘了那很可能是情敵,脫口讚了一聲。

    “說得好!沒錯,這些自詡才學的讀書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被人罵慣了的陸三郎也不禁覺得張壽這話說到自己心坎裏去了。外表愚鈍實則極其聰明的他一想到昨夜那位“老先生”那番言語似乎在為朱瑩招攬人,如今這兩個京城年輕士人中挑大梁的兩個突然從天而降,言談間就把矛頭直指朱瑩,他立時就下定了決心。

    管他張壽是不是那老先生,先把這兩個不順眼的才子打發了再說!

    “琛哥說的是。”

    陸三郎竟和平日張陸和張武這倆狗腿子似的,嬉皮笑臉地叫了聲琛哥,臉上的肥肉甚至還不屑地抖了抖:“自己有眼無珠,不識高人,卻笑話一心向學的我們不學無術,簡直笑話。國子監齋長了不得麼?有本事把翠筠間那些竹屋前頭的難題解開十道八道試試!”

    “不然你才是不學無術!”

    饒是張壽一直都覺得陸三郎其實是個被低估的聰明胖子,此時也不禁想為這神助攻豎一根大拇指。果然,他就只見那位解元郎唐銘根本還來不及阻止,被氣瘋了的謝萬權就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應。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難題!若解不開,我就拜翠筠間主人為師!”

    這一刻,屋頂上的朱瑩腳下一滑,若非一旁朱宏慌忙托了一把,她幾乎能笑到滾下去。

    笑死人了!嗯,她得立刻回去,組織一大堆人來看熱鬧,省得謝萬權和唐銘輸了不認賬!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21 AM

第三十七章 葛……葛……葛

    唐銘的一張臉幾乎陰沈得能滴水。

    然而,相比他,滿頭大汗,在那解題解到人都快要虛脫的謝萬權,那才是最絕望的一個。

    因為此時此刻,翠筠間那些紈絝子弟幾乎傾巢而出,此時此刻張宅廳堂裏都站不下了,父祖官職相對較低,而且在家也不那麼起眼受寵的,就只能在廳堂外頭踮起腳看熱鬧。

    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絞盡腦汁卻連一道題都沒能解出來,謝萬權終於破罐子破摔,劈手將手中那個竹牌往地上重重一摔,隨即怒罵了起來。

    “我讀的是聖賢書,拿這種算學小道來為難人,這算什麼!”

    “昔日唐代官學,算經十書那是都要讀的,否則為官者上任之後,田畝增減,子民多寡,水渠進出水幾何,橋梁修在什麼時地方才能更牢固……林林總總全都要聽別人擺布。”

    主位上張壽笑容可掬地擺事實講道理,見謝萬權臉色鐵青,根本沒法回答,四周圍那些紈絝子弟在那竊竊私語,不時有人沖自己投來各種各樣的目光,他就輕輕敲了敲扶手。

    “你說這些題目是為難人,呵,昔日漢時寫出文采華麗,蜚聲四海的二京賦,官做到侍中,河間相的南陽張平子(張衡),人家若是在,不用筆,只憑腦子就能輕而易舉算出來這所有的題目。宋時追封張平子西鄂伯的時候,不是因為他的文采,而是因為人家的算學成就。”

    “南朝能寫出安邊論的祖文遠(祖沖之),這點題目估計也就幾息功夫。還有本朝那位被太宗皇帝追封伯爵的戶部齊尚書,據說能把天下田畝人口收成賦稅等等全都爛熟於心,任何算學問題張口就來,你敢說陪祀太廟的他只不過是算學小道?

    “謝公子既然說算學是小道,那麼我再問你,何為粟,何為稻,何為麥?桑蠶和柞蠶你分得出嗎?野草和禾黍你分得清嗎?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一味讀死書,怎麼當得好官?好好回去多讀幾本算經和農書,再來指摘別人不學無術吧!”

    張琛從前攆走的那些老師,也不知道多少人拿謝萬權這種別人家的孩子來抨擊他的愚魯不堪教誨,此時見謝萬權被張壽抨擊得體無完膚,眉飛色舞的他只覺暢快極了。

    當下,他就趾高氣昂地叫囂道:“謝萬權,做不出還嘴硬不肯服輸,原來國子監齋長便是這等輸不起的貨色!”

    前院中的朱瑩此時笑得眉眼都仿佛在放光,只恨不得陸三郎在張琛之後也趕緊再發揮一下,逼得謝萬權立時下跪認錯拜師。下一刻,她就聽到了唐銘的聲音。

    “拿得起放得下,認賭服輸,雖說是算學小道,可謝師弟也沒有什麼輸不起的!只要能讓那位翠筠間中的老先生現身一見,他便立時拜師,絕不食言!”

    張壽見唐銘用冷靜犀利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饒是他剛剛一役取得全勝,對這位關鍵時刻瞅準自己最大薄弱點的解元郎,也不禁有些棘手。

    要知道,他著實沒想到找茬的人會來得這麼快,就算昨晚熬夜的那番長談已經起到了相當效果,剛剛把謝萬權逼到懸崖邊上也很成功,可現在他到底是被人反過來逼宮了。

    他昨天才托鄧三牛給鄧小呆送了信,今天那需要的高演技人士只怕沒法及時趕到……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就狀似輕松地哂然笑道:“解元郎倒是說得輕巧,你以為翠筠間是誰都能進的,清風徐來堂是誰都能呆的?把算學視之為區區小道,一竅不通卻還不屑一顧的人,沒資格踏入那兒,沒資格和你視之為不學無術的貴介子弟共處一室!”

    就在張琛帶頭附和,陸三郎興奮地吹著口哨,一大群紈絝子弟甭管昨夜有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全都在哄堂大笑,而唐銘也被成功氣得七竅生煙,卻不得不橫下一條心打算死死繼續咬下去的當口,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極大的嗓門。

    “說得好,說得妙,什麼滿腹錦繡文章,一肚子都是狗屁不通而已!”

    看到唐銘和謝萬權吃癟,正又解氣又擔心的朱瑩立刻扭頭望去,見一個大袖飄飄,神清氣足的老者笑瞇瞇地進了大門,她不禁楞了一楞,隨即竟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可下一刻,尚未睜開眼睛她就聽到呵呵一聲笑,肩膀竟是被人使勁拍了兩下。

    “小瑩瑩,放心,不會讓你的如意郎君被人欺負的!”

    朱瑩連忙睜開眼睛,再一看,卻見老者已經大步從自己身前走過,而那些紛紛好奇轉過身來張頭探腦的紈絝子弟,在看到來人時,竟是忙不疊後退讓路,動作之迅疾,簡直便仿佛見到了鬼,連踩到身後人的腳都顧不得了。

    只是頃刻之間,那夾道歡迎的氣氛便營造了出來。

    當聽到外間那個聲音的時候,張壽簡直是驚異到了極點,此時見昨天才見過的葛翁神氣活現地從人群中讓開的那條道進了這不大的廳堂,他便連忙站起身來拱了拱手。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說話,剛剛還咄咄逼人的唐銘,那張冷淡或者說冷峻的臉便倏然破功。比這位解元郎表現更誇張的,則是謝萬權。剎那間,連遭打擊的國子監齋長已經癱坐在了地上,面如白紙,抖如篩糠。

    “葛……葛……葛……”

    幾次三番都只吐出一個葛來,張壽正在心中調侃這不是稱呼,這是母雞下不出蛋,就只見葛翁沒好氣地走到謝萬權身邊,竟是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後腦勺上。

    也不知道葛翁是力氣太大,還是謝萬權實在驚嚇交加,就只見人直接被這一巴掌給扇得趴倒在地,若不是兩只手撐著,怕是那張還算挺英俊的臉就要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了!

    而相對冷靜的唐解元,則是一躬到地,深深施禮道;“見過葛先生。”

    “解元郎很了不起麼?”葛翁微微揚起下巴,滿臉譏誚地說,“老人家我當年童試小三元,鄉試解元,會試會元,殿試狀元,制科頭名。所有能拿的第一,老人家我都拿到手軟,可我最自豪的不是這些名次,而是我精通算經,你尚且沒拿到會元狀元,敢瞧不起算學?”

    這一刻,張壽簡直對昨日還覺得是老小孩的葛翁肅然起敬。

    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制科七個第一啊,這簡直不是大四喜,而是七元及第,曠古爍今!

    然而,讓他更加瞠目結舌的神展開,卻還在後頭。

    因為,就在唐銘滿面惶恐連道不敢的時候,那葛翁環抱雙手,大剌剌地說:“你不是想見見翠筠間的主人麼?老人家我就是。只不過,我沒工夫收你那個瞧不起算學的國子監齋長小師弟當學生,也沒話想和你這個被人攛掇就來鬧事的解元郎說,你們可以走了!”

    那一刻,張壽只覺得自己就仿佛是雀占鳩巢的那只雀,就仿佛是撞見了李逵的李鬼!

    原來那個曾經在村後竹林裏住過,留下一座空空蕩蕩竹屋就不見了的隱士,便是眼前這愛好戲耍人的葛翁?不會吧,之前他帶著葛翁走在村子裏的時候,村人怎麼都沒認出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22 AM

第三十八章 最美麗的誤會

    葛翁,大名葛雍,致仕太師,帝師,皇子師,無數達官顯貴拼了命讓子女拜入門下的高人,本朝兼任國子監祭酒時間最長的記錄保持者,天下至少百余書院的名義山長。

    因為品酒天下一絕,老人家在京城是至少幾十個酒肆最受歡迎的客人;而詩賦寫得好的他更是青樓名妓一擲千金求詩的恩客,奈何老人家十年前就封筆了。

    孤陋寡聞的鄉下小郎君張壽,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信息。然而,他有一個最好的情報員,那就是在京城長大,達官顯貴如數家珍,八卦新聞無所不知的朱大小姐。

    饒是他待人接物素來不怯場,當日第一次見葛雍時也泰然自若,如今在得知對方身份後再次面對面相見時,心情不禁微妙到了極點。這會兒葛雍已經強硬趕走了那些紈絝子弟,正大剌剌地在他這不大的家裏轉悠,東張張西望望,那種態度詭異到讓人心裏發毛。

    終於,最後老頭兒轉悠到了他跟前,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張小郎君,又見面了。看到你口中的欺世盜名之徒,是不是很驚訝?”

    張壽本來有些緊張,可此時卻被這老小孩的舉止給逗樂了。好容易才忍住笑,他連忙一本正經地說:“那時候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葛翁恕罪。再說,我也不知道翠筠間本來是您的,所謂欺世盜名之徒,不是指桑罵槐說別人,純粹是說我自己。”

    朱瑩連忙搶著辯解道:“葛爺爺,這事不能怪張壽,那主意是我幫他出的……”

    她這話還沒說完,光潔的額頭上,就挨了老頭兒一指頭,瞬間就說不出話來了。

    “小瑩瑩,我還不知道你麼?從小就是個愛慕好顏色的,當初你爹求我去教你,你起先還各種耍賴拖延,等見了我之後,就追在老人家我後頭一口一個葛爺爺,還不是見我老人家年紀大卻有風儀,不但講課不古板,還成天給你講笑話?”

    “實話實說,你是不是看這張家小郎君長得玉樹臨風,性情人品都很合你脾胃,於是才安排你家的人到京城四處煽風點火,安排這麼一出,想讓他和老人家我一樣做個萬人師?”

    朱瑩偷瞥了一眼張壽,隨即老老實實地小聲說:“是……”

    葛雍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斜睨滿臉苦笑的張壽道:“至於張小郎君,是不是對瑩瑩這自作主張的舉動很無奈,卻又偏偏胳膊擰不過大腿,攔不住那些紈絝子弟,所以只能竭盡全力攔一下我這樣的因為好奇而來訪求高人的家夥,不惜自己罵自己欺世盜名?”

    什麼叫胳膊擰不過大腿!

    張壽又好氣又好笑。行動力太強的朱大小姐,確實是一個沒看好就要惹出大風波,可只要好好說話,她還是至少能聽勸的。而且,之前她根本沒和他商量,他是被蒙在鼓裏,而不是攔不住!

    至於他,昨天對葛翁說什麼所謂高人欺世盜名,真的不僅僅是因為誠實,而是因為那會兒他就隱約覺得老頭兒不大尋常,於是琢磨著是不是打個預防針。當然打完之後,晚上他就立刻去做知心先生,對一部分人自揭真面目了……

    但他還是果斷把責任直接攬在了自己身上:“大小姐雖說有些莽撞,但畢竟是因為我先出了那個餿主意,有錯在先。我之前只以為那竹林中的隱士既然好幾年不曾回返,竹屋年久失修,與其任由它傾頹,還不如廢物利用……”

    見葛雍聽到廢物利用四個字,立刻吹胡子瞪眼,張壽只當沒看見。

    “所以,我在農閑時請了村人整修,順便在附近又搭建了一些竹屋,把這一片地方起名翠筠間,然後給您曾經住過的那座竹屋命名為清風徐來堂,預備以後改作學堂,教一教村裏的孩子。”

    “這次我百般無奈收下了那麼些學生之後,就把清風徐來堂當成了講堂,想著這隱逸呆過的地方,作為講堂,也算物盡其用。我自己搬去了水波不興館。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讓您見笑了。當然,我知道這樣的雀占鳩巢是不對的,我向您賠禮。”

    葛雍背著手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不緊不慢地說:“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蘇子瞻的這一首前赤壁賦,確實是千古好文。你知道拿這兩句給我那竹屋起名,還用了翠筠這竹子別稱題名雅舍,眼光品味都還算不錯。”

    “雖說蘇子瞻當年要不是郁郁不得志,就不會在末尾感懷‘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了,但我老人家這輩子算得上是春風得意,如今卻是半截身子入土,該看開的都看開了,這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淡泊寧靜悠遠,也還算配得上。”

    合著您老人家說了這一大堆,是吹噓自己?

    張壽終於明白,就算成就再曠古爍今,葛老頭從本質上來說,那就是個浮誇的老小孩。他思來想去覺得無話可說,索性就打了個哈哈,可誰曾想朱瑩竟是搶在了前頭。

    “葛爺爺,既然您和阿壽一見如故,索性直接收了他當弟子算了!”

    見一貫驕縱任性的大小姐抱著老頭兒的胳膊撒嬌,眼睛還在對自己拼命打眼色,張壽不禁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感動。畢竟,一直以來,朱瑩都在為他的前程打算。

    他並不是在乎什麼面子,畢竟葛雍明顯是有真材實料的金大腿,一般人想拜師都求不來,只是他隱隱覺得,這個特立獨行的老者似乎不該如此攻略。

    於是,他在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決斷,因笑道:“葛先生之前說您這輩子最自豪的不是七元及第,而是精通算學,那您昨日之所以不告而別,是不是翻過齊良家裏那些練習冊?既然如此,您應該看到了,他算學天賦相當不錯,您要是可以,能否指點他一二?”

    葛雍微微一楞,沒想到朱瑩希望他收下張壽,而張壽卻希望他收下另一個書法拙劣,一大堆算學題卻做得有條有理的小子。他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可卻沒在那眼神中瞧出勉強,只有滿滿的誠意,不由得就輕哼了一聲。

    “瑩瑩你別替他說話了,這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相當初你爹死乞白賴地求我,讓我在這替他教個後生晚輩,害得我在這四面透風的竹屋裏頭住了幾個月,偏偏這個不開竅的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來探訪一下,只有那些不懂事的村裏小孩子跑來瞧過熱鬧!”

    “哎,偏偏我還神神秘秘地戴著鬥笠面紗在村裏轉悠了幾次!他居然就不好奇!”

    此時此刻,張壽再也繃不住表情了——他就說呢,憑趙國公那縝密到滴水不漏的做派,怎麼會把“準女婿”給撂在鄉下不聞不問,原來人家早就做好了最合適的安排!

    可從前的張壽……他居然錯過了一條最最金光閃閃的康莊大道!

    見張壽那臉色尷尬到無以覆加,頭一回見他這幅面孔的朱瑩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緊跟著,她就笑吟吟地沖著葛雍問道:“葛爺爺,那後來呢?”

    “什麼後來!人一點靈性都沒有,聽到村裏來了個隱士都沒跑來看個熱鬧,然後讓老人家我瞅個機會收弟子,那我難道在那四面透風的竹林裏餐風飲露當一輩子隱士麼?我總不能跑上門說你骨骼清奇,做我的學生吧?那也太著相了!”

    “既然沒緣分,我最後當然就帶上僮仆收拾行李回京了,然後把你爹狠狠罵了一頓!”

    見張壽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朱瑩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真想看看當初爹那狼狽不堪,想罵張壽沒腦子,卻又隔著幾十裏地的尷尬樣子!

    罵了人出了氣,葛雍那張臉終於平和了下來,表情卻顯得有些微妙。

    “只不過,到底是受人之托,我臨走的時候在竹屋裏留了一箱子書,論語和春秋,算經十書,想著萬一他有緣學著一星半點,也算是你爹沒白求我這一遭。可我著實沒想到,我在的時候那小子連面都不露,我走了,這小子居然能找到那幾本書,還竟然能無師自通。”

    “不但無師自通,人還演繹出了那麼多各式各樣的題目,說是算學天才也不為過。最有緣分的是,這次他裝模作樣收學生,竟然也和我當年的打扮差不多!”

    “說來真巧,要不是我受不了順天府尹王大頭的軟磨硬泡,幫他出了幾道算學題去為難那些想考小吏的小子,結果一個出自融水村的少年郎竟然全都答了上來,我閱卷之後,這才知道人竟然是張壽的學生,張壽對他說,經史算學全都是受教於某位路過的老先生。”

    “我追問之下才知道,當年有一陣子,張壽身體很不好,很少出門。結果我派人出去一打聽融水村,就聽到了小瑩瑩你散布的那些消息,所以我昨天才特地找到了這來!”

    “哎,如果這麼說,張壽其實早就算是我的學生了!”

    面對朱瑩那驚喜交加的目光,想到自己曾經對她說經史和算學都受教於某位老先生,這一次,張壽貨真價實震驚了。

    這都是哪跟哪啊!他什麼時候找到過葛雍所說那幾本秘笈似的算經?

    難不成是他整修清風徐來堂時,那箱子裏解開油紙封後就便腐朽化成紙片的書?

    他該怎麼解釋這個美麗的誤會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50 AM

第三十九章 關門弟子

    清風徐來堂中,被葛雍趕回來的紈絝子弟們正如同無頭的蒼蠅,四處亂轉。除了按照往日關系密切程度,他們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但聚集人群最多的,卻是齊良身邊。

    往日齊良雖說也被人稱之為大師兄,算是有點威信,可他很清楚那是因為朱瑩對他還算客氣的面子,可現如今人人圍在他身邊,探問的卻幾乎只有一個問題。

    葛先生和張小郎君到底是什麼關系?

    你們亂糟糟的回來,亂糟糟的說話,沒在現場的我連張家大宅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誰曉得葛先生是誰!

    齊良心中很郁悶,更後悔的是朱瑩讓朱宏來翠筠間叫人去張宅給張壽撐場面時,卻偏偏特意吩咐留了他在這兒看家。這固然是信得過他,可也導致他現在滿頭霧水,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就當他越想越懊惱,越懊惱越不耐煩的時候,陸三郎如同一個球似的適時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卻是沒好氣地說道:“快讓開,你們這些家夥,話不說清楚,齊師兄怎麼回答你們!”

    沒等張琛發火,陸三郎就滿臉堆笑地說:“齊師兄,今天順天鄉試唐解元和國子監謝齋長聯袂來找張小郎君麻煩的事,你應該聽說了,結果,那個謝齋長一道題都沒解開,唐解元卻一口咬定了要謝萬權拜在翠筠間老先生的名下。”

    此話一出,齊良就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個解元郎真是狠辣,這不是要逼著小先生露出破綻嗎?

    “可後來葛先生從天而降,把唐解元和謝齋長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後還說謝齋長沒資格拜入翠筠間。葛先生不但是赫赫有名的帝師,還是諸皇子的老師,京城那些大學士尚書之類的高官,有一多半是他當初主考取中的,我們這些人的父執長輩,不少也要對他行弟子禮。”

    把這最關鍵的給解釋清楚了,陸三郎就眼巴巴地盯著齊良:“葛先生說,這翠筠間是他的,所以我和大夥兒都很好奇,張小郎君和葛先生是什麼關系?”

    什麼?那個曾經在竹屋中長籲短嘆,兩個僮仆愁眉苦臉,最終沒住幾個月就搬走了的白發蒼蒼落魄老隱士,竟然有那麼大的來頭,那麼高的身份?

    齊良簡直覺得自己的既有認識完全被顛覆了,半晌都沒說出話來,更不要說回應陸三郎的期待。

    換成平時,這些早就心懷疑慮的紈絝子弟們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讓齊良開口,可此時此刻,就連心癢癢到極其想探個明白的陸三郎,也只能旁敲側擊。

    這種圍觀者七嘴八舌探問不休,當事者卻三緘其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外間一個嚷嚷聲響起:“都回來了,朱大小姐回來了,葛先生也來了!”

    這一次,葛先生三個字,卻是成功地蓋過了朱瑩這位千金大小姐的魔力。頃刻之間,偌大的清風徐來堂鴉雀無聲,隨即就是一個極大的嗓門:“我們是不是該去迎接一下葛先生?”

    這個首倡者還沒來得及繼續彰顯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就被呼啦啦的人群給擠到了一邊去。幾乎是幾息功夫,剛剛還滿地都是人的清風徐來堂就猶如潮水退去一般空空蕩蕩,只剩下曾經被人圍在當中的齊良孤零零站在那兒,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他當年還特意來過這裏,見到了那位老隱士的真面目。記得那老者確實形象極佳,只是嘔血愁苦。他希望能夠覓得良師,只不過對方張口說出的盡是一些他聽不懂的話,後來更是悄無聲息搬離了,他也就斷了這念頭。

    如今想想也是自然,當朝帝師怎麼會屈尊和他一個鄉下小子多言語?好高騖遠是要不得的,他和鄧小呆這樣的出身,能夠有小先生張壽好心提攜,已經夠幸運了!

    想通了的齊良急忙拔腿就往外趕,當他剛出了清風徐來堂時,就只見不遠處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正由張壽和朱瑩一左一右陪著往這邊來。

    他當然記得當時那位老隱士的樣子,如今對照記憶,就只覺得當年那人愁眉苦臉,眼下那人卻是喜笑顏開,乍一看去很難認。

    可當對方漸漸接近之後,曾經灰白的記憶漸漸鮮活了起來,眼前這個如同被眾星拱月一般的葛先生和當初那位長籲短嘆的老隱士似乎重合了起來。

    張壽見一大群紈絝子弟圍上來噓寒問暖,而被拋在後面的齊良竟然在發呆,他只一想就意識到,相比穿越之後根本就沒見過葛雍的他,齊良好像來過翠筠間,對葛雍這位真正主人也許會有印象。

    於是,他當機立斷,立刻指著齊良說:“葛先生,你之前拿走的,就是齊良的練習冊。”

    “喲,原來是那小子!”葛雍瞇縫眼睛端詳了好一會兒,突然笑得樂不可支,隨即卻又突然斜睨了張壽一眼。

    “不像你這有眼不識泰山的小子,人家可是到竹林裏找了我好幾次。只可惜他被他家裏老爹給帶歪了,滿腦子的時文敲門磚,我被你這呆瓜氣得心情不好,也就沒理會他。”

    一旁那些簇擁的紈絝子弟雖說只聽到這只言片語,但並不妨礙這些最擅長腦補的家夥拼命發揮想象力。於是,剛剛還拋下了齊良的他們,不免全都對這位“大師兄”肅然起敬。

    而終於回過神的齊良看到張壽沖他招手,連忙快步下了竹制台階,匆匆迎上前,可待開口時卻訥訥難言。而讓他又驚喜又忐忑的是,這位據說是帝師的葛先生竟是繞他打了個圈。

    等轉悠了一圈之後,葛雍便轉身看著張壽道:“聽鄧小呆說,他是和齊良一塊跟著你學算學的。唔,看他那練習冊,算學功底還行,老人家我呢,以後可以隨便點撥他一兩手。”

    沒等他身後的齊良滿面狂喜地下拜道謝,他就頭也不回地說:“先別忙著謝我,我有言在先,時文不教。胸有溝壑者,時文便熟能生巧,很容易一蹴而就。可要只知道死記硬背,幾十年就算入了門,那也是入錯了門!你基礎太差,先看個幾百本書!”

    齊良那喜意頓時僵在了臉上,張壽看在眼裏,便側頭看著朱瑩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話雖說過不錯,可幾百本書在這鄉下地方實在是不大可能……”

    朱瑩還沒來得及答應幫張壽去置辦書籍,一旁陸三郎就搶著說道:“這還不容易,既然是齊師兄需要,我回去讓人送個幾箱子……”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見葛雍突然轉身看向了自己,他正高興時,老頭兒卻狠狠剜了他一眼:“坊間書鋪裏,各式各樣的書何止成千上萬?粗制濫造的多,有價值的少,同一本書,刻本就有十幾種,天差地別,你懂什麼書該買,什麼書不該買?”

    “就比如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傳奇,看了有用?”

    陸三郎被噴得腦袋恨不得縮進脖子裏,可朱瑩卻忍不住嘟囔道:“話本傳奇是亂七八糟的多,可也有好看的呀……再說了,覺得不好看,可以改寫……”

    張壽滿臉驚異地看向了朱瑩,緊跟著就聽到耳畔傳來了葛雍一聲嗤笑。

    “是啊是啊,看到杜十娘怒沈百寶箱你覺得不痛快,於是硬改成杜十娘設計了李甲和孫富同床共枕,宣揚開來讓兩人身敗名裂,自己帶了百寶箱偷偷溜走,女扮男裝還考了個功名做官去了?就這亂改的書,你還印了一千本街頭散發!”

    大小姐真是奇思妙想,這是杜十娘變孟麗君嗎?

    張壽簡直瞠目結舌,而四周圍紈絝子弟們則是想笑卻又不敢,憋得個個臉色通紅。

    葛雍也知道自己扯得有點遠,見朱瑩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他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你這脾氣,都是被你爹縱的!回頭我開個書單給你,照單讓你家的人去買,別說齊良,張壽也用得著!”

    訓過渾然不當一回事的朱大小姐,葛雍這才再度轉向張壽。

    “這些個家夥,從前他們的長輩就是到我面前苦求,我也不會收他們進門的,眼下機緣巧合,你既然收了,那你好好調教,別丟了我老人家的臉!要知道,你可是我的關門弟子!”

    那一刻,張壽深深覺得,如果眼珠子掉在地上有聲音的話,他一定能聽到四周圍一地碎裂聲。而且,葛雍收弟子就這麼隨便,他都沒正式磕頭拜師,這就真成關門弟子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50 AM

第四十章 師徒鬧翻?

    如果要用確切的詞語來形容翠筠間中這一大堆紈絝子弟,尤其是張琛和陸三郎兩人,那麼,覆雜這兩個字大約能夠勉強詮釋一下他們的心情和感受。

    之前在張宅廳堂的時候,哪怕唐銘和謝萬權指斥張壽欺世盜名,張琛和陸三郎卻覺得張壽無論身高還是肩寬,又或者說話的語氣和聲調,都和曾經教過他們的“老先生”截然不同。

    此後葛雍又突然現身,他們倆甚至曾經又驚又喜地猜測過,是不是他們其實拜入了這位帝師門下,只不過人家在戲耍他們,昨晚才設計了那樣的談話。

    可現在兜兜轉轉一大圈,先別管昨夜那“老先生”究竟是誰,反正他們是被葛雍踢給張壽了!

    這會兒,張琛和陸三郎為首,一大群人老老實實地坐在清風徐來堂中,眼巴巴看著上首那隔著小方桌對坐的葛雍和張壽在那談論著他們有聽沒有懂,就仿佛天書的算學問題。

    葛雍在那說什麼割圓術,什麼勾三股四弦五;張壽在說什麼無窮級數,什麼疊代法……直到最後說到阿拉伯數字,不過三言兩語,葛雍突然氣得面色鐵青,霍然起身。

    “那些從蠻夷之地傳進來的鬼畫符,也配和算籌相比!”

    聽到這話,紈絝子弟們方才一個個精神大振。

    莫非這是剛承認了關門弟子,轉眼間師生倆就鬧翻了?

    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

    然而,讓他們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只見葛雍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張壽的袖子,硬是把人給拖了起來,隨即絲毫不理會他們這些可憐巴巴的家夥,徑直往外走去。

    大膽扭頭望去的陸三郎甚至看見,當朱瑩慌忙拔腿去追時,老頭兒還沒好氣瞪了她一眼。

    “老人家我要和這小子去討論算學問題,小瑩瑩你別來湊熱鬧!早在你七八歲的時候我就發現了,算學你完全沒天賦!”

    張壽見朱瑩不服氣地想要反駁,他就笑道:“沒事,就是關於數字的一點小問題而已。”

    說實話,一直都呆在鄉下的他當初發現,歷史上很晚才在中國真正普及開來的阿拉伯數字,本朝初年就在朝廷的大力宣揚下進入了各行各業,那會兒,他一度覺得又驚又喜。

    也許中國古代的算籌計數法是很先進,可出自印度的阿拉伯數字能占領全世界,連一度雄霸歐洲的拉丁數字都給打得潰不成軍,最後發展成了基礎數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那絕對不是湊巧!

    可就在整個大明已經漸漸普及阿拉伯數字的時候,仍然有人堅持用算籌符號來作為計算的手段,比如說眼前這位葛老人家就是算籌的鐵桿擁護者,他是真的沒想到。

    所以,這會兒出了清風徐來堂,原本被葛雍拖著的他對跟出來的齊良使了個眼色,讓人幫著朱瑩看著點場子,隨即就反過來拉了這老頭去了水波不興館。他也不說話,直接從書架上拿下來紙筆,隨即在葛雍面前攤開,提筆蘸墨,隨便寫了個數字。

    這不是什麼很難的題目又或者公式定理,而是……豎式開方。雖然擱後世,開個再麻煩的根號那也就是科學計算器輸入個幾秒鐘的功夫……

    可此時此刻,他用豎式給葛雍列出了一長串開方的計算式。這還是因為他心算速度極快,這才用了幾分鐘時間便算出了代表根號十的那個小數。

    緊跟著,他又來了次更快的疊代法。

    當他最終把兩個一模一樣的數字擺到葛雍跟前時,就只見老頭兒那張臉便和掛了霜似的。

    “前一種計算雖說費紙,但有一個好處,不至於如同算籌那樣,拂亂了就要重算,更需要無數算籌,而且也比珠算容易檢查。只要掌握規律,繁瑣歸繁瑣,到底步步推進。後一種計算相對便捷,就是試根時要費點勁,但到底速度快。用海外傳來的這種數字,簡單易懂。”

    他知道葛雍心裏也許過不去那個坎,就和信奉繁體字天下第一的人往往把簡體字噴得體無完膚一樣,更何況阿拉伯數字這是完完全全的外來文化。

    “先生,當初祖文遠做大明歷的時候,反對者叫囂,說歷法是古人制章,萬古不易,但祖文遠是怎麼說的?不應該信古疑今,如果古時候的東西不對,現在還因循而用,那麼豈不會一錯再錯?算學就和歷法一樣,得與時俱進。”

    張壽說著,他就親自起身去蒲包裏拿了還算溫熱的茶壺過來,洗過茶杯,給葛雍親自斟了,隨即更誠懇地笑了笑。

    “我也是因為當初看了先生留下的幾本書,對算學有點感興趣,路過的貨郎正好捎帶了幾本坊間舊書,我看到那些從海外傳來的比算籌更簡單的數字,就更加起了興致,您也看到了,齊良那練習冊上都是用這數字編的題目。要是您覺得這是離經叛道,那我認錯就是。”

    幸好當初整修這座清風徐來堂時,裏面的東西是他親自整理搬出去的,沒人知道老頭兒留的那幾本算經已經只剩殘碎紙片,否則他還不知道應該怎麼收場!

    “認錯,但不悔,這就是你的態度吧?”葛雍盯著張壽,見他坦然點頭,他冷著臉沈默了好一會兒,最終嘿然一笑。

    “要是我當初在這‘結廬隱居’的時候,你這小子這麼倔,我肯定大罵你一頓拂袖而去。可誰讓你居然這麼短時間就能把算學掌握到這個程度,還能教出鄧小呆和齊良這兩個天賦不錯,勤勤懇懇的學生呢?”

    他說著便有些意興闌珊:“我也知道,這些年我堅持用算籌計數,說是因循古制,其實是因循守舊,就連那僅有的幾個精通算學的老朋友們,也都開始用那海外傳過來的那些數字了……唉,只不過人人都礙於我這一把年紀的老人家顏面,沒當面說破……”

    “也就你這小子一點都不知道尊師重道!”

    說這話的時候,葛雍再次吹胡子瞪眼,見張壽笑吟吟地連聲賠禮,他這才正色說:“你那岳父請我來,當然不是為了教你算學,我當初特意留的書裏包括算經十書,純粹是被你氣的。不過聽小呆說你經史也有些功底,看書過目不忘,這樣好的資質,以後別浪費在雜事上!”

    生怕張壽裝蒜,他又著重補充了一句:“你要是貪口腹之欲,指點別人去做就行了,親自下廚那功夫,夠你琢磨好多題了!要是能把祖文遠的徑圓比再推進一步,那我才是此生無憾,哎,千年未曾推進一步啊,就連他的《綴書》也失傳了!”

    張壽趕緊低下頭,狀似恭敬地點頭答應,不想被葛雍察覺自己臉上那表情變化。

    數學這門學科,博大精深,相比那些那麼多年都沒人解得開的猜想,圓周率在現代也就是個隨便動動超級計算機就能算出幾百萬位的問題……

    可實話實說,且不提老人家不信,就算信了,那也肯定要吐血,他還是回頭找點諸如綴書等失傳算學典籍被他找到的借口,丟幾個課本出來讓葛雍有點東西去研究吧,說不定還能讓人煥發第二春呢?

    而下一刻,剛剛還猶如孜孜不倦數學研究者的葛雍突然詞鋒一轉。

    “唐銘和謝萬權那兩個小子,當然是被人指使過來的。老人家我雖說早就告老賦閑了,但身份牽扯,沒辦法在這兒長呆,所以只能護你一時,以後的事兒,得你自己和小瑩瑩想辦法解決。你別埋怨你岳父把你們母子丟鄉下不管,有些事你以後會知道的。”

    “好好對小瑩瑩,她雖說被她爹寵壞了,可本性卻不錯,難得和你看對眼,又有她祖母在背後撐腰,你可別辜負了她!得,陪我回清風徐來堂,我給那些小子上一課,這個祖師爺總不能白當!”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54 AM

第四十一章 葛門徒孫

    陸三神采飛揚,眉飛色舞。

    張琛愁眉苦臉,痛不欲生。

    張壽甚至在看這兩個人的表情時,就能讀出他們的心情。

    幸好這天下還有數學——這肯定是文科老大難,理科潛在學霸陸三郎的心聲。

    這天下為什麼有數學——這絕對是理科學渣,其他科目疑似學渣的張琛心聲。

    但九章算術作為算經十書中的相對啟蒙書籍,在張壽聽來,葛雍已經解說得足夠深入淺出,淺顯易懂,怎奈何學生裏頭,就沒幾個有天賦的?除卻兩人之外,一堆人都是滿臉痛苦。

    然而,祖師爺名頭太大,下頭的學生們就算再抓耳撓腮,卻還不得不繼續坐在那受煎熬,直到跳章講解的老頭兒最後隨便三言兩語用衰分法講了講賦役攤派,宣告這堂課算是講完了,張壽便發現堂上一眾人等全都如釋重負,張琛更是一臉活過來的表情。

    至於朱瑩……呵,大小姐早就問老頭兒討要了一張書單,說是出去吩咐人置辦,直接閃人了,恰恰逃過了這算學洗腦的一劫!

    葛雍板著一張臉站起身。早就發現是對牛彈琴,他對這麼一群徒孫怎麼看怎麼膩味

    要知道,他這輩子固然桃李滿天下,但那大多是門生,真正拜他為師,而他也點頭認作嫡傳的弟子,那還真心是兩只手能數清楚的,要是張壽僅僅過目不忘,單單趙國公的請托,他如今未必會這麼輕巧覆水重收,奈何這小子竟然在算學上天賦絕頂了!

    對這些張壽收進來的家夥他已經仁至義盡了,接下來就丟給張壽好了!

    於是,葛雍輕哼了一聲,繼而從寬大的袍袖中隨手拿出一本書,仿佛很隨意似的遞給了一旁的張壽,這才沒好氣地說:“這是老人家我的一點筆記,你自己隨便翻翻。等我回京,給你送一些和老友們探討過的題目,你看看有沒有心得。好了,我回京了,你不用送。”

    連拜師禮都沒行過,就多了個天下絕頂的老師,即便人家說不要送,張壽也當然會送出門去。而他後頭還跟著一大堆滿臉堆笑,歡送祖師爺的紈絝子弟們。

    至於齊良,他側頭看了一眼,就見人還有些渾渾噩噩。他很清楚,那顯然不是因為被那九章算術給講的,而是因為剛剛葛雍猶如報菜名似的報了一長串書名,他一一記錄之後交給朱瑩,出身貧家的齊良在狂喜的同時給震懾的。

    但那是三五百卷書,並不是三五百套書……這年頭的人,到底還困於資訊不夠發達,藏書者敝帚自珍……

    “全都給我停步,除了張壽,其他人都給我老老實實滾回去溫書,否則我回頭找你們父祖長輩,狠狠抽你們一頓!”見眾人如鳥獸散,葛雍這才努努嘴示意張壽跟上,自己緩步往熊貓影壁前頭那正路走去。

    等到了影壁前頭,張壽見老人家擡頭看著那憨態可掬的滾滾,便趕緊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這是我聽說川中有這樣一種動物,一時興起托徐木匠做的……”

    “食鐵獸,也叫貔貅對吧?我當初遊歷蜀中的時候,還曾經見過,看著很溫和,可真正動起來卻兇猛得很,放在門前當門神卻也還算物盡其用。”

    門……門神?這要是放在現代,這應該是萌神吧?

    張壽雖說也知道熊貓是猛獸,可聽到葛雍這理所當然的熊貓門神很合適的口氣,他還是心情略覆雜。一面告訴自己古今認知有差異,他一面咳嗽一聲,試圖岔開這個話題。

    “先生打算怎麼回京?我之前都忘了問,您是怎麼來的?”

    “馬車在村口等,順天府尹王大頭給我派了不少護衛,否則怎麼能制住唐銘和謝萬權帶來的人,然後我突然從天而降?”葛雍一臉你怎麼這麼傻的嫌棄,隨即就有些惱火地說,“還有,改口叫老師!先生那是每個塾師都能當的,老師你這輩子卻只有我一個!”

    “是是是,學生駑鈍,多虧老師您提醒。”張壽從善如流地立刻改口,卻露出了一絲疑惑之色,“難道如今會試主考官不用叫老師?”

    “喲呵,你還想考會試?”

    葛雍頓時樂了,隨即袍袖一揮,恰是流露出了一絲昔日引領文壇的風采。

    “現如今那些能當主考官的,不是老人家我徒弟輩就是徒孫輩,以後你要是真下科場,又尊師重道,就叫他們一聲老師,不然不叫也無所謂……行了,不用送,我不講這些規矩!記住,你收的學生,你自己要對他們負責,管束調教好這麼一批人,對你將來也有好處!”

    撂下這話,葛雍擡腳就走,那寬大的袍袖隨著他的步子左右甩動,動作輕盈好看。張壽只看背影,心想怪道是老頭兒之前吹噓朱瑩一看到他便追著叫葛爺爺,對其尊敬備至,就這麼一大把年紀卻如此有性格,偏偏正經起來就風度宛然,可想而知年輕時的風采。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葛雍在大步出了竹林之後,卻突然輕輕嘟囔了一聲。

    “如今朝中新舊兩派幾乎打破頭,你那岳父都因為那場戰事陰差陽錯被卷了進去。否則,也不會有人借此來捏你這個軟柿子。嘖嘖,現在我認了你當關門弟子,還幫你罵走兩個別人看好的後起之秀,這就更亂了,你將來要下科場恐怕就難嘍……”

    “等等,這小子還沒磕頭拜師吧?”

    葛雍突然停下腳步,隨即使勁拍了拍額頭,一時滿臉懊惱。只顧著見獵心喜,竟然忘了這師生名分他竟然只是嘴上說說就定下來了!

    當張壽回到清風徐來堂時,剛一進門便發現氛圍不對,平時至少會有些嘈雜的地方,此時此刻竟是鴉雀無聲,雖說沒有沙沙的寫字聲,甚至還有人在發呆,可當有人和他目光接觸時,竟是心虛地低下了頭,他就更覺得好笑了。

    從前他戴著鬥笠面紗,冒充世外高人老先生的時候,也不見有人這般敬畏,如今葛雍從天而降,給他大造了一回聲勢,竟是勝過了朱瑩陪侍一側站台的效果。

    可想而知,葛雍的威望權勢,在某一時刻更勝過朱瑩的美艷高貴。

    “小先生,您可真是把我們瞞得好苦!要早知道您是葛先生的關門弟子,咱們能跟著您學算經,那簡直是祖上燒高香了。更不要說,昨天晚上您還和我們一個個促膝長談,指了一條條康莊大道。從今往後,葛先生那就是我們的祖師爺,您就是我們的老師!”

    陸三郎說著就第一個站起身來,顧盼自得地說:“還是說,有誰不同意我這話的?”

    這是個天生擅長察言觀色,小聰明到極點的捧哏啊!張壽發現,自己最擔心的問題,全都給陸三郎接過去了。他幹脆氣定神閑地坐在那兒,面帶微笑觀察其他人的反應。

    發覺陸三郎和張壽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張琛頓時有些進退兩難。

    情敵變老師,人世間最倒黴的事情莫過於此!

    但是,就算老爹從來不管他,可老爹那書呆子是一根筋的,一旦知道他明明有當葛雍徒孫的機會卻跑回家,就算是平生第一次動用家法,恐怕也要把他揍趴下不可!

    於是,他雖說不情願,但還是站起身來,微微低頭說:“陸三胖說得對,咱們當然都甘心情願敬小先生為師。可昨天您也挑明了,說我沒有算學天賦,晚上更是給了我不少建議,不知道當時說的那些話還作數嗎?”

    對啊,昨天晚上如果是張壽一個個親自見的他們,那他的承諾呢?

    當時他可是隱隱表示,希望他們站在朱瑩這一邊的,無疑是代表朱瑩招攬他們!

    聯系張壽葛雍關門弟子的身份,這是不是說,趙國公背後,還有葛雍這個超然物外大宗師的支持?

    眼見一大堆剛剛還安靜乖巧如鵪鶉的紈絝子弟一下子猶如打了雞血,眾多炙熱的目光朝自己投射了過來,張壽便幹咳一聲說:“昨天晚上我對大家說的每一句話,當然作數。而且,老師全都是知道的。”

    一大群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亮如明燈。如陸三郎這樣外表肥碩實則聰明的,更是飛快地轉動腦筋浮想聯翩。

    莫非葛先生這樣的宗師級人物,早就註意到了藏拙的我,卻為了生怕引人註意,這才讓作為關門弟子的張壽出面把我收歸門下?

    雖說有些對不住葛雍,可剛剛既然老師已經挑明了他姑且認下了這麼一堆徒孫,張壽也就毫無顧忌了。然而,他到底知道這麼一批良莠不齊的家夥容易出事,少不得警告一二。

    “只不過,若是你們日後還打算繼續被人罵紈絝子弟,那麼老師丟不起這個臉。你們盡可出了清風徐來堂這個門,從今往後,那就不是葛門徒孫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55 AM

第四十二章 裝睡原是裝糊塗

    葛門徒孫這四個字,張壽看紈絝子弟們在葛雍面前大氣不敢吭一聲的樣子,以及朱瑩那悄悄提點自己時的介紹,就知道非同凡響。

    然而,他還是錯誤估計了厲害程度。因為當他代表葛雍承認了眾人是葛門徒孫,而後又表示昨夜承諾一概有效,同時挑明想混日子的可以立刻離開時,清風徐來堂一下子沸反盈天。

    祖輩父輩的權勢名聲固然很好使,可成天被人用別人家的孩子甚至自己家的好孩子來進行縱向橫向對比,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甘心的。

    能夠不用在已經踏上仕途,光芒萬丈的兄弟乃至於同齡優秀者跟前賠笑,能夠多一個說出去揚眉吐氣的身份,誰不樂意?

    於是,張壽收獲了不知道多少賭咒發誓——反正,葛門徒孫這個身份,包括最初有些勉強的張琛在內,在場人人都表示決不放棄,哪怕要繼續學那猶如天書的算學。

    所以,當他說出下一番話的時候,收獲了又一波發自肺腑的感激涕零。

    “昨天我就說過,算學需要天賦,不能強求,所以,老師今天興之所至,固然給你們講了一堂課,卻也沒勉強你們全都要把算經十書掌握得淋漓盡致。十指有短長,人也如此,有優點,也有缺點,昨夜那番長談,便是我根據老師的指點,提前摸了摸你們的底。”

    陸三郎和張琛這兩個死對頭不約而同交換了一個眼神。

    怪不得昨夜張壽摸底,今夜葛先生便翩然而至,原來是師生配合啊!

    “知道你們的長處和短處,就能因材施教,找出將來能走的一條路。剛剛老師留下的葛門秘典,回頭我會一一整理出來,傳授下去。當然,老師有教無類,你們若是想外傳,經我允許,自無不可。”

    張壽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暗自盤算。

    那些純粹的紈絝子弟,說實話沒啥大用,沒必要長時間留在這翠筠間,教一點簡單實用的東西之後,大可放回京城去開展各種產業。

    但既然他們掛著葛門徒孫的名字,那麼很合適把猶如天書的各種幾何和代數課本也傳給他們。只要這些人大搖大擺地拿出葛門弟子的身份回去炫耀,為了討好祖師爺,肯定會大肆印書,回頭這些算學課本就有機會傳入士林和民間,總有仰慕葛雍的人會去琢磨學習。

    反正老爺子是這年頭難得的算學宗師級人物!就算發現他扯起虎皮做大旗,註意力也會被那些理論吸引。就算葛雍找他算賬,祖沖之失傳的《綴書》,這個理由足夠了!

    歷史上的明朝,哪怕編永樂大典收攏了不少典籍,實用數學好歹還有一部《算學統宗》,但理論數學就漸漸式微了,列方程的天元術都少人使用,增乘開方術就更沒幾個人懂了!

    到了清朝,基本上就是在西學基礎上的數學發展了,純粹屬於追趕。

    文化普及工作,他只打算拋磚引玉,等回頭有能力再去深入。現在的問題是,那些確實有一技之長的紈絝子弟,比如陸三郎,應該如何因材施教。

    假老師變成真老師,這真是一個陰差陽錯令人憂傷的問題……

    熬了一宿又是一日,疲倦欲死的張壽安撫完這群紈絝子弟,勉強交待了齊良幾句,這才返回張家大宅。

    既然西洋鏡已經拆穿了,他當然懶得再住在翠筠間那水波不興館,心裏甚至在琢磨著,是不是把這些當初只求雅致格調,根本沒考慮保溫等等的竹屋再整修一下。

    畢竟,學生和肥羊的待遇那可是不一樣的,凍病了誰,他要負責的!

    葛雍既然現身給他安了個關門弟子的名頭,張壽不用再和之前那樣藏頭露尾,從熊貓影壁的正路回去時,不斷有村人滿臉堆笑地上來恭賀,不是賀他喜得名師,就是什麼名師出高徒,最後遠遠看到楊老倌時,已經困到極點的張壽差點想要掉頭就走。

    被這難纏的老頭兒纏住,那就麻煩了!

    然而,精疲力竭的他哪裏躲得開年紀一大把卻眼睛賊利的楊老倌。人幾乎是用老頭兒不可能有的矯健趕到了他的面前,隨即還殷勤地攙扶了他。沒等他開口,一個極低的聲音就傳入了他的耳朵:“姑爺,大小姐在家裏大發脾氣拿鞭子抽人呢,你最好晚點回去。”

    張壽頓時一楞。雖然朱瑩常常把鞭子抽人這種話掛在嘴邊,可從他認識她到現在,還從沒真正看過這種情景。片刻之後,他就輕聲問道:“我娘呢?”

    “吳娘子和劉嬸還沒回來呢。”說出這話,楊老倌怕張壽擔心,連忙補充道,“她們後頭有人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有人照看?是誰照看?為什麼照看?

    張壽心裏轉瞬間三個問題晃過,隨即就沒好氣地瞪了楊老倌一眼。不消說,這老家夥之前在得知朱瑩的事情之後,明顯對他裝蒜了!

    知道問也問不出來,他也懶得浪費時間,索性直截了當地問:“瑩瑩拿鞭子在抽誰?”

    “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在圍墻外頭聽到動靜而已。”楊老倌狡黠地呵呵笑著,若無其事地說,“我只聽到大小姐在那罵人,說是膽敢把壽公子您的事情泄漏出去,吃裏爬外,忘恩負義……反正火氣大得不得了,裏頭沒人敢勸。”

    張壽頓時心中敞亮。毫無疑問,朱瑩竟然用最快的時間查出了走漏消息的人,隨即已經開始雷厲風行地處置內奸。

    楊老倌讓自己晚點回去,一來是避免自己回去攪擾了這樁趙國公府的內政,二來……恐怕也是為了讓他別看到朱大小姐大發雌威的一幕,產生心理陰影。

    要是平時,他也許會半推半就同意這個建議,可他現在太困了!

    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想出了一個最好的主意,直接往楊老倌身上一靠,有氣無力地說:“勞煩楊叔你找人送我回去,我實在熬不住,先睡了!”

    還是借著裝睡,直接裝糊塗好了!

    楊老倌見張壽竟是絲毫不嫌腌臜,靠在自己肩膀上直接打起了瞌睡,他瞠目結舌,足足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慌忙吆喝來了自己的兒子背上了張壽,這才一同趕往了張家。

    到了大門口,他探頭一張望,瞧見前院中央朱瑩正滿臉憤怒手拿鞭子抽人,又四下一瞟,立時發現了站在角落裏猶如木頭人一般看熱鬧的阿六。

    他連忙就壓低聲音叫了一聲:“阿六,快出來,姑爺累得在路上就睡過去了!”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眼前一花,緊跟著,阿六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穩穩當當地從他長子楊大郎手中接過了張壽。而緊跟著,他就只見提著鞭子鳳面含威的朱瑩也大步沖到了他的面前。

    “阿壽怎麼了!”

    話音剛落,朱瑩就只見張壽微微睜開眼睛,極快地對自己打了個眼色。

    那一刻,她福至心靈地醒悟了過來。雖說她一時急怒發作人,是為了給張壽討公道,可這裏到底是張家。張壽故意裝作累得睡著被人送回來,自然是不想幹預此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0:56 AM

第四十三章 下次天上掉什麼?

    前院地上,正直挺挺跪在那兒的朱宇雙頰高高腫起,肩膀上衣衫碎裂,露出了多道縱橫交錯的血痕。當看到朱瑩連聲吩咐阿六立刻把張壽送回房時,他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

    “大小姐,那只是個生了一具好皮囊的鄉下騙子,不值得您為他這麼花費心思!鳳凰非梧桐不棲,這樣的欺世盜名之徒怎麼配得上你!他但凡有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也不會進自己家還裝睡不管事!老爺絕對不會給你定下這樣的婚事,太夫人一定是騙……”

    最後這個你字還沒說出口,朱宇的胸口便挨了重重的一腳飛踢,卻原來是朱瑩怒氣沖沖回來,直接一腳把人給踹翻了。

    她揚起鞭子想要重重抽下去,但最終還是硬生生止住了,而且還冷著臉後退了幾步。

    “你要真是瞧不起阿壽,認定他配不上我,覺得我這為他造勢的手段太兒戲太可笑,有本事當著我的面直截了當勸諫!當面唯唯諾諾領命而去,暗地裏玩花樣,這不是陽奉陰違是什麼?你還敢用那種為了我好的口氣來給自己脫罪,你以為我朱瑩眼睛瞎了嗎?”

    “就算你放出消息,唐銘和謝萬權那種自視極高的人,他們又不認識阿壽,大老遠跑到這來裝什麼眼睛不揉沙子的明眼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受人指使,沖著我趙國公府來的,阿壽只不過是被我這想當然的安排殃及池魚?”

    “你是我爹撿回來的孤兒,我爹把你從小養到大,供你吃穿,供你習文練武,你就是這樣吃裏爬外報答我爹的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已經問出來了,你居然私底下對人散布流言,說祖母有意招阿壽當贅婿!”

    “你這根本就是蓄意敗壞我趙國公府的名聲,我只恨沒早收拾了你!”

    張壽此時正被阿六背著進了廳堂,聽到這話,想起自己在徐木匠家後院聽到的那番對話,以及事後那響亮的巴掌聲,此後在翠筠間時,他見到的只有朱宏,他不禁暗自哂然。

    所以他那時候就沒把贅婿兩個字往心裏去,果然是有人在搗鬼!

    不過大小姐還真是眼明心亮,巧言令色想糊弄她,那真是看錯人了……

    等到阿六送了他進東廂房,他滑落地面站穩之後,雖說困得打了個呵欠,但還是打起精神,對阿六低聲吩咐了幾句。

    “你去前頭悄悄和瑩瑩說一聲,讓她別再動氣,更別再繼續動私刑,免得回頭反而被人鉆了空子。把朱宇那家夥捆了,明日一早派朱宏帶上幾個穩妥人,直接押送去順天府衙,就說有家仆背主私通外人,敗壞主人名聲,請順天府尹王大人替趙國公府主持個公道。”

    要是換成別人,一定會詫異地問個究竟,但阿六從來就是凡事聽指示的最高典範。他沈默點頭,立刻轉身出門。等到了前院,見朱宇癱倒在地做聲不得,而朱瑩則是在兩個丫頭的勸解下,恨恨地丟下了鞭子,他就快步上前去,原封不動轉述了張壽的話。

    朱瑩主仆三人絲毫沒註意到,阿六的聲音,只有她們三人能聽到。

    性急的流銀一個沒忍住正要質疑,卻被湛金一把拽住,只能悶悶不樂地閉嘴。

    而朱瑩則是面色一連數變,足足好一會兒,她才僵硬地點了點頭,等到阿六悄無聲息退到了一邊,她就用犀利如同刀子的目光剜了一眼地上如同一灘爛泥似的朱宇。

    “你這狗東西,還有什麼話要說?”

    捂著胸口根本爬不起來的朱宇蠕動了一下嘴唇,等發現朱瑩那眼神簡直是恨意欲狂,他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剛剛刻意裝出來的那種忠心為主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如今老爺和大少爺情況不明,朝中彈劾不斷,趙國公府危若累卵,難不成大小姐還想要動用私刑,殺了我滅口嗎?”

    “你……”朱瑩氣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恨不得踹死打死這個白眼狼,然而就在此時,阿六剛剛轉述的張壽那番話倏然間又在耳畔響起。一時間,本來已經七竅生煙的朱大小姐,竟是頃刻之間壓下了那高熾的怒火。

    “殺你滅口?沒來由臟了我的手!”朱瑩瞄了一眼地上那條沾血的馬鞭,冷冷吩咐道,“幸虧沒用爹送給我的那條鞭子,否則簡直是糟蹋了好東西!朱宏,你挑兩個精幹的人,明早把這狗東西捆了送去順天府衙,就說我朱瑩拜上王大人,求他給我主持一個公道!”

    “把有人買通我趙國公府的敗類,敗壞我祖母、我爹還有我的名聲為由,把事情有多大鬧多大!如果王大人不能給我一個交待,我就回京去太後面前哭!阿壽好端端的葛爺爺關門弟子,竟然被人罵成是欺世盜名之徒,他心懷寬廣不計較,我朱瑩受不了這口惡氣!”

    角落中,阿六一本正經的臉上,快速閃過了一絲笑意。

    當他悄悄回到內院東廂房,把事情經過說明,又手腳麻利地備好浴桶,註滿溫度剛好的洗澡水,然後背轉身走到門口,聽見剛剛還在嚷嚷著連一根小手指都不想動的張壽踉踉蹌蹌爬到浴桶中坐了下來時,他突然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話。

    “大小姐說有多大鬧多大,少爺不勸勸她嗎?”

    “這事兒本來就不該藏著掖著。”

    張壽只覺得自己隨時隨地都能在浴桶中睡過去,只能用說話來緩解睡意,但人還是有點半夢半醒。

    “而且,打的是別人,氣的是她自己,傷心傷身,還是交官辦更好。因為別人已經先出招了,反擊就索性鬧得大一點。她父兄都正安危不明的時候,越高調就越是能讓人投鼠忌器,不敢再打她的主意。把人丟到順天府,還不用擔心被人滅口,滅口了也是順天府的鍋。”

    從廳堂中進了後院的朱瑩剛好清清楚楚聽到張壽這話,一時五味雜陳。偏偏一旁的湛金和流銀也全都耳尖,可還沒等她們開口幫張壽說好話,朱瑩便打斷了她們。

    “都別說話!”朱瑩呵斥了一聲,心中卻想,明明是她想當然,明明是她身邊的人裏頭出了內奸,明明是他差點被害成了欺世盜名之徒,他竟然一點都不怪她!

    下一刻,東廂房裏的張壽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人漸漸更加迷糊了起來,聲音也變得有些斷續:“天上掉下個國色天香的未婚妻,緊跟著又掉下個獨步天下的老師,下次會掉什麼?”

    不管下次掉什麼,他都不會驚訝了!

    原本滿心糾結的朱瑩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張壽還漏掉了天上掉下來的一堆學生呢!她也挺好奇的,事不過三,下次會掉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1:08 AM

第四十四章 狡黠胖子和正義公子

    “阿彌陀佛,我就這麼出去了一天,竟然出了這麼多事。真是菩薩保佑,否則葛先生怎會站出來給阿壽撐腰……”

    一大早,張壽就被院子裏吳氏的嘮叨聲驚醒了。

    雖說前一天熬了一宿,但他到底年輕,此時一覺睡飽,總算恢覆了精神。起床洗漱更衣之後,他推門出去方才從吳氏口中得知,朱瑩一大早就緊趕著催促朱宏帶人把朱宇押去京城順天府衙,而她自己,則是帶著湛金和流銀去村裏訪查了。

    用吳氏轉述的大小姐原話說——“錢是我借出去的,總得看看是不是花在刀刃上。就像爹常常要下去突然查訪軍餉用度一樣,我得看看錢是不是花在了翻修房子上。這筆錢花得沒問題,我才能給下一筆!”

    說完之後,吳氏又笑著補充了兩句:“瑩瑩是撐著你送她的那把傘出去的。她還托我對你說,翠筠間的事情她不瞎摻和了,相信你能讓那些家夥服氣。”

    這些天和朱瑩朝夕相處,張壽不得不承認,那位出身名門的千金大小姐確實有很多出乎他意料的優點,可吳氏如此露骨的撮合,他還是有點頭疼,連忙借口要到翠筠間去看看,三兩口吃完了早飯後就堂堂正正出了門。

    進了竹林,遠遠望見那憨態可掬的熊貓影壁時,張壽就發覺有個人正守候在此。一見著他,那人便以和身材絕不相稱的飛快腳步沖了過來,不是陸三郎還有誰?

    甚至都還沒站穩,陸三郎便氣喘籲籲地說起了話:“小先生,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還沒等陸三郎把話說完,張壽就笑瞇瞇地打斷了他:“我也有話要和你說。我原本沒想過要收這麼多人,預備的是你們大多數人小住幾天就回去,如今看這架勢,大家一時半會都不會回京,既然如此,這一片地方,我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整修一下?”

    陸三郎頓時喜上眉梢:“哎喲,這可是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既然這兒曾經是葛祖師的隱居之地,他老人家說不定還會再回來小住個幾日,得好好整修一下才對。您放心,這事情就全都交給我,大家絕對都是肯出力的!”

    再這麼住下去,他和其他人都會死的,真正的饑寒交迫而死!

    張壽不用想都知道陸三郎攬去這個活兒是什麼目的,可這對於他來說是省心又省力的好事,當下就爽快點頭道:“既如此,這件事就交給你好了。對了,你應該記得,前天我就曾經當眾說過,你很有算學天賦。”

    今天陸三郎能等在這裏,絕不是其他紈絝子弟就忽略了張壽這位小先生,而是因為……狡猾的他大清早就卯足勁用遍各種手段把人全都牢牢拖住了,然後自己在這裏等了至少三刻鐘!此時此刻,他以為自己守株待兔的另外一個目的也被張壽看穿了,頓時心中悚然。

    怪不得出身鄉下的張壽既和朱瑩有婚約,還能讓朱瑩放下傲氣幫他做戲,甚至還是葛雍的關門弟子,這洞察人心的本事好生了得!

    他猶豫了一下,想想自己什麼樣的醜態都給人看過了,幹脆就光棍地承認。

    “不瞞先生,九章算術我早就看過,其實不止九章算術,算經十書當中,除卻失傳的和假托前賢之名的,我其實都早就看過,當然,不是每一條都能看懂。”

    “不過,齊師兄教過我那些解題思路之後,各座竹屋前頭那些竹牌,我央求他都摘下來讓我看了一遍,只要掌握思路,我自忖十有八九都能做出來。”

    “所以,我是想請教小先生,您前天晚上說,願意將算學對我傾囊相授的話是不是真的?”

    陸三郎說著就死死盯著張壽,原以為對方說不定要故作高深搪塞一二,然後再設定一系列難題考驗,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張壽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最終卻微微一笑。

    “你想要我傾囊相授,那當然完全沒問題。你去對齊良說,讓他把這三年積攢下來的課本還有習題冊,都借給你抄錄一遍。但我可有言在先,課本也好,習題也罷,用的都是海外傳來的那些數字。”

    “那倒正好,我就喜歡用這種數字,比算籌容易多了,簡單,明了!小先生,我這就去找齊師兄了!”

    看到陸三郎眉飛色舞,拱了拱手就一溜煙跑了,張壽再想想剛剛朱瑩口中的這個陸豬頭不假思索透露出來的信息,他只覺得又號準了一點陸三郎的脈絡。

    算學天賦強,喜歡用阿拉伯數字而不是算籌……在這種古代社會,符合這兩個特征的既然不是某些點偏了天賦技能樹的官員,那就只有兩種人了。

    帳房,又或者……商人!

    帳房這種角色,顯然不適合陸三郎這種官宦子弟,既如此,這家夥大約在暗地經商!

    至於陸三郎自忖算學天賦強,呵呵呵,這世上最讓人絕望的學問之一,就包括數學!

    等張壽若有所思地繞過熊貓影壁時,旁邊卻是突然竄出來一個人。有些猝不及防的他敏捷地往後一躍,等站穩之後,看清楚來的是面色陰晴不定的張琛,他立刻就鎮定了下來。

    “剛剛我和陸三郎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哼。”自忖沒有旁人在,張琛又恢覆了桀驁不馴的本色。他用有些不善的眼神盯著張壽,可心理鬥爭了好一會兒,到底沒敢造次,只能嘴裏硬梆梆地說,“能讓朱瑩為你演戲,能讓葛先生給你撐腰,真是好手段。只不過,希望你別忘了,別人的勢到底是別人的。”

    “呵呵,多謝提醒。”張壽笑得雲淡風輕,似乎真的不以為意,“你身為長子,將來鐵板釘釘的秦國公,卻不想當富貴閑人,而是希望有所作為。否則,你也不會讓人舉發,說泰安侯的家仆勾結天津巡海司,悄悄打劫無辜商船,給那些苦主伸張了公道。”

    “你怎麼知道的!”張琛又驚又怒,聲音一下子尖銳了起來,“難道你在監視我?”

    張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你難道不該直接裝糊塗又或者否認嗎?”

    見張琛先是一楞,繼而就露出了極其惱火的表情,他就笑吟吟地說:“我從沒離開過這村子,哪有本事監視你!之前為了討好朱大小姐,自然有人討好我這個老先生,到我面前揭別人的短戳別人的刀,有真有假,我哪能確認?你剛剛這反應,簡直是不打自招。”

    看也不看張琛那張更加難看的臉,張壽就彈彈衣角,越過張琛繼續往翠筠間走去,頭也不回地說:“其實我很想說,你這仗義舉報很有正義感,但既然能傳到我耳朵裏,那就代表不是秘密,如此一來,不但會有人恨你,還會有人恨你爹,你的不謹慎也許會牽累到他。”

    張琛只覺得心裏憋得簡直要吐血。

    別人的勢到底是別人的……哪怕那個別人是他爹!

    張壽竟然用事實直接把這句話給他砸回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1:08 AM

第四十五章 生辰前的惡訊

    陸三郎高高興興抄了課本和習題冊,然後就沈浸在了那層層遞進的數學體系中,然後嘗到了齊良和鄧小呆曾經痛不欲生的題海戰術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張琛開始深刻反省自己當初“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做法為什麼會泄漏,會不會給父親和家庭帶來仇人和損害,自己今後應該怎麼樣做個優秀的,有存在感的秦國公。至於張壽給他的一本據說葛門秘傳貴族守則,他說是不看,其實一直都藏在袖子裏,間或瞄一眼。

    什麼天賦都沒有的紈絝子弟們得到了各式各樣的代數和幾何理論孤本,有的是第二卷,有的是第三卷,通過互相調劑湊成了好幾套之後,便決定找印書坊把書刻出來散發出去,為自家祖師爺葛先生揚名。

    而這門生意,毫無疑問地被陸三郎兜攬了過去,一口承諾為眾人寫上印書者的名字。

    至於張壽……紈絝子們捏著鼻子承認他是老師是一回事,主動替人揚名又是另一回事。

    他和朱瑩的婚約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件事,他們還憋著一口氣呢!

    當然,雖說留下來必定收獲有限,但他們還不想走……身為葛門徒孫總得在老師面前再混一陣子。

    因此,在那一對一長談的一夜裏,看過張壽真面目,絲毫沒有受騙上當感的六個人,便覺得自己成為了這翠筠間中最最超然的一群人。

    尤其是前天晚上第一個來找張壽的張武,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尤其強烈,以至於他連張琛跟班這樣一樁曾經覺得無限美好的職業都舍棄了。當齊良被張壽送走去考府試時,他恨不得取而代之,因此哪怕張壽給他的一些商業計劃書最初看不懂,他還是削尖腦袋去學。

    而張壽反而是清閑了下來。

    這三年,他既然不能離開這座村子,琢磨農桑,改善夥食,教教孩子的同時,也就趁著沒事兒的時候,筆錄了一些自己還記得內容的書下來。因為從前他一點都不敢擔保,這種記憶突出的穿越福利待遇能夠維持多久。

    如今,如同派發新手禮包似的一堆書發下去,他很不負責任地撂下話說,暫時不講大課,所有人先看書,不懂再問。至於他自己,朱瑩既然向趙國公府要來了兩匹馬,他也就蹭了一匹馬練練馬術。那是頗為溫順的坐騎,不過數日,他騎馬緩行已經是完全沒問題了。

    平靜的日子便這樣一天一天流逝,天氣一天天轉涼,村中的房舍整修眼看快要完工,而原本只是雅致,防寒保暖功能卻差強人意的翠筠間中大片竹屋,也在紈絝子弟雇了村人來幫忙後煥然一新,外頭看著還是竹子,內中嘛……反正已經充分反映了各家的財力差別狀況。

    最豪奢的清風徐來堂自然是空著,只有講課的時候開啟,平日張壽也就是白天去給人答疑解惑,晚間照例回張家大宅。

    這一天是八月十四,若是從前,張壽對明天的那個日子不會有什麼感覺,可這一次坐在清風徐來堂中,沒了自己最熟悉的齊良,他卻在空閑中不知不覺就思量了起來。

    “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就是說八月十五我們同一天過生日?話說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心就這麼大,孫女過生日也不來接她?而且,那個朱宇送去順天府衙有半個月了吧?怎麼就沒聽說過有什麼動靜呢?”

    “阿壽!”隨著這個輕快的聲音,張壽不由得擡頭,就只見一個人影興高采烈地打起竹簾進來。在這種鄉下已經涼意漸深的天氣裏,她一身明亮到極點的橘紅色衣裙,襯得膚白如雪,仿佛是把太陽和暖意一同帶進了這四處陳設包括墻壁都帶著幾分蒼翠和涼意的屋子裏。

    “喲,咱們融水村的貴客來了!”張壽笑著迸出了一句俏皮話,但那也是事實。

    自打葛雍離開那一天之後,朱瑩就很少再來翠筠間,整天在村裏轉悠的時間占了大多數。她曾經監督孩童們背詩和九九歌,優勝者獎文具和衣裳;也曾經在最初那一百兩銀子慨然借出去之後,第二期又借出去五百兩銀子;更曾經參觀過蠶房和織機房,絲毫不嫌腌臜……

    總之,朱大小姐如今成了融水村最受歡迎的貴客。

    朱瑩輕哼一聲,沒理會張壽的調侃,一進來四下一看便笑道:“那些家夥在這清風徐來堂竟然砸了這麼多錢,討好葛爺爺倒是不遺余力!”

    “呵呵,反正整修的那幾天,我都在水波不興館,他們高興就好!”張壽一邊說一邊心想,反正自己是絕對不會把葛雍當初在這短居做隱士完全是一場悲劇說出去的。

    朱瑩也就隨便感慨一句,對園林屋舍很有感覺的她自然瞧不上一群紈絝子弟的眼光,事實上哪怕是翠筠間,她也只是對門前的熊貓影壁更感興趣,內中這些竹屋她也不過因為張壽的緣故愛屋及烏,如今某些事情拆穿,她每每想到這片竹屋的由來就只覺得好笑。

    笑過之後,她就直截了當地說:“阿壽,明天是我們的生辰,祖母讓人送了長壽面來!有我的,也有你的,還有壽桃呢,一人十六個,拇指這般大小,晶瑩剔透,挺可愛的!”

    張壽雖說隱隱猜到,但還是有些吃驚:“這麼重要的日子,太夫人真的不接你回去?”

    “十六歲而已,又不是什麼大日子,之前還差一個多月的時候,我還不是說自己十六!”

    話說得理直氣壯,若無其事,朱瑩的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了一絲焦躁:“朱宇都送回去那麼多天了,居然京城順天府衙那邊就沒什麼消息,四處一潭死水。我一問到爹,祖母那邊只有兩個字,膠著;問到大哥,也只有兩個字,失蹤……急死人了!”

    看上去再開朗的朱瑩,心中到底也不是能夠什麼都放下,張壽沈默了片刻,最終輕聲說道:“有些時候,沒消息,未必不是最好的消息。我當初曾經聽到你在馬車裏對那朱公權說,你爹未必不是詐敗,你哥哥未必就不能立功回來,那麼,多想點好的,明天放個蓮花燈許願!”

    “你還信這個!”朱瑩終於再次噗嗤笑出了聲,“我九歲就不信什麼放燈許願了,因為有人使壞踩了我還沒下水的蓮花燈,然後諷刺說我接下來一年要走黴運,然後我一時氣不過,直接丟石頭把她的蓮花燈給砸了。我走黴運,那她也陪我一起好了!”

    張壽忍不住擦汗:“誰這麼想不開,要和你過不去?”

    “還能有誰?永平公主啊!她也和我同一天生日,自以為是公主就老想欺負我,結果太後和皇上常常幫我,她就只能耍陰招!其他公主我和她們都挺好,就是她最討厭,成日裏弱不勝風的嬌怯模樣,我的壞話很多都是她傳出去的!”

    張壽對於內廷的事雖說有些好奇,可此時卻也知道不宜繼續打探下去。於是,他只能重重咳嗽一聲,強行岔開話題道:“你不信就不放吧,娘最喜歡這個,年年生辰放燈,天天念叨希望我長命百歲,反正我其實也沒什麼興趣……”

    “純當玩兒也挺好的。”朱瑩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說,“往年都是和永平公主這種討厭的人一起放,今年和你一起放,這怎麼能相提並論?不過宮裏那些再漂亮的蓮花燈我也放過,沒意思,我覺得,我們幹脆自己用竹筒來做燈吧,這樣更有趣!”

    張壽本來還在琢磨蓮花燈該怎麼做,此時聽朱瑩主動降低難度,他立時滿口答應。然而,等他送了高高興興的朱瑩走出清風徐來堂時,卻只見朱宏正在門口來來回回踱步,顯然已經等了好一會兒。見著他也一塊出來,人遲疑了一會方才迎上前。

    “大小姐,壽公子。”肅然拱手行禮過後,他就沈聲說道,“天津衛巡海司所屬,臨海大營發生營嘯,軍官十二人被殺,雖說鎮海大營出動壓了下去,但大概有上百人逃出了軍營。據說有亂軍直奔京城,近郊都可能不安全,大小姐和壽公子最好立刻動身到京城暫避。”

    張壽和朱瑩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

    這下可好,天上掉亂軍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1:12 AM

第四十六章 跑還是打

    營嘯……

    張壽對於這兩個字的了解,只限於各種文字資料,圖像資料那基本上都是後人的猜想,可這並不妨礙他瞬間領悟到這種事情的嚴重性。然而,與此同時,他卻冷不丁想到了朱瑩曾經告訴他,而後他剛剛又拿去戳了一下張琛的那件事。

    當他因此去看朱瑩的時候,卻正好朱瑩也朝他看了過來。

    “不會是沖著張琛來的吧?”

    “肯定有人想找張琛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朱瑩信誓旦旦地嚷嚷出聲,發現張壽也心有靈犀,她頓時更高興了,斜睨了滿面焦急的朱宏一眼,她就有些惱火地說:“我和阿壽能跑,這裏那些紈絝子弟們能跑,這村子裏這麼多男女老少呢?爹曾經對我說過,亂兵這種家夥最可怕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小祖宗,知道他們無惡不作你還要硬扛不成?朱宏簡直急得腦袋青筋都要爆出來了。

    可下一刻,張壽說出了一番話,他就如同一桶冰水當頭澆下,猛地冷靜了下來。

    “誰都知道,京城天子腳下,駐軍最多,防戍最森嚴。臨海大營都發生營嘯殺軍官這種事了,按照道理,好容易逃出大營的亂兵要逃命,不是應該躲到深山老林去避避風頭嗎?可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直奔京城,這是要自投羅網,還是想玉石俱焚?”

    朱宏甚至都沒顧得上目露異彩,滿臉讚同的朱瑩,非常慎重地問道:“那壽公子是覺得,這個消息有詐?”

    張壽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趙國公府的信息渠道,不應該有問題,但這是太夫人傳給朱兄你的消息嗎?”

    “不是……是因為大小姐出京小住,所以趙國公在京畿附近上的暗線,緊急傳來的消息。”朱宏沒時間去想這種隱秘事情是否適合告訴張壽,再說當著朱瑩的面,他也不好隱瞞,“來人是快馬加鞭過來的,有令符為證,消息捎來就立刻走了,他說要趕去京城給太夫人報信。”

    “消息真假且不提,朱兄只要在翠筠間一透露這個消息,這裏大多數都是沒經歷過事情的貴介子弟,你猜大家會不會慌了手腳立刻逃命?到時候,推搡搶道,彼此互坑拖後腿,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普通人在危急狀態之下幹出的事情,有時候比亂軍更可怕!”

    張壽說得異常凝重,朱瑩不禁心中一凜,連忙點點頭道:“沒錯,我也聽爹說過,當初北虜入寇,邊疆百姓扶老攜幼逃生,彼此踩踏,慘不忍睹。而且,萬一有人故意放了我們趙國公府的人來報信,卻打算在我們慌忙逃生的路上堵截我們,那我們這一走豈非中人圈套?”

    沒想到朱瑩竟然能這麼快領會自己的意思,張壽讚賞地沖她一笑,立時又補充道:“沒錯,還要考慮另一個可能。如果不是沖張琛來的,一旦有人知道京城那麼多貴介子弟正好都在這裏,也許會截住這麼一批人要挾朝廷。所以,在這兒固守待援,也許比貿然回京強。”

    朱宏被張壽和朱瑩一搭一檔說得臉色煞白,情不自禁地問道:“壽公子你說得簡單,這村子四面平地,怎麼守?”

    “這個嘛……”張壽輕輕摩挲著下巴,隨即看著朱瑩笑道,“翠筠間的這些家夥,我這個名義上的老師雖說能壓住,但畢竟沒有瑩瑩你這麼熟……”

    見朱瑩眼睛一亮,他就呵呵笑道:“你去嚇唬他們一下,把他們的護衛征調起來如何?我呢,立刻就去村裏召集人手。如果我沒猜錯,村裏的住戶當中,從前跟著你爹打過仗的,應該不止一個楊老倌。”

    要說朱瑩無所畏懼,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從小到大遇到最大的場面,那也就是刺客,可如果貿貿然回去,路上很可能遇到危險,而且拋下村子裏這麼多對她不錯的人獨自逃生,對自幼驕傲的她來說,那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因此,她在最初就硬生生壓下了這股害怕。

    此刻,當聽到張壽說,村子裏德高望重的楊老倌還跟著她爹打過仗,她簡直是喜上眉梢。

    “楊老倌跟我爹打過仗?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去村子裏找他召集人手,我把這些家夥的護衛都收攏過來,怎麼也能湊齊個幾十人!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亂兵敢打我們的主意!”

    “那就拜托你了!”張壽笑著沖朱瑩一點頭,隨即大步離開。

    他這一走,朱宏忍不住問道:“大小姐,真的要這麼留下嗎?萬一壽公子他只是嘴上說說,其實是想借機先走……”

    “你蠢不蠢啊!”朱瑩眉頭倒豎瞪著朱宏,口氣異常惱火,“之前朱宇的事情也是,如果你在教訓過他之後來稟告我,怎麼會讓他泄漏了消息,鬧到有人上門尋釁?你到現在還懷疑阿壽?你是覺得你眼光比我爹比我祖母都好,還是覺得至少比我好?”

    “卑職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見朱宏慌忙請罪,朱瑩便幹凈利落地說:“阿壽讓我來做這件事,就是覺得我比他和這裏的人更熟,能拉下臉來發脾氣,再說那些豬頭看我留下,才不會鬧著要走,我說話比他這個葛爺爺關門弟子管用!至於村裏,當然是呆了十幾年的他比我有威信!”

    “好了,廢話少說,你去找人,先把……嗯,把張琛和陸三郎給我叫來!我就算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鎮住一群軟蛋,得先從要緊的人抓起,一層一層壓下去……等等,興許還有更快的辦法!”

    當朱瑩正在謀劃著立威時,張壽已經匆匆來到了村裏。他徑直找到了楊老倌家,才剛進門,眼尖的楊大郎就連忙叫了一聲:“阿爹,小郎君來了!”

    張壽對楊大郎的稱呼很滿意,可下一刻,楊老倌從正房大門探出腦袋,隨即立時又驚又喜地迎了出來:“姑爺有什麼事叫我過去就行了,怎麼親自來了?”

    “時間緊急,不說廢話。”張壽一把拽住楊老倌的袖子,半拖半拽地把老頭兒重新弄進了屋子裏,隨即言簡意賅地將朱宏剛剛所言之事說了一遍。

    一邊說一邊觀察楊老倌表情的他發現,最初還嬉皮笑臉的老頭兒漸漸斂去了笑容,最終,那雙往日笑口常開以至於常常瞇縫的眼睛,流露出了幾分殺意和肅然。

    “真沒想到,太平這麼多年,咱們這村子竟然也有被人當成軟柿子捏的一天!大小姐和姑爺真是好樣的,遇上惡狼,跑不如打,否則只會被追到累死!”

    楊老倌殺氣騰騰地嘿然一笑,隨即扯開喉嚨叫道:“老大,給我開箱子,把從前的吃飯家夥起出來,老二,給我挨家挨戶去叫人,鄧二牛、喬虎、司豹子、劉大……”

    他的嘴裏報出了十幾個名字,聽到門外先後傳來兩個毫不遲疑的答應聲,他捋起袖子,手臂幹瘦的皮膚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但比這些青筋更引人註目的,卻是那墳起的肌肉。

    見張壽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便咯咯一笑揮舞手臂動了兩下,隨即才若無其事地說:“好多年沒動過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疏了。姑爺就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別說就百把個亂兵,就是再多些,咱們村裏老的少的抽出二三十丁壯,也絕對收拾得下來!”

    張壽原本心中便有這樣的猜測,如今見猜測眼看就要變成現實,雖說這是足以讓人心定的好事,可他心中一動,最終還是輕聲說道:“廉頗老矣,尚能征戰,我當然不會信不過你們。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在力敵之前,不如再定個智取之計如何?”

    當張壽和楊老倌計議停當,又見到了那些應召而來的村人,眼看一大群人在最初的驚怒過後,立時平靜了下來,隨即二話不說領了各自的任務,又回去召集小字輩的人,張壽這才辭別了自信滿滿的楊老倌,步伐輕快地回到翠筠間。

    就算是昔日舊部,趙國公把這麼多人留在這村子裏照顧“準女婿”,真的……不要緊嗎?

    嚴格來說,這好像也是犯忌的吧?

    心中犯嘀咕,當張壽繞過熊貓影壁,來到清風徐來堂時,正好看見朱瑩興高采烈地從裏頭出來。兩相一打照面,朱瑩就興高采烈地說:“阿壽,我都辦妥啦!”

    張壽忍不住生出了一絲不那麼好的預感,立時謹慎地問道:“怎麼個辦妥法?”

    “呵呵。”朱瑩得意地一笑,“我把陸三郎和張琛都叫了過來,曉以利害,然後讓他們把其他人都召集起來,借口請他們品茶,下了藥把除了他們倆之外的所有人都給藥翻了。”

    大小姐你真是……太猛了!話說這年頭除了強盜,什麼人會隨身帶那種藥啊……

    張壽倒吸一口涼氣,隨即不得不承認,朱瑩把一群很可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夥全體藥翻,這確實是神來之筆。於是,他敬仰地沖人豎起了大拇指。

    面對張壽這毫不掩飾的讚賞動作,朱瑩越發眉飛色舞。

    “那些家夥雖說帶著不少隨從護衛,可一旦遇事,絕對不是一條心。所以,我告訴他們,如今亂軍已經流竄到京畿地帶,我派人回京求援,讓他們好好呆在水波不興館和那旁邊的兩座竹屋,看好自己的主子,空出其他的屋子,別給我添亂就行了!”

    張壽自然全都明白了起來:“也就是說,現在你召集起來的,除了你家八個人,也就是張琛和陸三郎的護衛,總共二十多號人?也好,要的是齊心而不是人多!”

    “沒錯!那些亂兵最好別來,如果來了,那就別想走了!”朱瑩高興地捏了捏拳頭,一副我是高手的樣子,“張琛和陸豬頭好拿捏得很,再說你可能要拿他們有用,我就留下了。否則我哪用得著他們,連他們一塊藥翻了!”

    啼笑皆非的同時,張壽不禁暗自感慨朱瑩的敏銳。

    沒錯,他確實需要陸三郎和張琛,否則如果就靠朱瑩一個人演戲,太單薄了……就算是人質,那也得多兩個才更好看不是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11:12 AM

第四十七章 葛氏新書和多事之秋

    在京城,也就是如同葛雍這般,年紀太大,資歷太老的三朝元老,方才能夠過上逍遙到人神共憤的日子。皇帝都有挨禦史噴的時候,可他老人家卻是愛罵誰就罵誰,滿朝文武大多敢怒不敢言,他的徒子徒孫但凡有一兩個站出來,那就是吃不了兜著走。

    最重要的是,高齡的老頭兒身體倍棒,可自從當初皇帝親政,他就再也撒手不管政務了,與世無爭,好吃好玩,愛與人鬥口爭個閑氣,平日裏最大的喜好就是算學……這種德高望重卻又有些孩子氣的老頭,誰吃飽了撐著去惹?

    所以,當葛雍此次回京之後,四處會友,吹噓收了個精通算經的關門弟子,一時間京城的士林圈子為之嘩然。尤其是已經當到大學士又或者是尚書的幾個嫡傳弟子,那更是哭笑不得。於是,狼狽得被葛雍攆回來的唐銘和謝萬權,都遭到了額外的盤問。

    等到朱瑩派人大張旗鼓地將吃裏爬外的內奸朱宇送進了順天府衙,各種各樣的議論聲就更大了。

    “趙國公的準女婿怎麼了?朱涇雖說是武將,可字寫得好,學問也不錯,我老人家收他未來女婿當關門弟子,他都沒意見,別人管什麼?我的弟子,我一個人樂意就好!”

    這會兒,葛雍蹺足而坐,正在和兩個碩果僅存的老友吹牛。他洋洋得意地彈著前幾日張壽捎給他的一封信:“看看,上次他給我送來的這幾道題,你們沒解出來吧?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們是沒有這樣的好徒弟,所以才嫉妒我!”

    一旁另兩個老者不約而同地選擇無視在那炫耀的葛雍,興致盎然地賞菊花喝茶,直到老頭兒在那不耐煩地敲扶手,其中一個矮胖老者方才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好好,你收的好徒弟能勝過你,所以你得意,我們都輸了,這行了吧?明明知道趙國公朱涇現如今正焦頭爛額,居然還去趟渾水,也不怕你那些學生頭疼。”

    “他們頭疼,關我什麼事?再說,我不是從融水村回來了嗎?算是很給他們留面子了。”

    葛雍正理直氣壯地反駁,外間一個小童突然一溜煙跑了進來,手中還拿著兩本書。到了葛雍面前時,小童先是偷瞟了他一眼,隨即才來到了另外兩人跟前,深深一躬身行了個禮。

    “先生,褚先生,葛先生的新書出來了。”

    此話一出,剛剛說談笑風生也好,說針鋒相對也好的三位當世名家不禁面面相覷。

    緊跟著,矮胖的褚先生方才惱火地罵道:“好你個葛老頭,出了新書居然還瞞著我們,幹嘛,意外驚喜嗎?”

    葛雍自己都楞在那兒,好半晌才氣得大罵:“狗屁,我出了新書,我自己怎麼不知道?”

    比兩個鬥嘴老頭兒動作更快的,是一旁那個默默從小童手中接過兩本書的高瘦老者。他隨手翻開書瞅了幾眼,立時眼神一凝,等到見那個一把年紀還自負容貌風儀的葛老頭還在和褚老頭吹胡子瞪眼,他便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把其中一本書遞了過去。

    “先看看吧,有點意思。”

    一聽到這話,剛剛還以為是有人假冒自己名義招搖撞騙的葛雍立刻一把搶過了書,快速翻閱了起來。他是一目十行兼且過目不忘的人,先是飛快地翻閱了幾十頁,可緊跟著就楞了一楞,竟是又反過來翻了回去。這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好一會兒,他不禁攢眉沈思了起來。

    而褚先生見老對手這般光景,立時也從高瘦老者那兒死皮賴臉把書要了過來。囫圇吞棗似的匆匆一看,他就立時怪叫道:“怪不得你姓葛的藏著掖著,敢情是想丟個雷啊!之前還成天把算籌兩個字掛在嘴邊上,可看看這書,明明你早就用那海外傳來的數字詮釋算經了!”

    老頭子我真是比竇娥還冤!

    葛雍簡直有苦說不出,有心說這書不是他寫的,可他已經看到了開篇印書者那一篇又臭又長,不知道請什麼所謂名士寫的序。

    他還記得那幾個印書者的名字,恰都是在翠筠間求學的紈絝子弟,之前他講課時明明還像呆頭鵝似的,現在竟然打著他的名義堂而皇之出書,這背後怎麼可能有第二種名堂?

    只可能是他腦瓜子一熱收進來的關門弟子張壽,直接借著他老人家的名義出書!

    盡管恨得牙癢癢的,只想著什麼時候再見到這個小弟子,一定要罵他個三天三夜,然而,當不像褚老頭那麼討厭的齊老頭真心誠意地誇了兩句,道是就看到的某些內容來說,已經是獨辟蹊徑,別具一格,他還是得意了起來。

    “哼,那還用說嗎?老頭子我看中的徒弟,自然是算學天才!”

    這一次,褚先生終於驚了:“什麼,這書不是你寫的,是你的那個關門弟子張壽寫的?”

    “那當然,我老人家可從來不會沾學生的便宜!”葛雍下巴一擡,滿臉的不容置疑,“上頭印書的是我幾個徒孫,就他們一輩子都寫不出這樣的書,不是我那關門弟子孝敬老師,於是把書掛在我名下,還會有誰?”

    “要真是這樣,你這學生有點真材實料……但也說不準是從哪抄來的!”

    褚先生先是誇了一句,隨即習慣性貶低,可沒等撩撥起葛老頭的火,他就站起身搶過葛雍手頭另一本書揣進懷裏,隨即兩本書一抱,直接一溜煙走了,哪裏還有什麼有名算學博士的風度?他這一溜,葛雍先是氣得連罵兩聲,隨即才不屑地重重冷哼。

    “你搶走有個什麼用?我回頭找張壽要原稿!”

    笑看兩人耍寶的齊景山搖了搖頭,這一次,他仔仔細細問了問葛雍張壽的情況,得知人生得玉樹臨風,猶如謫仙下凡,算學造詣相當不凡,其實卻一直都窩在鄉野之地沒出來過,他不禁更加納罕。

    可正當他尋思著怎麼讓葛雍把人召到京城,也好見一見時,外間卻再次有人匆匆而來。這一次,來的是齊府總管齊安,人還沒站穩,就快速稟報了那個來自臨海大營的消息。

    乍聞警訊,兩個年紀加在一塊比本朝時間還長的老頭相當淡定,葛雍甚至皮笑肉不笑地諷刺道:“最近是不是又有什麼大案,所以明裏說是營嘯,實則是殺人滅口?”

    可當齊安說出下一句話時,他那張笑臉就瞬間僵住了。

    “消息傳到皇上那邊的時候,皇上氣得砸了東西,隨後突然昏過去了。現如今太後下令封閉城門,召了不少官員進宮,據說還派人到葛先生府裏去了。”

    “找我幹什麼……我早就告老致仕不管政務了……”話雖這麼說,葛雍還是黑著臉第一時間站起身來,可幾乎是直腰的同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這京城大門一關,一時未必會派出兵馬去平亂。臨海大營逃出去的亂兵雖說總共也沒多少,可化整為零往四下裏一竄,不是很容易禍害百姓?這要是萬一小瑩瑩在鄉下小住,那幫子紈絝子在張壽那兒求學的消息散布出去,鐵定會被人當成靶子!”

    說到這,葛雍倒吸一口涼氣,甚至再也顧不得和老朋友打招呼,腳下生風地往外沖去。

    太後也是的,好歹也曾經垂簾聽政過多年,怎麼會在皇帝突然昏倒的時候出此下策!

    等等,如果不封鎖城門,召見元老重臣,恐怕就得太後先臨朝,雷厲風行解決麻煩……

    唉,那樣的話,皇帝醒來之後,絕對懷疑母後攬權。

    真是沒辦法,這事出的真不是時候!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5:43 PM

第四十八章 夜色殺機

    傍晚時分的融水村,炊煙裊裊,平靜祥和,無論從近處還是從遠處來看,都仿佛和京畿地面上的任何一個村子似的,迎來了又一頓忙碌之後的晚餐。

    然而,此時此刻,在那些收割之後堆著各種稻草垛的田地裏,卻有不止一雙警惕的眼睛,正在監視著不遠處的官道和直通村子的小路。若是去掉他們頭上身上的偽裝,那麼顯露出來的面目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

    因為,那都是白日裏樸實憨厚的村人……

    當終於有風塵仆仆的一行十余人馬從大道拐了過來時,作為暗哨的村人們明明看見,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竟是放任這麼一批人長驅直入到了村口。

    張家大宅大門開了一半,坐在門前打瞌睡的老劉頭仿佛是被馬蹄聲驚醒,擡起頭來瞅了這撥來人一眼,這才拍拍衣衫站起身道:“喲,這麼晚了還有人來求學拜師?翠筠間在村後竹林,自己沿那條大路直接上去,進了竹林沿路一直走,貔貅影壁那兒拐彎就是!”

    嘴裏說著這話,老劉頭便懶洋洋打了個呵欠,覆又沒骨頭似的在門檻上坐了下去,嘴裏還咕噥道:“都快大晚上了,還來求學,這些京城的人真是好興致,就算帶了護衛,不怕外頭有亂軍嗎?”

    馬上為首的中年人目光一凝,隨即對左右使了個眼色,竟是下馬朝老劉頭走了過去。待到人前時,他擠出個笑容拱了拱手,又問道:“剛剛你說外頭有亂軍?我們不是京城過來的,為了訪求此地大賢,路上趕得急,沒聽說這麼一回事,可否仔細說說?”

    “亂軍?呵,那是趙國公府的人特意跑來送信說的。”

    老劉頭就仿佛那些問一句答三三句的碎嘴門房,呵呵一笑道:“說是天津臨海大營那邊有人造反,結果被鎮海大營給壓下去了,有幾個亂軍逃了出來。想也知道,整個京畿地面上的兵馬都動起來了,接下來就是天下通緝。”

    中年人情不自禁地瞇起了眼睛,若是熟悉的人,便能看出此時他已經殺機暗藏:“如若這樣,相比我們在外頭行路危險,這村子就不怕危險?”

    “這有什麼危險的!我尋思著,這些亂兵說不定會在各條路上劫道攢一筆錢糧,然後為了活命,接著就去鉆深山老林。咱們村後頭翠筠間裏那些貴人們個個帶著好多護衛,只要亂軍聰明點,不會跑這來。那些貴人們說,與其隨便亂跑,還不如等京城派人來保護他們!”

    “原來如此,多謝老兄指點。”

    中年人眼神幽深地舉手道謝,隨即回到自己的坐騎旁邊,見部屬們正在互相打眼色,他就咳嗽了一聲,隨即開口說道:“好了,就依照人家好心人的指點,直接找去翠筠間吧。”

    隨著一聲響亮的應和,一群人馬立時呼嘯而走。等馬蹄激起的煙塵散盡,側耳傾聽到四周圍再無可疑動靜,剛剛鎮定自若的老劉頭頓時癱坐了下來,使勁抹了一把額頭汗珠,頭也不回地低低罵了一聲。

    “阿六,你給我找的好差事!這要是人家拆了我這把老骨頭,你想讓你劉嬸去守寡嗎?”

    下一刻,關著的半扇門後,一個人影閃了出來,正是阿六。

    他手中拿著一把短弓,沒理會老劉頭的抱怨,到路口觀望了一陣子,這才頭也不回地淡淡說道:“關好門,我先出去了。”

    見阿六說著便走出門來,隨即悄然消失在了逐漸降臨的夜色當中,老劉頭有些晦氣地啐了一口,見不遠處村中的其他房舍之中,也漸有人影憧憧閃過,他就立時快速進門,把門閂下了之後,又從門背後抄起了一把鐮刀插在了腰上。

    來的這一批絕不是什麼善人,村口截擊雖說未必使不得,但是,以步兵對馬軍,又缺乏弓弩這樣的阻擊利器,死傷肯定難以避免,問題是誘敵深入之後就真的會順利嗎?

    那麼些從來沒見過危險的紈絝子弟再加上一群護衛,真的能應付得了一群窮兇極惡之輩?

    少爺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點?

    天意漸涼,太陽也落山得格外飛快,進村口時還掛在西邊的夕陽,當一行人馬順著村中小路來到了竹林入口時,已經完全消失在了西邊的地平線,夜色降臨了。

    剛剛他們在村中這一路走來,兩側房舍中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有罵孩子的聲音,有男女吵架的聲音,也有牲口的嘶鳴……面對這種生活氣息濃重的氛圍,一行人不知不覺就放下了警惕,直到此時發現馬匹很難從小路往上走,氣氛這才漸漸凝重了下來。

    中年人躊躇片刻,點了十個人留下看守馬匹並警戒,隨即點亮了一盞馬燈,示意剩下二十余人下馬跟隨自己徒步上去。

    這竹林說是在村中後山,實際上後山只不過是一個不算高的小土丘,即便夜間行走,也並不算很費力,再加上前後都有人,哪怕間或有人打滑或絆倒,早有人眼疾手快幫忙。訓練有素的他們沒有發出任何太大的聲音,只有腳步踏在泥地上的聲音。

    不多時,一行人便已經到了老劉頭所說的影壁前頭。舉起馬燈照亮了那影壁,見上頭果然是兩只憨態可掬的食鐵獸,為首的中年人終於放下了最大的擔憂,確認找對了地方。

    想到此前在臨海大營中生死一瞬,路上又幾度躲開截擊,他便露出了一絲哂然冷笑。

    果然是一群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的公子小姐,一點警惕之心都沒有!

    偏偏在這時候,他聽到上首隨風飄來了一陣琴聲。若只是粗聽,勉強還能入耳,可要是細聽,他這雙也曾經聽過絕妙樂曲的耳朵,不免就有些覺得煩躁了。

    隨著琴聲乍止,緊跟著就是一個撫掌叫好聲:“這琴彈得好!我就說嘛,京城人士全都在那吹捧永平公主琴彈得好,要我說,比你差多了!”

    中年人額頭青筋都忍不住要爆了。

    眼下這彈琴的應該是……不,絕對是朱瑩吧?這磕磕絆絆的聲音能和永平公主比?

    且不要說永平公主那皇長女的身份,操琴之術也號稱是京城第一,眼下這琴曲,隨便找個青樓紅阿姑都比這彈得好!那說話的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就在他腹誹之際,一旁又傳來了一個聲音:“張琛,你這讚美也太浮誇了一些!朱大小姐彈琴怎麼能和永平公主比?要比,那也是和蕭史弄玉比!”

    蕭史是吹簫的吧?

    就在那中年人已經被這露骨的阿諛奉承逼得忍無可忍之際,他終於聽到了一個平靜悠遠的聲音:“好了好了,瑩瑩彈琴是還行,但你們這樣誇就過分了!嗯,長夜漫漫,你們既然都說要為瑩瑩守夜等待生辰,那就先來做個十道題吧!”

    那一刻,想到傳聞中對張壽的評價,那中年人輕輕舒了一口氣,心中最後一絲疑竇放下。

    沒錯,明天是趙國公府那位大小姐的生辰,張琛陸三郎這樣的人殷勤討好是正常的,而張壽這種傳言中酷愛算學,以至於葛雍收為關門弟子的人,聽不下去如此搪塞也是正常的。

    只不過這個生辰……他會給這些不諳世事的公子小姐帶來一個意外驚喜!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6:43 PM

第四十九章 賞樂做題,饕客惡客

    清風徐來堂中,聽到張壽的話時,陸三郎和張琛看向這位“老師”的目光截然不同。

    陸三郎是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朱瑩的琴聲雖說還不算魔音貫耳,可要他挖空心思吹捧,那已經比魔音貫耳更可怕了,他寧可去做個十道八道算學題!

    張琛則是大驚失色生無可戀,他是真心覺得朱瑩的曲子彈奏得不錯,最重要的是全無那些炫技手法,他聽得很舒服,覺得很悅耳,這就行了,為什麼好好的曲子不聽要做題!

    朱瑩卻反而松了一口氣。她並不算十分喜歡彈琴,畢竟人人都是言不由衷的讚美,她又不是傻子。可剛剛抄近路趕來的阿六帶來消息後,她看到陸三郎和張琛緊張得要死,自己的一顆心也怦怦直跳,因而張壽一提出請她彈彈琴靜靜心,她就立刻爽快答應了下來。

    這會兒張壽示意不用彈了,又讓陸三郎和張琛去做題,她也沒什麼不滿,笑吟吟地在旁邊看熱鬧。見湛金送了水盆過來請她凈手,她笑著沖流銀努了努嘴,等看到人立刻知機地將一個裝點心的攢盒送到了張壽面前,她就對他揚了揚眉。

    張壽知道裏頭是核桃酥——不得不說,自己那點小小的愛好,這些日子簡直被朱瑩摸得一清二楚。然而,特意提早吃過晚飯的他,此時此刻真的談不上什麼胃口。就算他前世裏經歷過很多大風大浪,其中也有敵人不擇手段的暗算,可從前是車禍刺殺,現在是亂兵圍堵。

    毫無疑問,對他來說,前者是一瞬間的驚魂,後者則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漫長過程。

    現代社會,真刀真槍的搏殺真的不那麼多見……更何況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人!

    說實話,朱瑩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對千金大小姐這五個字的認識。

    當然,張琛和陸三郎那種明明害怕,卻還橫下一條心一同配合的勇敢態度,也同樣讓人感慨。不愧是他認為一大群紈絝子弟中間最有意思的兩個,膽色真的是不差。

    想著想著,張壽漫不經心地拈了一塊核桃酥,想到後世裏挺愛吃的杏仁餅幹,不禁有些唏噓。國產杏仁在各種藥效上完爆美國杏仁,但問題是那不可描述的味道實在讓他喜愛不起來,包括他從來最討厭的杏仁露。所以自從穿越之後,他的口味就改成核桃酥了……

    這年頭花生還沒從美洲傳過來呢……

    想到穿越的後果是美食品類不夠,還要面對生死之危,此時那些早應該到了的不速之客又遲遲不現身,他一時惡趣味大發,忍不住低聲吟了起來。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寧可居無竹,不可無花生。寧可無花生,不可無番茄。寧可無番茄,不可無玉米。寧可無玉米,不可無土豆。寧可無土豆,不可無龍蝦;寧可無龍蝦,不可無辣椒……”

    別說起初聽得饒有興致的朱瑩一下子楞在了當場,抓耳撓腮解不出題的張琛忍不住擡起頭,滿臉迷茫地問道:“花生番茄是什麼?”

    隨著他這疑問,門外也傳來了一個低沈的聲音:“我也很好奇,玉米土豆又是什麼?”

    張壽立時看了一眼張琛和陸三郎,見陸三郎已經全神貫註心無旁騖,似乎壓根沒註意到外頭的來人,他就警告地給了神情大變的張琛一個眼色。下一刻,自忖演戲功底不過關,同時心情非常緊張的張琛,立刻狀似刻苦地埋頭做題,壓根不敢再擡頭。

    而這時候,朱瑩卻嫣然笑道:“喲,這麼晚了,居然還有人來造訪求學嗎?湛金,快去打起門簾看看,是誰這般求學若渴。”

    話一出口,見正在削梨的湛金明顯手上動作一滯,仿佛有些戰戰兢兢,她頓時嗔怒地瞪過去一眼:“只知道討好阿壽,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哼,我倒要去看看來的是誰……葛爺爺回去都那麼多天了,要真有心向阿壽你討教,早就該來了,這時分還會有誰來訪你!”

    張壽見朱瑩直接起身,竟是親自要去應門,似乎一點都不顧忌來的可能是一群窮兇極惡的亂兵,他不禁下意識地開口叫道:“瑩瑩!”

    他怎麼能讓朱瑩一個女孩子獨自去面對那樣的危險?

    眼看大小姐果然應聲止步,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若無其事地笑道:“來的既然是對玉米土豆好奇的人,想來其他不說,在美食之道上卻和我是同類,我怎能不親自相迎?”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往外走去,等越過朱瑩身側的時候,他就朗聲笑道:“君子遠庖廚,奈何我不是君子,最嗜好的是口腹之欲。玉米嘛,是一種可以用來果腹的主糧,但其中有一種品種,脆甜爆汁,最是好味。至於土豆也可以用來果腹,但醋溜炒制滋味更絕妙……”

    隨著這話,張壽已經神態自若地打起了門簾,見外間站著一個孤零零的中年人,幾個隨從正守在下頭的台階兩側,他就含笑點頭道:“來者是客,請。”

    見張壽甚至都沒問自己名姓,就堂堂正正轉身進門,不顧後方空門大露,中年人微微瞇縫了眼睛,最終信步跟了進去。

    盡管在進融水村之前洗過臉,換過衣服,身上的血腥味已經去除了,但他還是有些擔心會被識破,等進屋之後發現朱瑩和張琛陸三郎都在,他頓時如釋重負。

    哪怕悄悄潛入其他各處屋子裏的那些人出紕漏,只要他能親自確保此地三人在手,那此次就已經站在了不敗之地!

    因此,他須臾就打消了虛與委蛇的主意,腰桿挺得筆直,不慌不忙上前了兩步後,便相當隨便地舉手行了個禮:“臨海大營左軍指揮使丁亥,見過朱大小姐,張公子,陸三公子……哦,還有這位葛先生新收的高足,嗜好口腹之欲的張壽張公子。”

    他這番話中帶出了幾分居高臨下和嗜血殘忍,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只見張琛猶如青蛙一般,猛地跳了起來,連聲音似乎都在顫抖。

    “臨……臨海大營?”張琛此時的反應完全是本色出演,那惶惑畏懼的眼神一清二楚,仿佛連牙齒都在打顫,“你……你是先……先前人說的亂……亂兵!你……你想幹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6:50 PM

第五十章 反派死於話多

    丁亥用老鷹捉小雞似的眼神盯著張琛,見人根本連坐都有些坐不穩了,他卻沒有收回戲謔的目光,而是繼續打量著這個曾經給臨海大營帶來大清洗的貴介子弟。

    他甚至很希望人就這樣嚇得尿褲子,也好讓此次冒了絕大風險的他日後再多一樁談資。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為在最初的驚駭欲絕過後,張琛竟是冷哼一聲,突然昂首挺胸坐得筆直,說話也流暢了:“你這逆賊,別以為我會怕了你!你們臨海大營的不少人勾結奸商,殺戮無辜,中飽私囊,死有余辜!皇上寬仁,並沒有大開殺戒,你們不但不思感恩,居然還營嘯叛亂!”

    丁亥頓時大怒,說話頓時更加陰狠了起來。

    “你這種落地便金尊玉貴的公子哥,知道軍營裏從上到下都是過的什麼日子嗎?不管刮風下雨,但凡有上命就要出海巡查,可軍餉卻是有限的,說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兵馬,其實有的時候卻還要和漁民似的下海捕魚,就為了填飽肚子!”

    “那些奸商出一趟海便是暴利,把海外不值一文的爛東西帶回來,轉手就是千金萬金,憑什麼!那些出海的家夥全都是在家鄉活不下去,又或者窮兇極惡之徒,這才想出海淘金,這種人死有余辜!你家中便幹凈嗎?所食不過民脂民膏而已!”

    張壽見丁亥越說越是激憤,註意力全都集中在張琛身上,他就沖著朱瑩瞟了一眼,見湛金和流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一左一右護持在了她的身側,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而朱瑩自己卻氣定神閑地坐在那兒,正低頭端詳那染得鮮紅的蔻丹,仿佛根本不覺得危險。

    依稀察覺到了有目光在註意自己,朱瑩突然擡頭,當看到張壽那眼神中盡是掩不住的關切,她就嘴角一勾,得意地一笑,哪裏有半點懼意?

    她還特意朝著依舊在埋頭做題,額頭卻汗珠滾滾的陸三郎努了努嘴,見張壽一臉啞然失笑的模樣,她便微微揮動粉拳,暗示自己想要主動出擊,結果張壽卻搖了搖頭。

    見大小姐大為氣悶,張壽看到張琛被丁亥噎得面色發白,有心駁斥卻被對方那淩厲的態度逼得完全招架不能,他便不慌不忙地敲了敲扶手。

    “丁指揮使,聽你這話,你還覺得自己是劫富濟貧,除暴安良?”

    沒等丁亥回答,他霍然起身,原本溫文爾雅的臉上一時滿盈怒氣:“巧言令色,不知廉恥,說你是逆賊那還高看了你,要我說,你不過是無限誇大自己的悲慘境遇,卻罔顧別人勤勞辛苦的卑劣鼠輩,人渣!”

    朱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盡管曾經在張宅屋頂上聽到過張壽和唐銘以及謝萬權針鋒相對,可那更多的是冷嘲熱諷,何嘗像現在這樣根本就是罵人!

    原來看上去風度翩翩的張壽也是會罵人的!還是罵人鼠輩,人渣!

    果不其然,剛剛還對張琛緊追不舍,如今突然遭到張壽這番話迎頭痛擊,丁亥一時勃然大怒。可他根本來不及反擊,張壽的又一波風暴已經來了。

    “朝廷兵馬軍餉少?也許軍餉是不夠底下士卒吃飽飯穿暖衣,可那是因為你們這些軍官層層克扣,是因為你們逢迎上司,吃喝玩樂花銷天大!下頭軍士必須要在巡海的時候捕魚填肚子?你怎麼不說是你們這些軍官貪圖漁獲,想借此牟利,這才把他們當成漁民使喚!”

    “那些出海的商船一來一回就是暴利?你怎麼不說出海就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冒險勾當,每年翻沈在海上的船只有多少!你說有亡命之徒混在船上,走一趟搖身一變回來之後就就暴富?放屁,他們在海上經受風浪忍受孤寂的時候,別人正在家裏媳婦孩子熱炕頭!”

    一口氣說到這兒,張壽這才哂然笑道:“你罵張琛,不過是因為他這貴介子弟生下來就擁有你沒有的東西,你羨慕嫉妒恨就明說,扯那麼多見鬼的假道理幹什麼?他舉發你,對他和他爹來說沒有任何好處,純粹正義心過剩。可你和那些掉腦袋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兇手!”

    丁亥氣得一張臉完全變形了。他是帶著覆仇者的倨傲踏進這清風徐來堂的,如今那滿腹得意全都被張壽這話沖得一幹二凈,他那高熾的怒火幾乎燒盡了最後一絲理智。

    他反手抽刀在手,虛虛指著張壽,聲音陰狠地說:“我需要的只是朱瑩張琛陸三這樣的貴介子弟,本來就沒想讓你小子這種裝模作樣的人活著……等回頭我把你的舌頭一片一片割下來,你慘叫都發不出來的時候,我看你是什麼樣子!”

    “這就對了。”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明明是反派,就別裝得苦大仇深,這種猙獰險惡的面孔才適合你!”

    “你找死!”

    丁亥終於被張壽撩撥得忘記了一切,猛然間合身朝張壽撲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朱瑩劈手抓起一旁高幾上的茶盞,狠狠朝著丁亥的腿砸了過去。只聽砰的一聲,那茶盞準頭極好地正好砸在了丁亥的右邊膝蓋側面。

    吃痛的丁亥這才醒悟到自己的沖動,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急中生智用左腳猛的一蹬地,整個人一躍朝張壽下撲,鋼刀劃過了一道寒光。

    可眼看那個看似清俊脫俗的少年在他一揮刀就能砍到的地方,他突然只見人沖自己微微一笑,突然敏捷地側身一閃,緊跟著,他便聽到了背後一聲弦響。

    下一刻,他就只覺得背上如遭重擊,瞬間前撲跌落趴倒在地。幾乎是頃刻之間,他便意識到自己中箭了,還是背後中箭。

    難道這屋子裏除卻張壽朱瑩,張琛陸三郎以及他之外,還有第六個人!

    剛剛生出這一體悟,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聲聲慘叫,分明是自己人的聲音!

    他幾乎本能地張口就想叫人,誰曾想張壽一個箭步搶上前來,一把踩住他持刀右手,隨即猛然奪去了他的兵器,另一邊朱瑩也撲了過來,右手一翻,露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劍抵在了他脖子上,左手瞬間就是一團帕子塞進了他的嘴裏。

    張壽瞅了一眼喜笑顏開的朱瑩,這才擡起頭往後看去,見陸三郎那只持短弓的手還在劇烈顫抖,而清風徐來堂那竹簾輕輕落下,一雙穿著熟悉鞋子的腳瞬間消失在門外,他已然明白了那支救命小箭的玄虛,不禁笑道:“大家幹得都不錯。看,賊首已經被我們聯手拿下了!”

    張琛這才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想到之前張壽把丁亥罵了個狗血淋頭,替他說了話,他不知不覺生出了一個念頭——這個之前還認為有些勉強的小先生,似乎、好像、可能人還不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開個口,最終卻冒出來一句幹巴巴的話。

    “陸三,沒想到你還會射箭。”

    陸三郎垂頭喪氣地苦笑一聲:“我那一箭根本就沒射出來就掉了,箭好像是從我身後門外來的……”

    朱瑩正在招呼湛金和流銀過來綁人,聞聽陸三郎此言,頓時氣得絕倒:“死豬頭,你真是關鍵時刻一點都靠不住,要不是外頭阿六來得及時,阿壽差點就被這狗東西傷了!之前還硬是說自己弓箭準頭怎麼好,說要射箭阻敵,哼,幸好我的弓給了阿六,給你是浪費好東西!”

    陸三郎耷拉腦袋哪敢吭聲,而張壽卻笑著打圓場道:“別怪陸三郎了,射人和射靶子不一樣,反正之前我們這一番話拖延足夠了時間,正好能讓阿六趕得上!”

    見湛金和流銀已經手腳麻利地把丁亥雙手雙腳捆了個四馬攢蹄,張壽便蹲了下來,看著滿臉不甘心的臨海大營左軍指揮使呵呵一笑。

    “丁指揮使是不是覺得大意失荊州了?其實你不應該說這麼多話,更不應該耐著性子聽我說那麼多話。我只是拖延時間,等你在外頭的人開始行動後再拿你。如果你一進來就動手,成功幾率能高很多。身為反派,應該要有覺悟,做個行動派,否則,反派一定會死於話多!”

    當然,他還有句話沒說,有道是,主角勝於嘴炮……

    丁亥氣得使勁掙紮了兩下,然而,下一刻,他聽到了朱瑩說出了一句更讓他驚怒的話。

    “外頭那些小嘍啰收拾幹凈了沒有?要是還有得剩,我還想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呢!”

    丁亥簡直快氣瘋了。你們既然已經在外頭設下埋伏,幹嘛還堵住我的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6:51 PM

第五十一章 救錯人了……

    丁亥帶來的十幾個人並沒有想到,在他們最初現身的時候,就落入了周邊竹屋裏眾多利眼的監視之中。

    因此,當他們目送丁亥進入清風徐來堂,斷定人定然會以貓抓老鼠的殘忍去戲弄幾位公子小姐的時候,便立時分成了三撥,每組七個人,直撲附近三座竹屋。

    就算那些豪門護衛有點本事,但以有心算無心,自忖最擅長精密配合的他們一定能夠最終取勝。更何況,他們也只準備突襲這三處,先拿到一些人質再說。

    然而,誰都沒想到,第一撥闖了個空門,那座竹屋完全沒人。

    第二撥一進去就發出了聲聲慘叫,接著是各種兵刃碰撞交擊的聲音。

    第一撥無功而返,還在自己目標竹屋門口伺機而動的第三撥人便覺得驚疑不定,等發覺第二撥人竟是遭遇阻截,他們就立時放棄目標退了回來。聽到清風徐來堂中傳來丁亥的咆哮聲時,已經和那些無功而返的同伴們匯合的他們,立時掉頭直撲清風徐來堂。

    可就在這時候,他們看到一個人如同鬼魅一般竄到那門口,掀開竹簾對著裏頭就是一箭,隨後便倏然轉身下了台階,冷冷正對著他們。

    明明手中只有一把尚未搭箭的短弓,那年紀輕輕卻面無表情的少年卻仿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將,不知不覺就給人帶來了莫大壓力。

    眼看情形不對,有人立時吹響了竹哨,希望通知竹林入口處那些同伴,其余人仗著人多勢眾,朝著那短弓少年圍逼了過去。

    幾乎是剎那間,隨著兩聲幾乎不分先後的弦響,兩個沖在最前頭的亂兵立刻倒伏在地,其余人壓根沒看到射箭的動作便發現同伴倒下,一時為之大駭,只以為是少年在瞬息之間拉弓射人,慌忙漸次閃開。

    然而,見有人中箭倒地,阿六眼中同樣閃過一絲詫異,可他卻見機極快,扣在右手的兩支箭飛快上弦,擡手便又是兩箭。

    兩箭射倒兩人,他扔掉手中短弓,右腕一翻,卻是從背後抽出了一把短矛。

    說是短矛,其實卻是一臂長短,可阿六卻使得得心應手,或紮或刺或擋,但只見矛影紛飛之間,亂兵竟是絲毫突破不了他的把守。眼看阿六只靠區區一個人便守住了清風徐來堂的台階,亂兵們不禁心浮氣躁,當即分出了兩人,卻是抽刀去砍那支撐竹屋的粗壯竹竿。

    在之前所有計劃一樁樁都落空之際,他們也只能寄希望於以此分敵人之心了。

    然而,眼露厲芒的阿六卻並沒有上前去阻撓。幾乎是在兩人那鋼刀就要砍上竹竿的時候,竹屋那高台底下倏然間滾出了兩個黑影,恰是朱宏和另一個趙國公府的護衛。兩人將兩個猝不及防的亂軍手刃刀下,緊跟著,早早埋伏在底下的其他四個護衛也竄了出來。

    負隅頑抗的亂兵眼見得臨近幾座竹屋中竟然又竄出了十幾個人,而進入清風徐來堂中的丁亥卻絲毫沒了動靜,一時陣腳大亂。

    亂戰之中,隨著有人第一個自暴自棄地丟下兵器,嚷嚷自己不過是被迫從逆,其余幾個人除卻一個發狠似的自戕身亡,其余的在發現事不可為之後,最終都繳了械。

    “小姐,外頭的那些亂軍都投降了!”直到這時候,一直躲在竹簾後頭張望動靜的湛金和流銀方才嚷嚷了起來。

    朱瑩一時又驚又喜,連忙快步沖到了門口。打起竹簾看到那大獲全勝的一幕,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喜悅的紅光,幾步沖出去後,她頭也不回地叫道:“阿壽,快來看,我們贏啦!”

    張壽也僅僅是慢了一步。出來時,見阿六渾身濺血,地上還丟著一把短弓,他還以為人受了傷,不禁連忙叫了一聲,等人手持短矛快步迎上前來,他正想發問,阿六卻聲音平板地說:“頭兩箭不是我放的,他們是背部中箭,我那時面對他們,應該有人在暗中襄助。”

    朱瑩聽到了阿六這話,也不禁微微一楞,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張壽竟是一個閃身擋在她前頭,隨即揚聲問道:“何方高人仗義出手,可否現身一見?”

    如果是村人,不會到現在還隱伏暗處;如果是護衛,此時也正是請功炫耀的良機;這種看似是友非敵,其實來路不明的家夥,卻是最讓人頭痛的!

    朱瑩眼看張壽擋在自己前頭,想到之前丁亥出聲來見時,她明明已經起身去應門,卻也是張壽搶在自己前面,她只覺得心中高興極了。

    她欣賞的是風采非凡,人品出眾的翩翩君子,而不是品行低劣,沒有擔當的美男子。張壽的才學、口才和急智她都見識過了,今天更是見識了他的膽色!

    見沒人應聲,她便大大方方上前和張壽並肩而立,右手本來拿著的短刀已經收了起來,卻是笑吟吟地說:“阿壽,人家既然不肯現身,就當他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過路俠士唄?人總不至於一面放冷箭幫我們,一面卻又放冷箭害我們吧?”

    “這可說不定。”

    張壽呵呵一笑,心情也輕松了許多。而阿六也下了兩級台階,仿佛打算去和朱宏等人商議如何處置那些俘虜。可幾乎就是在眾人完全放松的一剎那,張壽忽然便只聽一聲尖銳的弦響,電光火石之間,他甚至還有閑暇冒出了一個無稽的念頭。

    這下算不算是他烏鴉嘴?

    可比他念頭更快的,卻是他的動作。他幾乎下意識地朝著朱瑩撲了過去。

    然而,影視劇中那種人在危急時刻下,甚至可以在飛車底下救孩子等諸如此類的英勇行為,他身體力行的時候,卻變得非常狼狽。

    他直接把朱瑩撲倒,可也僅僅是撲倒。因為他根本沒能抱著美人滾出去,兩個人就撞到了竹屋那平台前剛剛整修好的欄桿,然後停了……

    在這種躲沒法躲,藏沒法藏的窘境之下,他正後悔自己沒事逞什麼能時,便有人從天而降落在了欄桿上,繼而橫起長矛擋在了他二人身前。哪怕不擡頭看臉,他也能從那熟悉的褲子和鞋襪上,認出那是阿六。可緊跟著,阿六說出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徹底陷入了呆滯。

    “少爺,剛剛那一箭不是沖著大小姐,而是沖著你來的。”

    “……”

    有地縫嗎?趕緊給我一條讓我鉆進去,原來我救錯人了!

    張壽在心中咆哮,他寧可自己舍身救人卻因為動作笨拙而中上一箭,也不要這麼丟臉!

    什麼人這麼眼拙,拿箭射我這個鄉下小郎君幹什麼!

    朱瑩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在艱難起身的張壽,那張一貫清俊秀逸的臉刷得變成通紅,猶如煮熟的蝦子。饒是她剛剛還因為被撞疼的腰而忍不住倒抽涼氣,此時卻不禁極其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還一邊用粉拳捶地。

    可笑過之後,她沒理會一旁慌忙趕上前來,打算攙扶自己的湛金和流銀,而是直接伸手去抓住了張壽的胳膊,不顧自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那種情況下,誰都會覺得箭是沖著我來的。我都沒想到,阿壽你動作這麼敏捷……”

    別誇了……我現在只希望每個人都忘記剛剛那場面!

    張壽很想以手掩面,但更希望的卻是抓住那個該死的刺客千刀萬剮。仿佛是老天爺聽到了他那無聲的咒罵,緊跟著夜色中就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不枉我在這兒守了這麼多天,居然逮到了一個狡猾的家夥!”

    幾乎在聽到這聲音的同時,朱瑩便喜笑顏開地叫道:“花叔叔!”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6:53 PM

第五十二章 難得糊塗

    陸三郎滿是肥肉的臉微微抽搐著,小眼睛一抖一抖,一本正經的表情下,掩蓋著他幾乎要笑噴的真相。居然被他看到了,看到了張壽奮力撲救朱瑩,結果發現自己才是目標的窘況!

    相對於他,才剛經歷過一場死亡威脅的張琛出來得晚一步,沒怎麼瞧見張壽“救美”的那一幕,神情還有點怔忡。

    於是,在張壽看來,張琛就比故意看笑話的陸三郎要順眼多了。

    陸三郎,你小子竟然看我笑話?你以為算學很有趣,值得投入一輩子對嗎?趕明兒我把三角函數反三角函數全都整理出來,如果你能吃得下,那就上覆數!再然後,我就把微積分拿出來,線性代數、覆變函數和積分變換、數學分析……看不把你整得叫苦連天!

    張壽一面暗自腹誹,一面盡力整理臉上的表情,然而,當看到朱瑩一邊和花七說話,一邊偷瞟他,眉眼間盡是滿滿當當的笑意,他不得不收回目光,然後拿目光當刀子去捅地上那個和丁亥一樣,被捆得如同四馬攢蹄似的刺客。

    要不是你這個瞎眼的刺客,我怎麼會出這醜!

    然而,發泄似的以眼殺人之後,張壽卻也清楚,那刺客定然不是單純眼拙,很可能真是沖著自己來的。就在他悶悶不樂地哀嘆自己的平靜生活恐怕即將結束時,突然就聽到朱瑩脆生生地叫了自己一聲。

    “阿壽!”

    無精打采地擡起頭,張壽卻見除了朱瑩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之外,一旁那個披頭散發,形容俊偉,但年紀卻一時半會難以斷定的花七也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

    緊跟著,人就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壽公子,我暗中觀察了你好些天,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照面,你果然很不錯!要知道,剛剛如果你不是第一時間撲救瑩瑩,恐怕倒黴的就是你了!從這一點來說,雖說你那撲救從事後看來似乎有些可笑,可從結果上來說,你雖說沒有救了瑩瑩,也救了你自己。”

    張壽不禁微微一楞,這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到,如果自己不是去救朱瑩,興許真的會被那一箭射中。可就在這一體悟剛剛浮上心頭之際,他就聽到背後阿六冷哼了一聲。

    “我早就用短矛把箭挑開了!”

    “餵餵,你小子怎麼一見面就拆台?要不是在那刺客假裝射箭幫你殺敵的時候,我已經借此找到了他的蹤跡,剛剛故意等到人再次出手時把他拿下,你面對的就不是一箭了!別有一點小本事就覺得了不起,要尊老敬老!”

    “哦,老瘋子。”

    “你小子故意氣我是不是?別忘了你一手武藝誰教的,你就是這麼對你師父說話的?”

    “我又不是小瘋子。”

    最初聽到阿六闡明早就揮矛截下箭時,張壽頓時意識到自己上了花七的惡當,然而,隨著阿六和花七竟是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擡杠,他聽出了點別的苗頭,也就立刻不再去糾結剛剛那點尷尬,而是饒有興致地聽著這兩人隔著一大段距離來回鬥嘴。

    原來這兩人是師徒嗎?

    而當他不經意間和朱瑩兩兩對視的時候,就只見她沖著自己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說,我也在看熱鬧,他就更是樂得作壁上觀了。

    從前他就見過寡言少語的阿六和老劉頭吵架時的情景,往往老劉頭能說三四句話,阿六才回幾個字,可就是這幾個字,常常把老劉頭氣得七竅生煙。

    此時此刻,他發覺這同樣的道理也能套用到花七和阿六此時此刻的低水平吵架上。

    果然,聽到最後一句我又不是小瘋子,花七頓時眉頭一挑:“那你這一身武藝和誰學的!”

    “娘胎裏帶出來的。”阿六面無表情地說,隨即又補充道,“就和少爺的算學天賦一樣。”

    張壽簡直絕倒,等一回頭看到那個一貫表情平板的少年嘴角勾了勾,他不禁很想爆笑。轉頭回來時,他竭力不去看花七那七竅生煙的表情,對朱瑩欠了欠身,誠懇地道歉:“之前是我自以為是,差點弄巧成拙,沒有碰傷你吧?”

    朱瑩多聰明的人?她立刻醒悟到張壽那是岔開話題,只以為小郎君對阿六這個仆人似乎有點沒辦法,再想到自己對兩個丫頭也常常縱容,她就覺得自己特別能理解他。

    雖說腰間還有些隱隱作疼,肯定是摔倒的時候磕著碰著哪裏,可她一點都沒有拿出來說事的意思,想都不想地搖了搖頭:“我哪那麼嬌貴?對了對了,不知道村裏怎麼樣了,不如我們去看看?這萬一被人逃出去了流竄在外,那可就不得了。”

    “對對!”剛剛一直在看笑話沒逮到說話機會的陸三郎立刻附和道,“除惡務盡,更何況,抓到十幾個亂軍,和抓到亂軍一部所有人馬,功勞是不一樣的!”

    眼見朱瑩立刻惱火地沖自己瞪了過來,陸三郎想到自己射空的一箭,趕忙幹笑道:“京城那些老大人們個個自視極高,只以為自己的子侄和學生才出類拔萃,所以才會派人和小先生為難。此番若是知道小先生出謀劃策,咱們把亂軍給包圓了,看他們何顏面對!”

    陸三郎這話果然奏了效。不但朱瑩轉惱為喜,就連本來還在和阿六互瞪的花七也收回目光,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陸尚書家的小胖子,傳說中二少爺要給大小姐保媒的如意郎君。

    而張琛在遲疑片刻後也開口說道:“陸三說得對,今天晚上的收獲,足以讓朝中不少人啞口無言。不過,還要再確認一下其他各處竹屋裏的人怎麼樣了。剛剛那一場打鬥動靜不小,萬一有人藥效過了驚醒過來,又驚又怕鬧著要回京,那就麻煩大了。”

    張壽冷眼旁觀,見花七聽到藥效過了四個字,依舊沒事人似的,他就知道這家夥確實早就到了,恐怕連朱瑩下藥麻翻人都盡收眼中,只不過隱伏暗處就不肯露面。

    要是他沒猜錯,如果他不是一直表現得相對比較君子,只怕人這會兒就不是笑著打趣,而是早就悄無聲息把他幹掉了吧?

    心裏這麼想,他卻接著張琛的話,若無其事地說:“那就分兩撥。張琛和陸三郎帶著你們的護衛去確認各處竹屋中的狀況,我和瑩瑩去村裏看看。如果沒什麼大事,你們收拾一下就讓那些隨從把人搬回房去好好睡覺。對了,順帶給那些護衛傳個話,就說花七爺來了。”

    張壽這最後一句話純屬試探,果然,他這話一出口,張琛和陸三郎幾乎同時往花七看了過去,隨即竟是動作整齊劃一地把頭點得猶如小雞啄米。

    一貫油滑的陸三郎更是滿臉堆笑地說:“花七爺駕到,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誰不知道,當年就那北虜第一勇士,那也死在您手裏?”

    “什麼花七爺,我最經常被人罵的是花瘋子。不用你給我臉上貼金,當年我踢你屁股,有本事你踢回來!至於張琛,你爺爺神機妙算,你爹文采風流,你就沒學到一丁點,可總算還知道仗義直言,有點張家男兒的血氣方剛,不錯。總之,亂軍的事,都不用擔心了!”

    盡管剛剛確實是打了個漂亮的圍殲戰,甚至談不上有什麼損傷——如果說有兩個護衛在亂戰中被刀劍搪破了衣服,淺淺地留下了傷口,那也算損傷,張壽和朱瑩身上的淤青說不定還更嚴重一點——可不管怎麼說,要說陸三郎和張琛沒有後怕,那是不可能的。

    於是,有了花七這承諾,兩人貨真價實地如釋重負,趕緊答應一聲,立時就離座而起對張壽拱了拱手,隨即快步溜之大吉。

    眼見這兩個溜得這麼快,被“剩下”的張壽眼見花七似笑非笑打量自己,幹脆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來,直截了當地對朱瑩說:“瑩瑩,現在走嗎?”

    “走,當然走!”朱瑩想都不想就跳了起來,“有花叔叔和阿六跟著,咱們就是戰場上都能殺個來回,就不要說村子裏了!對了,等過了子時,就是我們倆的生辰了……哎,最好再來一撥不長眼睛的亂軍,我們倆這次的生辰就算完滿了!”

    張壽簡直對大小姐的神思路震驚了。為了過個有紀念意義的生辰,就希望可憐的亂軍們再撞上來?他可沒有那麼堅韌的神經,真的不希望再撞見這種見鬼的事了……

    可偏偏在這時候,他只聽到身後阿六突然問了一句:“少爺,刺客不審嗎?”

    見花七那利眼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張壽略一思忖,就頭也不回地說:“阿六,這世上有一句很有哲理的話,叫做……難得糊塗。”

    與其費盡心思問出一堆假話,他還不如且裝糊塗!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6:53 PM

第五十三章 千裏共嬋娟

    八月十四的皎潔月光之下,兩側村中房舍寂靜無聲,俊秀公子和美艷佳人並肩而行,迎接即將到來的,兩個人共同的生日。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場景,如果不是背後還有那一對仍然在不依不饒冷嘲熱諷的師徒倆,朱瑩會希望這一條路更漫長一點。可現在……實在忍不住那時不時傳來的對話,她猛然停步轉頭,惱火地喝道:“花叔叔你有完沒完?阿六還小呢,你就不能讓著他一點!”

    張壽其實也對身後兩人那小孩子似的鬥嘴挺無奈的,可轉過身見花七用有些微妙的表情看朱瑩,他只能收回目光,沖著阿六責備道:“阿六,敬老尊賢,別故意氣人!”

    “哦。”阿六斜睨了花七一眼,突然輕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張壽很少看到阿六這麼人性化的表情,見人撂下這話就蹬地而起,一個起落就消失在了一旁的村中房舍屋檐上,他更是微微一楞。下一刻,他就看到花七摸了摸鼻子,悻悻念叨了一句,竟也是一個縱身跟著消失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阿六那小子居然嘲笑花七做電燈泡……原來這小子一點都不沈悶……

    而這時候,朱瑩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花叔叔真是的……老不正經!”

    張壽知道朱瑩也察覺到了,不禁啞然失笑,可在這種很適合談情說愛的環境之下,他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從煞風景的話題開始。

    “剛剛被生擒活捉的那幾個人說,留了十個人守在山下,可我們剛剛下來,那是人也沒有,馬也沒有。如果真是村裏這些大叔大爺們幹的,想想這些年我和他們朝夕相處,我到底都是和什麼強人一起生活在這個村子啊!”

    可朱瑩卻反而喜歡聽張壽說這些鄉裏鄉親的日常,尤其是他感慨村人的強大戰鬥力時,她也忍不住輕哼道:“最讓人驚訝的,難道不該是阿六嗎?想當初他帶我去齊良那兒找你的時候,呆呆楞楞,寡言少語的,誰知道他是花叔叔的徒弟,本事居然還不小!”

    張壽對朱瑩的怨念大為讚同:“沒錯,這小子簡直是裝傻充楞的人才,哄了我這麼多年!回頭我要好好審審他,對了,還有楊老倌,小呆的老爹鄧二牛……村裏這一張張死緊的嘴,我非得撬開不可!瑩瑩你一定要幫我,沒你的大小姐虎威,我肯定什麼都問不出來!”

    “好啊,那就這麼說定了!”

    聽到張壽自然而然地叫自己瑩瑩,朱瑩頓時笑得眉眼彎彎,毫不猶豫答應了下來,月光照在她那光潔的臉上,原本就修長的睫毛更加挺翹動人,那黑亮的眼睛更是直勾勾看著張壽:“我也很想知道,爹的舊部,花叔叔的徒弟,為什麼都在這。”

    “那當然是因為姑爺在這!”

    當這個突兀的聲音響起時,張壽和朱瑩同時嚇了一跳。轉身看到那個不知道從哪竄出來,滿臉堆笑的老頭兒時,張壽簡直惱羞成怒,說出來的話不禁帶著幾分殺氣騰騰:“楊老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道理,你懂不懂?”

    “當然不懂。”楊老倌嘿然一笑,隨即立時一本正經地說,“但姑爺現在這麼一說,我當然就懂了。我應該再躲一會兒,等姑爺和大小姐說完話之後,再現身出來。”

    朱瑩原本沒覺得兩人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可一聽楊老倌這麼說,就連素來大方的她都有點受不住了,當即惱怒地嗔道:“你胡說八道什麼,趕緊說正事!阿壽剛剛還在疑惑呢,那個丁亥派去留守在竹林入口的人呢?”

    張壽也沒好氣地問道:“還有,他們有沒有放出過訊息?村外是否還有接應的人?”

    “看我這張嘴,當年就被國公爺罵過,都多少年了還是忍不住!”

    楊老倌輕輕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說正事說正事。聽到山上動靜,我們幾個人就立刻下了手。用的是苗疆傳過來的吹箭,直接射人,拿下十個人沒費什麼功夫。而且用的是麻藥,不得已射中的那些馬匹,回頭大多還能活蹦亂跳,也值一大筆錢!”

    張壽簡直無語。那是臨海大營的軍馬吧?老頭兒這也敢打主意,簡直掉到錢眼裏去了!

    楊老倌又繼續自信滿滿地說:“至於村外,鄧二牛親自帶人去排查了,再說,花七爺見我時說了,還有一支他親自帶來的人馬在外頭遊蕩,保管不會讓漏網之魚再來驚擾村子。”

    聽到這裏,張壽雖說放下了心來,但還是免不了犯嘀咕。京畿重地,花七哪來的人馬可供隨便抽調,還能這樣招搖過市?可想到阿六不在家中,那就意味著只有老劉頭和劉嬸夫妻陪著母親吳氏,他不禁又問道:“我家中情形如何?”

    楊老倌頓時笑了:“知道姑爺孝順,放心,老劉頭那家夥最奸猾,他看門絕對沒問題,他媳婦那也是一等一的能幹人。至於吳娘子,牽掛姑爺當然是一定的,可只要回頭見到姑爺,她就肯定好了。姑爺要再不放心,我這就讓人去報個平安信。”

    見楊老倌說完不等他吩咐就鼓起雙頰,發出了一聲如同夜鳥啼鳴似的尖銳叫聲,不遠處也如是應和了一聲,張壽突然發現,話都被人說了去,他根本就已經無話可說。

    然而,楊老倌卻還沒說完。見朱瑩剛剛那一點點嗔怒來得快去得更快,他就笑瞇瞇地說:“大小姐您是不知道,姑爺對村裏人甭提多體恤了。”

    他還生怕朱瑩不了解張壽的安排,添油加醋地說:“姑爺擔心咱們和這些亂軍硬來,到時候難免有個損傷,而且也打算和大小姐您並肩作戰,竟是設計誘敵深入……”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張壽簡直想攆跑這老頭兒,這活脫脫的媒婆架勢哪學的?

    見勢不妙,楊老倌這才趕緊岔開話題:“剛剛我遇上花七爺,他說竹林中沒傷什麼人?咱們也是,拿下那十個人順利極了,連個碰破皮的人都沒有!這樣好對付的亂軍,再給我來個百八十好了!”

    朱瑩卻已經被楊老倌說得眉開眼笑,早就忘了這老頭兒剛剛似乎躲在一旁窺視:“說的是,就這麼一丁點人,填牙縫都不夠。”

    楊老倌這麼說,朱瑩居然還這麼附和,張壽簡直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大晚上才有過一次烏鴉嘴經歷的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這一老一少。

    “眼瞅著就快要子時了。”其實這會兒還不到亥時(九點)。

    “明天就是瑩瑩的生辰,趙國公府裏太夫人還送了長壽面來,但要全村人一塊吃還不夠。”

    雖然那銀絲面是用車裝的,每人吃小一碗都夠了,但你在這啰嗦還不如去忙!

    “所以,楊老倌,你回去說一聲,趕明兒要勞煩鄉裏鄉親,大辦流水席,替瑩瑩慶生。”

    趕緊給我把那亂七八糟的心思收回來,好好研究怎麼過生日,別再想著亂軍的事了!

    張壽如此簡單粗暴的話題岔開術卻奏了效,楊老倌喏喏連聲,打了個哈哈就一溜煙跑了。可跑出去一陣子,他卻突然回頭叫道:“明天不只是大小姐的生日,還是姑爺你的生日呢,是該好好大操大辦一下!”

    而朱瑩雖說高興得臉上放光,但還是忍不住說道:“這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

    只求打發楊老倌的張壽煞有介事地說:“有什麼興師動眾的?我聽說在不少地方,鄉下老壽星過壽,長街上擺流水席,大家熱熱鬧鬧三天三夜。如今一場風波平定,就算是犒勞大家一夜辛苦,也應該大擺宴席,安撫人心。這不是興師動眾,這是大家同樂!”

    “好好,那就聽你的!”

    朱瑩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即擡頭望著空中一輪明月,面上漸漸有些悵惘:“阿壽,你知道嗎?爹說,我這個名字就是因為生辰這天的圓月來的。人人都喜歡說瑩白如玉,爹卻偏偏喜歡說,瑩白如月……往年生辰都是他和大哥,還有祖母和二哥給我過的,可今年……”

    那一刻,見剛剛還笑意盈盈的朱瑩眼睛漸漸紅了,張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在即將接觸到那張美艷的臉龐時,他的手卻還是停住了,最終只是探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了給她。

    “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說得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他輕輕吟了自己最喜歡的這幾句詞,隨即微笑道:“如果我是你爹,有你這麼好的女兒,一定會克服千難萬險,得勝歸來。如果我是你大哥,有你這樣好的妹妹,便是插了翅膀,也會平安飛過任何障礙!瑩瑩,相信他們,沒有什麼能隔開血濃於水的親人。”

    哪怕生和死……

    朱瑩側過頭來,眼神中的淚花化成了歡喜。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隨即使勁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阿壽,我想,你爹娘當初給你起名字的時候,也一定是希望你福壽綿長,無病無痛。咱們生在同一天,名字又都代表長輩最美好的祝願,就該活得好好的!”

    看到朱瑩破涕為笑的剎那,張壽清清楚楚感覺到,他那顆沈寂已久的心輕輕動了一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06 PM

第五十四章 青蓮紗衣,利益均沾

    事實證明,烏鴉嘴會奏效的只有張壽,盡管朱瑩和楊老倌口口聲聲希望再來一撥亂軍讓他們過過手癮,但接下來的半宿,風平浪靜,如果不是那十幾個血跡斑斑被吊在村中大樹上的俘虜們,就連張壽也會認為昨天晚上的經歷是一場夢。

    而大清早,當翠筠間裏什麼都不知道就被朱大小姐藥翻過去的紈絝子弟們醒來之後,聽隨從們添油加醋說了昨晚上的兇險,大多將信將疑,所以,不免有不少人跑到村中圍觀亂軍。

    看到這些被繩子捆吊在樹上,半死不活的俘虜一個個無精打采,根本不理會他們,紈絝子弟們不禁惱將上來,若非一旁漫不經心抱刀坐著的花七實在太顯眼,拿著短弓在一旁的阿六又冷肅到殺氣騰騰,他們絕對要上去狠狠教訓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亂軍一頓。

    可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興致去痛打落水狗的,如張武便有些惶惑地在村中亂轉,發現四處村舍中都是人在大呼小叫,仿佛在備辦什麼,沒帶隨從的他就想攔人問個究竟。奈何一連攔了兩個,人卻都忙得無暇回答他,最終他還是遠遠看見張壽,這才慌忙快步奔上前去。

    “小先生!”

    張壽一見張武那患得患失的樣子,就知道人在想什麼,當即笑吟吟地說:“人多力量大,但不能擰成一股繩的人太多,反而是麻煩。瑩瑩又是最怕麻煩的,所以快刀斬亂麻,索性讓你們一塊都睡去了。至於張琛和陸三,留下他們,也是因為亂軍會覺得挾持他們價值大。”

    “所以說,朱大小姐僅僅是為了……圖方便?”說出這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張武整個人都有些發懵,等看到張壽點頭時,他不禁大為沮喪,“她只要告訴我,我可以下令隨從護衛都聽她的。”

    “事出緊急,哪有功夫這麼麻煩,大不了我先做了,回頭再給你們賠禮!”

    張武聽到背後傳來這聲音,頓時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朱瑩,他滿腹牢騷全都嚇得不敢再發了。然而,朱瑩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滿腹委屈化作烏有。

    “今天我和阿壽一塊過生日,中午便是流水席,我本來還打算去翠筠間叫一聲,你既然來了,那正好幫我回去叫他們一聲。閑著沒事也別圍著那些已經被捆好吊成魚幹的家夥轉,有功夫就全都來幫忙。你們幫不了,你們帶來的那些人總能打打下手擺擺碗筷吧?”

    “再說,阿壽才和我說呢,昨晚上能抓到那些亂軍,功勞也少不了分你們一份,別糾結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快去!對了,記著保密,功勞的事情先別提!”

    張壽見張武先是一楞,隨即就仿佛被猛抽了一記的陀螺似的,拔腿就往來路跑,他頓時笑了起來:“還是你厲害,一句話下去,人就立刻有動力了!”

    朱瑩微微一翹下巴,得意地說:“那只是積威之下,他習慣了而已。真要說起來,還是你那句分功勞的話最實在……來,快和我走!”

    張壽頓時一楞:“去哪裏?”

    “我們是壽星呀,壽星當然有壽星的行頭!”朱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見張壽還在發楞,她便上前不假思索地在他背後推了一把,“每年生辰,祖母都要送我一套做好的新衣,今年也送來了你的!吳姨就是讓我出來找你回去換衣服的,快走吧!”

    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真是周到得過分了……

    張壽在心裏深深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認命地往家裏方向走去。

    這一刻,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千萬別是那種大紅大綠的喜慶顏色。他不像穿大紅便猶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的朱大小姐,那種艷麗的顏色,他壓不住……當然也不想穿!

    雖說他承認,如今對朱瑩確實有好感,可如果被人強迫穿得像新郎官,他絕對不幹!

    盡管是臨時籌辦,但村中到底人多,紈絝公子哥們又是人手各帶一個能下廚的廚子,他們的隨從一個個賣足了十二分力氣幹活,不到午時,街頭就已經擺上了一張張桌子,有些幹脆是磚頭上架了床板……

    當然,這次是沒人再會拿出棺材板湊數了。

    而昨晚自認做過莫大貢獻的陸三郎,則是笑容可掬地硬拉著張琛來到了張家大宅門口,美其名曰迎接今日的壽星翁。

    張琛雖說還有些別扭,可因為張壽昨晚痛斥丁亥的那番話,他已經不僅僅是因為葛雍的關系才接受這位小先生了,剩下的只有唯一一點糾結。

    “喲,出來了!”

    當張琛聽到陸三郎這一聲嚷嚷時,他不禁本能地擡起了頭。

    就只見張宅廳堂門口,兩個人正並肩出來。

    朱瑩身穿櫻桃色的衫子,石榴紅五彩襽邊的裙子,那兩頰微微暈紅的胭脂,襯得她猶如天邊的朝霞一般嬌艷,就連那紅寶石的耳飾,都顯得不那麼引人註目了。

    而在她旁邊,張壽卻是青蓮色的交領襕衫,看似比朱瑩那鮮亮的衣裙樸實得多,可青蓮色的紗料上是巧手織工織就的福壽萬字紋,襽邊上則繡著一圈仙鶴紋。只是看了第一眼,張琛就認出了那塊料子,隨即楞住了。

    張壽當然註意到了張琛那覆雜難明的目光。之前發現不用穿大紅大綠寶藍玫瑰紫,他雖說稍稍松了一口氣,可隨即就發現,青蓮色同樣很招搖,甚至比正紫還更加鮮艷……

    他一沒功名,二沒出身,三沒官位,能穿這種接近於正紫的襕衫?

    然而,從穿上衣裳開始,他就已經察覺到那幾乎是根據自己的身量尺寸定做的,換好衣服出來時,面對母親吳氏那又驚喜又驕傲的表情,他想想自己這三年離經叛道,先斬後奏的事情不知道做過多少,她也沒怎麼阻止,也就決定索性不在這高興的日子掃她的興了。

    所以,張壽假裝沒發現張琛那明顯有些微妙的反應,等出了張宅大門,迎來亂哄哄一大堆祝壽詞,其中甚至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時候,他只能頂著一張僵硬的笑臉,不斷在心裏提醒自己是十六,而不是六十!

    朱瑩倒無所謂這些吉祥話是否應景,早已經習慣面對一大堆人,她笑瞇瞇地和人打招呼,面面俱到。

    而陸三郎見縫插針上前祝壽,隨即就把面色微妙的張琛給擠到了一邊去,自己堂而皇之站在了張壽身邊,一副學生的模樣幫忙待客。

    忙裏偷閑中,他低聲說:“今年三月三的時候,朱大小姐硬是靠投壺贏過了永平公主,從太後那兒討了一塊青蓮紗,為此據說永平公主在背後說她驕橫。我雖說沒親眼見,可估摸著就是小先生你身上這塊,張琛那時候是親自在場的,估計認出來了。”

    也就是說,我現在這身衣服一穿,那位公主肯定會不高興對吧?

    張壽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陸三郎的弦外之音,當下呵呵笑道:“看來太夫人真夠大方,也不問問孫女,就直接做成衣服送了給我。”

    “是啊是啊。”陸三郎連連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仿佛生怕誰聽到,“朱大小姐肯定覺著小先生你最襯這顏色,只會歡喜,可有些人會不會起壞心去搬弄是非,那可不得不防。”

    他一邊說,一邊又義正詞嚴地說:“張琛那小子自視極高,也許不會背後告狀,但翠筠間人多嘴雜,難免會有人和大家不是一條心!小先生放心,我會好好警告大家的!”

    張壽突然覺得,陸三郎這家夥絕對是當班長的材料……這念頭一閃即逝,他打了個哈哈,姑且把這話題岔開了過去。

    等到他和擠出人群的朱瑩來到位於村口的頭桌上,拍了拍巴掌,象征性地說了幾句,隨即示意便所有村人和貴介子弟以及隨從等各自入座。當一大群人亂哄哄地入席了之後,他便笑吟吟地執壺,在自己的杯中斟滿。

    “一敬天地,多謝天地保佑村中風調雨順,人丁興旺。”

    “二敬鄉親,若非平日辛勤耕耘,昨夜齊心協力,沒有今年這好收成,更不會有昨夜這有驚無險地拿下這夥叛賊亂軍。”

    接連痛飲了兩杯,見眾人轟然叫好,齊齊陪飲,張壽便笑道:“這第三杯,自然是敬今日同過生辰的瑩瑩和有緣到融水村來的各位。有緣同聚,有難同當,自該有福同享。昨夜這場驚險,大家一同擔了,昨夜這場功勞,自然也是大家一同享!”

    聽到這裏,因為張武謹慎地守口如瓶,本來覺得自己睡了一晚上什麼都沒趕上,懊惱至極的貴介子弟門頓時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猛然之間激動了。尤其是發現朱瑩絲毫沒有反對張壽這番話,狂喜的他們毫不猶豫地一個個站起身。

    和陸三郎一樣,他們也猜出了張壽這身衣裳的來歷。有趙國公府做後盾,有帝師葛雍做老師,他們怎麼和人家搶朱瑩?張壽肯分潤功勞,他們當然是接受了!

    至於不樂意不甘心的……那也不能在眼下表露出來!反正站在趙國公府這一邊,現在準沒錯!

    然而,就當張壽三杯敬完落座,一時四下裏亂哄哄一片正在享用酒菜的時候,張壽突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一只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07 PM

第五十五章 誰怕誰

    耳畔那馬蹄聲滾滾而來,似乎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整支兵馬。

    肩膀上那只手頗為有力,仿佛一用勁就能將自己牢牢控制住。

    在最初的楞神過後,張壽立刻就放松了下來,頭也不回地笑問道:“花七爺不來喝一杯?”

    “你這小子,確實有意思,很不錯。”

    花七見不少聽到馬蹄聲的人都在緊張地左顧右盼,甚至還有貴介子弟露出了慌亂的神情,他就懶洋洋地呵呵一笑。

    “不用慌張,我昨夜已經飛鴿傳書回去。只不過是京城那些老大人們終於回過神來,調兵遣將打算掃蕩臨海大營的那群漏網之魚了。安心吃你們的喝你們的,他們難道還敢把你們當亂軍剿了?”

    他的聲音乍一聽似乎並不大,但每個貴介子弟幾乎都聽得清清楚楚。只是剎那之間,流水席上剛剛生出的那股騷動不安就立刻被壓了下去。

    但張壽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什麼叫敢把你們當成亂軍剿了?萬一人家敢呢?

    察覺到花七依舊按著自己的肩膀,緊挨自己坐了下來,張壽若無其事地親自執壺給人斟了一杯遞上,見人單手舉杯一飲而盡,卻依舊沒有松開扣著自己肩膀的手,就連朱瑩也為之側目,更不要說眉頭微皺的吳氏了,他心中一合計,當下就放下了酒壺。

    “花七爺,我有幾句心裏話要和你說,能不能行個方便?”

    “哦?”花七微微一笑,眼神幽深地說,“自然可以。”

    張壽見肩頭那只手驟然放松,便笑著放下酒壺和茶杯,不慌不忙地離席,等走遠十幾步,來到村口自家大宅門前,他甚至已經能望見遠處官道上彌漫的塵土,他這才開口問道:“花七爺剛剛按住我,是不是生怕我問出什麼不妥當的話?來的兵馬難道有什麼問題?”

    花七沈默片刻,隨即就嗤笑道:“大小姐是千回百轉的玲瓏心,只不過不到必要的時候,她懶得動腦子,你比她還要聰明,以後你們倆這日子可怎麼過?”

    見張壽一臉啼笑皆非,他方才若無其事地說:“預先有準備時間的冒險,和驟然面對險境,那是不同的。我就怕你昨晚上能處之泰然,今天驟然面對驚變卻舉止失措。”

    “但看來你比我想象得要鎮定。不過,你是瑩瑩的未婚夫,趙國公的女婿,那位太夫人的孫女婿。以後要面對的風浪多了,如今練習練習也好。實話告訴你吧,我留在外頭的兵馬竟是沒有事先送個信來,所以來的兵馬很可能有問題。”

    花七說完便轉身朝那條直通村外官道的小道走去,頭也不回地說:“不過呢,昨夜的事情我早就飛鴿傳書報了京城,那是真的。哪怕領軍之人真有問題,只要他不想變成叛軍又或者反賊,應該不至於喪心病狂。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去應付周旋一下,若有事自會示警。”

    張壽心中無奈,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如果來人打著明裏平亂,暗地滅口的主意,那麼回頭最糟糕的可能,便是把連帶貴介子弟在內的整村人一塊屠了,然後嫁禍給亂軍。

    就像花七說得那樣,這個可能性其實很小,但不可不防……

    想到這個可能性,他倏然轉過身來,隨即差點被背後站著的一個人給嚇了一跳。

    不是朱瑩還有誰?

    他下意識地問道:“你都聽到了?”

    “當然都聽到了!”朱瑩神氣活現地微微昂首,隨即輕哼道,“你和花叔叔就知道瞞我!”

    張壽不禁啞然失笑。大小姐自以為裝得很像,可從她這種輕松的口氣,他就知道她肯定只是偷偷摸摸剛剛過來。他盯著剛剛多喝了幾杯,雙頰更添紅暈的她看了好一會兒,見她一臉好奇地盯著花七背影,他便笑道:“我只是不願意讓你這生辰宴掃興而已,來,我們回去。”

    重新回到流水席上,張壽帶了朱瑩執壺逐席勸酒,但自己只不過是間或喝一口。即便如此,村人們就沒有一個不給臉面的。

    而貴介子弟們就算不看他是葛雍弟子,剛剛分潤功勞的面子,也得看跟隨一旁虎視眈眈的朱瑩那面子,因此自己喝幹不算,更是沒有一個敢灌酒的。

    只是當兩人過去之後,陸三郎聽到一旁的張陸赫然在那嘀咕道:“過個生辰而已,瞧著像成親似的。”

    “你有本事去問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為什麼連生辰都讓朱大小姐在這過。”陸三郎沒好氣地刺了一句,隨即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什麼成親,哪有新郎穿紫色的……”

    他從前是借著追求朱瑩擺脫自以為是的父兄,現在他是葛門徒孫了,朱瑩這個擋箭牌可以扔了……那日後就拿著張壽這個小先生當擋箭牌好了!

    張壽不動聲色地一邊敬酒,一邊挑特定的人吩咐幾句。朱瑩起初還沒發現,可漸漸就察覺到,如起頭還阿諛奉承一大堆的楊老倌,可等她轉過頭來時,人已經不見了。不但楊老倌,同樣消失的還有好幾張她依稀熟悉的面孔。

    最終往回走時,暗中留意的她便忍不住一把拽住了張壽的袖子:“你敬酒一圈,這流水席上就少說沒了十幾個人,你剛剛到底對他們說了什麼?你和花叔叔到底什麼事瞞我?”

    張壽看看自己那再次落在大小姐魔掌中的袖子,再看看一旁那熟悉的一桌上,一個個明明低頭卻不忘窺視的家夥,他只能輕輕咳嗽一聲道:“回去說……”

    然而,他這三個字剛出口,朱瑩尚且沒反對,卻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們的面說?”

    見霍然起身的張琛滿面通紅,不用想都知道必定是多灌了幾碗借酒消愁,再看到人那還帶著血絲的眼睛不是盯著朱瑩,而是盯著自己,張壽不禁笑了,隨即一把拉開陸三郎,竟是徑直在這一桌坐下。

    而不知不覺放開他袖子的朱瑩反應過來,立刻攆了另外一個人,也霸道地在這一桌坐下了。緊跟著,大小姐就用刀子一般的眼神,把同桌的另兩個人全都攆了走。

    察覺到之前那馬蹄聲已經停了下來,張壽不知道花七的交涉結果如何,見陸三郎擠走了一個扛不住朱瑩霸氣眼神的貴介子弟,而張武和幾個曾經最早看到自己真面目的人卻圍了過來,他這才輕描淡寫地低聲說:“剛剛花七爺說,外頭那些兵馬也許是援兵,也許來者不善。”

    對於這群貴介子弟來說,來者不善四個字,已經足夠震懾,就連原本酒意上頭的張琛,也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一時間,周遭七八張臉個個煞白。

    而朱瑩在最初的驚怒過後,立刻砰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聲音卻極低:“怕什麼,任憑哪支兵馬,若真的要起壞心,只要回頭我們能活一個人,他們就全都要誅九族!”

    張壽這才微微一笑道:“沒錯,所以我讓楊老倌他們把昨夜那些亂軍全都帶走了。他們既然在我眼皮子底下裝了那麼多年安分莊稼漢,這點本事還是有的。只要滅口的人沒法抓到,我想就算來者不善,也不會這麼愚蠢地冒險。”

    朱瑩大為讚同,再次一拍桌子,一字一句地說:“不是有人遺憾昨天晚上沒派上用場嗎?全都跟我和阿壽到頭桌去坐著!一會兒要是有人敢進村,那就拿出你們平時在京城橫行的氣勢來!看看到底誰怕誰!”

    “對,誰怕誰!”張琛再次灌了一杯酒,隨即發狠似的掃了眾人一眼,“我們就好好坐著,痛痛快快吃喝,天塌下來……大家一塊頂著!”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08 PM

第五十六章 演技不過關?

    從村口頭桌的位置,恰好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條從遠處官道分叉至此的小路。

    張壽察覺到,隨著那一隊蜿蜒上百步的人馬沿著這條小路漸行漸近,身邊人反應各異。

    剛剛還在豪言壯語說誰怕誰的張琛渾身繃緊,起頭惋惜昨天晚上什麼忙都沒幫上的張武肩膀微微顫抖,其他幾個人一杯接一杯往肚子裏灌酒,臉色卻是僵的,朱瑩左顧右盼,滿臉壽星翁的自得,陸三郎大吃大嚼,不時還評點一下菜色優劣,兩人都顯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質。

    他不知道後兩者是不是和自己同樣看出了某種端倪,想了想覺得沒有絕對把握,也就沒將自己的猜測說出口來。

    眼看劉嬸已經是知機地扶著微醺的母親吳氏進宅子去休息了,其他各桌上,喝多了的村民有人在劃拳,而貴介子弟的隨從們,有人唱起了小曲,他突然一時興起叫了一聲。

    “唱曲的那位,大聲些,唱給自己聽有什麼意思,要唱就讓大家都能聽到!”

    “對對,唱大聲一點,唱得好,我賞他金花一朵!”朱瑩也立刻起哄。

    正唱得高興的那位被張壽這一拍打斷,本來還有些猶疑,等聽到素來以出手豪爽著稱的朱大小姐竟是一開口就是一朵金花,他登時喜出望外,立時想都不想就大聲唱了起來。

    然而,他這荒腔走板的曲子還沒唱幾句,一群委實受不了的人就慌忙把人給按了下來,三杯酒灌得人醉倒在了桌邊。見此情景,多喝了兩杯的朱瑩不禁氣得在那拼命拍桌子。

    “換人,快換人!誰唱得好我就賞金花一朵,絕不食言!”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下立時便有另一個自詡好嗓子的護衛直接跳上了凳子,一嗓子便吊了個高音:“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

    聽到這麼個開頭,就連故意促狹起哄讓人唱曲的張壽也不禁頭皮發麻。然而,還不等他慌忙叫人打住,那個男唱女聲嗓音極妙的護衛,就把接下來那要命的唱詞給吐出來了。

    “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剎那之間,流水席上本來吃得興高采烈的所有人全都給鎮住了。

    大小姐就算許諾唱得好賞金花,可你在這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的中午,人家大小姐的生辰宴流水席上,唱什麼六月飛雪竇娥冤,你小子是咒人呢……還是討打呢?

    就連剛剛踏上村口的一長隊人馬,頭前那高頭大馬上看上去極其雄壯威武的軍官,聽到這猶如魔音貫耳的唱詞時,他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起來。

    偏偏就在此時,他的坐騎也仿佛受不了這曲調,突然失蹄一個趔趄,這下子,原本就走神的這位雄武軍官竟是猛然滑落下來。

    幸虧他臨機應變,墜馬之際硬生生一提氣,旋即單手在地上一撐,繼而猛然前翻,最終竟是穩穩落地,可即便如此,當他終於長舒一口氣再次昂首挺胸站定時,卻發現不遠處那頭桌上擠著的一群人正用極其古怪的目光看他。一楞之後,他慌忙再次露出了一臉的兇神惡煞。

    盡管雄武軍官剛剛險些出醜,可隨著他再次上馬,幾十名士卒策馬整齊劃一地緊隨其後,一應人等氣勢十足朝著村口層層圍逼過來時,別說有人慌忙拽下那站在凳子上唱竇娥冤的家夥,勒令其住口,就連朱宏等護衛,也不禁趕了過來圍到頭桌旁邊,滿臉的戒備。

    盡管張壽和朱瑩沒對他們通氣,可如此架勢,他們怎會心裏不打鼓?

    然而,朱瑩卻不耐煩地劈手將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隨即大聲問道:“來者是官是匪?”

    看到那為首的軍官聽到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時,整張臉上都是橫平豎直的呆字,張壽不禁更加確信了之前的猜測,當即起身一笑。

    “朱大小姐的意思是,如若是來援的官軍,那自當請入村中,喝一杯壽酒。如若是流竄的亂軍叛匪,那就對不住了,昨晚已經有二十余人失陷在這小小的融水村,各位不妨試試。”

    那軍官好容易再次把臉上表情恢覆成他想象中的窮兇極惡,又竭力讓自己的口氣盡可能更硬梆梆一些:“昨夜之事,我已經得到了消息。雖說各位都是京城貴胄,隨行護衛眾多,但要說輕易拿下這些亂臣賊子,是不是美言太過了?”

    還不等有人說話,他就提高了聲音道:“但在此之前,先把那些亂軍交出來吧!”

    “憑什……”張琛一個麼字還沒說出來,就被陸三郎捂住嘴拖到了一邊。

    以為陸三郎是為了不讓張琛挑起紛爭,其他貴介子弟們和隨從護衛們就如同繃緊了弦似的,如果他們手中這會兒有箭,絕對會一松手任由其四處亂飛,射不射中全憑運氣。

    相形之下,後頭依舊在吆五喝六劃拳喝酒的村民們,和頭桌這邊緊張沈重的氣氛格格不入,赫然是冰火兩重天。

    僵持了足足好一會兒,除了迸出兩個字就被阻止的張琛,沒得到其他回答,那兇巴巴的軍官仿佛覺得有些不自在。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試圖再次加重語氣:“我再說一遍,把亂軍都交出來,否則別怪我一聲令下,玉石俱焚!”

    “要人沒有,要命一條,有本事你就過來取!”

    朱瑩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嚷嚷,頓時把僵硬的氣氛頂到了最高點。可下一刻,她就終於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隨即背轉身去揉肚子:“不行了不行了,阿壽,你接著演,我繃不住了!”

    “你繃不住還叫我來?”張壽同樣忍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的他好容易露出了一張比較嚴肅的臉,但隨即就幹咳道,“好了,別裝了,閣下那點小套路,早就被看穿了!”

    見那軍官頓時呆若木雞,其身後士卒當中,甚至有人低頭偷笑,他便笑呵呵地揭開謎底。

    “從官道過來這條小路,一輛馬車再加上幾匹馬的車隊通行不難,但閣下上百號人馬從這麼小一條路過來,那通行速度就慢了。如果真的是不懷好意來的,別說路旁都是收割完的水稻田,就算是青苗地都會不管不顧踐踏,因為時間緊迫,不至於從小路過來浪費時間。”

    “而且,無論是作為亂軍同黨,還是來要人的蠻橫官軍,甚至說得更過一點,作為擔當滅口屠村重任的人,閣下形象雄武威猛,作風正派嚴謹,說話一板一眼,實在是……嗯,別說演不好,根本就演不了大奸大惡的兇徒,這就是最大的破綻。”

    其實這都是鬼話,最重要的是,他剛剛才想明白,之前是被花七帶歪了節奏,這種趙國公的心腹,會在不懷好意的兵馬殺到家門口時才發現才示警,還略帶悲壯地上去交涉應付?

    那軍官根本不知道該流露出什麼表情。明明才先被人批演得亂七八糟,然後好像還被誇了?這是什麼鬼?直到背後傳來了一聲咳嗽,他這才回過神來。

    “唉,拍胸脯的時候說得信誓旦旦,結果才演一半就砸鍋,果然是角兒選得不好。”

    隨著這聲音,一身小卒服色的花七策馬從後軍之中出來,卻是沒理會一群貴介子弟們那氣惱的瞪視,笑容可掬地問道:“除了這些破綻,壽公子還看出了別的麼?”

    張壽見到花七,當然一點都不意外:“另外,我雖說久居鄉下,卻也聽說馬軍難練。京畿地面上,除卻朝廷,任憑是誰,都不可能動用這樣一支這樣上百人的精銳馬軍。否則這就不是承平治世,而是兵荒馬亂了。”

    花七頓時大笑:“你這頌聖的口才不錯,說得在理。”

    張壽卻沒被花七岔開話題,似笑非笑地問道:“眼下之事,到底是花七爺臨時起意攛掇,還是各位軍爺來之前就受命嚇唬我們?”

    聽到這話,就連剛剛轉過身來的朱瑩,也不禁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更別提剛剛受過驚嚇的貴介子弟和隨從護衛們了。

    “那是我的主意。”笑瞇瞇先肯定了一句,花七突然又詞鋒一轉,“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再次耍了個詐,他才不慌不忙地說:“部閣會議商定了派軍平亂,太後娘娘就特意吩咐讓雄威先帶人過來看看,把那些亂軍押解回京,順便嚇嚇各位。太後娘娘說,鄉間雖好,可到底沒城墻,各位可得多一個心眼,保護好自己!”

    見花七說得煞有介事,眾人聽了愧然的愧然,窘迫的窘迫,張壽卻忍不住有些犯嘀咕。

    他實在有點信不過這瘋子……假傳懿旨的事,花七興許可能大概……做得出來吧?

    當然,也不排除歸政的太後實在是太閑了……不怕把人嚇死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09 PM

第五十七章 不要相信外貌

    被張壽稱讚為雄武威猛,正派嚴謹的雄威,出自京城銳騎營,官居右營指揮使。

    花七雖然當眾如此向人介紹,可因為先頭這件事,他到底沒了信譽,直到雄威出示了銳騎營左營指揮使的腰牌,挑明自己才剛受到楚國公舉薦,從宣府調回來,被嚇怕了的貴介子弟們這才信了。

    這一次,就連昨晚沒趕上那捉拿亂軍大場面,於是有些不痛快的幾個貴介子弟,也全都覺得,昨晚上幸虧朱瑩簡單粗暴地把他們藥翻了。今天這還沒真打呢,他們就嚇得不輕,如果他們真的親眼目睹甚至遭遇昨夜的激戰,指不定要拖後腿……

    在這人人心有余悸的當口,張琛卻忍不住一把揪住了陸三郎。

    “陸豬頭,你是不是也早就發現端倪不對,所以才突然捂住我的嘴?你這豬頭,從前在京城時裝傻充楞,跑到這突然就變成什麼算學天賦上佳,你到底有多少事還瞞著我們!”

    陸三郎藏拙這麼多年,此時當然想要顯擺,可他能說出來的理由都讓張壽給說光完了,他只能沒好氣地說:“誰讓你觀察不仔細,這點小破綻都沒看出來。。你之前不是還放大話說什麼誰怕誰,天塌下來大家一塊頂,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剛剛大小姐和小先生都在呢!”

    此話一說,別說張琛,周遭一大堆人頓時啞然。

    朱瑩且不說,大小姐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可張壽明明只是長在鄉下的少年而已……

    張武立刻幹咳一聲:“我們怎麼能和小先生相提並論,小先生要不是神機妙算,人稱專相千裏馬的伯樂葛祖師怎麼會收小先生當關門弟子!”

    “就是就是……”

    張壽眼見朱瑩在不遠處纏著雄威問東問西,結果一問三不知,正在那不高興了,便打算自己上去試試,可聽到周遭張武這幾個人紛紛亂糟糟附和陸三郎挑起的話題,他只能止步。

    “別說得我和活諸葛似的。我要真有那麼大把握,之前聽了花七爺的話,就不會吩咐楊老倌和幾個村人,去把昨晚抓到的二十幾個亂軍叛賊先藏起來了。我也只是看雄指揮使進村時,那言行舉止實在不大像窮兇極惡之徒,誰知道竟然真的虛驚一場。”

    “你們別扯閑話了,去給我找村裏人,把楊老倌他們找出來,昨夜那些俘虜該交出去了。”

    陸三郎立刻湊上來,肥嘟嘟的臉上那小眼睛輕輕眨了眨,莫名的有點萌:“小先生,就這麼把人交出去,會不會是白給那個雄威送功勞?”

    張壽見紈絝子弟們不少都露出了讚同的表情,他不禁哂然:“那位雄指揮使一看便治軍有方,否則也不能帶出那樣一支令行禁止的馬軍,他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而且,你們是不是太小看自己了?這世上誰敢搶你們的功勞?”

    此話一出,剛剛還嚇得哆嗦甚至差點尿褲子的紈絝們立時腰桿筆直。

    對啊,咱們在京城好歹也是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誰敢搶老子功勞?

    “再說,人丟在這,不但白白花費糧食養著,還每天都要浪費人力去看守。現在你們人還沒回京,先把這二三十個俘虜送回京,讓京城那些小瞧你們的人好好看看你們此番立下的功勞,等日後再回去時,豈不是揚眉吐氣?”

    三言兩句把垂頭喪氣的眾人撩撥得眉飛色舞,張壽見一群人轟然散去,這才摩挲著下巴。

    他算是看清楚了,對待這些紈絝子就好像對小狗小貓,有時候得像馴狗似的嚴厲呵斥,有時候得像對待小貓似的,順毛捋幾下……

    “都是花叔叔,昨晚上先是看我們的熱鬧,今天又和那個雄威一塊搭檔演猴子戲,敢情他是故意想看我們出醜。我才不信太後娘娘沒事耍我們這些晚輩玩兒,肯定是他搗的鬼!”

    朱瑩快步走回來,直接拿起酒壺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氣,一臉氣咻咻。埋怨了一氣之後,見張壽笑而不語,那些紈絝子弟都不見了,她不禁眉頭一挑:“其他人呢?”

    “我讓他們去通知楊老倌,把人都押出來。”沒等眉頭一挑的朱瑩反對,他就岔開話題道,“說起來,臨海大營出亂子,太後娘娘說不定是覺得你在鄉間不安全,希望你早點回京。”

    “才不會呢,昨天祖母不是派人送長壽面和新衣?”

    朱瑩嘴裏這麼說,可想到那壞消息是在京城趙國公府人走後才來的,她不禁有些心虛。要說這次她在外頭也確實逗留了很久,祖母固然縱容,京裏也亂糟糟的讓人心情不好,可她這種野在外頭由著性子的好日子還能持續多久?

    如果真的要走……她總得給村子留下一些東西,讓阿壽,讓其他人都別忘了她!

    想到這裏,朱大小姐不禁眼珠子一轉:“要不,我召集大夥兒給融水村築一道墻,把整個村子圍起來?這樣不但可以抵擋亂軍,還可以用來抵擋野獸!”

    大小姐,我這是村,不是鎮,更不是縣,太平盛世,偶爾有兵馬營嘯叛亂而已,又不是四處烽煙。突然興師動眾要給村子築墻……這是打算據塢堡造反嗎?

    擱現代,那也是違建,要被強拆的……

    面對這異想天開,張壽只能一本正經地說:“因為一點小亂子就築墻,這不是懷疑京畿駐軍的能力嗎?我覺得,像雄指揮使這樣勇武正派的人,順路過來接收一下俘虜,接下來說不定還回去平亂。那支馬軍訓練有素,區區小亂子一會兒就平定了,也就不用再擔心安全。”

    不遠處,才演過一場看似失敗的反派戲,雄指揮使卻心情挺不錯的。

    他在軍營中素來有順風耳之稱,剛剛張壽和那些紈絝子弟,和朱瑩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他從軍這麼多年了,但遇到的明眼人不多,頭一個是楚國公,第二個是當朝皇帝……反正這位張小郎君算一個!本來就是,人活一世,哪能單純靠臉呢?

    想到這,見張壽和朱瑩說完話,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雄威就主動迎了上去。

    “雄指揮使是打算把昨夜那些亂軍,還有後來的一個刺客一塊押走嗎?”

    雄威既然對張壽觀感不錯,相比剛剛敷衍朱瑩,他倒是樂意多提點張壽幾句。

    “昨天臨海大營發生營嘯,亂軍逃出去百余人這件事,快馬加急送到了京城,京城一度關了城門。今兒個一早又接到花七爺的急報,說是亂軍跑這兒來了,所以我才奉命帶人趕來,押解人犯回京。好在一大早開始,京城的城門已經都開了。”

    “但平亂的事卻和我無關,畢竟我初來乍到京畿,並不熟悉地方,輪不到我出頭。”

    緊跟著,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頭桌上自斟自飲生悶氣的朱瑩,臉上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但我奉命只是帶人,並沒有提到馬。”

    張壽本來還想試探一下那些軍馬如何處置,乍然聽到如此露骨的暗示,他想到楊老倌昨夜連人帶馬全都信手擒來後對那些軍馬的覬覦,他不禁有一種瞌睡遇著枕頭的幸運感。

    他當即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說:“既如此,那我就只當咱們村子暫時借用那些軍馬幾天好了。村子裏耕牛不多,用馬耕田,能給大家省出老大的人力。”

    張壽只不過是信口開河,隨便找借口糊弄,卻沒想到雄威竟然真的煞有介事點頭道:“張小郎君說的是。在宣府時,我們也常常用馬耕田,確實能節省不少人力。昨夜那些亂軍驚擾鄉間,留下坐騎勞作抵償也是應有之義,臨海大營那邊想來也無話可說。”

    說到這裏,這位“作風嚴謹正派”的雄指揮使,大有深意地沖著張壽呵呵一笑。

    “演場戲嚇唬人這種事,我確實不太擅長,真要把這麼多人嚇壞了,我可吃罪不起。”

    人家都已經把話挑明到這份上了,張壽怎麼會不懂?

    甭管是奉誰之命,這一位顯然在演戲上只打算點到為止,並不希望惹出大麻煩,所以才留下這麼明顯的破綻。所以說,這年頭但凡官運亨通的,其實都是人精!

    他算是又學到一條,不要相信外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13 PM

第五十八章 往事和決意

    三十二匹馬,其中大體無損和輕傷的是二十七匹,另外兩匹摔瘸的,三匹外傷頗為嚴重的。畢竟,哪怕是用的吹箭,旨在傷人而不是傷馬,在竹林入口的亂戰之中,也不可能真的做到那麼精細,如此收獲已經很不錯了。

    而這是雄毅那一隊馬軍押著俘虜離開之後,留給融水村的戰利品。

    昨夜除了張琛和陸三郎,公子哥們都在被藥翻的情況下酣然高臥,分潤功勞就夠厚臉皮了,誰都不好意思再貪圖什麼戰利品。

    就算張武張陸這樣不受重視,其實挺缺錢的家族庶子,也萬萬不敢開這個口。至於張琛和陸三郎,一個有錢有勢,一個自詡智慧,更不會站出來爭。

    於是,張壽召集了楊老倌等人,說了戰馬暫留這件事的時候,從一貫財迷的楊老倌往下,一大堆村人赫然喜出望外。然而,等到張壽拍了拍巴掌之後,他們立刻安靜了下來。

    “之前那位雄指揮使雖說只帶走了人,沒有帶走馬,但到底馬還是屬於臨海大營的。所以,現在我們只能說是暫借這些馬使用。瘸的和有傷的幾匹,我和瑩瑩說過,她回頭會派人走一趟臨海大營送還。剩下的馬,當然是歸村中大家使用。”

    沒等喜形於色的村人們道謝,張壽又說出了另一重用意。

    “我對雄指揮使說,留下這些馬耕田,抵償亂軍驚擾鄉間,但你們應該都明白,臨海大營的戰馬未必會耕田,再說餵養馬匹耗費大,與其耕田浪費馬力,不如分出大部分去拉車,把今年剛剛收獲的新米和其他菜蔬立時運到京城去賣,順帶捎上平常積攢下來的絲線等等。”

    整個融水村,大牲畜都不多,尤其是適合長途運輸貨物的牲畜更是緊缺,若不是吳氏是個善心的“地主”,養著的一匹馬常常出借給村人運送貨物去集市賣,只靠人力運送東西去城裏,村人的日子只會更加清苦。

    此刻一聽張壽這話,村人們頓時驚喜更甚。尤其張壽道是屆時會隨同上京時,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趟京城之行,定然能省一大筆,再賺一大筆。

    不說別的,張壽去了,就意味著有趙國公府的人跟著,說不定朱大小姐也會同去,那麼,進出城門縱使要交稅,也不會被盤剝,集市上更沒人敢欺行霸市!

    “好了,我說完了,大家緊趕著回家去收拾清點吧。明天八月十六,那就十七或十八上京吧,大家好好餵兩天馬,然後把東西都準備好上京一趟,誰走誰留,大家合計好。”

    村人們高高興興地散去,然而,楊老倌卻拖在了最後。在走出去幾步之後,這個村裏年紀最大的老頭兒突然又轉身走了回來。見張壽果然也沒離開,正站在村口看著婦人們收拾那杯盤狼藉的流水席,仿佛在出神,他就上前咳嗽了一聲。

    “姑爺是不是還有話沒說?”

    “你應該說,我是不是還有話沒問你。”張壽沒好氣地斜睨了老頭兒一眼,這才單刀直入地說,“你和我打了這麼久馬虎眼,現在是不是該說實話了?你也好,村裏其他很多人也好,都是趙國公安排在這兒,照顧我們孤兒寡母的吧?”

    這一次,楊老倌沒有再顧左右而言他,眼神也不再如從前那般遊移不定。

    他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已經禿了一大半的腦袋:“沒錯,就是姑爺想得那樣。只不過,當年國公爺沒說是照顧未來女婿,只道是照顧一個他老朋友的妻兒,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卻有不少地,怕被人欺負了。”

    張壽靜靜地聽,沒有質疑,更沒有打斷楊老倌的講述。

    “我和其他人,當年都在國公爺麾下呆過。那會兒國公爺還年輕呢,跟著睿宗爺爺打仗那叫一個敢打敢拼,鞍前馬後建功立業,一點都不像外戚,最可貴的是還體恤老弱殘兵。”

    “當年征北受傷的那一批人,包括我在內,國公爺都稟奏了睿宗爺爺,一個一個補了錢糧……哎,可惜睿宗爺爺死得早,得位的時候又……咳,舊事不提了!”

    “我家境尋常,後來國公爺找到我的時候,我兩個兒子剛剛給我添了孫子,家裏精窮。所以國公爺一提來照顧孤兒寡母,我一口答應,立刻帶家人遷了過來,又遇上了鄧二牛他們。”

    “說實話,我也算是從小看著姑爺長大的,您小時候靦腆,體弱不太出門,後來病好了就常常出來,這三年眼瞅著越長越像是畫上仙人,又肯幫咱們教導孩子,我從前想都不敢想他們能算數背詩的。我真沒想到,國公爺托付給咱們的居然是未來姑爺。”

    聽著楊老倌那絮絮叨叨不甚有條理的話,張壽終於忍不住問道:“可趙國公讓你們遷到這兒照顧我們母子,卻沒有過多照顧你們,你就不覺得這日子太清苦嗎?”

    “我的姑爺,還要怎麼照顧?”楊老倌搖了搖頭,突然伸手撐開了額頭上密布的橫紋,“我又不是斬將奪旗的勇將,說白了小兵一個,老了更不頂用,趙國公記得我,我就很驚喜了。要不是遷到這兒,我家那兩個孫子就都餓死了。上哪找姑爺和娘子這樣好心的東家?”

    張壽微微一楞,繼而苦笑道:“話不是這麼說,就我們孤兒寡母,放在尋常村裏,也許早就被人吃得一滴血肉都不剩了。”

    楊老倌輕松地笑了笑:“那是各取所需。我和家裏兒子媳婦孫子活了下來,其他人家也是,這些年除了病死老死的,日子都太太平平過下來了。姑爺平安長大,如今又遇上了大小姐,又是收學生,又是平亂軍,我就幫點力所能及的小忙,想想也覺得都是托趙國公的福。”

    “你說得對,都是托趙國公的福。”張壽雖沒問出楊老倌當初在軍中到底是幹什麼的,但此時他已經問出了絕大多數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也就沒有再盤根究底。

    等到楊老倌笑呵呵地告了別,步履蹣跚地走出去好一段路,卻突然回過頭來又看了他一眼,那張蒼老到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他這才心中一動,連忙回過了頭。

    果然,朱瑩就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墻根,眼睛似乎還微微有些紅。

    他只是微微一楞就迎上前,隨即也不說話,徑直拿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誰知道大小姐根本沒接,而是直接從袖子裏拿出一塊帕子朝他遞了過來。

    “你昨晚上才給過我一塊呢,忘了?”見張壽啞然失笑,朱瑩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無意看到你們說話,過來聽聽,誰知道他年紀這麼大還像年輕人似的耳聰目明,發現我還假裝不知道……阿壽,謝謝你,你明明自己也有很多困惑,昨天晚上還安慰我!”

    想想用言語來安慰朱瑩,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張壽便微微一笑,將手中帕子收了回來。

    “瑩瑩,不知道你剛剛聽到沒有。過兩天村人去京城賣東西的時候,我打算也一塊去一趟,去京城看看。”

    見朱瑩先是一楞,隨即露出了驚喜中帶著幾分糾結的表情,他就笑道:“其實要不是這幾年娘死死盯著,楊老倌他們那些人也時時刻刻看著我,我早就想出去了。”

    “阿壽,我也很想爹和大哥,想知道他們的確切消息,所以,我陪你一塊上京!”

    朱瑩終於做出了決定,昂起頭滿臉誠懇地說:“吳姨那兒,我去說,她要不放心,她也可以一塊去,幹脆大家都在京城我家住兩天。當然,如果你怕我家那邊是非多,我可以讓人包下一家幹凈雅致的客棧給你和其他人住,省得別人閑話!”

    面對這樣一位雷厲風行的大小姐,張壽突然很想抱一抱她。

    這是他新的人生中從沒有生出過的念頭,可此時此刻,他到底只是對她笑了一笑。

    “好,那我們就一塊去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

    第一卷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14 PM

第五十九章 鄉下小郎君進城

    右安門、永定門、左安門。

    眼看一個清俊閑雅的年輕小郎君策馬在外城這三門之間打了一個來回,浪費了至少一刻鐘的時間,不止眾多進城或出城的官民百姓頻頻回頭,守城的軍士們自然也會註意警惕。

    然而,年輕小郎君並不是單身一人,在人開始兜第二圈時,就已經有幾個護衛跟了上來,須臾,一位分明是女扮男裝的艷麗公子也追了過來。

    面對這樣的情景,那些本來會宣之於口的嘲諷和譏笑自然而然稍稍克制一些。

    而對於眼睛最利的城門守卒們來說,當認出那是趙國公府的護衛隨從,他們就立時知情識趣地撤了回來。等到再認出那位陪同的男裝麗人仿佛是趙國公府的大小姐,他們就只敢不時悄悄掃上那位小郎君一眼了。

    前些日子在京城流行過好一陣子的閑言碎語,此時就猶如平靜水面底下的暗潮,在他們之間悄悄湧動。不多時,在京城外城三大城門的所有守卒中間,一個消息完全傳遍了。

    趙國公府那位準姑爺進京了!

    張壽並不在乎自己被當成頭一次進京的鄉下人,反正他確實就來自鄉間。而且,今天吳氏最終沒有答應一同上京,他也不怕因為這鄉下人似的丟臉舉動而被母親嘮叨。

    想到永定門城樓幾乎與後世覆建的一模一樣,想到那名字熟到不能再熟的左安門和右安門,他不禁無限感慨。

    不是朱家的天下,國號卻叫做明。

    不是朱家的京城,那三座城門卻依舊取了那樣的名字,永定門幾乎覆刻。

    而接下來的內城三門,名字也應該和他想象中的一樣。

    果不其然,等沿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來到內城墻時,他不出意外地從崇文門進的城。

    這一次,眼看其他村人在朱宏陪伴下於稅關交稅驗貨入城,他不禁想起這些天和朱瑩閑聊時,得到的那些訊息。

    太祖皇帝從轟轟烈烈的白蓮教起義起家;成了韓山童的女婿;打了天下之後直接定都元大都,定國號明;號稱天人托夢,把整座京城統統重修了一遍,內外城歷經數年全部完工……

    而民間傳言這些,竟然都不觸犯朝廷禁令,甚至於太祖從登基第一天開始,就對軍民百姓宣揚這一樁樁事情。

    “阿壽。”

    正在一面饒有興致地看崇文門內大街兩側建築,一面飛速思量這些信息,張壽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朱瑩的聲音,立時側過了頭。

    “米市大街就在東單牌樓北邊,讓朱宏陪著大夥兒去就行了。那裏一排都是收糧米的鋪子,有他在,料想那些黑心商販不敢壓價。”

    習慣性地鄙視了奸商,朱瑩擡起頭來,大大方方地問道:“你能不能陪我回家一趟?”

    沈吟了片刻,張壽就點了點頭,隨即卻又搖了搖頭:“趙國公府當然要去,但我想還是先去拜見一下老師。我讓陸三郎替我管著翠筠間,聽說張陸他們幾個,把我傳給他們的老師手稿自說自話印了書,這麼大的事,我既然進京,總得和老師說道一聲。當然最重要的是……”

    見朱瑩甚至有些莫名的緊張,他不禁笑道:“我總不能空著手去你家吧?”

    答應了朱瑩一同上京,張壽便已經有這樣一個心理準備。然而,在進京第一天第一時間拜訪趙國公府,這種意味還是不一樣的。

    有道是毛腳女婿第一次登門還要提上大包小包呢,他如果眼下第一時間登門,那送什麼?

    難道把臨海大營亂軍留下的馬匹挑幾匹借花獻佛?

    他渾然沒意識到,曾經對所謂婚約頗為抵觸,對朱瑩這個未婚妻也力求保持距離的他,現在居然已經隱隱有了點準女婿的心態……

    朱瑩頓時喜上眉梢,隨即笑吟吟地說:“祖母從來不在乎這些小節的。再說這點小事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讓人去備辦四色禮盒就行了……”

    “千萬別!”張壽嚇了一跳,趕緊開口阻止,“送禮可以禮輕情意重,但代辦可絕對不行。你先陪我去給老師備辦禮物,回頭再去看看送你祖母什麼禮。”

    “好好。”

    身為窮人,上次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送來了一份價值不菲的禮物,自己卻只還了新米菜蔬之類不值錢的東西,張壽雖說有點不好意思,可想想從小到大全都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再大的人情都欠了,第一次登門的禮物自然沒打算一味求貴重。

    而如今登門先去見葛雍這位老師,他也同樣沒想買什麼值錢的東西。那些公子哥送他的束修裏是有不少好東西,但葛雍當了這麼多年官,要看得上這些才有鬼了。

    早些日子從朱瑩口中得知老頭兒愛吃甜食,他昨天晚上就特意就讓劉嬸做了兩盒桂花餅。

    朱瑩之前讓人從趙國公府裏搜刮來的社前茶,他把超過一半的存貨都裝了罐子帶來。

    葛雍留給他的一本算學手稿,他看過之後做了厚厚一本筆記,此次上京時也捎帶上了。

    此時,他和朱瑩在陸三郎特地介紹的某家書坊裏逛了一圈,搜羅了今天剛剛新鮮上市的那幾本署名葛雍的書。在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朱瑩也好,他也好,兩個人單獨站在那便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更不要說兩人並肩而立,還不時若無其事地交流買書心得。

    於是,小小的書坊中,買書的客人越來越多,最後竟是摩肩接踵,無數眼睛都往那兩位客人身上瞟,而因為這驟然火爆的生意而心花怒放的夥計,一不留神在結賬的時候,直接給了笑吟吟的兩人一個非常離譜的價格。

    一部六冊書,半貫錢。

    而原本的價格是多少,朱瑩不知道,張壽當然就更不知道了。

    當張壽和朱瑩挑好了書,每人手中拿著三本書,雙雙從書坊中出來時,朱家那幾個護衛卻不得不費了吃奶的勁,這才從門外圍觀人群中擠了出來。

    相形之下,阿六只是肩膀微動,就敏捷地第一個迎了上前,先接下了張壽手中的書,隨即才接下了朱瑩的。

    朱瑩手頭一空,發現店門口居然圍滿了人,她不由抱怨道:“花叔叔也是的,成天神神鬼鬼,之前到了不露面,這次我進京他又要留在融水村,真是怪透了!”

    “高手自然有性格。再說,有阿六呢!”張壽笑著說了一句,見周遭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明明聽到朱瑩那女子嗓音,卻依舊不肯離去,反倒因此還圍過來不少男人,頓時有些頭疼。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朱瑩突然上前一步。

    “麻煩各位讓讓,我家郎君要和我回家去拜見長輩,再遲就要趕不上午飯了!”

    “……”

    張壽就只見一大群人那眼神中瞬間滿是失望,再加上趙國公府的護衛們連忙上前攆人,本來剛剛才擠在後頭的某些男人們,更是很快就被後退的女人們給沖散了,當終於和朱家護衛們匯合,騎上馬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又再次看了朱瑩一眼。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家的了?我不是說先去見老師……”

    “是去見葛爺爺,可他不只是你的長輩,那也是我長輩!”朱瑩笑得柳眉輕揚,“再說你是我爹養大的,不是我家是誰家的?”

    這話真是好有道理……

    沒法和大小姐再爭,張壽只能無奈上路。畢竟,要沒有朱瑩帶路,他連自己老師的家在哪,恐怕都得一路問過去。

    一路行去,當最終拐進了一條寬闊的大街時,他就只見沿街座落著一溜高大氣派的石質牌坊,目測至少有五六座。他好奇地問了一句,一旁的朱瑩就笑著給他解說了起來。

    “葛爺爺身上名頭多,朝廷褒獎也多,他又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所以這牌坊乃是京城一景。但凡來京城參加各種科舉考試的人,都會到這來走一遭,沾一沾葛爺爺的文翰仙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15 PM

第六十章 葛府堵門事件

    從一座座牌坊下頭走過,張壽津津有味地聽著朱瑩說道葛雍的光輝歷史。

    雖說這個老師和未婚妻一樣是天上掉下來的,但一個名士老師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狀元及第,七元無雙。這兩座牌坊是褒獎葛爺爺的科場成就,反正我是沒聽說過天下哪兒有第二個。本來考了舉人也能有牌坊的,但那是小地方才會當成不得了的大事,在京城,就連進士本來也沒權在街道上造牌坊的,葛爺爺是特例。”

    “百世之師。這是褒獎葛爺爺先後為帝師和皇子師,在國子監和天下書院中的崇高地位。他老人家快致仕的時候,皇上還覺得對老師不夠好,又給了他一個太師,然後賜了這座牌坊。”

    “世代文翰。這個就更厲害了,葛家連續出了五代進士,第二代那位是元末進士,而正是這一位在士林挺有影響的讀書人不忿時局掛冠而去,隨即投奔了當年的太祖,據說身為草莽的本朝太祖方才能夠收了士林之心。葛家人口不多,常常都是單傳,出五代進士很不容易。”

    “舌辯無雙。這說的是葛爺爺當初在睿宗爺爺北征時,把一個叛逃過去,又從北狄回來耀武揚威的使節給說得吐血三升死了。而且葛爺爺年輕的時候,還去說降過蠻夷和山匪,英宗皇帝一直都把他當成招撫專員使喚,哪有亂子就派他過去,沒有一次失敗的,他可厲害了!”

    “算學宗師。只有這最後一座牌坊,是葛爺爺死活說動幾個弟子,死皮賴臉讓他們給他起的。他說其他的牌坊其實他都不在乎,要是沒這個牌坊,他就是死了也得睜著眼睛。那幾位弟子都是大學士和尚書了,沒辦法,只能依了他。”

    一路走一路聽自家那位老師的赫赫成就功績,張壽忍不住心想,這妥妥的穿越者模版啊。

    可等最後通過算學宗師這個牌坊時,他聽到朱瑩這講述,對比葛雍那老小孩似的架勢,他這才終於忍不住問道:“他從前當官的時候,不會也是像現在這個樣子吧?”

    來瞻仰牌坊的人不止他們這一撥,張壽就沒有把老師兩個字掛在嘴邊,奈何朱瑩是一口一個葛爺爺,就算有人側目,她也不當一回事,聽到張壽這話更是笑得樂不可支。

    “三歲看到老,你說他當年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葛爺爺中狀元的時候才十九歲,然後因為是承重孫,丁憂三年守制,起覆後就去順便考了個制科,又拿了個頭名。然後剛一入官場,他就直接頂撞了當時的首輔,幸虧英宗爺爺護了他……”

    接下來,朱瑩歷數了葛雍好些四處得罪人的豐功偉績,張壽固然聽得懷疑人生,心想這樣臭脾氣的老頭不早該被人整死了,怎麼青雲直上的,就連四周那些豎起耳朵蹭講解的書生們,其中出身外鄉孤陋寡聞的也很好奇,這位名聲赫赫的葛太師,為什麼能夠官運亨通。

    而下一刻,朱大小姐的一番話,把所有人的疑問全都沖得一幹二凈。

    “當年葛家那位老祖宗吃了秤砣鐵了心不要爵位,結果死的早,太祖皇帝欽點陪葬陵寢,而且還傳下祖訓,葛家世代文翰,子孫需得好好使用。所以葛家人雖說確實都是書癡書迷,文章學問一個比一個精深,做官卻一個比一個不擅長,但每代皇帝全都重用!”

    “葛爺爺父親英年早逝,祖父當年是個炮仗禦史,逮誰噴誰,英宗皇帝當時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被噴過,睿宗爺爺還是藩王的時候也挨過數落,就這樣,他還一直幹到左都禦史呢!”

    出身開國功臣世家,幾乎代代單傳,累世孤臣,不朋不黨,文章學問不錯,還能作為噴人的喉舌,這種人皇帝怎會不用?當然,挨過噴卻重用葛氏的兩代皇帝,都挺大度。

    張壽啞然失笑,眼看葛府大門在即,他便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咱們這位葛太師從前都做過什麼官?”

    “太子太師,翰林院掌院學士,國子監祭酒……唔,好像之前葛爺爺還在都察院呆過。”

    朱瑩微微蹙眉,隨即想了起來,喜笑顏開地說:“葛爺爺當過右都禦史,但不是在都察院,而是受命掛著右都禦史銜頭去代天巡狩,一路走一路得罪人,連刺客都遇到過好多回。回來後,他就一直給當時的太子,後來的皇上當老師。”

    果然,太有性格的葛老師,當的全都是清流官,大學士尚書這種職分就沒碰過,否則,甭管他這三朝遇到的哪位皇帝,恐怕都要擔心朝堂亂了套。

    張壽終於徹底明白,葛雍這位老師固然很強大,門生滿天下,可照這架勢,仇人估計也不會少。然而,他就很好奇了,按照葛家前幾代人那種孤臣範兒,為什麼葛雍突然會變成百世之師這種形象?主持會試這種事,不應該是大學士和尚書搶著上嗎?

    他和朱瑩說話間,葛府正門已經到了。剛剛一路過牌坊的時候,張壽就已經看到了不少來瞻仰前輩豐功偉績的書生們,此時他卻發現,這正門口圍著的人更多。最初他還以為是求學拜師,結果到了近前,他才發現,那些人手中揮舞的,全都是長長的卷軸。

    “懇請葛太師看一眼我的文章,這是我寫的孫子算經註!”

    “葛山長,我是金陵書院的,這是我的九章算術筆記!”

    “我讀過算經十書,我會割圓術!”

    盡管這些聲音都極其有分寸節制,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是嚷嚷,但你一言我一語,加在一起就顯得嘈雜了。饒是如此,門前那個門房卻站得四平八穩,別說回答,連眼皮子都沒眨動一下。而他身後,是葛府那緊閉的大門,上頭還貼著一張龍飛鳳舞的字條。

    “求學請去他處,行卷莫入此門。”

    張壽隔著人群看到那門上字條上寫的字,又輕聲念了一遍。想到當初葛雍從齊良家裏離開時,同樣是一張字條不告而別,他只覺得頗有一種昨日重現的感覺。下一刻,他就察覺到朱瑩輕輕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葛爺爺又高掛免戰牌了,從前他雖說有名,家門口從沒那麼多人的!你等著,我去門口問問,如果他不在家,那就肯定在齊爺爺那兒,到時我帶你去!”

    聽到朱瑩這極低的聲音,張壽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正要答應時,卻只聽那些之前在瞻仰牌坊的書生當中,有人忿忿不平地嚷嚷了起來。

    “葛太師這不收墨卷,不說人情的規矩咱們倒是聽說過。可葛太師文翰大家,可以收一個和趙國公府有所謂婚約的鄉下小子當關門弟子,如今這麼多人卻連看都不看一眼,豈不是也和那些權貴豪門似的,只認出身不認人?”

    時機掐得還挺準,正好是我們到門口的時候……

    張壽心裏閃過這麼一個念頭,隨即側頭一看朱瑩,卻只見大小姐用馬鞭輕輕敲著手,卻沒有立時發作,那雙黑亮的眼睛反而在人群中看去,分明死死盯住了那個開口的人。

    他不用想都知道大小姐恐怕要暴起發難了,下意識地一把拽住了她的韁繩。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朱瑩立時扭轉頭來,滿臉的不忿。

    “太祖皇帝當年有禁令,直接立了鐵牌放在貢院那兒,上頭寫著科舉公平,嚴禁行卷,違者除名。皇上登基之後又重申禁令,這些家夥不但明知故犯,還居然罵你,我非得好好教訓一下他們不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16 PM

第六十一章 我只是路過……

    和朱瑩接觸得越多,張壽就越發現,大小姐絕不是單純的沖動任性,簡單粗暴,每次她在大發脾氣之前,總會有相應的理由,就好比現如今振振有詞的一番話。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非但沒放開手中的韁繩,反而拽得更緊了一些,以至於朱瑩不得不沈著臉策馬靠近了他一步。

    “罵我是小事,觸犯朝廷禁令是大事。所以,罵我正常,這麼多人聚集在老師門口,明知觸犯禁令卻不散去,那就不正常。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些蜂擁在門口行卷求學拜師的,包括剛剛和我們一塊瞻仰那些牌坊的人,興許就沒一個是有功名的呢?”

    “你是說……他們就是明知道禁令,所以弄這麼一批家夥來?好啊,弄這麼一群根本就不下科場求功名的家夥來拜師求學,根本就是為了惡心人!”

    見朱瑩先是一楞,隨即眉頭倒豎,張壽不禁笑了起來。

    “既然人家拿我說事,瑩瑩你相信不相信,這些人絕非等閑,一準都是人家不知道從哪搜羅過來,算學天賦出類拔萃的那種人。”

    “這怎麼可能!”朱瑩頓時眼睛瞪得老大,“那些天書似的東西,除了陸三郎其他人個個叫苦連天,比學四書五經都難,怎麼能找到一大堆有算學天賦的來葛爺爺這兒!”

    “要不,人家怎麼能用這些人反襯得我那點可憐的天賦黯淡無光?”

    見朱瑩漸漸眉頭高挑,顯然動了真怒,張壽卻笑道:“好了好了,別人堵門,那我們就回頭再來好了。你肚子餓嗎,幹脆我們去哪兒逛逛,淘點好吃的祭一下五臟廟,等填飽了肚子再回來?我可是聽說,京城小吃品類多得很。”

    丟下這些家夥不管去吃東西?朱瑩先是一楞,隨即想起張壽歷來推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甚至還不惜親自下庖廚,她也就輕哼一聲答應了。

    後頭幾個護衛彼此你眼看我眼,見今天跟了張壽出來的阿六沒多話。想到人家那天夜裏展現出非凡武藝,還敢頂撞他們最發怵的花七爺,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就認命地陪著大小姐和準姑爺繼續去逛唄?

    反正他們肚子也餓了,逛吃總比大小姐惹出當街鞭笞士子的鬧劇來得好。

    於是,葛府門前那些行卷的人,那些瞻仰牌坊的書生,很快就發現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那一行帶著眾多隨從,明顯是來拜訪葛雍的訪客,竟是在說了一陣子話之後,往大街另一頭揚長而去,仿佛純粹只是……路過!

    驢打滾、豌豆黃、豆花、艾窩窩、炒肝……嘗試了好些小吃,肚子填了個大半飽,張壽這才走上回頭路,一面走一面和朱瑩說道著哪些東西是徒有虛名,哪些對自己胃口。

    不得不說,好多在如今這年頭應該沒有的老北京點心,眼下全都能吃到,這對他來說真是一種心理安慰。就連從前不愛吃的幾樣點心,似乎也變得美味了……

    當他們來到葛府門前時,就只見行卷的人群絲毫沒有散去,瞻仰牌坊的書生們也還在。只不過,和最初那嚷嚷得此起彼伏,此時每一個人都無精打采有氣無力,直到發現他們到來,這才終於再次爆發了一個小高潮,聲音一下子大了。

    面對這局面,張壽歪了歪腦袋想了一想,突然對朱瑩低聲說道:“這樣吧,咱們調轉回去剛剛那座書坊,把老師的那些書再買一箱子回來。”

    朱瑩頓時目瞪口呆:“什麼,還要去書坊?這次還不進去?”

    “你看,剛剛多少人,現在還是多少人,但精氣神卻差遠了。有道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相信,等我們再逛一圈回來,這些家夥估計連尋釁滋事的力氣都沒了。我想,請他們來的人,總不至於周到妥帖地上葛家大門送飯吧?”

    朱瑩終於笑出了聲:“我第一次知道,還能這麼炮制人的……行,今天聽你的!”

    一行同樣填飽肚子的護衛們彼此面面相覷,心中卻生出了同一個念頭。

    千萬千萬別得罪這位貌似清俊小郎君,這真是軟刀子割肉不見血!

    於是,葛府門前那些人,竟是眼睜睜地看著張壽朱瑩那一撥人第二次路過,又第二次揚長而去。眼看日上中天,腹中饑餓,不知道這場戲應該怎麼演下去,還要堅持多久的他們,不禁陷入了茫然。

    而找到了先頭那座書坊,這一次,張壽拉了朱瑩留下沒露面,而是支使了阿六過去,拿出陸三郎的信物,再次用一個非常離譜的價格,把署名葛雍的新書全都給包圓了。

    不出張壽所料,這家三三書坊是陸三郎開的,陸三郎在其他貴介子弟那兒把印書的事給兜攬了過來,賺了一大筆。也正因為如此,之前因為賣書賣賤了,血虧了一筆差點沒急得上吊的精明夥計得知不用自掏腰包賠付那差價,而是東家買單,總算是如釋重負。

    而辦事穩妥的阿六,更是把這些書的原價給問出來了。一部六本兩貫錢,不二價!

    至於頁數……每本六十頁。總體價格,比書店裏其他書的價格高出幾乎一倍。

    毫無疑問,葛雍那兩個字,助推了那非同小可的價格。

    等到買了整整一箱子書,一行人第三次回到葛府門前,就只見行卷的人群仍然沒有散去,瞻仰牌坊的書生們也還在。只不過,門前圍著的人明顯少了幾人。而葛府門房,也換了一個。

    門外這些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在墻上,和第一次的神清氣足,聲音洪亮,和第二次的振作精神,再接再厲相比,此時每一個人都如同蔫了的菜似的,哪怕發現張壽等人再次到來,也沒能爆發出小高潮。

    被人當猴耍了一次又一次,此時無論假裝行卷的也好,假裝瞻仰的也好,全都等著張壽這一行人出招,幾乎每個人都生出了同樣的念頭——要是這一次人家再當成過路似的離開,那他們這場戲也只能放棄不演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16 PM

第六十二章 免費贈閱

    面對這幅再明顯不過的三鼓而竭的畫面,張壽這才沖著後頭阿六勾了勾手。眼看阿六二話不說牽著那匹馱了書箱的馬過來,他就笑瞇瞇地說:“你過去,每人發一本書。”

    眼看張壽身邊一個少年隨從輕輕松松從一匹馬上單手拿下來一個大書箱,隨即朝他們走過來時,幾乎每個人都立時提起了精神。坐著的站了起來,靠墻的挺直了腰背,還有人使勁清了清嗓子,預備把之前沒用上的台詞說出來。

    然而,當阿六走到他們面前之後,還不等緊繃神經的他們開口,阿六就面無表情地打開箱子,然後開始挨個發書。眾人一個個楞在了當場。有人僵硬地接過書,有人想要強硬地拒絕,但下場便是阿六直接把書往人衣襟裏直接塞進去,動作之迅速,讓人根本無法抗拒。

    當一圈發完之後,阿六瞅了瞅書箱,卻是沖著張壽叫道:“少爺,還有三本。”

    “那你就先留著好了。”張壽答應了一聲,等阿六過來扶了他一把,他這才下馬走上前。

    “各位既然仰慕老師,老師便送大家每人一冊他的新作,還請回去好好研讀。如果能把每本書後頭的所有習題做出來,諸位就能真正拍著胸脯說,我在算學一道上有所小成。”

    說完這話,他就滿臉誠懇地說:“算學之道,博大精深,所以老師曾經對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自豪,不是七元及第曠古爍今,也不是為人師表,桃李滿天下,而是精通算學。所以呢,說不如做,能做出題,比你在這說千百句都強!”

    “老師很希望精通算學之道的各位能夠將他的學問發揚光大!”

    葛府大門內的院子裏,葛雍瞅了一眼旁邊若有所思的老友齊景山,突然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道:“這臭小子,沒事就打著我的名義誑人,回頭他進來,我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耍了外頭那些心思不純的家夥是不錯,可這小子把我也耍了一通,氣死我了!”

    第一次他對齊景山誇耀張壽一進京就來看他,還對齊老頭吹噓張壽能對付那些貴介子弟,也一定能對付這些門外亂嚷嚷的家夥時,張壽卻揮揮袖子,走了……

    第二次張壽去而覆返時,他對齊老頭強嘴說人這次肯定有備而來,一定會給門外那些家夥好看時,張壽竟然再次上演路過,拉著朱瑩又走了!

    這第三次才來了一次狠招,結果是把那些署名葛雍的書給一人送了一本!

    這麼膽大妄為的弟子,他當這麼多年老師第一次遇上!

    免費贈閱,贈的還是葛太師的書,說出的更是葛太師的殷切希望,一時眾人面色各異。

    而說完那一番非常誠懇的話,張壽又客客氣氣地團團作揖。

    “按照老師的本意,自然是想將一部六本書送給每一個喜好算學的人,奈何老師宦囊羞澀,連印書都是徒孫們主動幫忙,所以這部書也是拖到前些日子方才付梓。”

    “而書坊也不會做白工,即便老師自己去買,一冊書,也需要數百文。所以,剛剛各位齊集於此,他只能夠讓門房暗示於我,立刻到書坊中將這些書買來。如若我兩次路過,各位仍未散去,那麼證明確實喜好算學,就送各位每人一本,希望大家不要浪費了天賦。”

    “當然,老師這些新書,一套書六冊二兩銀子,著實價格不菲,喜好算學的人,未必就買得起。若是日後還有人前來拜見求學,老師會囑咐那三三書坊給他一點薄面,借書給大家抄錄,如此那些書也算得其所。”

    此時此刻,就連後頭知道張壽根本就好幾天沒見過葛雍的朱瑩,都不知不覺有些信了張壽的這番鬼話,更不要說其他人了。

    不得不說,布衣黑履,收拾得幹凈清爽的年輕小郎君,本來就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更不要說,張壽那猶如謫仙人似的清俊容貌,以及那溫厚可親的笑容了。在足足好一會兒的安靜過後,一個中年人突然一嗓子哭了出來。

    “我對不住葛太師一片善心好意啊!是有人聽說我算數不用算盤,心算飛快,特意給了我一貫錢,雇我來鬧事的,還說要是被抓住,就拿出我的本事來!我連著在兩家做帳房都被人趕出來,就沒碰到過葛太師這樣的好人!贈書之恩,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和這個一面哭一面跪下磕頭,淚流滿面中年人相比,其他人有的尷尬,有的慚愧,更多的人是揣著書,默默朝著葛府大門深深一躬,隨即悄然低頭離去。

    而張壽這才上前安慰那哭泣的中年人:“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

    問出之後,他卻又循循善誘:“如若那指使你的人因為沒能成事責難於你,你盡管到此地來說,自然有葛老師為你做主。天下有算學天賦的人本來就少,怎能讓人當成棋子隨意擺弄?你既然做帳房不成,日後也可以到京郊融水村來找我,我就住在村口……”

    這種心算比珠算還快的家夥,居然當個帳房還老丟飯碗,肯定在性情或其他方面有非同小可的毛病。但不論如何,值得招攬一下。

    眼見張壽送了這第一個承認受人指使,也是唯一一個承認受人指使,最終千恩萬謝的中年人離去,隨著葛府門前漸漸冷清了下來,朱瑩方才連忙下馬上前,卻是笑吟吟地看了張壽一眼,這才和門房比劃起了手勢。

    足足好一會兒,她才轉過頭來,喜笑顏開地說:“葛爺爺收留了不少耳朵不好的人,這些人輪流當門房,我也跟著學過一陣子手語。否則,要是哪天來這麼一通訪客,他們簡直要被煩死!”

    見張壽面色怔忡,她就饒有興味地問道:“對了阿壽,你該不會是想,葛爺爺是不是有什麼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所以養一批這樣的人使喚?”

    張壽不禁啼笑皆非:“老師怎麼會做這種事?按照他的算學造詣,如果不想讓人知道什麼秘密,只要運用一點算學知識編寫密文,然後用密文來寫信又或者寫書劄筆記。如此一來,別人就算拿到他的文書信箋,把腦袋想破,也絕對研究不出他到底想說什麼。”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道:“我剛剛想的是,果然地域不同,手語不同,你剛剛對那個門房打的手勢,我一個詞都沒看懂。”

    想當初,他好歹還當過一段時間志願者,可剛剛朱瑩那手勢他看暈了也沒看明白……

    朱瑩沒想到剛剛瞧著仿佛在發呆的張壽想的居然是手語,不禁覺得很有趣。可還沒等她再作幾個手勢給張壽做講解,就聽到門裏傳來了葛雍的大嗓門。

    “你們兩個在門外呆上癮了是不是?還不趕緊給我進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7 07:17 PM

第六十三章 千字文和密碼

    見門房打開了側門,朱瑩連忙拖著張壽快步進來,葛雍一張臉就如同黑鍋底似的。

    “一次兩次過門不入,這次更好,直接打著我的名義送了一堆書出去,漂亮話說得震天響,虧我當初還覺得你誠懇老實……氣死我了!”

    見葛雍竟有點暴跳如雷的架勢,張壽見一旁還有個高大的老者在打量自己,他就攔住了想要幫忙解釋的朱瑩,對葛雍舉手深深一揖。

    “老師,打著您的名義給外頭那些人送書,我雖說是一時起意,但也是深思熟慮過的。”

    張壽說著就把自己之前勸阻朱瑩上前攆人的理由重新說了一遍,見葛雍面色稍霽,他就繼續說道:“哪怕這只是我的猜測,未必這些全都是有算學天賦的人,但只要其中真的有幾個人如此,而我卻因一時受不了詆毀就把人攆走,豈不是損傷了老師算學宗師的名聲?”

    “幾十本書都出自陸三郎經營的書坊,成本微乎其微,但如果落到有算學天賦的人手中,也許對他們來說就是指路明燈。只要有十個八個,不,只要有三五個人能夠因此下力氣真正深入研究,那麼,老師畢生追求的算學之道,那就不孤了!”

    “這確實是我自作主張,還請老師恕罪!”

    張壽口口聲聲叫著老師,而且說出來的理由確實足夠打動人,至少本來就只是發個火裝個樣子的葛雍,此時心情激蕩之下,就很想沖老友大吼一聲。

    看看老人家我這關門弟子的心胸!都被人詆毀了還這麼為人著想!

    而葛雍想說的話,立時就被朱瑩搶著說了:“葛爺爺,齊爺爺,我剛剛不止想把這些鬧事的家夥攆走,本來還想讓人堵住兩邊街口記名呢,回頭把這些違反行卷禁令的人稟告皇上!還是阿壽勸下的我。現在我聽他一說,我才覺得,幸虧他心胸寬廣,想得周到……”

    “哼,誰不知道小瑩瑩你什麼脾氣,就他勸得住你,換誰都不行!”葛雍終於抓住這個台階順坡下台,輕哼了一聲後,就和顏悅色地對張壽說,“以後做事悠著點,我這個老師那是脾氣好,換成老齊老褚那樣的,知道你借著他們名義亂來一氣,非把你逐出師門不可!”

    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齊景山終於啞然失笑,隨即用一種哄小孩子似的語氣說:“好好好,你厲害,你的弟子也比我的弟子厲害,這行了吧?”

    沒等葛雍吹胡子瞪眼,齊景山就溫和地對張壽頷首笑道:“今天這場鬧劇,你的應對著實不錯。我是沒想到,你不但能勸住脾氣沖動的瑩瑩,而且還能用這樣一種婉轉柔和的辦法感化人心。至於兩過葛門不入,你老師也就是嘴上罵兩句,你不用放在心上。”

    葛雍張了張嘴,想說老人家我剛剛確實很生氣,可想想有損光輝形象,最終只能再次冷哼了一聲,強行扭轉話題。

    “這小子當然有優點。我這家裏用的都是又聾又啞的家仆,你和褚老頭那幾個學生當初來時,欲言又止,一副疑神疑鬼,覺得我有陰謀的樣子。哼,這全都是當初睿宗皇帝留下的老內侍,太後親自點了名給我送來,他們在宮裏都鬧著要陪死,我留下他們,還能發揮余熱!”

    說到這,他下巴一揚,對張壽喝道:“你既然說到什麼……用算學來設計什麼密碼?嗯,聽著挺新奇有趣,來給我這兒兩個老古板好好說說……對了,我還沒問你剛剛那一部書的事呢,突然就又給我老人家出了一部新書!”

    見葛雍迫不及待地一把將張壽拉了過去,朱瑩先是一楞,隨即不禁氣急敗壞地嚷嚷道:“葛爺爺,阿壽回頭還要去見我家祖母呢,你別因為要算什麼東西就拖著他不放!”

    想當初,葛爺爺為了算一道題,把他那個時任戶部尚書的弟子給拖了一夜,差點沒誤了上朝!

    “古人從前通報緊急軍情,最初用的是物件,比如長幾寸的符契就代表什麼含義,最多可以表達幾種到十幾種含義,但因為有時候需要傳達具體的信息,所以,後來也常常把一封密信截成三段,讓信使傳送。”

    “唐時,常常用可以拆字的詞語來傳遞信息,但拆字法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因為拆的形式多種多樣。到了宋時,武經總要更是有一篇字驗,專門規定,打仗時可以用特定的詩句來傳達四十余種軍情信息。”

    葛府書房中,張壽拿過一本千字文,隨手翻開。

    “但現在,如果加入算學,我們用千字文當成密碼本,千字文的每一個字,按照順序得到一個數字,從一到一千。打個比方,我們想傳遞一個消息,黃母故,那麼,我們只要找到這三個字對應的數字,直接把數字寫在紙上就好,這就是一封密信。當然,這是最簡單的……”

    張壽一邊說,一邊笑瞇瞇地在紙上隨便寫了個函數f(x)=3x+1。

    “稍微難一點的,我們可以把黃母故這三個字對應的數字,用這個算學公式算出來,然後把新的數字對應的三個字寫在紙上,然後用信送出去。這樣一來,只要對面知道公式,就可以輕輕巧巧反推出原文……”

    面對兩個精通算學的大家——當然,一旁探頭探腦的朱瑩可以忽略不計——張壽笑呵呵地在紙上寫了一堆各種各樣從簡單到覆雜的函數,然後眼看興致勃勃的葛雍立刻開始推演運算,根本不像是第一次接觸函數的人,他就知道,一開始先上市的那一本函數,老師看過了。

    不但葛雍,就連一旁那位齊先生,也是同樣熟稔得從旁運算插話,分明也已經研讀過,張壽不禁心中暗嘆,對這種算學宗師來說,只要掌握原理,很多東西可以輕易觸類旁通。

    然而,當看到一旁朱瑩正氣惱地拿眼睛瞪自己,分明是催促自己抓緊時間,不要耽誤了去趙國公府時,張壽也生怕葛雍追問自己這些書的由來,當下笑道:“老師,我第一次進京,一會要去瑩瑩家中拜見太夫人,可文雅之物一時不好搜羅,不知道老師能送一幅字給我麼?”

    葛雍正在那發散思維,琢磨他前幾天才剛剛接觸到的函數是否還有其他妙用,此時頓時頭也不擡不耐煩地說:“那邊書案上多得很,你自己去拿!字畫而已,我要多少有多少。”

    朱瑩見張壽居然把送祖母禮物的主意打到葛雍頭上來了,一時忍俊不禁。她比張壽更直接,幹脆直接拉著張壽到那邊書案上翻翻找找了起來。等到搜出一幅富貴牡丹圖,她只覺得越看越喜歡,立時使勁拽了拽張壽的衣角,繼而戳了戳手中的畫卷。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這是送你祖母的,又不是送你的!可想想那位太夫人把朱瑩縱容到了這份上,他想了想,到底還是點了點頭:“你既然喜歡,就挑這幅吧,去告訴老師一聲。”

    “得了得了,別廢話,你要跟著小瑩瑩回去見她祖母就快去!要沒地方住,回頭就住我這來……”

    葛雍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一把拖住張壽往外走,一面走還一面嚷嚷道:“阿壽的住處就不勞葛爺爺您操心了,趙國公府客房有的是!”

    開什麼玩笑,要是讓葛雍拖著張壽研究什麼問題,那說不定得十天半個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7:50 AM

第六十四章 府試第七

    如果不是朱瑩的跳腳和搗亂,張壽覺得,他真的可能會被葛雍直接“扣留”在葛府。

    此時此刻出了葛府,朱瑩立刻好奇地追問道:“阿壽,你對葛爺爺說的那什麼密文,真的可以傳遞很精準的信息?比如我寫個三五百字的長信,也可能讓人完全讀不出來?”

    “當然,只要一條算學公式,然後加上一本千字文,編寫一封誰都看不懂的信,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張壽說著就沖朱瑩一笑,“你要是感興趣,回頭可以試一試。”

    “還是算了。”朱瑩頓時苦了個臉,“我一算數字就頭疼,否則你以為我乾嘛之前老躲著不去翠筠間?我就怕那些家夥向我求助讓我幫忙解題,我那時候非被逼死不可!”

    說到這里,她又眉飛色舞地說:“不過總算沒有白來看葛爺爺,從他這弄到了好東西,葛爺爺的畫很難得的,回頭你送給祖母的時候,她準會高興!”

    借花獻佛送的禮,真能讓趙國公府那位見多識廣的太夫人高興?

    張壽對朱瑩的自信有些犯嘀咕。然而,想到那位太夫人之前派人來融水村送禮時的態度,他不禁有個預感,他今天恐怕就算空手登門,人家也不會表露出任何不高興的態度。

    當然,人家心裡怎麼想,那就說不準了。

    看了一眼已經漸漸偏西的太陽,他忍不住說:“剛剛耽擱了不少時間,此時再去拜見你祖母,會不會不大恭敬?而且,看這時辰,今天晚上要趕回去,恐怕要動作快一點。米市大街那邊,還不知道楊老倌他們今天回不回得去……”

    還不等張壽說完,朱瑩就笑吟吟地打斷道:“難得進京,就在京城住一天也不妨事!朱巨集做事很妥當的,一定會把大家的落腳處都安排好。”

    張壽見朱瑩滿臉理所當然的樣子,不禁有些無奈。在京城多宿一夜,人需要開銷,馬也需要飲食,村子里足足來了十幾個人,這得多少錢?要是碰到的是別的冤大頭,楊老倌這種老姦巨猾的家夥肯定是能宰人則宰人,可趙國公朱家就不一樣了。

    “最好去傳個話,如果他們帶來的東西都賣完了,急著回去就先回去。京城居,大不易,如果不願意,不必強留一晚上。”

    朱瑩想了想,到底沒有豪氣地說請人去趙國公府住,或者說她朱大小姐本人負責大家在京的一切開銷。離京時的那個朱瑩興許會這麼做,可是,在小小一個村子安安穩穩呆了一個多月,甚至還親身經歷過一次小規模的亂兵之災,她自認為已經成長了許多。

    因此,她最終點了點頭,指了一個護衛吩咐人去米市大街傳話。可等人一走,她正打算催促張壽趕緊和自己一塊去趙國公府,卻突然只聽一陣敲鑼打鼓聲,緊跟著,又有一個極大的嗓門就嚷嚷出了一句話。

    “順天府試發榜啦!”

    張壽頓時莞爾:“這兩天都在瞎忙一氣,竟是忘了齊良之前進京參加順天府試,還寄住在鄧小呆那兒!對了,府試發榜怎麼會是下午?這種人人都最關註的事,不應該放在一大清早嗎?”

    朱瑩哪知道這些,以她的出身地位來說,三年一次的會試也許會偶爾聽一聽消息,順天府鄉試都是過耳即忘,更不要說更低層次的縣試府試院試了,能知道這幾等考試的名字,已經算是她跟葛雍念過兩年書的結果了。

    所以,她想都不想,立刻轉頭看向了身後剩下那幾個護衛。結果,在大小姐那明確無誤的徵詢目光下,得到的卻只有一個搖頭猶如撥浪鼓的統一答案。

    朱大小姐還沒來得及生氣,張壽就笑道:“我就是隨口一問,聽這嚷嚷聲,似乎就在前頭,不如我們就去瞧一眼,然後不論小齊結果如何,都先去趙國公府,如何?”

    雖說從潛意識來說,朱瑩更希望張壽趕緊去見祖母——或者說,讓祖母好好看看張壽,然後她好趁機套一套所謂婚約的事。

    事到如今,如果再沒意識到這自幼定親的婚事有些蹊蹺,她也就成豬腦子了——可是,她同樣很好奇,張壽教了三年的齊良是否可能通過府試。

    因此,只略一躊躇,大小姐就爽快地點頭道:“好,我們先去看看府試發榜!”

    張壽之前是從崇文門進的內城,而後楊老倌等人跟著朱巨集去了東城朝陽門附近的米市大街,而他跟著朱瑩去拜訪了東直門大街附近的葛府,出來是一路往西便是順天府衙,因此方纔撞見了府試發榜的一幕。

    正如張壽之前心生疑問的一樣,四面八方聚攏來看榜的人,不少都在嚷嚷這府試發榜的時間為何與往年不同,但等到那長長的榜單出來,也就沒人有功夫去糾結這小小問題了。

    而張壽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擠不進那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流,更不要說憑目力在那寫滿了密密麻麻足有上百個名字的榜單當中,找尋是否有齊良了。有些頭疼的他轉過身來,正打算請趙國公府這些護衛們幫忙,就只見阿六一聲不吭下馬,隨即徑直擠進了人群。

    騎在馬上的張壽根本看不出阿六是如何用勁的,就只見推來搡去的人群每一次涌動,阿六都能自然而然地前進兩步,與其說是自己擠進去的,還不如說是被人自動擠進去的。最終,人赫然出現在了第一排。

    知道阿六必定能帶回結果來,張壽這才舒了一口氣,可緊跟著,他就聽到了兩個幾乎同時響起的聲音:“小先生!”

    側頭看見齊良和鄧小呆一前一後飛也似地沖了過來,到自己面前時先拱手行禮,隨即仿佛才看到朱瑩似的,連忙又去見過那位大小姐,張壽頓時一樂。

    然而,阿六不在,快速下馬對如今的他來說,並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因此張壽也就沒有下馬,而是在馬背上沖兩人點了點頭,隨即笑著打趣道:“怎麼,近水樓台先得月,小呆你沒能提前幫小齊打聽到成績?”

    “我就是個白衣令史,哪能幫小齊打聽到這個。”

    鄧小呆撓了撓頭,隨即才壓低聲音說:“小先生,這次是宋推官薦捲,王府尹親自攬總點評,拖了好幾天了,直到今兒個傍晚才發榜。我從舅舅那兒打聽到,王府尹還特意挑了小齊的捲子去看。”

    朱瑩頓時插嘴道:“這不是好事嗎?就算取不中,能讓堂堂府尹大人看自己的捲子,人人都求之不得呢!再說,你們兩個,現在也算葛門徒孫了!”

    鄧小呆當然知道葛雍收了張壽為關門弟子,畢竟他事前還被提溜到府尹大人和那位傳奇帝師跟前去,問了一大堆話,差點沒被嚇死。可正因為如此,他此時卻只覺得心情七上八下。

    “小先生,小齊這回考試,不會出岔子吧?”

    張壽本來就沒指望齊良能一舉通過府試,此時聽鄧小呆透露了這個內幕信息,他就更覺得有些不確定了。就在這時候,他赫然看到,阿六和去時一樣,已經輕輕巧巧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等來到眾人跟前時,阿六看了一眼齊良,這才惜字如金地說出了一句話。

    “小齊考了第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7:51 AM

第六十五章 進府之前

    第七……

    張壽第一反應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第二反應才是,從來不會開玩笑的阿六,竟是破天荒學會開玩笑了!

    然而,當他盯著阿六,卻看不出一丁點戲謔的痕跡時,他方纔忍不住輕吸一口氣,知道此事必定是鐵板釘釘,絕無虛假,否則,他只要再派一個人去瞅一眼就拆穿阿六這玩笑。

    他立時仔仔細細思量了起來,可緊跟著就聽到了朱瑩疑惑的聲音:“阿壽,我記得你上次還說過,齊良縣試能通過已經是運氣,怎麼會這次府試發揮得這麼好?畢竟是一整個順天府下轄所有各縣的學子一塊考試,他還考了個第七?難不成是王府尹看在葛爺爺的面子上?”

    “不可能的!”鄧小呆立時死命搖頭道,“府尹大人素來剛正不阿,雖說他是葛太師門生,但肯定不會隨便照顧人。自從他上任以來,順天府衙的很多胥吏都夾起尾巴做人,老實了許多,別說小齊頂多只算葛太師的徒孫,就算是葛太師的兒子,他也不會照顧的。”

    張壽本來還考慮過王府尹既然能派人護送葛雍到融水村來,那麼是否可能會拍葛雍馬屁,可鄧小呆這麼一說,他就知道,這個可能性已經完全可以排除了。

    他沉默了片刻,隨即當機立斷地說:“好了,別站在這種地方說話。瑩瑩,你派個人去把榜單抄錄一份,或者買一份人家抄錄的也行,記住姓名籍貫都要。”

    說到這,見朱瑩立時指派了一個護衛去辦這件事,他想了想,又開口問道:“瑩瑩,一會我把小齊和小呆一塊捎帶去趙國公府,行嗎?”

    “那有什麼不行,比起翠筠間里那些家夥,他們才算是葛爺爺的正牌徒孫!”朱瑩說著就沖齊良和鄧小呆一笑,尤其是見齊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就不禁嬌叱道,“男子漢大丈夫,遇事要沉得住氣,怕什麼!走,跟我和阿壽一道去趙國公府,到時候什麼主意拿不出來!”

    齊良這才如夢初醒,抬頭看了一眼張壽,見其淡然點頭,他方纔稍稍放下了幾分心思,但等到跟上張壽和朱瑩這一行人走時,卻依舊耷拉著腦袋,直到頭上挨了重重一下。

    “你也就頂多只能算是殃及池魚,遇到了一樁不大也不小的事,哪像我,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先是遇到解元郎和國子監齋長一塊來找茬,然後又莫名其妙遭遇刺客,剛到京城,還在老師門口被圍堵了一場。所以,別杞人憂天了!”

    見齊良抬起頭來,赫然瞠目結舌,顯然是被所謂刺客的事情給驚呆了,剛給了他一下的張壽就笑道:“所以,我們要學瑩瑩,永遠昂首挺胸,神採飛揚,仿佛什麼事都難不倒打不倒,永遠沒心沒肺!”

    聽到張壽誇她,朱瑩原本還挺高興,可當聽到最後四個字,她的臉一下子垮了,氣不打一處來地追到張壽旁邊,舉起粉拳想要打人時,看到那張俊逸清秀的臉,她不知不覺又放下了拳頭,隨即氣惱地瞪了他一眼,調轉馬頭就跑去了最前面。

    眼見使小性子的大小姐跑遠了些,張壽不禁莞爾。他招手叫來了鄧小呆,隨即在馬上略彎下腰,低聲問道:“小呆,送去順天府衙的那個朱宇,後來是什麼結果?”

    鄧小呆看了一眼左右,見阿六在左邊護持,幾個趙國公府的護衛全都慌忙去追大小姐了,他這才更加往張壽湊近了一些。

    “小先生,朱宇送到之後,就被府尹大人丟給了宋推官。宋推官拖到昨天才當眾審問,朱宇還說自己被冤枉了,結果宋推官當眾斷案,說朱宇巧言令色,搬弄是非,身為僕從卻污衊主人,罪加一等,讓差役狠狠給了他一頓嘴巴子,竹板批頰打得他滿臉是血。”

    “然後,宋推官又當眾給了他二十大板,繼而就把人丟出了順天府衙。我偷偷出去看時,發現趙國公府的人也在,還當眾放話說,順天府衙斷案公道,從此之後,朱宇死活和他們不相乾。但是,只要人在十天半個月內死了失蹤了,定然是幕後有人要殺人滅口。”

    “聽說那家夥在被送到順天府衙之前,一身武藝就都被廢了。昨天人被丟在西四牌樓那邊時,凄慘得不得了,就連乞丐都沖他吐唾沫,活該!”

    順天府衙那位宋推官斷案公道,而趙國公府的人更是深諳扣帽子的要訣。而且,他們說不定打的是同一個主意,期冀於有人會對朱宇下手,或者朱宇熬不過去自己供出主使者

    張壽心裡這麼想,卻沒繼續再問。

    他只對朱宇的下落感興趣,對此人的下場卻不大在乎。

    “好了,不說那家夥了。倒是你到順天府衙做事這些天,還習慣嗎……”

    接下來的一路上,張壽好好問了問鄧小呆在順天府衙當令史的日子,也仔仔細細問了齊良的考場見聞。對於前者,他純粹是關心外加好奇,但對後者,他就是審慎和小心了。

    兩個少年也很清楚這種分別,鄧小呆是純粹報喜不報憂,齊良則是事無巨細一一道來。

    就這麼走了一路說了一路,直到朱瑩迎面策馬飛奔了回來,張壽這才停了下來,心中知道,趙國公府應該是到了。果然,朱瑩再也沒了剛剛那佯裝賭氣的模樣,強勢地把齊良和鄧小呆給排擠到了一邊,和張壽並駕齊驅,這才咳嗽了一聲。

    “阿壽,我祖母為人最好了,你見到她時可別小心翼翼的,該什麼樣就什麼樣!她和我一樣,最喜歡長得好的人,無論男女。就憑你這清俊閑雅的風儀氣度,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嗯,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你家太夫人和你一樣,和我家葛老師也一樣,都是顏控……

    張壽如此腹誹,但臉上一副從善如流的樣子:“放心,這是見你家祖母,又不是見洪水猛獸,我只會敬重禮待,不至於畏畏縮縮的。”

    我哪裡是怕你畏縮,是怕你太敬重禮待了……其實親近點兒更好!

    朱瑩心裡這麼想,可看到齊良和鄧小呆全都在旁邊,她也不好把話說得太透,只能含含糊糊地說:“總之,你千萬把握分寸!”

    等一行人到了趙國公府門口,太陽已經漸漸落山。張壽看見金黃色的夕陽殘照在門前石獅子上,將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映照得越發金碧輝煌,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卻沒註意到那夕陽也正好照在了他的臉上,為他的面龐鍍上了一層金色。

    那些迎出來的門房和僕人,看著那位沐浴在夕陽下,金光閃閃的年輕俊秀小郎君,在對照二少爺被禁閉在府中這些天苦心孤詣讓人散佈的流言,突然都覺得二少爺可憐極了。

    就二少爺堂堂公府公子,走出去都未必有眼前這位鄉下小郎君引人註目!

    張壽正打算下馬,一旁阿六突然毫無預兆地說出了一句話:“少爺且坐著。”

    張壽還沒理解這話的意思,就只見一個身穿綢緞衣服,富態喜氣的中年人和朱瑩說完話,快步來到他面前,行禮作揖道:“見過壽公子。太夫人在慶安堂等您。慶安堂離這大門有些遠,所以太夫人請您和大小姐一路騎馬過去,到內中垂花門再下馬就好。”

    聞聽此言,張壽第一反應就是瞅了阿六一眼。

    很顯然,這小子不但來過趙國公府,甚至還挺瞭解那位太夫人!

    可阿六到他家時,才多大年紀?

    吳氏常常口口聲聲說,當年是半路上看到一個啞巴孩子可憐,所以把人給撿了回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7:52 AM

第六十六章 留宿慶安堂

    張壽在後世參觀過的各國皇宮和古堡豪宅多如牛毛,所以此時哪怕走在庭院深深的趙國公府中,就只見來往僕役服色如一,行動整肅,屋舍儼然,他卻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自始至終視若無睹,反而在心中饒有興致地琢磨著阿六那點小問題。

    然而,齊良和鄧小呆就不一樣了。兩人是貨真價實鄉下出身,雖說一個先後參加過縣試和府試,一個已經在順天府衙做了一個多月小吏,嚴格說起來比張壽在京城呆的時間還長,可他們頭一次進這種公侯豪門,那種戰戰兢兢的神態卻根本掩藏不住。

    此刻,早一步被朱瑩打發回來向太夫人請安,正等在垂花門的湛金和流銀,便拉著慶安堂中的大丫頭玉棠和玉蘭。

    見張壽徐徐策馬過來,流銀便得意地挑眉道:“我沒騙你們吧?看看壽公子,哪裡像是什麼鄉下小地方出來的!整個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這樣風儀氣度的!”

    玉棠和玉蘭四隻眼睛盯著張壽看了足足好一會兒,這才意識到失態,忙不迭移開目光。素來和流銀交好的玉蘭,更是使勁擰了她一下,氣急敗壞地說:“你還說?剛剛我們問壽公子的時候,你在那東拉西扯盡說廢話!”

    湛金也低聲說道:“看一旁那兩個和壽公子學過兩年的學生,明顯就要拘束得多。從前我總覺得什麼樣的水土養什麼樣的人,現在我真是不信這話了。二少爺還叫囂什麼繡花枕頭一包草,要真是這樣,怎麼連他死命想要大小姐嫁的陸三郎,都留在那融水村不回來了?”

    玉蘭卻若有所思地說:“壽公子算學天賦肯定出類拔萃,只可惜不通經史,下科場就難了。不過沒事,只要太夫人在,大小姐進宮去求,什麼美官要不來……”

    之前去過融水村的李媽媽和江媽媽領頭站在最前面,卻對身後幾個丫頭的竊竊私語置若罔聞。直到朱瑩和張壽已經越來越近,身後丫頭們總算都收斂了,四周圍一時鴉雀無聲,她們方纔齊齊迎上前一步。

    “大小姐安好!壽公子安好。”

    張壽見朱瑩二話不說一躍下馬,動作利落瀟灑,不禁嘆了一口氣,有點後悔前世里最恣意任性的時候,沒怎麼去玩過馬,此時要他做出這種動作那是完全不可能。好在一旁牽馬的是阿六,在他翻身下馬時,阿六攙扶的動作相當到位,總算讓他穩穩落地。

    他笑著對來迎接的眾人微微頷首,眼見朱瑩竟然丟下他一溜煙先沖進垂花門去了,而一大堆鶯鶯燕燕瞬間上前簇擁了自己,他只覺得自己眼下成了初進榮國府的林黛玉,快被脂粉淹沒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沒有立刻挪步,而是決定按照自己的節奏來。

    “小齊和小呆算是我的學生,阿六也跟隨我多年,我能否帶他們一塊去拜見太夫人?”

    面對張壽這樣一個要求,李媽媽等人頓時全都有些措手不及。而更加猝不及防的,還有齊良和鄧小呆。兩人雖說跟到了趙國公府,但想的是張壽見過太夫人之後,也許會來和他們商討府試名次的事,誰想到居然會是第一時間提出帶他們一起去!

    李媽媽第一個回過神來,見阿六面色淡定,她連忙笑道:“那是自然,太夫人最喜歡小輩們扎堆一塊,年紀大了,誰不好個熱鬧場面?大小姐心急先進去了,壽公子和各位隨我來。”

    張壽不知道李媽媽是事先就已經得到了許可,還是臨機應變,但人家既然輕易鬆口,他也就笑著謝過,隨即轉頭對齊良和鄧小呆微微頷首,卻沒指望兩人能不緊張。至於面無表情的阿六,他一點都不覺得,這小子會緊張……

    過了垂花門,迎面便是一溜五間軒敞的正房。在這日暮時分,院子里的明瓦燈已經都點亮了,照耀著四周圍這些形制古樸的屋舍。張壽跟著前頭引路的李媽媽,閑庭信步地走在青石甬道上,間或看一眼院子里那棵鬱鬱蔥蔥參天大樹,心中生出了一個完全無關的念頭。

    有道是院內種樹便是困,那位太夫人倒真是不忌諱的人,不過也難說,也許是門內種樹便是閑呢?

    正房門前自有丫頭打簾,張壽進屋之後,就發現這里有別於這年頭大多數屋舍一入夜後的昏暗,而是極其敞亮。那些光線從頂上和四周圍的琉璃燈照下,雖說還難以將這偌大的屋子照得如同白晝,卻讓從前最喜歡燈光明亮的他覺得安心舒適。

    說實話,穿越之後最不習慣的,就是一入夜就光線昏暗到沒法乾正事……

    而正因為燈光明亮,等繞過居中隔屏,來到後屋時,張壽一眼就看清楚了主位上那位老婦。朱瑩原本身穿一身寶藍色男裝,那艷麗華美的氣質撲面而來,可即便如此,旁邊那明明已經鬢發蒼蒼的老婦,卻依舊醒目。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握著朱瑩的手,嘴角含笑,眉眼中透出上年長者的和煦,可偏偏那樣極致安靜溫和的神態,卻給他一種藏鞘之刀的感覺。然而,當他的眼睛和她對視時,他卻分明感覺到,那雙原本帶著審視的眼睛一下子變了。

    “阿壽,這就是我家祖母!”

    朱瑩的一聲提醒,把張壽從疑惑中拉了回來。他連忙上前一步,深深躬身行禮道:“張壽見過太夫人。”

    然而,相比張壽,太夫人卻是在片刻之後方纔恍然回神。她露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竟是松開了剛剛握住朱瑩的手,離座而起,上前親自把張壽攙扶了起來。

    這還不算,她便猶如面對親近晚輩似的,雙手輕輕按住了張壽的雙臂,目光在他的臉上看了又看,最終輕聲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不想你已經長這麼大了,我簡直不敢認。之前他們回來說,你如何清俊出塵,如何品行出眾,如何精通算學……可這都比不上我親眼所見。”

    張壽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按著自己臂膀的力量越來越大,仿佛就預示著太夫人那激蕩的心情。初次相見,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決定少說為妙,因此只是對她笑了笑。

    “太夫人謬贊了。”

    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再配上張壽那乾凈清澈的笑容,太夫人不禁再次怔忡了起來。直到朱瑩上前輓住她的胳膊撒嬌,她才嗔怪地對孫女搖了搖頭,繼而再次看著張壽。

    “瑩瑩一直被我和她爹寵壞了,之前也多虧了你們母子照顧她。她又任性給你招惹了一堆事情,就連那些亂軍,說起來也是因為她和那些紈絝子的關系,才會跑到融水村去。這次你既然正好進京,就多住幾天,別急著回去。”

    張壽見太夫人已經在朱瑩的攙扶下回座,而一旁李媽媽在下首一張椅子上鋪了坐墊,他知道是為自己準備的,也就上前欣然坐下。

    “本來我只是送村裡那些鄉親進城賣糧,見過老師和太夫人就回去,不打算多留。結果,之前從老師那兒出來,卻恰逢府試放榜,我教過兩年的小齊竟然榜上有名,位列第七。”

    張壽說著就沖齊良和鄧小呆招了招手,等到兩人齊齊上前向太夫人行禮,他突然意識到阿六不見了,可再側頭一看,卻只見這神出鬼沒的小子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出現在了自己身後!

    “府試第七,後生可畏啊!”

    太夫人點頭示意李媽媽和江媽媽把齊良和鄧小呆攙扶起來,嘴上說著嘉賞的話,她手中的佛珠也在一顆顆轉動,眼睛卻一下子眯了起來:“聽瑩瑩說,你之前去見葛太師,卻在門口遇到一大堆人行捲求學?”

    “是。那件小事算是解決了。”張壽沒有多言自己是怎麼解決的,只若無其事地說,“小齊雖說得老師指點迷津,連日多讀了不少書,但到底基礎頗有些薄弱,小呆進了府衙之後,我也沒給他們講過課,我想厚顏求太夫人,今夜留他們在此,我和他們講一堂課,如何?”

    太夫人訝異地看著張壽,隨即笑得眉眼全都舒展了開來。

    “這等小事,用得著說一個求字?我這慶安堂兩側廂房都空著,你們三個……不,應該說是四個,今晚就住在我這東西廂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11:36 AM

第六十七章 婚約由來

    誰說內宅不留外男的?

    在慶安堂陪著那位看似和藹的太夫人吃過晚飯之後,張壽看著那一溜三間打通,此時正在丫頭仆婦們忙碌下掛上無數燈盞,一時亮堂堂起來的東廂房,不由得很想問這麼一個問題。

    當然,看太夫人那年紀,別說當他祖母,似乎曾祖母都有余,想來就算留他住在這慶安堂,整個朱家也沒人會指摘這位不避忌男女大防。

    足足等到一屋子的女人終於漸次退下,臨去時外間依舊笑聲不斷,他瞅了一眼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的齊良和鄧小呆,這才咳嗽了一聲。

    “小齊,你之前府試做的文章,還記得多少?盡量背給我聽一遍。”

    齊良只是一楞,身上那乍進豪門的種種覆雜情緒,一瞬間收得一幹二凈。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沈穩地說:“府試除卻第一場的經義之外,就是兩篇時文和三篇時務策,對了,還考了一道算學題。今年剛剛重新調整過府試科目,聽說是王府尹的新政……”

    鄧小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齊良在那絞盡腦汁地回憶著數日前做的那幾篇文章,心裏想起自己進順天府戶房之後連軸轉似的經歷,不知不覺輕輕絞動手指,眉頭微微蹙起。

    整個戶房存檔的婚書,多如牛毛,而頂尖達官顯貴家的婚書本來不是他這個層級的小吏能夠輕易接觸到的。但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總算瞅了個空子,調出了趙國公府的那些案卷。可以說,他連趙國公朱涇元配續弦夫人的籍貫出身三代都查了個清楚,但朱瑩的婚書……

    順天府衙戶房根本就沒有朱瑩的婚書!

    可剛剛看太夫人對小先生的態度,那分明是如同對自家晚輩,比一般祖母對準孫女婿的態度要熱絡得多。

    難不成所謂指腹為婚這碼事,當年只是口頭約定,還沒來得及下婚書?

    東廂房裏,齊良在背誦著自己的文章,東廂房門外,阿六正站在那兒。沒人要求他如此,甚至於張壽剛才在進屋時還叫了他一塊進去,然而,他卻執意守在門外,對廊下和院子裏那些丫頭仆婦的偷窺目光視若無睹。

    而正房之中,太夫人依舊端坐在中央,佛珠一顆顆地在指間轉動,眼神卻有些呆滯。直到李媽媽進來,她方才擺脫了那種恍恍惚惚的情緒。

    “太夫人,大小姐已經回去了,我臨走時,她還再三關照,說是千萬別怠慢了壽公子。她還說起了八月十四那天晚上,壽公子救了她……”

    “別說了!”太夫人突然打斷了李媽媽的話,隨即低低嘆息了一聲,“花七傳信過來時,早就說了。我也看得出來,那是個胸中有溝壑,有膽色有謀勇的好孩子,想當初……”

    李媽媽一聽到想當初三個字,扭頭一看,見江媽媽正如同門神一般守在門口,和東廂房那邊的阿六如出一轍,她方才急急忙忙回來,顧不得僭越無禮,低聲埋怨道:“太夫人還想那些陳年舊事幹什麼?都過去多少年了。”

    “沒法不想。”

    太夫人眼神迷離,頹然苦笑。

    “當年身懷六甲的裕妃和九娘是閨中密友,又先後懷孕,結果靜極思動,那一日說動了皇上和涇兒,一塊微服去進香,祈求分娩時一切平安,誰能想到業庶人偵知此事,趁機勾結彌勒教匪動亂。裕妃和九娘都逼著涇兒帶人護送皇上先走,兩個女人往雜役院中逃生。”

    李媽媽面色覆雜,低聲說道:“老爺為了這事,這些年一直心懷愧疚。據說皇上也是,否則裕妃娘娘也不會只得永平公主一個女兒卻寵冠後宮。”

    太夫人恍若未聞,只是捏著佛珠的指節因用力而有些發白。

    “裕妃和九娘在雜役院遇到了同樣大著肚子逃到這裏的秀才娘子張寡婦。張寡婦還拿了一把帶血的鐮刀,說是傷了一個亂軍。九娘略通武藝,裕妃也不是嬌弱女子,再加上為了保住遺腹子發狠的張寡婦,三個女人騙了幾個亂軍過來,合力殺人奪了兵器,從側門逃生。”

    “三個人用寺廟裏找來的僧袍換下了帶血的衣裳。藏身到了張寡婦那離寺廟不遠的家裏,不想卻陣痛發作。是張寡婦死命去敲開隔壁穩婆的門,只是沒想到那穩婆剛巧喝得爛醉,要不是張寡婦家裏還留著個上竈的丫頭吳氏,三個人還不知道什麼結果。”

    李媽媽還想繼續打岔:“所以每到中秋節大小姐的生辰,老爺不都是竭盡操辦嗎?”

    太夫人卻並沒有停止的意思,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九娘和裕妃的孩子順當生了下來,穩婆只說是女孩,隨手往旁邊一放。可張寡婦一直生不下來,吳氏嚇得手忙腳亂。九娘和裕妃身體虛弱,哪幫得上忙,那張寡婦也是個狠的,竟是讓那穩婆不要管她直接動刀,生下來聽到一句是男孩子就昏死了過去。”

    “三個孩子都是早產,就那麼一丁點大,如果不是那一年中秋天氣熱,恐怕都活不下來。”

    “等花七帶人找過來,就發現屋子裏是一男兩女三個孩子。裕妃和九娘身體健壯撿回一條命,張寡婦卻是大出血剛剛咽氣,吳氏正在痛哭不止。可兩個女孩子卻分不清誰是誰,那清醒後的穩婆被花七逼問得又驚又怕,一問三不知,吳氏哭主母都來不及,哪裏知道這個?”

    想到當年那兵荒馬亂,太夫人只覺得額頭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想到了調動府中家丁家將四處搜尋兒媳和裕妃的往事。而之後那段紛爭,更是令她深深嘆息。

    “事情捅到太後那兒,她為怎麼養這三個孩子犯了難,我本來想把男孩子一塊接到家裏來,涇兒卻對皇上說,這三個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男孩子是可以養在朱家,甚至皇家,可將來萬一被奸人以身世引誘,說不定謠言滿天飛。還是把他放在外面,找一個好先生教導。”

    “至於女孩子,不論是皇家公主,還是朱家女兒,我們兩家一家隨便挑哪個養著,如何嬌生慣養都不過分。將來若是那張寡婦的兒子人品俊秀,我們不管把哪個女孩子嫁了過去,那都是一樁上好姻緣,也算是還了她和九娘裕妃一塊逃生,收留她們,請了穩婆的恩德。至於旌表張寡婦,且等孩子成年之後。”

    “那吳氏因張寡婦對她有大恩,一力要求她來撫養男孩子,還說張寡婦早就給孩子起名阿壽。因為那時候動亂剛平,朝中甚至有人借機指斥太後,涇兒就請示皇上,派了一些老兵過去保護,又送了滑頭精明的老劉頭夫婦,安排吳氏撿了個阿六。”

    “好在她不知道裕妃的身份,一心只以為都是我趙國公府家眷。”

    太夫人說著說著,搖頭啞然失笑:“這段往事,除了涇兒和九娘,府裏知道的也就是你和阿江了。”

    “阿壽自幼身體病弱,吳氏又如同母雞護雛,涇兒知道她也是秀才家出身的女兒,只是遭難流落到張寡婦家,就假托貨郎送了些書過去。聽說孩子認字快,就是身體太糟糕了。那一年葛太師過去時,阿壽也沒出來。從那開始,涇兒在我面前就決口不提聯姻的事了。”

    “若非我這次一念之差,我還以為要把事情帶到墳墓裏去。等挑個好時候,我會一五一十告訴了阿壽。只是旌表一事,我先要和裕妃商量,再去太後皇上面前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18 PM

第六十八章 授課和鬧事

    見太夫人似悲似喜,聽著這舊事重提,李媽媽連忙安慰道:“總之是太夫人一片護犢之心,老爺一片仁善之心,才能收到如今這最好的結果。”

    “這些年,我一直都當瑩瑩是我孫女,裕妃也對永平公主很好。天幸張壽如今健康俊秀,不負他母親拼死把他生出來。唉,裕妃對把他放在鄉間心懷內疚,九娘更是和涇兒和我大吵一架,覺得應該把他養在府裏,惱我母子無情,遁入昭明寺帶發修行,連瑩瑩都不肯見。”

    “皇上和涇兒把張寡婦夫家和她祖上幾代人全都摸了個清楚,把那穩婆和吳氏還有整條街上都排查了一遍,當日再沒有第二個孕婦和孩子,那就是個秀才娘子。若非適逢亂事,本來她應該會安安穩穩帶著孩子小富即安的,唉。”

    說到這裏,太夫人怒色乍起:“所以,別說張壽的弟子只不過是府試第七,便是府試第一,那也當得起!堂堂葛太師徒孫,連個小小府試第一都得不了嗎?那些腐儒如今一個個叫囂封禁關口,不許國外書籍人士入關,化外都是番邦蠻夷,天曉得是怕什麼?”

    “也許是怕退位之後遠航海外的太祖皇帝沒有死在那次海難,而是在海外又繁衍生息了一支!”

    這一次,李媽媽噤若寒蟬,卻是再也不敢說話了。

    東廂房中,張壽聽完了齊良那大致覆述完整的幾篇文章,隨即若有所思地一邊摩挲下巴,一邊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然而,最讓他驚訝的是,王府尹出的那一道算學題。

    井不知深,若繩三折入井,井外余繩四尺,若繩四折入井,井外余繩一尺,問井深幾何?

    居然是繩長測井深!

    這道題,對於只讀聖賢書的士子來說,可以說難如登天,但對於有點頭腦的人來說,可以說能夠手到擒來。對於現代人就更簡單了,可以列一元方程,可以列二元方程,還可以畫圖求解……

    如果說在考小吏的時候,王府尹突然如此另辟蹊徑加考了好幾道算學題,這還能算是身為順天府尹的特權,那麼,在主持正經科舉考試的府試上,突然出這種么蛾子,合適嗎?

    是王府尹本來就有此意,還是別人擅自加進去的題目?齊良的府試第七名是因此而來?

    想到這裏,張壽又問鄧小呆,到了順天府衙戶房之後,接觸到的那些歷年賦稅數字,沈吟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惴惴不安的齊良和鄧小呆,突然挑眉一笑。

    “小齊,十有八九,關於府試名次的流言會熱鬧一陣子。我現在給你背幾篇文章,你註意筆錄。小呆,你也過來,你之前整理的那些數據,我畫個表給你看。”

    張壽說著就開始口授文章,眼見齊良先是一楞,隨即慌忙開始提筆記錄,他就來到書桌另一邊,拿過一張紙,又拿過一旁橫平豎直的一塊銅鎮紙,開始提筆蘸墨作圖。

    一旁的鄧小呆見張壽一面口述文章,一面專註作圖,竟然分心二用,不由得簡直驚呆了,等發現那些圖形和自己當初跟著張壽學的什麼平面幾何完全不同,他卻又疑惑了起來。

    趁著齊良正在記錄自己剛剛的那幾個長句,張壽就輕聲對鄧小呆說:“當初我教過你制表,現在這個呢,是折線圖,唔,這是柱形圖,用這個來反映三年間順天府各縣各宗稅收變化,相對直觀,這叫做數據可視化,當然,可視化的表不止這一種,我只是舉例……”

    別看後世各式各樣覆雜的圖表早已深入各行各業,但張壽記得很清楚,在西方,先有簡單的數據表格,而折線圖和餅形圖柱形圖之類的可視化圖表,得等到十八世紀開創了數據可視化,設計出一系列圖表的威廉·普萊費爾,那才逐漸登上歷史舞台。

    即便阿拉伯數字非常簡單,可密密麻麻的數字表格乍一眼看去,仍然容易讓人頭昏眼花。

    相形之下,能夠一眼看出數值高低增減的折線圖和柱形圖,對於經常要查看各種賦稅田畝人口數字的朝廷命官來說,其實是非常好用的。即便沒有自動化制表工具,可十八世紀的英國都能用,沒道理現在就不能用。

    張壽正在一面對齊良口授文章,一面對鄧小呆指導制表,就只聽外間陡然一聲大喝:“那個招搖撞騙說是我妹夫的張壽在哪?給我滾出來!”

    朱二少爺,朱瑩口中的二哥,而因為張壽不知道他具體叫什麼名字,因此,平時對朱瑩之外的人提到這麼一個家夥的時候,他會簡單地稱之為朱二。

    此刻,當聽到外間這一聽就滿是憤怒的嚷嚷聲時,他就更是忍不住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隨即挺無奈地想到——這個朱二還真夠二的!

    他當然不會覺得,是太夫人故意把朱二給招來的,要是那樣,她就不會把他留在她自己的慶安堂了。在這種她足可保證權威的地方,怎會讓旁人亂來?可現如今,朱二悍然直闖祖母居住的慶安堂,還在那大放厥詞讓他滾出去,簡直是蠢極了!

    怪不得作為堂堂正正的國公府少爺,朱二居然會混到窮得常常向朱瑩借銀子……

    見齊良和鄧小呆面面相覷,張壽就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小齊繼續寫,小呆你好好琢磨這些圖,想一想如果這種東西可以應用在什麼地方。”

    說完這話,張壽就把兩個弟子丟下,不慌不忙地往門前走,但也只是走到門前,他就停住了。雖說門外那是朱瑩的“二”哥,可人家是讓他滾出去,他就這麼現身,那豈不是顯得乖乖聽人擺布?知道阿六就在門外,朱二就算再橫也進不來,因此他站得相當淡定。

    下一刻,他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聲不輕不重的冷笑:“我道是家裏誰有這麼大的威風,原來是二郎到我這慶安堂裏來擺架子了。”

    作為府裏輩分獨尊的太夫人,這話已經說得很重了,然而,張壽不知道外頭朱二是喝了酒,還是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有什麼其他憑恃,不但沒有立刻退出去,又或者下跪請罪討饒,而是聲音更大了起來。

    “老祖宗,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我這個沒出息的孫子,可有些話,我還是要說!我是嫉妒瑩瑩是你和爹的掌上明珠,要什麼有什麼,我卻要什麼沒什麼,我是羨慕大哥年紀輕輕就獨當一面,領兵打仗……但我有自知之明,沒本事那我就混日子!”

    “可如今爹和大哥一個被人彈劾,一個幹脆領兵出征後就沒了消息,這種時候,我想給瑩瑩找個妥當人家有什麼不對!陸家那個豬頭是長得不好看,是沒什麼本事,可他答應日後成婚了搬出去住,瑩瑩不用做小伏低給婆婆當牛做馬,光是這個,京城有幾個男人肯答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19 PM

第六十九章 “二”少爺

    張壽在門內聽著朱二這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而在他身後,明明一人占據書桌一頭,各有各的“功課”要做的齊良和鄧小呆,竟是齊齊笑出聲來。

    尤其是沒見過陸三郎,卻聽齊良說過此人的鄧小呆,更是低聲嘀咕道:“真要把大小姐嫁給那個會裝傻會賴皮會演戲更會賠笑的陸三郎,你才是賠了……賠了妹妹又折嫁妝!”

    張壽回過頭來瞥了鄧小呆一眼,見人立刻埋首疾書,他這才再次轉回頭去,卻是饒有興致地摩挲下巴,很感興趣接下來朱二會怎麼說。

    “瑩瑩長得太漂亮,性情卻又太任性,可就因為這樣,她不能嫁給太顯赫的人家,但也不能嫁給那種來歷不明的鄉下破落戶!祖母你就算氣不過我忤逆,要把我趕出去,我還是要說,陸三郎不好,可陸尚書是現如今最能幫上爹和大哥的人……唔!”

    聽到這後面一聲說不清是悶哼還是呻吟的詭異聲響,張壽這才毫不猶豫地打起簾子出去。結果,他以為是朱瑩忿然趕來,然後直接揪住了朱二的領子大發雌威,可沒想到入眼的一幕竟然是,太夫人正一把劍抵在朱二脖子上,看情形只要再進一步仿佛就能把人殺了!

    因為院子裏明瓦燈點得敞亮,從他這角度,甚至還可以看到朱二額頭上那星星點點密布的汗珠,也不知道此時是不是滿腔酒意全都化成汗出了,以至於他緊跟著才註意到朱二那同樣俊俏的五官。

    當他徐徐走過阿六身側的時候,眼角余光瞥見,往常挺冷的少年此時竟然在笑。

    至於是嘲諷,還是被逗樂了,他就不得而知了。

    雖說知道自己是外人,但張壽還是不緊不慢走上前去,等距離那對峙的兩人還有五六步遠時,他就主動停了下來,隨即誠懇地說:“太夫人,二少爺似乎對我有些誤會?”

    “張壽,你別幸災樂……”

    朱二那剩下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只見眼前寒光一閃,他嚇得慌忙閉嘴,等瞧見一縷黑色的東西在眼前緩緩落下,他簡直嚇得魂都沒了。

    “若你再啰嗦一個字,那掉的就不是你的頭發,而是你的腦袋了。”

    太夫人冷冷說出了一句警告,隨即就瞪視著噤若寒蟬的朱二,一字一句地說:“你以為那些對你爹喊打喊殺的禦史後頭,是誰在指使慫恿?你以為唐銘和謝萬權一個解元郎,一個國子監齋長,是誰指使去鄉下找茬的?就是你以為能憑你妹妹去拉攏的兵部尚書陸綰!”

    見朱二一張臉登時煞白,她突然反手收劍,繼而淡淡地說:“只怕就連那陸家么兒,都不知道他爹的真正心思,你倒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你覺得陸綰看得上你?我也就是看看你到底能想出什麼主意,結交什麼人物,你倒是真把自己當成朱家將來的主人了!”

    “你瞧不起張壽?呵,當初瑩瑩能讓葛太師讚一句聰明不肯用在正路上,你呢?葛太師只說了三個字,沒長性!可張壽呢?葛太師就見了一面,隔天就特地跑去認了他是關門弟子!”

    眼看太夫人拂袖而去,徑直進了慶安堂正房,張壽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朱二,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阿六,請二少爺到我房裏坐坐。”

    他說完瀟瀟灑灑轉身就走,心裏卻知道,阿六肯定能漂亮辦成事情。果然,他前腳剛進東廂房,阿六後腳就已經把朱二帶進來了——確切地說,應該是拖。因為朱二赫然被人拽住了領子,別說叫喚,死豬似的他臉色發白,就連呼吸也有些困難。

    而等到阿六一松手,人砰然掉在地上的時候,就連齊良和鄧小呆也不約而同擡起頭偷看,等看清楚朱二那痛苦呻吟的慘狀,這才齊刷刷低下了頭。

    張壽大感無奈。然而,是他下令阿六把人弄進來的,此時發覺外頭朱家人沒有一個因為他這反客為主的舉動而出聲提醒,更不要說進來理論,他也只能沒好氣地丟了阿六一個眼色,等冷漠少年若無其事拍拍手出去,他這才來到了朱二身邊。

    “陸三郎現在算是我學生。”

    朱二猛地擡起頭來,正要破口大罵,卻只見張壽低垂目光看著他,那冷颼颼的眼神不由讓他想起了剛剛祖母拔劍對著自己喉嚨的冷漠姿態,一時只覺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

    “而且,陸三郎是個算學天才。”

    朱二頓時七竅生煙。陸三胖在京城那是有名的紈絝子弟,比我還廢,比我還沒用,這家夥要是天才,天底下人就都是天才了!

    “你不信無所謂,但我的老師葛太師反正已經信了。”張壽信口開河,雖說他還沒對葛雍具體說這一茬,但只要事實擺在老師面前,他相信老師絕對會喜出望外得到一個好徒孫。

    “那……那又怎麼樣!”朱二好容易才提起一點勁頭,“他若優秀,自然更配瑩……”

    他還沒說完,就只見張壽已經緩緩蹲在了他面前:“陸三郎說,他裝出迷戀瑩瑩的樣子,是為了糊弄他爹。而剛剛太夫人又說,他爹明裏讓陸三郎追求瑩瑩,暗地裏卻在彈劾你爹,找你家的茬。雖說這父子倆挺有趣的,但你覺得,被蒙在鼓裏的你是不是更有趣?”

    朱二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豬肝紅。他惡狠狠地想要撂兩句狠話,可在張壽那看似淡然的目光瞪視下,最終說出來的話卻分外弱勢:“你……你到底想怎樣!”

    這話怎麼聽著那麼像是小白兔女主對霸道男主的台詞?

    張壽腹誹了一句,隨即就露出了一個非常和煦的笑容:“剛剛太夫人都對你拔劍相向了,足可見失望。更不要說瑩瑩如果知道你跑這鬧事,那會多生氣。陸三郎沒了他爹,還是個算學天才,他甚至還秘密經營了書坊等各種產業,可二少爺你呢?”

    “我……”

    “你想當家裏的頂梁柱,這心意是好的,可你至少得有態度,有擔當才行。現在,你是不是該去見一見你祖母,好好道個歉?然後再去見一見瑩瑩?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做了一次全面的心理輔導,眼看朱二終於磨磨蹭蹭爬起身往外走去,張壽剛送因為送走這二貨而松了一口氣,卻沒想到那家夥頭也不回地說:“哼,別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把瑩瑩許配給你,你一窮二白,配不上她!”

    話音剛落,撩起簾子的朱二,就看到了門外那張掛滿寒霜的臉。下意識抱頭鼠竄的他卻沒能逃過朱瑩那只閃電一般伸過來拎耳朵的手,一下子就被人拖了出門。

    面對這一幕,張壽不禁莞爾。

    看樣子,朱二在家裏地位確確實實是最低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22 PM

第七十章 負荊請罪

    這一夜,鄧小呆相對輕松,因為張壽的那幾種圖表對於他來說,雖說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理解起來並沒有實質性困難。他知道自己不如齊良在文字方面有天賦,因此從來沒打過參加科舉考試,拿個功名的念頭,可一輩子做小吏,他又總覺得那不該是自己的終點。

    但現在,張壽雖說並沒有給他展現一條道路,卻讓他看到了一種可能性。

    然而,齊良那就相對痛苦了。因為張壽口授的速度相當快,有些詞句只憑聽很難一字不漏地記述下來,可他也只能拼盡全力。盡管每篇文章都只有五百字到七百字,可磕磕絆絆筆錄下來,他仍然吃足了苦頭,等到張壽不負責任地讓他自己琢磨字句,他更是兩眼血絲。

    當張壽一心二用給兩人上完課,自己去睡覺時,齊良和鄧小呆在收拾完之後雖說也上了床,卻不禁相顧駭然。

    小先生不是說,八股和算學一點都不搭,自己對時文一竅不通嗎?剛剛那些文章是什麼?

    小先生的算學天賦是連葛太師都讚不絕口的,可那些直觀的表格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

    這一晚上,張壽睡得香甜無比,鄧小呆和齊良卻幾乎都失眠了,翻來覆去完全睡不著。更讓他們哭笑不得的是,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同睡一張床,全都睜著眼睛的他們突然發現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床邊。這種如同鬼魅一般的場景,伴隨著卻是一句很不正經的話。

    “要真睡不著,我可以打昏你們。”

    “不……不用了!”

    毫無疑問,鄧小呆和齊良趕緊拒絕,等目送了阿六回到那張臨時用來睡覺的軟榻上,蜷縮成一團,須臾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鄧小呆這才長舒一口氣低聲說道:“小齊,要我說,小先生肯定是星君臨凡,至於阿六……這小子絕對是煞星出世!”

    齊良正要答話,乍然只聽軟榻上傳來了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立時嚇住了。

    鄧小呆日後要長留順天府衙,可他卻是要常常和這個煞星相處的,千萬別得罪阿六!話說回來,從前他怎麼就沒發現這小子如此可怕呢?

    次日清晨,雖說睡得比在家中稍晚,但張壽還是準時醒了過來。他的生物鐘素來很準,而和他幾乎同時窸窸窣窣翻身下床的,則是在家中需要做不少農活和雜務的齊良,以及在順天府衙每天都要點卯的鄧小呆。

    當這東廂房裏的動靜傳到正房時,年紀大了本來就起得早的太夫人不禁笑了一聲。

    “到底是年輕人,真有精神。”

    她仿佛是讚嘆,又仿佛是感慨似的說完這話,繼而就開口吩咐道:“派人去打聽打聽,今天早朝有什麼有趣的事兒。”

    李媽媽跟隨太夫人多年,當然知道這弦外之音,立時答應一聲便下去辦了。而太夫人洗漱之後走出房門站在廊下,聽到東廂房中已經傳來了兩個少年整齊的誦讀聲,想到自家長孫的勤奮上進,文武精熟,次孫卻憊懶無能,她忍不住又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

    張壽並沒有去監督齊良和鄧小呆的早課。事實上在村子裏,那也是他們自己監督自己,至於他,平日在村裏時大多數時候會跑一跑熱身做個鍛煉,可自從朱瑩和貴介子弟們紛至沓來之後,他就改成在家中房間裏打太極拳了。

    此時,他便在這偌大的東廂房空地中悠然自得地打滿了一套楊氏四十八式太極拳,又去查看了一會齊良昨天晚上聽寫的文章,等到確認其一句都沒有記錯之後,他就吩咐道:“用最快的速度,背下來,然後把這些字紙燒了。小呆也是,圖樣不要留著。”

    有他這一句吩咐,當阿六親自把朱家下人送來的早飯端進屋子時,鄧小呆還好,齊良那是口中念念有詞,一點吃東西的心情都沒有。當四個人這一頓早飯終於吃完時,門外傳來了李媽媽的聲音。

    “壽公子,太夫人讓我進來給您傳個消息。”

    “媽媽進來吧。”張壽答應了一聲,下一刻,李媽媽便打起門簾進來了。

    “剛傳來的消息,有人在早朝之前譏諷王府尹,說順天府試名次不公,要請都察院派人覆試。順天府尹王大人反唇相譏,說是小小的府試都能被人鬧得滿城風雲,不就是覺得他上任以來動了太多胥吏,不就是覺得他查田畝動了真格,不就是覺得葛太師的徒孫上了榜?”

    “是不是要滿朝尚書和大學士也一塊參與進來?幹脆再進一步,今天朝會上,他就直接在皇上面前這麼提出,請皇上禦前裁斷,也當是個樂子,大家見真章!”

    怪不得王府尹和他老師葛雍似乎挺親近的,這“耿直”的脾氣挺像啊!

    張壽一邊想,一邊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朝廷官員,定然都很有風儀氣度,沒想到早朝之前竟然還會和菜市場上尋常俗人似的爭執諷刺。後來呢?結果如何?”

    李媽媽見齊良在最初聽聞消息時震驚了一下,隨即慌忙凝神默背著什麼,而張壽卻仿佛事不關己似的,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還有心思打趣,她不禁心生讚許。

    “哪有結果,後來就上朝了,會不會繼續吵到朝會上去,那就說不好了。皇上之前被臨海大營那件事給氣病了,朝會停了兩天,今天肯定會先議定這件事,再論其他。”

    “至於這些官兒和販夫走卒似的吵架,那算什麼,大學士和尚書們還有動手的呢!讀書人撒潑,斯文掃地,哪裏還有什麼體面!太夫人特意打聽了這個,是想請您有個預備。”

    “好,有勞她老人家費心了,我一會就去當面道謝。”

    見張壽禮數周到,李媽媽又對鄧小呆笑著點了點頭:“另外,昨晚融水村的人賣完糧食緊趕著回去了,壽公子既然暫時不回去,身邊也不能只有阿六一個人照應。府裏已經派人去順天府衙給鄧郎君請假了。太夫人說,難得壽公子進城,鄧郎君隨侍左右,總有個照應。”

    鄧小呆之前正尋思著自己是不是告辭,也好去順天府衙當值,沒想到朱家人卻已經搶在了前頭,他楞了一楞方才想到昨夜沒回去卻忘了提前知會舅舅,不禁懊惱地輕輕捶了捶腦門。

    只希望舅舅在趙國公府的人去幫他請假之後,別得意忘形四處宣揚,那就丟死人了!

    見李媽媽說完屈膝福禮,似乎是準備走,張壽正想出聲叫住她,卻不想門簾一動,卻是朱瑩風風火火地進來。比起在鄉村時,回到家的朱瑩在美艷之外,更添了幾分恣意,她微微擡起下巴,笑著說道:“阿壽,我二哥給你賠禮來了!”

    見張壽楞了一楞,李媽媽看到朱瑩背後那個垂頭喪氣,還背著荊條,不少荊條上甚至真有刺的二少爺,只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要知道,相比大少爺和大小姐,二少爺那就是塊頑石,打也打不好,罵更罵不好,別看昨天太夫人似乎氣得要提劍殺人,老爺在時,提劍追殺這種事何止一次!

    可二少爺低頭認錯當成家常便飯,隔天就忘了,這次賠禮之後到底會不會長記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23 PM

第七十一章 公主的邀約

    赤著上身背著帶刺的荊條,垂頭喪氣的朱二不再像是昨天晚上那頭神氣活現的公雞,反倒很像是老老實實的鵪鶉,只有眼珠子還在四處亂轉。見此情景,張壽覺得,朱瑩的這個二哥,別說比不上陸三郎,甚至比某些時候自詡正義公子的張琛還差得很遠。

    見朱二擡起眼睛迅速瞥了他一眼,眼圈發黑,分明被人捶過,估摸著是朱瑩幹的,張壽不禁莞爾。他這一笑,朱二頓時惱火地怒瞪他,但瞅見朱瑩看過來,又趕緊滿臉賠笑。

    “瑩瑩,你讓我來賠禮,你看我這不是來了嗎?瞧瞧這荊條,還有刺呢,我可是心誠得很……”

    朱二這樣想當然的紈絝子弟,翠筠間裏一抓一大把,張壽對人這幅做派並不奇怪,當下就若無其事地說:“二少爺怎麼也不該來我這兒,應該先去太夫人面前誠懇賠罪才是。”

    “我說先去祖母那兒的,他非要先上你這兒來。”朱瑩說到這裏,突然頓了一頓,看向自家二哥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怪不得她剛剛就覺得不對,好你個二哥,連先後順序還想算計我,這是想讓祖母覺得阿壽自大無禮嗎?

    朱瑩立刻重重冷哼一聲,隨即一把拽起朱二就往外走:“阿壽,我先帶他去給祖母磕頭,一會再過來!”

    見朱瑩和來時一樣,再次風風火火地出去,張壽見李媽媽眼神微妙,笑著行禮之後就連忙追了出去,他便聳了聳肩,隨即扭頭看了一眼齊良和鄧小呆。

    “昨天你們倆估計一晚上沒睡好,今天是跟我出門去走走,還是留在這兒補眠?”

    “當然是出去!”

    齊良和鄧小呆幾乎異口同聲迸出了五個字,隨即又對視了一眼。

    開什麼玩笑,如果小先生出門,他們卻留在這趙國公府,萬一那位太夫人把他們倆叫過去問話,他們誰能扛得住?反正就是一晚上沒睡而已,頂多犯困,總比留在這坐立不安的好!

    張壽也希望鄧小呆和齊良帶自己逛逛京城,至於朱瑩,大小姐目標太大,無論女裝還是女扮男裝,那都太顯眼了。然而,還沒等他想好今天要怎麼說服那對祖孫,放他師生三人出去走一走,李媽媽卻去而覆返,臉上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

    “壽公子,永平公主的月華樓文會就在今日,她特意給您送來了帖子。”

    永平公主這個名字,張壽曾經聽朱瑩提過一次——在大小姐的講述中,那個與其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公主是個完全的反面角色,不但踩壞了她的蓮花燈,還嘲諷她,結果遭到大小姐怒而反擊,沒落著好。而他對這些宮中人事不大感興趣,也從來沒向陸三郎等人打聽過。

    可如今剛到京城第二天就接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帖子,他是又意外又無奈,當下就淡淡地說:“我一個無名之輩,永平公主怎麼會給我送帖子?我昨天答應了老師,要帶小齊和小呆去他那兒算幾道題,文會這樣的事情,就有勞李媽媽替我回絕了吧。”

    李媽媽沒想到張壽拒絕得這樣簡單直接,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比剛剛要誠摯許多的笑意。即便如此,她還是雙手呈上了那份帖子,見鄧小呆連忙主動過來接了,又送到張壽面前,她到底還是解說了兩句。

    “永平公主自幼才思敏捷,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詩詞歌賦也頗為了得,再加上本朝風氣素來開放,她一次隨著皇上微服出巡,在月華樓遇上了三個才子,一番詰問說得那三人甘拜下風,名聲傳了出去,她也就順勢求了皇上,每月在月華樓開文會,自己在樓上觀摩。”

    “當然,樓上垂簾,她不會和與會的才子士人見面,外人也不能登樓。”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又垂下了眼瞼:“皇上常常會派出身邊的大太監隨行,所以得到帖子的士子無不視之為天大的榮耀。畢竟,能夠在科舉之前就先名達天聽,這種誘惑誰能抵擋得了?要不是帖子全都是具名的,有些人為了得到一張帖子,什麼事都做得出。”

    封號只差一個字,眼下做的事情居然還挺像的,那位金枝玉葉是想當太平公主嗎?

    張壽心中呵呵,嘴上卻調侃道:“李媽媽說永平公主詩詞歌賦頗為了得,可在月華樓上開的,居然不是詩社,而是文會?”

    “因為永平公主說,詩詞歌賦固然能看出文采,但詩做得再好,也未必能做得好官,未必對朝廷有益,不如文章能看得出一個人的品行才學。”

    對於李媽媽轉述的永平公主這說法,張壽不禁置之一笑:“雖然我不會什麼詩詞歌賦,但我不得不說一句,寫好詩的人,真要下工夫,有幾個寫不出好文章的?”

    “再說了,文章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才學?能看得出一個人是否能當好官?大多數貪官那也是看科場文章,然後選出來的吧?有道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文章做得好,做官卻一竅不通的人難道就沒有?”

    “開文會就開文會,選出能寫出好文章的才子而已,何必鄙薄詩詞歌賦,擡高文章?”

    “阿壽你說得好!”他剛說到這,外頭就傳來了一聲讚嘆,緊跟著,卻是面色微妙的朱二一個踉蹌跨進了屋子,緊隨其後的才是朱瑩。

    朱大小姐的臉上此時滿是悅人的紅色,也不知道是急急忙忙跑的,還是因為張壽這話而高興的:“永平公主還老覺得陸放翁的詩太淺顯,要我說,那是她自己太淺薄!那個女人送帖子來你就要去?偏不!我陪你和小齊還有小呆去見葛爺爺!”

    事情到此,張壽以為便算是一個結束了。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太夫人得知他要去葛雍那兒,堅持要他再換一身行頭,隨即竟讓丫頭送來了衣服。

    直到這時,張壽才發現,除卻曾經送給他當作生辰賀禮的那一套青蓮紗衫之外,太夫人竟然還預備了其他尺寸正合他的衣裳,而且不止一身,是顏色不同的好幾身。

    對於這樣的做派,張壽著實無話可說,只能選了一套相對樸素的靛青色衣衫。他才剛穿戴好,朱瑩已經拖著衣衫整齊的朱二再次來了,道是要帶人一塊去葛爺爺那兒受受熏陶。

    見朱瑩一面說一面拼命朝自己打眼色,張壽哪裏不知道,朱瑩希望二哥受的熏陶,那是讓翠筠間裏一群貴介子弟叫苦連天的算學題海轟炸?他沒好氣地瞥了一眼這個坑哥哥的大小姐,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是簡簡單單地說:“好了,時候不早,出門吧。”

    “咳,大小姐和壽公子可在?奴婢有事稟告。”

    偏就在這時候,外頭卻是咳嗽一聲,緊跟著,江媽媽進了屋子。她環視眾人一眼,隨即屈膝行了個禮。

    “裕妃娘娘剛剛派人來了,說是好久不見大小姐了,今天午間,她也到月華樓,還請大小姐去見見她。”

    見朱瑩大吃一驚,隨即懊惱地使勁一甩袖子,她這才嘆氣道:“裕妃娘娘說,若是可以,請壽公子帶上兩個學生一同與會,也好讓人好好瞻仰一下葛門弟子的風采。太夫人說,原本不去也沒什麼,但公主先送來帖子,裕妃娘娘又特地傳話,去就去吧。”

    “她派人去知會葛太師了,免得他幹等。她靜極思動,索性也陪你們一塊去月華樓!”

    張壽本來只是懶得去赴這種明顯帶著鴻門宴意味的邀約,此時見似乎推脫不了,他就笑呵呵地說:“那好,去就去吧。我這鄉下人,就當見識一下京城頂尖的文會好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41 PM

第七十二章 八股文大會?

    “月華樓樓高三層,每層檐角用的都是特質琉璃,每當月上中天之際,樓上燈光全滅,四角在月光照耀下,會散發出朦朦光彩,正合了月華之名。”

    雖說今天要去月華樓的人足足一大堆,但張壽最終說服了太夫人和朱瑩祖孫,大家分兩路。一路先在月華樓四周轉轉,看看熱鬧,另外一路直接上月華樓,如此正好可以避免目標過大。他雖沒說怎麼分,但太夫人自然心領神會,直接把朱瑩給提溜走了。

    此時,聽著一旁閑人在那解釋月華樓的由來,張壽不由得心想,那位永平公主挑這地方開文會,是不是因為生於八月十五,所以對月華二字有特別的好感?

    如果不是先頭李媽媽挑明,他簡直要覺得,這種每月一次的文會是她的選婿大會……

    月華樓附近早早豎起了木柵欄,四處入口都有全副武裝的衛士把守,但凡有士子拿出請柬進去,全都會引來一陣喝彩聲,而沐浴在喝彩聲中的士子們,往往會更加昂首挺胸,神采飛揚。當然,張壽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四周圍某些沒能收到帖子的人說些酸溜溜的話。

    他今天再次戴上了鬥笠和面紗,再加上有齊良和鄧小呆當跟班,阿六保駕護航,在這擁擠的人流當中,總算是保有一片靠墻的空閑之地。可即便如此,他卻沒有立刻亮出帖子,去那寬松許多的月華樓下,和那些志得意滿的中選者為伍,而是饒有興致地聽著四周圍人說話。

    很快,一溜五六個年輕士子結伴而來,四周圍的人紛紛給他們讓路。而這些人卻也高談闊論,旁若無人。

    “上次的題目是‘夫子之文章’。就不知道這次永平公主會出何題!”

    “上次破題最好的國子監謝萬權,這次居然被個鄉下小子氣得閉門不出,怕是不能來了。哼,就算葛太師弟子,只精研算學算什麼能耐,葛太師當年還不是因為時文第一揚名天下?”

    “哎,每月永平公主開如此文會,大家切磋四書經義,追思覆古,也好叫那些數典忘祖的家夥好好看看,那些番邦的鬼畫符哪比得上我們的聖賢大道!科場只考時文,這是祖宗制度,哪能更易?”

    “聽說每月被永平公主邀來月華樓的時文選家也越來越多了。只要長此以往形成制度,每月那些出類拔萃的時文立刻能結集成書,名揚京城,甚至名揚天下,真真是善政。皇上既然派人親臨,足可見也是支持時文的!”

    張壽聽齊良說過所謂時文選家。時文選家,也就是八股文選家,簡單來說,就如同是後世優秀作文選編輯,負責在科舉考試之後選錄優秀八股文,加以評點,結集成冊出書,最終賣給應考的儒童。當然,要做這種事,這些選家當然大多頂著時文大佬的名聲。

    如果不是鬥笠和面紗遮擋,他可以保證,聽到這些高聲談論的話,四周人肯定能看到自己眼下那極度不以為然的臉色。

    他之前在朱家隨口玩笑時,只不過覺得把文章看得比詩詞歌賦重要,這種態度有失偏頗,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在李媽媽面前還是把話說輕了。

    今天這月華樓文會是比拼八股文的大會,而且是比拼、評點、出書的一條龍服務,怪不得能吸引這麼多文人趨之若鶩。

    三五學子為了過科舉這個獨木橋,好好切磋一下八股文求個進步,這很正常。

    書院私塾為了考出更多的秀才舉人進士,把八股文當成主要科目,這也很正常。

    一群專門四處搜羅優秀八股文結集成冊賣給儒童賺錢的選家,口口聲聲推崇八股文,這更是很正常。

    朝廷的各級科舉考試畢竟還在用這樣的文體來遴選人才呢!

    可你堂堂一個公主,一個月來一次八股文大賽,聽四周眾人議論的口氣,居然還成了高舉覆古潮流的號召?成了對抗某些“數典忘祖”新派官員的中堅?

    開什麼玩笑,這算什麼覆古,商周沒八股,春秋戰國沒八股,漢唐更沒八股!

    八股文寫得好確實很厲害,可你去問問那些名臣,誰會拍胸脯說我平生最自豪的就是八股文寫得好!過了科舉這道關,大多數人立刻就把八股文扔了!葛老師現在八股文寫得怎麼樣,他都不知道……

    張壽轉頭看了一眼齊良,見人面色凝重,而鄧小呆卻在那撇嘴,至於阿六,少年正一如既往沒有表情,他就呵呵一笑,隨即摘下了鬥笠和面紗。

    就是這樣輕輕巧巧一個動作,立時吸引了周遭無數目光。畢竟,鬥笠面紗在這種場合不足為奇,不少權貴幕僚,乃至於即將去往地方的低品官員,都會悄悄到這邊搜羅人才。

    可張壽這年紀已經把這種可能性全都滅殺了,而他那清俊閑雅的容貌,則是激起了許多人同仇敵愾。

    “哼,這又是一個仗著生得好,想來撞大運的!”

    “誰不知道永平公主素來只重才學人品,不重形貌!”

    “這麼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也想學那些才子名士?”

    在這些從竊竊私語變成大肆非議的聲音中,張壽旁若無人地對身後齊良和鄧小呆招呼了一聲,隨即不慌不忙地往月華樓入口走去。

    眼見兩個衛士齊齊上前來,聽到四周圍那些嘲笑譏諷越發肆無忌憚,張壽沖著齊良微微頷首,當齊良上前拿出那樣式古樸,打磨光滑的毛竹帖子時,那些非議的人便仿佛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瞬間鴉雀無聲。

    那兩個衛士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便小心翼翼地接過帖子,看了一眼後,他眼神一閃,隨即恭敬敬敬地說:“這位公子,公主所發帖子,一帖一人,您一人進去可以,但從者……”

    聽到身後又傳來了陣陣嗡嗡嗡的聲音,張壽便若無其事地笑道:“哦,原來如此。但送帖子的人說是讓我帶學生過來,既然不能,那就算了,齊良,你代我去,我本來就要去老師那兒算幾道題,先走了。”

    見張壽對齊良一點頭,隨即招呼了鄧小呆和阿六,竟是轉身便走,兩個衛士頓時傻了眼。而比他們更加瞠目結舌的,還有圍觀的那些士人和閑漢。

    這看上去就一張臉長得好的小子這才多大年紀,就能有學生了?就算有學生吧,就為了人不能進去,人就隨手把帖子給了學生,自己轉身就走,一點都不給永平公主留面子?

    齊良拿著那沈甸甸的毛竹帖子,同樣目瞪口呆,非常糾結是該勸小先生呢,還是直接就聽小先生的。好在他很快就不糾結了,因為裏頭有人一溜煙沖了出來。

    “壽公子留步,留步!”

    一個身材肥碩的中年人滿臉堆笑追了出來,見張壽果然停步轉身,他這才惱火地沖著那兩個衛士喝道:“你們這眼睛怎麼長的,看清楚那帖子沒有?公主邀請的是壽公子及其弟子,這弟子兩個字你們看不見嗎?差點得罪了貴客,該當何罪!”

    張壽不禁暗自哂然。那帖子上,什麼時候寫了弟子兩個字了?那分明是裕妃的口信!

    一番劈頭蓋臉的痛斥訓得兩個衛士連頭都不敢擡,來人這才笑容可掬地上前對著張壽拱手作揖:“壽公子千萬包涵,都是下頭人不懂事。來來,這三位公子也是,裏面情!”

    見阿六也被來人有意無意歸入弟子這一行列,張壽不禁暗自嘆息。

    說實在的,他是想借著剛剛兩個衛士阻攔自己的由頭,拔腿就走的。

    至於留下齊良,很簡單,太夫人和朱瑩,怎麼都會照應一下這小子。可如今裏頭人反應這麼快,看來就算這月華樓文會是龍潭虎穴,他也只能走一遭再說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42 PM

第七十三章 誰誤人子弟?

    “壽公子千萬別和這些衛士一般計較,他們這些人,就是死板,愚不可及……”

    見這圓滾滾的中年人一面賠笑帶路,一面還不忘使勁埋怨那兩個死腦筋的衛士,張壽便若無其事地說:“他們也是職責所在,畢竟永平公主乃是金枝玉葉,怎麼小心都不為過,不能怪他們。其實,公主的帖子太貴重了,外人求之不得,送給我實在是浪費了。”

    說到這裏,不等那圓滾滾中年人搭話,他就突然問道:“對了,還沒有請教貴官名姓?”

    “咳,我一介宮中內宦,哪裏就貴了。”圓滾滾中年人聽到貴官兩個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如果說剛剛的口氣只是恭敬殷勤,那此時就多了幾分熱絡,“我只不過是在裕妃娘娘跟前跑跑腿的小小管事,壽公子直呼我名字常寧就行了。”

    如今的明宮宦官數量相對漢唐宋,數量並不多,相對歷史上的明朝那就更少了,總共竟是不超過三百人。可人少不代表權位低,雖說大多數職司都分給了四十就必須退休出宮的女官,但司禮監卻從開國太祖時延續至今,自小在內書堂中讀書後,便揀選最優秀的隨侍皇帝。

    剩下的,便是各宮管事牌子。

    但因為人數少,各家王府又嚴禁使用宦官,所以對於如今這大明朝的百姓來說,宦官相對罕見,尋常官員基本上看不到這些人的影子,民間就更不要說了,各種妖魔化的傳言。

    然而,從小長在鄉下的張壽沒機會打聽這些。就算之前和朱瑩以及那些貴介子弟朝夕相處時,那也沒人會提到宦官,他就更加不可能好奇心過剩地去詢問這個了。

    所以,本著此大明朝非彼大明朝的原則,他也不知道這年頭大太監該不該叫公公,幹脆就客氣一點兒:“原來是常總管,勞煩你剛剛這麼跑一趟了。”

    “不麻煩不麻煩。”常寧眉開眼笑,仿佛對張壽這稱呼很滿意似的,隨即又解說道,“壽公子不必擔心,也不是受邀來的人就都要下場做文章比試,您和那些尋常士子不同,一會兒您就坐著隨便聽聽,評判一下。”

    此時已經接近月華樓下的會場,張壽有常寧陪著,本來就顯得顯眼,再加上身後亦步亦趨如同跟班的鄧小呆和齊良,還有面色沈靜的阿六,自然有眾多人朝他看了過來。

    有幸被請到這裏來的士人,自然都抱著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自信,再加上不許帶隨從,縱使有些人屬於同一書社詩社,在這種場合也絕對不願意為人附庸。所以,不免就有人覺得張壽後頭那三人分外刺眼。

    等到聽清楚常寧的話,不免有認識的人三三兩兩互相打眼色。

    居然是邀請來評判的,這莫非是哪位新崛起的選家?不對,看那少年的年紀,也不像是能評點士人制藝時文的選家啊?那麼,是哪位名揚天下的選家嫡傳子弟?

    可京城之內有這樣連永平公主也需要禮敬其子弟的選家嗎?

    又或者是哪家大儒子弟?

    難不成,號稱從來只重才學不重品貌的永平公主,居然也……看臉?

    張壽只當那些恨不得猶如針刺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哂然一笑道:“我對時文一竅不通,也從沒打算下科場考個功名,倒是我這個學生才剛考過了縣試府試,比我這個說是老師的還強些。勞煩常總管替我稟告永平公主,我今天只帶了眼睛和耳朵,評判兩個字就不要再提了。”

    沒料到張壽竟然再次堅稱不懂時文,齊良不禁暗自犯嘀咕。下一刻,他就只見前頭那位圓滾滾的常總管突然轉過身來瞥了自己一眼,甚至還笑吟吟點了點頭。

    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常寧回過頭去,他這才意識到,張壽又不曾特意對人點明他和鄧小呆還有阿六到底誰是誰,這位常總管到底怎麼分辨出自己的?

    然而,下一刻,他就沒工夫去想這些了,因為張壽那說話的聲音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聽到了,一時間射過來的目光倏然間有如實質,其中不少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些分明帶著惡意。

    本來就第一次經歷這種大場面的齊良,頓時頭皮發麻,直到一旁鄧小呆極其淡定地嘟囔了一聲:“怕什麼,你當那些家夥是泥雕木塑就行了!”

    見齊良愕然看過來,鄧小呆就嘿嘿笑道:“想當初我被王府尹和葛太師先後提溜過去時,後來府衙裏人人都是這樣看我的,我最初還怕得不得了,可一來二去習慣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這些家夥頂多也就是散布壞話,還能咬你一口嗎?”

    “可我考了府試第七,不是已經有人在非議了?”

    “那有什麼,天塌了,有王府尹這種高個的頂著!”

    張壽聽到後頭兩個小子竟然開始胡說八道了起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當他發現起頭還渾身僵硬的齊良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只能暗嘆從前呆呆的鄧小呆到了府衙之後,竟是變得油滑且韌性十足了。

    然而,眼見他剛剛明確回絕,常寧卻打哈哈不肯給個明確回覆。當下他便停下腳步,淡淡地說:“常總管如果不願意,那我只能讓阿六求見趙國太夫人了。對於我來說,算經十書算是略通,經史頂多只能算是粗通,時文那是一竅不通,聽個熱鬧可以,評點還是免了。”

    “原來大名鼎鼎的葛門弟子張郎君,也會害怕貽笑方家。既然如此,教應試下科場的學生,你就不怕誤人子弟嗎?”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諷刺,張壽連眼睛都沒擡一下,更不要說循聲望去了。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齊良笑道:“小齊,聽聽,人家覺得你被我耽誤了呢!要不要改投名師?如此,也許回頭就不會有人揪著你那府試的名次不放了。”

    齊良卻沒張壽這麼淡定,他朝說話的人望去,見那是個留著老鼠胡子的中年人,此時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還滿是倨傲,他一氣之下,不假思索地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不是小先生,我別說繼續讀書,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要說誤人子弟……哼!”

    也不知道是之前被鄧小呆一番話給攛掇的,還是被張壽這打趣給撩撥起了心火,此時此刻的齊良,竟是把眼前這一大堆人當成了翠筠間裏被自己罵慣了的貴介子弟!

    當下,連日以來當慣了大師兄的齊良便昂首挺胸地說:“要說誤人子弟,我爹當年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時文選集,結果卻依舊每考必定名落孫山,這不是誤人子弟是什麼?還是此次見了葛祖師,我這才知道,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底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裏,張壽對他解說葛雍當初給他開書單的原因,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中浮現,以至於他覆述的時候,竟是不知不覺帶出了張壽那語重心長的派頭。

    只不過,他本能地用了之前那段日子翠筠間常用的開頭:“葛祖師說……”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若是只讀書不行路,也得挑準了好書看。讀萬卷時文選集,不如好好看百卷名家文章,不如好好看十卷經史!天天拿著時文本子當成珍寶似的研讀切磋,那不叫讀書,那叫祿蠹!”

    張壽見齊良這一刻拿出了大師兄的氣勢,不禁哭笑不得。

    好你個齊良,竟然用我的話直接開了地圖炮,還扣在葛雍頭上,好的不學你壞的盡學我!

    不過話也沒說錯,這就好比在後世天天鉆研優秀作文選,還鉆研到引以為傲,走火入魔,如此能寫出真正的絕世好文,能當作家……才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43 PM

第七十四章 葛氏語錄新編(上)

    “哈哈哈哈……”

    月華樓上,朱瑩再也顧不得在永平公主面前常常繃著的千金大小姐儀態,一下子笑得伏在了太夫人腿上。而在她旁邊的湛金和流銀,雖說努力低頭,可那笑容卻怎麼都遮掩不住。

    而太夫人輕輕用手拍著朱瑩的背,口中嗔怪道:“瑩瑩,都和你說多少次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你這沒規矩的樣子!裕妃娘娘縱容你,你也好歹收斂一點!”

    “沒事,瑩瑩就是這率真任性的脾氣才可愛。”

    說話的正是裕妃。三十出頭的她面龐略有些瘦削,月白色衫子,一條並不華麗的蓮青色長裙,滿頭青絲挽了個非常簡單的圓髻,也不見插金戴銀,只用一根樣式別致的木簪綰起,通身上下,也就是手腕上的一對羊脂玉鐲看上去貴重一些。

    她神態溫和地沖著太夫人笑了笑,見朱瑩好不容易直起腰,擦幹凈剛剛笑出的眼淚之後,便上前對她行禮道歉,她就順勢拉了人挨著自己在軟榻上坐了,隨即才說道:“下頭那少年說出來的不過是氣話,有這麼好笑嗎?”

    朱瑩得意地微微揚起下巴,還特意瞥了下首的永平公主一眼,這才笑吟吟地說:“小齊平日是沈穩小心的性子,只有在清風徐來堂裏代替阿壽教導那些家夥的時候,才會擺出大師兄的架子,尤其是對偷懶的人兇極了!剛剛聽他罵誤人子弟,我就想起他訓張琛的樣子!”

    說完她又依偎在裕妃懷裏,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娘娘你等著好了,接下來下頭人要是忍不住訓斥齊良,阿壽肯定不會坐視,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永平公主一直都靜靜地坐在裕妃右下首,見朱瑩越發輕狂,她不禁眉頭輕蹙。

    和朱瑩美艷華麗的風格不同,她和母親裕妃一樣崇尚簡樸,瓜子臉的她常年都穿的是艾綠、藕荷、水藍、霜色這些淺淡的服色,首飾不用金銀,多用竹玉,精致的瓜子臉上永遠帶著淡淡的愁緒,恰是我見猶憐的美人。

    此時此刻,見裕妃只是搖頭,太夫人笑而不語,沒人指責朱瑩這幸災樂禍看熱鬧的態度,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張壽雖說是葛太師的弟子,但葛太師除卻幾年前離京數月,可後來就再也沒離開過,他到底沒有教張壽太久。而下頭這些選家,不少都是成名於科場,也不知道編撰過多少時文選集,縱使葛門弟子身份不凡,輕易樹敵,有必要嗎?還當以和為貴才是。”

    “什麼以和為貴?最先出言挑釁的人是阿壽嗎?還不是那個不長眼睛以為他好欺負的老混蛋!再說,小齊說的這番話,我也聽見了,就是葛爺爺親口說出來的!”

    朱瑩心裏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葛爺爺說的也是葛爺爺說的!

    簡直強詞奪理……不,是不可理喻!

    永平公主簡直不想和朱瑩說話,可裕妃責備地看向了她,她就算再咬牙切齒,卻也只能低頭藏起眼神中的惱怒,低聲說道:“就算是葛太師說的,那些選家論名聲論官職也不能和葛太師相提並論,可那齊姓少年三言兩語把所有選家都掃進去,豈非讓人覺得葛太師偏頗?”

    她說著就款款站起身來,卻是沈聲說道:“我吩咐人下去安撫一二,總不能文會還沒開始就鬧得不可開交!張壽還年輕,今天突然就惡了這麼多人,以後豈不是前途不利!”

    說完這話,永平公主對裕妃微微頷首,隨即就徑直出了這月華樓東家特地為她預備,從來不對外人開放的雅間。等到了外頭,她正要對人吩咐幾句時,卻只聽下頭又有聲音傳來。想到剛剛朱瑩那番話,她不禁來到了窗邊,將竹簾撥開了一條縫,隨即往下望去。

    “果然是什麼樣的狂妄人教出什麼樣不敬尊長的學生!”

    見留著老鼠胡子的京畿著名選家徐鳳陽惱羞成怒,指著齊良的手都氣得直哆嗦,她沒有再去看這位成名已久的老舉人,而是徑直看向了張壽。

    那是一個很好認的少年,一來母親裕妃身邊的管事牌子常寧正陪在身側,二來,朱瑩剛剛到了之後,也不知道在她們母女耳邊炫耀了多少回清逸淡雅竹君子,她耳朵都起了老繭。眼下底下那少年雖沒有穿青色系衣裳,而是靛藍,乍一看去,卻依舊秀挺俊逸。

    可她從來最討厭朱瑩那樣以貌取人的性子,目光在人身上一轉就強行移開,卻是去打量那些群情激憤的選家。可下一刻,張壽的聲音就傳入了她的耳朵。

    “尊駕剛剛說我這弟子不敬尊長,都是我教的。那麼,我不得不請教一句,你是他父親?是他師長?還是朝廷父母官?既然都不是,尊長兩個字從何說起?”

    見留著老鼠胡子,面相刻薄的中年人臉色鐵青,張壽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不過,尊駕要說是小齊的科場前輩,那倒是沒錯,達者為尊,他這樣出言不遜,確實不對。而且,他父親當年屢試不第,他這一腔怨氣都發在時文選集上,也確實有些偏頗。”

    月華樓上,永平公主這才面色稍霽,心想朱瑩剛剛對母親裕妃和趙國太夫人一面誇耀張壽言辭不讓人,一面卻又讚其溫厚君子,她還不以為然,現在她親耳聽到張壽如此不偏不倚,確實稱得上公允。

    “哼,你知道就好!有其徒必有其師,他因父親屢試不第便怨天尤人,足可見……”

    沒等老鼠胡子把話說完,張壽就打斷道:“還未請教尊駕名姓,都編撰過哪些時文選集?”

    “諒你們這對不讀書的師生,也不曾看過我徐鳳陽的《京畿雅詞》!”

    徐鳳陽一邊說一邊倨傲地一伸手,立時就有知機的僮仆一溜小跑送來了一冊書,他這才自得地拿在手中輕輕一揚:“這是京畿多少儒童都仔細研讀的時文選集,也只有不學無術的人,才會看不懂!”

    “哦?”張壽呵呵一笑,下一刻,他就發現眼前人影一閃,隨即,一本書就遞到了自己跟前,恰是阿六直接從人手中搶過送了過來。

    見自己還沒發話,阿六就心領神會地把他想辦的事兒給做了,他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便不顧那老鼠胡子的氣惱目光,隨手翻了翻這本薄薄的冊子。

    他隨手看了一篇篇八股文的題目和破題,最後盯著那每部六冊,一千二百足文的標價看了一會兒,最終,他合上了書,這才再次笑了一聲。

    “看了這書,我才知道,老師七元及第,曠古爍今,時文獨步天下,為何從來沒有出一本這樣的集子。怪不得老師常說,學我者生,仿我者死!”

    不遠處,葛雍和齊景山悄然而至。剛剛齊良的話就已經夠勁爆了,當聽到張壽這話的時候,葛雍發現老友那眼睛直往自己瞧,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老人家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徒子徒孫!沒事就給老師亂出書,亂安語錄!出的還是他自己都看著如癡如醉的算學書籍,說的還是非常像他風格的葛氏語錄!

    要不是張壽算學天賦好……唉,不是算學天賦好,他哪會連個拜師禮都沒行就把人收了?

    就在他剛想辯稱這話不是我說的時候,就只聽齊景山悠悠說道:“雖說葛兄你名動天下,但自從你致仕之後,好些年沒聽到你說這麼正經卻又精辟的話了!”

    葛雍頓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得意地哼了一聲:“哼,那些只會對著時文本子死記硬背考出來的書生,確實是祿蠹!學我是應該的,仿我就該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44 PM

第七十五章 葛氏語錄新編(下)

    “學我者生,仿我者死……這話說得真好!”

    朱瑩猶如幽靈一般從永平公主身後竄了出來,見其按著胸口嚇了一跳,她不禁鄙視地撇了撇嘴,隨即就大大方方地掀開竹簾,站在了憑欄處。不用回頭,她也知道背後那位金枝玉葉是什麼表情,當下就咯咯一笑。

    “太祖皇帝當初得了天下的時候就說,什麼男女大防,都是那些腐儒推崇的,裹腳布似的玩意!你要開文會,大大方方開就是了,用得著垂簾嗎?真要是看中誰才華好,品貌好,直接對皇上和娘娘說你要嫁給他就是了,他們還會不準?”

    永平公主頓時氣得臉都白了:“你以為我是你嗎?”

    朱瑩轉過頭來,滿臉的桀驁:“公主也能過得恣意自在!太祖皇帝和孝賢皇後舉案齊眉,相敬如冰,可他們的女兒長樂公主就是塊爆炭,還拔劍追殺過在外頭養女人的駙馬,然後太祖皇帝力挺她和離了。她改嫁了個喜歡刻印章的探花郎,夫妻倆給皇宮留下了多少佳作?”

    她一邊說,一邊再次轉身探出窗外:“阿壽有時候很誠懇老實,有時候卻鋒芒畢露,我到現在都還沒看明白過他!”

    “看明白之後又怎樣,嫁給他?”永平公主忍不住反唇相譏。

    “等我把婚約這事兒弄明白再說!”見下頭不少人都發現了自己,紛紛擡起頭來,隨即又突然齊齊低下頭去,朱瑩扭頭一看永平公主也跟了過來,這才笑嘻嘻地說,“你看,一個個都道貌岸然,其實擡起頭來看你一眼又怎麼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道不同,不相為謀!”永平公主冷冰冰地打斷了朱瑩的話,卻是煩躁地看向了下方。

    徐鳳陽好歹是京城出名的選家,不會就這樣被張壽給駁倒了吧?

    張壽並沒有註意到,月華樓上的兩個女子正在唇槍舌劍,見那徐鳳陽氣得老虎胡子胡須亂顫,他就笑了一聲。

    “我看徐先生你這序言,誇耀這一冊時文集子將所有才子一網打盡,又誇口說只要精研這些,就必定科場有進益。今天來的,並不僅僅是你一個時文選家,你就有自信,你選的文章比別人選的文章要精妙?”

    徐鳳陽因為張壽居然拿葛雍來壓人,正又羞又惱,打算振臂一呼,召集其他人一塊並肩上,也好形成星火燎原之勢。然而,張壽這突如其來一句話,卻猶如突然剜心一刀,讓他頓時大叫不妙。果然,他就只見四周那些本來同仇敵愾的選家,立時三刻就作壁上觀了。

    八股文選家這種角色,雖說偶爾有聯手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誰不為了保證自家選集的銷路,誰不為了保證自己在制藝時文這一領域的權威,對別人橫加指責甚至詆毀?

    誰不是恨不得對天下人標榜,我最厲害,你們全都不學無術,選出的文章濫竽充數?

    即使硬著頭皮,徐鳳陽也只能強自嘴硬道:“那是自然,若不是我選盡了最精妙的文章,為何我的時文本子素來是京畿銷量最廣的?”

    “哦,怪不得尊駕如此自信,原來是因為你的集子銷路好。”張壽再次笑了一聲,“我看你剛剛拿出的這一冊,看題目好像是上一屆月華樓文會的時文集子吧?照你在序言中誇耀,以上諸生行文,盡得聖賢之精妙,一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架勢,你真覺得如此?”

    “是又如何?這集子裏不少文章是永平公主也看過的!其余是聽到前次月華樓文會的題目之後,不少京畿著名的時文大家做的,絕對是最好的範文!”老鼠胡子翹起下巴,心中不斷給自己鼓勁。

    就算葛太師當年時文獨步天下又如何?這些年他教皇帝,教皇子,那都是不學時文的;精研算經,那更是和時文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而制藝時文,就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算葛太師親自捉刀,他也不信能寫出比他選的這些時文更好的文章!

    要知道,上個月來評判的不但有解元唐銘,還有兩位上科二甲進士,選出的十幾篇文章裏,他特意打點重金,問出永平公主私下評價最高的幾篇文章,這才放在最前頭,而且不要命地誇獎了一通,再重金求得幾位有名的老進士也做了範文,然後搶在別人前頭結集成冊。

    在這方面,那位公主天賦卓絕,據說當年還小的時候,就坐在皇帝膝頭,點過狀元,否則這月華樓文會怎會有如此多的士人趨之若鶩?

    朝中舊黨也不會暗暗扶持這位公主!

    “最好?呵呵。”張壽哂然一笑,這才對齊良努了努嘴:“上個月出的題目,是‘夫子之文章’對吧?小齊,你也背一篇‘夫子之文章’範文,給這位徐先生聽一聽!”

    齊良見眾多目光瞬間匯聚到自己身上,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朗聲誦道:“聖人常示人以德之顯者,而不輕語人以理之微者。”

    這破題一出,頓時四周俱靜。然而,月華樓上的朱瑩卻聽著好一陣頭大,見一旁永平公主那臉色簡直僵硬如冰,她就不管不顧直接拉住人的袖子問道:“餵,解釋解釋,什麼意思?”

    眼見裕妃和太夫人也一塊來了,永平公主強忍罵朱瑩不學無術的沖動,淡淡地說道:“題目出自論語,‘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個題目在這月華樓文會,算是相對晦澀的,不能聯系實事旁征博引,引申抒發。”

    “四書章句集註有雲,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所以,這破題單刀直入,說的是,夫子常常讓人看到他那德性顯著之處,卻不輕易給人講天理的隱微之處。”

    朱瑩越聽越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當看到下頭一大群人面面相覷,她不禁一陣痛快,哪怕齊良接下來的那一堆之乎者也,她頂多能聽懂一成。

    “蓋文章顯而性與天道微也。聖人教不躐等,此學者所以聞之有難易歟。”

    “子貢之意若曰:夫子之德……”

    “是故威儀之著,可畏可像……非以其微而難知乎?”

    聽完這一段,張壽突然開口打斷道:“小齊且住。”

    見一大堆人登時如夢初醒,一時面色各異,他這才似笑非笑地說:“我聽說,博聞強記的人,聽完一遍全文,就能原封不動地覆述出來,所以姑且念半篇文章就行了。”

    徐鳳陽不禁臉色紫漲。他暗地裏支持的一位才子,就是過耳不忘的類型,如若齊良真的念完,他立刻就可以暗示人重新覆述,然後倒打一耙告眼前這對師生剽竊他人文章!

    可現在張壽識破,這一招就用不了!

    “我想請問這位徐先生還有其他各位,這篇文章,應該沒有時文集子裏收錄過吧?”

    得到一片安靜作為回覆,張壽這才輕描淡寫地說:“天下學問多如牛毛,各有長短,時文名家也是群星璀璨,並不只有一家一戶獨領風騷。我葛門從來不出時文集子,不是不能,而是不願。老師說,聖人心憂天下的情懷,是周遊天下走出來的,而不是閉門造車編出來的!”

    臭小子你真是給老人家我臉上貼金貼上癮了!

    葛雍在齊景山那詫異的審視下,笑得眉頭舒展成了一朵花。

    但他心裏卻在飛快回憶,老人家我和張壽總共也沒相處過多久,我真的沒說過嗎?嗯,好像說過吧,否則張壽和那個小齊怎麼能字字句句都說到我老人家心坎裏?

    不管了,就當這義正詞嚴的話,是我老人家說的!

    雖然葛雍很滿意關門弟子不知道從哪兒找到這麼一篇從破題到承題起講全都非常出色的八股文,一時技驚四座,但他只覺得今天要是不把人拎回去,張壽不知道會搗騰出多少讓他驚詫的名堂來。當下,他只能在四面一片令人難堪的寂靜中,運足中氣咳嗽了一聲。

    果然,只一瞬間,從月華樓上到月華樓下,無數目光就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8 01:44 PM

第七十六章 沒功名沒出身?

    “葛太師居然來了!”

    裕妃喃喃自語,永平公主大為意外,太夫人胸有成竹,而朱瑩已經是二話不說提著裙子一溜煙從樓梯上跑了下去。而當她下到一樓的時候,就只見張壽已經迎上前去,非常熱絡地攙扶住了葛雍的胳膊。而在旁邊,正是似笑非笑的齊景山。

    虧我從前還覺得你溫厚老實,回去再和你算賬!

    雖說葛雍沒有明著說,但張壽還是從老師的眼神中看出了這樣的語言,不禁有些心虛地咳嗽了兩聲。他是真沒想到葛雍今天居然也會來,還打算回頭帶著鄧小呆和齊良一塊去拜見的時候,再婉轉地把編造老師語錄這種事挑明,結果沒想到被抓了個現行。

    算起來,加上他整修翠筠間招生這件事,他這個李鬼撞李逵兩回了……要不是他前世裏數學算是從小到大都學得不錯,所以能給葛雍帶來驚喜,這位老師這會兒恐怕應該氣炸了吧?

    越想越覺得對不住葛雍,他就真心實意地說:“老師,對於天元術,我有點想法……”

    葛雍立時眼睛一亮,隨即眉開眼笑地對一旁的齊景山說:“老齊,我說吧,這小子肚子裏貨色可多了,與其放在這種文會浪費時間,還不如拉回去給我們打打下手!”

    齊景山簡直氣樂了。從前都是另一個老友褚老頭和葛雍擡杠打擂台,他在旁邊看熱鬧,可此時此刻他卻有些忍不住了:“打下手?就張壽昨天說的那些東西,你在那用各種算式編密文編得不亦樂乎,深更半夜還拖著我不放。這樣打下手的弟子,你給我來一百個!”

    “一個也沒有!你自己去找!”

    然而,這兩個老者旁若無人說話的態勢,一旁的選家們卻坐不住了,紛紛上前拜見。

    葛雍是太師,齊景山那也是絕不能怠慢的。人在致仕之前,那可是太常寺卿!雖說沒主持過會試,可也一樣是學生眾多……

    剛剛當眾發難卻慘遭反唇相譏的徐鳳陽,此時此刻成了那雞立鶴群,獨一份!

    眼見朱瑩也一陣風似的從月華樓裏跑了出來,徑直攙扶了齊景山,一口一個葛爺爺齊爺爺叫得親切,想到今天一口答應的那個“簡單”任務,已經挨了一刀的他就算再想退縮,也勢必不能把脖子就這麼收回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道:“葛太師,齊太常,我編的時文集子,收錄的文章全都是上一次月華樓文會上,眾多評判和選家親口嘉許過的時文,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個個都是科場中摸爬滾打,有功名的聖人門徒!”

    徐鳳陽一面說,一面用淩厲的目光掃了一眼四周圍那些時文選家,見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附和自己,不禁又氣又急,卻還不得不硬著頭皮上。

    “張公子這學生背的這半篇文章確實不錯,可張公子沒有功名在身,出席今日這月華樓文會還是公主特許,出乎僥幸,他不曾溫良恭儉讓,好好學習揣摩前輩文章也就算了,還以半篇文章就想壓過諸多科場前輩,是不是太狂妄了?”

    “真是健忘,剛剛我家小先生說對時文一竅不通,所以只帶了眼睛和耳朵來,是誰突然跳出來大放厥詞,指摘他誤人子弟的?現在說不過人,又開始死咬小先生沒功名,不要臉!”

    鄧小呆剛剛一直都在那裝啞巴,如今眼見張壽靠山來了,他頓時在葛雍身後嘟囔了一聲。

    這嘟囔的聲音很小,只有葛雍聽見,一時間,之前恰好錯過了徐鳳陽挑釁張壽那一幕的葛雍頓時眼神轉厲,怒瞪這位選家。

    面對這樣咄咄逼人的目光,徐鳳陽想起葛雍當年當官時那也是逮誰噴誰的性子,不禁肝膽亂顫,然而人卻竭力站得筆直。畢竟,此時此刻,他只有堅持風骨,沒有退路可走。

    而他提起的功名二字,剛剛那些因為葛雍齊景山聯袂出現而一時退卻的八股文選家聽在耳中,也不禁三三兩兩交換眼色,而更多的士人們則是面露異彩。

    有大膽的便躲在人群中叫道:“徐先生說得沒錯,沒功名沒出身的人,憑什麼跑到這裏高談闊論!”

    你以為我很稀罕永平公主這月華樓文會的邀約帖子嗎?要不是後來那位裕妃娘娘又命人來傳話,我一開始就打算回絕不來的!

    若不是看到剛剛陪在自己身邊,關鍵時刻卻裝隱形人的常寧一溜煙跑進了月華樓,顯然那兩位來自宮中,地位尊貴的母女很可能已經下樓來了,張壽很想反唇相譏。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樓中傳來了一個略有些尖利的嗓音。

    “誰說張壽沒出身的?”

    張壽以為出來的會是永平公主,會是趙國公府那位他看不透的太夫人,甚至會是裕妃,可卻沒想到,那個大步走出來的,竟然是一個身穿錦袍的漢子。

    聽那嗓音,張壽隱隱覺得這似乎是個宦官,只不過,來人和滿臉堆笑肥頭大耳的常寧不同,虎背蜂腰,滿面陽剛之氣,如果不是沒有胡子,他一定會把人和之前見過的那位銳騎營左營指揮使雄毅聯系起來。

    而來人對他微微一點頭,這才用厲眼一一掃過眾人,隨即再次不緊不慢開了口。

    “八月十四晚上,臨海大營逃竄亂軍突襲融水村,險些釀成慘禍,便是張壽定策,與張琛等貴介子弟還有村民合力,將三十二名亂軍一網打盡。其中格殺六人,自盡一人,余者全數落網。皇上說,此等戰績,民間從未有過,就是軍中也少見,不可不嘉賞!”

    有了這最後一句皇上說,四周圍雜聲一絲也無。相比有些意外的張壽,朱瑩一時滿臉的欣喜,當下就立刻問道:“楚公公,怎麼個嘉賞?”

    “皇上本來想議軍功,可聽說是葛太師弟子,又精通算學,便笑說,葛太師算學宗師,卻每每嘆息後繼無人,國子監算科更是形同虛設,便授國子博士,回頭把算科重新建起來吧!就在我陪著公主出來之前,此事內閣已經擬詔了。”

    張壽暗自吃了一驚,正打算趕緊謙虛一點推辭了,卻沒想到葛雍突然使勁揪了他一把。他疼得一齜牙,到了嘴邊的話不禁吞了回去。

    而這時候,葛雍便笑瞇瞇地說:“皇上真是神目如電,等敕書下了,我一定帶這不成器的弟子親自入宮拜謝。”

    一面說不成器,一面得意成那樣兒,浮誇!

    齊景山腹誹之後,見一旁的朱瑩也赫然喜形於色,他只能暗自嘆氣。

    這一老一小……沒救了!

    然而,徐鳳陽那張臉卻是瞬間煞白。國子博士一職,小民百姓興許沒怎麼聽說過那名頭,可對於讀書人來說,那卻是非同小可。

    太祖皇帝當年力排眾議,硬生生拔高了國子監的品秩,把祭酒給提到了正二品,把司業提到了正四品,各科博士正七品,助教正八品,繩愆廳監丞正八品。

    如今每三年的殿試之後,除卻因為館選而成為庶吉士的那些幸運兒,只有最出色,機緣也最好的幾個二甲進士,在授官的時候才能授官國子博士……要知道,那可是正七品的學官!

    內閣怎麼會從命,怎麼會擬詔!

    就在徐鳳陽淒惶失措之際,永平公主代他把這話問了出來:“國子監乃是我朝最高學府,非同小可,內閣諸位大學士對此全都毫無異議?”

    永平公主實在是意外極了。楚寬是每次陪她來月華樓文會的司禮監秉筆,但這個老陰人從來都是不陰不陽坐在那兒,只看看,不說話,久而久之她也就只當人不存在了。可誰知道他居然會突然跳了出來,還丟出這樣一個父皇詔命!

    一個徐鳳陽丟臉無所謂,可張壽竟然從白身直擢國子監博士,她這個月華樓文會豈不是成了笑話?

    被朱瑩稱作楚公公的司禮監秉筆楚寬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

    “皇上說,張壽能把一群京城有名的,在國子監裏連混日子都不願意,成天走馬章台,尋歡作樂的紈絝監生管得服服帖帖,這國子博士豈不是名副其實?至於內閣幾位大學士,早朝後只有吳閣老在,其他幾位有的告假,有的正在主持部議,所以吳閣老親筆寫的敕書。”

    “敕書這會兒興許已經送去趙國公府了,既然有人質疑張壽沒出身沒功名,那我就先說了,反正也不差這麼一會兒,省得接下來還有人揪著他沒出身,吵個不可開交。”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9 07:45 PM

第七十七章 我信了你才有鬼!

    大勢已去……

    這是徐鳳陽此時最大的一個念頭。

    得罪張壽背後的趙國公府不要緊,反正他背後那位和趙國公府已經是你死我活之勢。

    得罪了葛雍很麻煩,但老頭兒素來是正人君子,除卻噴人不會用別的下三濫手段。

    反正永平公主和趙國公府大小姐朱瑩素來不和,看在舊恨份上總不會偏幫張壽,如此一來,他這堅持到底雖說風險大,可好歹也有相應的價值。

    可數次陪同永平公主前來月華樓文會,一直都猶如鎮山太歲一般不哼不哈的司禮監秉筆楚寬,竟會突然帶來這樣一個足以把他砸懵甚至砸死的消息!

    就算之前臨海大營出亂子,把皇帝都氣病了;就算張壽真的三下五除二就捕獲了幾十個亂軍;就算張壽那是趙國公的準女婿……在朝中風雲詭譎,趙國公父子岌岌可危的情況下,皇帝怎麼會突然如此看重張壽,是因為葛雍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

    徐鳳陽只覺得腦袋脹痛,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然而,和他不同,有些人根本就不用想,更懶得想。

    “多謝楚公公你帶來的好消息。”葛雍笑瞇瞇地沖楚寬這個老相識點了點頭,隨即就對那邊一樓門口尚未來得及出來的裕妃和趙國太夫人笑了笑,這才看向了永平公主。

    “公主給我這不成器的關門弟子下帖子,邀他來這月華樓文會做評判,實在是高看他了。這小子嘛,和我從前其他學生弟子不一樣,他從小身體不好,純屬是放養的,我只不過丟了他幾本書,讓他自己琢磨,所以呢,他比老人家我其他那些弟子學生多點靈氣。”

    一面說不成器,一面說有靈氣,這樣不要臉的說法,齊景山聽得眉頭大皺,而朱瑩卻眉開眼笑。而那邊廂,太夫人到底已經在丫頭玉棠的攙扶下,先行出來了。

    “葛太師難得和齊太常一塊過來,不要立時便走,好歹在這月華樓上坐一坐,也看看年輕一輩的人才。”她是最了解葛雍的人之一,沒等老頭兒說沒工夫,要回去算什麼題之類的話,她就笑容溫煦地說,“知道你是大忙人,樓上筆墨紙硯都有,不耽誤你教導徒子徒孫。”

    葛雍瞥了一眼月華樓大門,發現裕妃早已經不見了,雖說不知道皇帝怎會輕易允許這位寵妃出門,可太夫人特意帶話,想想楚寬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也在,他沈默了好一會兒,終究答應了。

    “太夫人,你真是慣會給我找難題……也罷,就看永平公主的面子。只不過我有言在先,今天只帶了眼睛和耳朵,可沒帶嘴,評判兩個字就不要提了!”

    此話一出,徐鳳陽那張臉赫然比白紙都還要蒼白。這正是剛剛張壽的原話,他當時便是抓著這一點痛批,結果一頭撞在了鐵板上!

    永平公主卻沒理會徐鳳陽。此時此刻的她終於面色稍霽。如果不是太夫人把葛雍留下,此次月華樓文會就是貨真價實的笑話了!她立時欣然一笑,微微頷首道:“有葛太師和齊太常大駕光臨,今日受邀前來的各位一定會拿出最好的文章。”

    發覺攙扶著自己一邊手臂的張壽突然輕輕擰了自己一下,葛雍不禁斜睨了張壽一眼。

    你小子是打算報我剛剛揪住你的一箭之仇嗎?

    下一刻,他就只聽張壽低聲嘀咕道:“這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嗎?”

    “呵,人家都覺得,我一把年紀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時文嘛,寫得未必比得上年輕人。也就你小子楞頭青,一心認定老人家我還是當年七元及第,八股文獨步天下那會兒。”

    葛雍這說話的聲音很不小,足以讓四周圍的人全都聽見:“回頭把那篇文章補全了給我瞧瞧。我就不信,你小子無師自通算學就罷了,還能無師自通時文……”

    “哪是我寫的,只是別人的一篇習作。”張壽信口胡謅。

    而在他身後,齊良一張嘴已經變成了o字形。小先生,你可別說昨天晚上緊趕著讓我背了十篇文字立意全都無可挑剔的時文,就是為了給我造勢!下一刻,他慌忙追上前頭的葛雍和張壽,大聲說道:“葛祖師,不是我的……”

    已經進了月華樓的葛雍頭也不回地打斷了齊良的辯解:“我當然知道不是你!”

    可下一刻,扭頭瞪向張壽的葛太師就只見這個關門弟子一本正經地看向了自己。

    “其實,是老師您當年留在清風徐來堂裏的文章,好像是您的少年習作,老師您真不記得了?”

    你小子越來越膽大了,我信了你才有鬼!

    葛雍當下氣呼呼地反手揪了張壽就蹬蹬蹬上樓,一旁正攙扶著齊景山的朱瑩見此情景,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可就在這時候,朱瑩背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按著她的肩膀就把人輕輕巧巧給拖了過去。

    同樣覺察到的齊景山回頭一看,見是太夫人正拉著朱瑩低聲說什麼,當下便沒在意。

    “瑩瑩,你去拖著永平公主一會兒。讓你葛爺爺帶張壽先去見見裕妃娘娘。”見朱瑩滿臉驚訝,太夫人就輕聲說道,“張壽的親生母親對裕妃有恩,這事兒很少有人知道。”

    朱瑩先是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有些嗔怒地哼了一聲,卻是到底依照祖母的吩咐,立時三刻氣呼呼地朝永平公主走去,徑直堵在了她的去路上。

    斜睨發現祖母正截下了齊爺爺,而楚寬則是饒有興致地拖著齊良和鄧小呆在一樓轉悠,阿六在角落裏面壁發呆,她就放下心來,當下立時怒瞪永平公主:“你今天請阿壽過來,是不是原本就沒安好心?”

    太夫人聽到這樣的尋釁借口,不禁哭笑不得。縱使永平公主有心趕去樓上,被朱瑩這胡攪蠻纏一耽擱,那是想也別想了。於是,她收回了那分心二用的耳朵,笑吟吟地對著齊景山打聽起了對張壽的觀感,十足十一個即將嫁孫女的好祖母形象。

    而張壽跟著葛雍,此時已經徑直來到了三樓。當看見之前迎接過自己的常寧正侍立在一個頭梳圓髻,衣著樸素的婦人身側,他不禁心裏咯噔一下。

    緊跟著,他身旁的葛雍就突然甩開了他,隨即拱手行了個禮:“裕妃娘娘。”

    “葛太師安好。”

    張壽見裕妃端詳著自己,心中不禁直犯嘀咕,當下連忙長揖施禮道:“見過娘娘。”

    “快起來,快起來。”裕妃伸手就想攙扶,可隨即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遮掩道,“一晃十六年,你都長這麼大了。”

    這是和太夫人當初見到自己時,差不多的對話,想到朱瑩和自己同一天生日,想到永平公主也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張壽心中不由得生出了無數種狗血的身世猜測。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下一刻,裕妃就長嘆一聲掩面而泣,緊跟著就低聲說道:“我和瑩瑩的母親,與你娘是在一場亂事當中結下的緣分。若不是她,我和瑩瑩的母親恐怕早就死了!就是瑩瑩和明月能平安降生,也是托了她的福。”

    這一刻,張壽陡然想起,朱瑩常常提起祖母、爹、大哥、二哥,卻幾乎從來沒提起過娘。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9 07:49 PM

第七十八章 薪火傳承靠閹黨?

    裕妃的講述,簡單而明了,張壽沒怎麼費勁就聽明白了。

    那是當今皇帝剛親政還年輕的那會兒,很喜歡和年紀相差挺大,卻算是表兄的趙國公朱涇一塊微服出遊。當裕妃和趙國夫人全都懷孕了之後,兩人更是興高采烈地陪她們去進香——哪怕那時候朱家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皇帝也有一兒一女。

    結果很不幸,遇到了有人趁機造反,兩個女人義無反顧把護衛都留給了男人,隨後相攜逃生,然後遇上了同樣挺彪悍的他生母張寡婦——也不知道是那大批人馬吸引了亂軍的註意力,還是三個女人戰鬥力太強大,又或者是亂軍太不頂用,反正三女成功逃出生天。

    三個人都躲到了張寡婦家,張寡婦還找來了隔壁的穩婆。三個人在一團亂的情況下都生了孩子,裕妃和朱瑩的母親先後生下了女兒,而他的母親張寡婦卻因為早產外加難產,拼死生下孩子,最終殞命。

    張壽心情覆雜地回味著這段過去,微微有些發呆,可心情卻陡然輕松了下來。

    生下來就父母雙亡,這種身世會被某些人說命硬克雙親,但是,他卻完全不在乎。他會去祭拜那位可憐的秀才父親,會去祭拜那位可敬的寡婦母親,也會好好奉養把他養這麼大,他一直視之為母親的吳氏。說實話,他只要知道身世背後沒有藏個雷,那就心滿意足了。

    “阿壽?”

    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喚醒,張壽這才擡起頭,見裕妃竟是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他就笑道:“娘娘恕罪,我只是忍不住回想當時那驚險的情景。我母親很堅韌,很強大。只不過,這樣的母親,讓我這個當兒子的壓力很大,我怕配不上她用命換來的這條命。”

    如果是她真正的兒子,這時候也許會義憤填膺地要公道,要旌表,甚至要立牌坊,可他卻到底不同,那個母親希望的,應該只是兒子平安喜樂活著。所以那些就留待以後吧。

    裕妃聞言一怔,不但是她,就連一旁的葛雍,也不由得輕輕揪了揪胡子。

    “之前得知這些年一直都是趙國公撫養我們母子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還問過瑩瑩,可惜她也不知道,現在我總算是解惑了。這些年,我過得平安喜樂,就和村裏那些趙國公照應過的老兵一樣,我很知足。當然,也不是沒有遺憾。”

    說到這裏,張壽微微一頓,隨即看向葛雍:“我認識字,讀過書,不可能像那些村人一樣,一直都一成不變地過日子。我一直想走出村子,只可惜母親不讓,村人也都盯著我,所以我只能教教孩子,讓他們的眼界也不局限在田間地頭。但我一直想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現在,這個願望正在達成。裕妃娘娘,老師,國子博士這樣的美官,我當不起。我並不是在乎別人的非議,只不過,我志不在此。而且,除了老師傳給我的那些經史和算經之外,我因緣巧合接觸到不少離經叛道的東西,如果都拿來教,將來國子監絕對雞飛狗跳。”

    葛雍正想說話,身後樓梯處突然傳來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

    “雞飛狗跳,也比死氣沈沈強。”

    “想當初太祖皇帝在的時候,整個國子監那是一片欣欣向榮,曾經設過算科、格物、土木、船舶……各大門類應有盡有。太祖皇帝當年常念叨,如果什麼地方是一潭死水,就放一條鯰魚進去。可瞧瞧現在,國子監幾乎就是那些死揪著時文制藝的腐儒占了大頭,死氣沈沈。”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太祖皇帝你還真行,連鯰魚效應都整出來了!

    可是,如果當年真的把國子監當成現代大學這樣建設,那現在倒車怎麼會開成這個樣子?

    看到是楚寬獨自從樓梯走了上來,而其他人就仿佛消失了似的不見蹤影,他不用想都明白,是別人創造機會讓他能和裕妃見這一面。

    等到眼角余光瞥見裕妃面色如常,反倒是旁邊侍立的常寧滿臉諛笑,他就認識到,眼前的這位楚公公肯定比常寧等級高得多,當下略一沈吟,照著朱瑩之前那稱呼,直截了當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那敢問楚公公,當年的算科、格物、土木、船舶等科目,如今國子監裏還有嗎?”

    楚寬哂然一笑,若無其事地說:“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時候,那些科目是有,培養出不少人才,可惜太祖退位早,太宗不長壽,太宗晚年,諸子奪嫡,亂了一場。高宗皇帝幼主登基,皇後和生母敬妃又雙雙早逝,就連近身宦官也都是某些官員扶持的。”

    “出自國子監的兩位老師被人陷害,高宗皇帝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給帶歪了方向。再加上海外那些商船回來後都說,那些蠻夷之地風俗詭異,不懂禮法,遠不如我大明,便有人覺得收納那些西夷讀書人和番書沒必要。早年國子監培養的人,也漸漸因此被排擠了出去。”

    “而後繼位的世宗體弱多病,同樣大權旁落,幾乎事事都聽內閣的,對太祖皇帝那些東西也似懂非懂,漸漸這些科目只是徒有虛名,幾乎連學生都沒了。太祖皇帝當年把開海和勸學的鐵牌樹立得天下四處都是,如今還是有人為了一己私利,叫囂禁海外蠻夷和番書流入。”

    “英宗皇帝想要重振太祖皇帝當年雄威,只可惜他是旁支,登基的時候四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駕崩時,太子又突然暴死,諸子紛爭,又亂成一團,還是睿宗爺爺起兵得了天下,重用了葛太師齊太常這種精通雜家的名士,這才有所扭轉,只可惜……”

    他面色一厲,連語氣也變得淩厲了起來:“只可惜睿宗爺爺去得早,定謚號的時候,竟然被人定了睿宗。什麼睿是美謚,是上謚,什麼克念作聖曰睿,深思遠慮曰睿,聖知通微曰睿,慮周事表曰睿……可古往今來有幾個睿宗?

    “睿宗爺爺這輩子只錯了一件事,信了那些個投誠的家夥,沒把他們都殺光!太後娘娘那時幾乎要以死相爭,可為了不重蹈高宗皇帝覆轍,咱們幾個死死勸住了太後娘娘,姑且讓步,垂簾訓政,可還是時時被掣肘,皇上剛親政就碰到業庶人謀逆,哼,哪有那麼巧的事!”

    楚寬最終深深嘆息了一聲:“太宗皇帝留下的那些科目,如今已經只剩下一些書了,而懂得這些書的人,幾乎都在宮中內書堂裏!只可惜太宗皇帝當年念及蒼生,不願意多用傷殘身體的宦官,否則宮中代代薪火相傳,只要人多,也不至於就只剩下如今這麼寥寥幾個種子。”

    張壽確信,自己如果此時此刻不是繃著一張臉,他那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楚寬這是想標榜,天下文官皆奸佞,唯有閹黨是忠臣?這意思他沒領會錯吧?

    瞥見葛雍滿臉不以為然,他就知道,楚寬這話估計有一定的真實性,但肯定在標榜宦官群體,存在一定水分。然而,人家在自己面前都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深入了,如果他還一再堅辭這個國子博士,那他絕對會因為不識好歹而倒黴。

    在躊躇片刻之後,他便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那麼,我這個國子博士是要去做一條鯰魚,攪動國子監那一潭死水?”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是葛太師高足,皇上自然希望你去覆興國子監。”

    見楚寬說得義正詞嚴,張壽索性也不繃著臉了,直接露出了我覺得你在逗我的表情。

    而比他表現更露骨的是葛雍,老頭兒直接板臉罵道:“楚寬,你少說這些糊弄人的,有話直說!”

    楚寬瞥見裕妃此時秀眉低垂,怔怔發呆,他就滿臉誠懇地說:“葛太師,皇上真的是這麼說的。張琛陸三郎這些家夥,從前在京城那都是什麼名聲,可現在呢?既然張壽能管好這些人,那麼其他人還在話下?皇上說,算科一類,準張壽另行招取監生。”

    聽到這最後一句,張壽頓時精神大振。他不假思索地問道:“此話當真?”

    眼見張壽分明心動,楚寬頓時笑了:“皇上金口玉言,自然當真。”

    “不論年紀,不論出身?”

    “那是自然,皇上要的是結果,英雄不問出處!”

    “好。”張壽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那勞煩楚公公把昨天堵我家老師府門的那些人都給找出來,我昨天送了他們一人一本書,我覺得這些人就挺合適的。”

    見楚寬一臉意外和茫然,他就笑瞇瞇地說:“要是這些人能通過考試,加上陸三郎,那第一批學生就算齊了!”

    要我當老師,你先把學生給我找齊了!我那翠筠間裏的一批人,全都是朱大小姐塞給我的,除了陸三郎,幾乎沒人能學得了數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9 07:50 PM

第七十九章 一物降一物

    當永平公主急急忙忙上了三樓時,看見的便是角落裏葛雍提溜張壽上演嚴師教徒,楚寬獨自站在窗前看底下八股文大戰,常寧陪著裕妃閑話家常的情景。

    她強捺心頭驚疑,快步來到母親跟前,雖說很想問問剛剛他們都在樓上說了什麼,可最終迸出口的,仍只有那個淡淡的稱呼:“母妃。”

    “嗯。”裕妃點了點頭,見後頭朱瑩攙扶著太夫人上來,她的目光就略過永平公主,沖著那祖孫二人笑道,“難得出來湊個熱鬧,這八股文我又不懂,聽著也沒意思。這月華樓文會,明月脫不開身,瑩瑩,你陪我去一趟昭明寺吧?好久沒去見九娘了。”

    分心二用的張壽一眼就發現,朱瑩那張臉上立刻露出了雀躍之色,而相形之下,永平公主那臉色就相當難看了。

    想到剛剛裕妃對他說出身世時,提及自己的生母張寡婦已故,而說到朱瑩的生母,用的就是九娘二字作為指代,但並沒有提及人現在下落,他頓時恍然大悟。

    裕妃現在這麼說,豈非是指,朱瑩的母親不在趙國公府,卻在那昭明寺?

    “好呀,我也早就想帶阿壽去見娘了。從前每次我去見她,她總是輕輕摸摸我的頭,也不說話,也不笑,總當我小孩子,更不肯回去。這次我讓阿壽一塊去求她,她總不至於不答應!不就是當初和爹吵了一架嗎?大不了娘打他一頓好了,幹為什麼要這樣不理不睬的!”

    張壽不禁為大小姐這彪悍的發言擦一把冷汗。尤其是看到太夫人正在那無奈搖頭,他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可這次沒有他發言的份,因為裕妃竟是搶先一錘定音。

    “瑩瑩,別胡說,你娘哪會打你爹!阿壽還要和葛太師留在這兒做個評判,畢竟,他今天開罪了一個選家,總不能把這裏的讀書人都得罪了。就咱們娘倆去,你祖母也不去。你娘那就是個倔脾氣,去的人多了反而更不好。我可沒帶幾個隨從,全都靠你保護我了!”

    見朱瑩拗不過裕妃,最終怏怏答應了,張壽連忙叫了一聲瑩瑩,隨即指了指一旁無人的角落。眼見她快步過來,他就撇下葛雍閃了過去。

    “不用擔心我這,萬事有老師呢,再說,你祖母也在。”

    “哼,我哪是怕底下那些沒用的家夥,我是怕永平公主不陰不陽的說酸話刺你。”朱瑩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最終有些不甘心地說,“我真的想帶你去見見娘,她對我還是很好的,每次去,她都會送我親手做的新衣裳……阿壽,說好了,下次我帶你去!”

    “好好好。”張壽趕緊點頭答應。眼見朱瑩覆又情緒高昂了起來,他這才問道,“對了,齊先生和小齊小呆阿六呢?”

    “齊爺爺考他們呢!”朱瑩咯咯一笑,這才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小齊和小呆倒還行,可阿六一臉你說什麼我就是沒聽到的表情逗死人了,竟然裝聾子裝啞巴!”

    張壽本來還擔心底下他帶出來的那三個,得知阿六竟敢那麼應付齊景山這樣的名士高官,他忍不住也笑了。笑過之後,他就看著朱瑩,輕聲說道:“去見你娘的時候,代我問個好。如果可以的話,告訴她,當年的事我知道了,這些年我過得平安喜樂,心滿意足。”

    朱瑩的眼睛裏頓時閃爍著驚異的光芒,可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見他絲毫沒有告訴自己內情的意思,她只能沒好氣地說:“不告訴我是吧?哼,等我回來再審你!”

    見大小姐猶如一陣風似的回到裕妃身邊,說笑兩句就立時把人拽起,卻是和其他人一一打過招呼,唯獨沒理會永平公主和他,就這麼揚長而去,早已經習慣她這性子的張壽不禁啞然失笑。而這一行人下去不多時,他就看到齊景山帶著齊良鄧小呆一塊上來了。

    而阿六卻落後了好幾步,登上三樓時,人還是那種沒什麼表情,更沒什麼存在感的樣子,哪能看得出他曾經寥寥數字就把人氣得七竅生煙?

    直到這時候,永平公主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擺脫了剛剛那揮之不去的負面情緒。然而,當她看到葛雍二話不說叫了齊景山等人,反客為主地占據了那大書案,攤開紙拿起筆開始寫寫算算,她不禁心浮氣躁,手中的帕子幾乎被她捏爛了。

    朱瑩只知道以貌取人,母妃一貫對她比對自己這個親生女兒更好……

    葛雍齊景山這樣的經學名家,卻偏偏迷戀算科小道……

    父皇和太後這些年來明明不大和睦,可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一直都在幫她在京城才子圈中揚名的那幾位高官,也是心思叵測……

    當這一場月華樓文會結束時,已經是午後申時。張壽一直都被葛雍拖著算一道極其繁瑣的重覆計算題,午飯雖說乃是月華樓大廚精心烹制的,他卻食不知味,囫圇對付了一頓,心中不得不感慨今天說是來赴什麼文會,結果卻是相當於數學研討會。

    然而,他只是感慨,今天赴會的大多數士子卻是沮喪。被選家們精心挑選出來的那十余篇制藝時文,當送到葛雍和齊景山面前時,受到的卻是全方位無死角的挑刺打擊,最終僅有三篇文章脫穎而出。可讚許三篇文章之後,葛太師卻是居高臨下,中氣十足地說了一番話。

    “當年我連試連捷,最終七元及第,也許大多數人覺得很風光,但你們不妨想一想,從唐宋到今天,狀元出過多少,可你們能記得住的有多少?制藝時文考的是對聖賢書的理解,可理解之後,你們自己今後如果金榜題名,是否能寫出名垂千古的文章?”

    “我這關門弟子張壽沒打算和你們科場爭先,別因為某些人對你們慫恿許諾,想要揚名,就拿他當成軟柿子。要知道,昨天堵我家門假裝行卷的人,就已經有人當場哭訴坦陳,是受人指使的。人活一世坦蕩蕩,別進士沒考上,卻沾染一身汙名,祿蠹兩個字很好聽麼?”

    直到離開月華樓,張壽這才覺得整個人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太夫人邀了他和葛雍齊景山一塊登車,甫一坐定,他就只見葛雍沒好氣地瞪了太夫人一眼:“張壽住你家不合適,趕明兒給他打點一下,搬我那去,省得人家說閑話。”

    太夫人依舊笑得雲淡風輕,但話語卻一點都沒有容讓:“你那兒昨天才有人鬧事,你能保證今後就沒有?今天人人都知道他是你關門弟子,還不是有人發難?再說,阿壽是涇兒的女婿,他就是住哪去,此事也鐵板釘釘,怕什麼閑話?阿壽,你說呢?”

    張壽不禁有些頭疼。一邊是朱瑩的祖母,撫養了自己這麼多年的趙國公生母,一邊是對他很不錯,屢屢背鍋之後也沒翻臉的老師,這讓他幫誰說話?只是片刻,他就定了主意。

    “我今天打算回融水村家中一趟。”沒等兩位老人再爭,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就算要當那個國子博士,我也得回鄉和娘說一聲。至於下一次進京時住哪,到時候再說好了,不急。”

    一直笑而不語的齊景山直到這一刻,方才微微笑道:“我在京城西邊堂子胡同有一座兩進小院,那是我從前舊居,後來只堆放雜物,空著也是空著。如果張壽你沒地方可住,我可以讓人收拾了,便宜一點賃給你。”

    他仿佛沒察覺到葛雍那氣得要殺人似的目光,對著太夫人微微頷首:“堂子胡同就在趙府大街後街,彼此照應也方便……”

    “齊景山!”

    看到葛老師那瞬間氣壞的樣子,張壽連忙想都不想地一把攙住老頭兒,順手在其背上輕輕捋了捋:“老師,我要是真去了國子監,哪有空常常回來,齊先生是請太夫人照顧我娘是真的。你想想,國子監距離葛府近,還是距離趙國公府近?”

    見葛雍幾乎頃刻之間就高興了起來,太夫人和齊景山不禁相顧莞爾。

    看這架勢,張壽已經能摸準葛雍的七寸了,以後是老師管學生,還是學生治老師,那可說不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9 07:53 PM

第八十章 告慈母

    回到趙國公府,張壽並沒有等到去探望母親的朱瑩回來,卻等到了一紙任命。顯然,司禮監秉筆楚寬並沒有信口開河,盡管小小一個國子博士按理來說並不需要皇帝幹預,更不需要內閣擬詔,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於是,他對太夫人告辭了一聲,隨即收拾好了東西,帶著齊良鄧小呆和阿六悄然離開了趙國公府。

    請了一天假,見識了從前根本想不到大場面的鄧小呆,徑直先回了順天府衙。好不容易考上令史的他,並不打算放棄這份曾經很向往的職業,哪怕他的老師從鄉下小郎君搖身一變,即將成為國子博士。哪怕他的祖師爺,是無數讀書人尊敬備至的葛太師。

    至於府試剛剛考了第七的齊良,也沒有再留在京城,而是決定跟著張壽先回融水村。

    來的時候騎馬,回程的時候因為已經天色晚了,張壽對自己那點可憐的騎術完全信不過,自然坐了太夫人安排的馬車。此時此刻,他窩在那車上,被路上的顛簸震得半死不活,一面埋怨阿六這車夫當得似乎不靠譜,一面下定決心回頭一定要苦練馬術。

    至少,騎馬再磨大腿,也比坐車舒服得多。

    太祖皇帝為什麼沒把彈簧造出來?唔,真正的螺旋壓縮彈簧其實是工業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蒸汽機和活塞氣缸等等沒有的話,確實挺難辦……

    就不知道所謂太祖皇帝留下,內書堂中珍藏的書,到底是什麼書。他從小到大數學不錯,大學高等數學A,大學物理A,電路分析A,但他擺弄最多的是各色芯片電路板……

    “小先生,從月華樓回來之後,太夫人就沒提起過府試和王府尹的事,真的不要緊嗎?”

    見齊良憂心忡忡,回過神的張壽懶洋洋地說:“要緊的話,太夫人一定會和我通個氣,她只字不提後來如何,那就是不要緊。而且,王府尹既然在遇到別人挑釁的時候那麼強硬,足可見不是被人算計,而是早有預備,胸有成竹。所以,我們這種小人物就別瞎操心了。”

    “小先生你可不是小人物,今天我都簡直看花眼了。葛先生和齊先生那都是京城名士中最厲害的人物,裕妃娘娘和永平公主,就是參加過好多次月華樓文會的人,也未必這麼近距離見過。那位司禮監秉筆楚公公好像也很不同尋常,可大家都對你很和氣。”

    “呵,那是因緣巧合,而且,不是因為我的本事,而是因為……”

    張壽拖了個長音,隨即突然伸出手,在齊良腦袋上使勁拍了一下:“你小子別想套我的話,總之記住,我不會因為人家看似和氣親切就得意忘形。所以,我要告訴你一點……”

    他頓了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說:“有些事情,不是別人想讓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的。人生在世,固然不能真的拋開一切顧慮自由自在,但也用不著一味束手束腳。哪怕帶著鐐銬,在刀尖上跳舞,有時候也比呆在牢房中做一個老實囚徒來得有意思,明白嗎?”

    一看齊良那苦惱的樣子,張壽就知道人沒明白,然而,他也不想解釋。

    他用了很漫長的時間,才領悟到這一點人生快樂的真諦,沒指望真正在鄉下長大的十六歲少年能認同這個,只不過預先提個醒。然而,他的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件事。

    現在的朱瑩,我行我素,恣意飛揚,那是因為有家人長輩小心呵護,縱容寵溺,那才會如同一輪肆意揮灑陽光的旭日,明亮得耀眼而迷人,可如果有朝一日,她遇到變故時,還能保持那種讓他想疏遠都根本疏遠不了的明艷特質嗎?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這樣耀眼……

    “少爺,少爺?”

    當張壽再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卻是阿六那張近在咫尺的大臉。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本能地問了一句:“到家了?”

    “到家了,娘子正在拉著小齊說話呢。”

    張壽連忙拍了拍臉,趕跑了那僅剩的一點睡意,隨即下車。雖說在車上睡了一覺,可此時腳踏實地,他方才真正感覺到在這沒有彈簧的馬車品嘗了一路顛簸。蜷縮著睡了一覺,落地之後的腳底板竟如同針刺一般疼痛,以至於他不得不按住一旁的阿六,這才能勉強站穩。

    “那吳娘子,我先回去了。”齊良沖著吳氏行了個禮,隨即又轉身對著張壽恭恭敬敬做了個大揖,繼而就飛也似地往家中跑去。盡管他的家裏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但在終於以父親想都不敢想的名次通過府試之後,他還是決定好好去給父親上一炷香。

    至於晚上一個人獨自吃什麼……那位慈眉善目的好心太夫人讓他們帶回來好多吃食!

    張壽根本來不及開口阻止,齊良就已經飛快地跑了,本來還想邀請人在自己家吃了晚飯再走的他只能放棄了這個主意。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吳氏跟前,見她震驚地盯著自己的腳看個不停,他不得不咳嗽一聲道:“娘,沒事,我就是在車上蜷縮著睡了一覺,腿麻了。”

    “是這樣?”吳氏瞅了一眼阿六,見人點了點頭,她頓時如釋重負,嘮嘮叨叨地說,“剛剛小齊說你進城後去見過葛先生,後來又在趙國公府住了一個晚上,今天還去參加了什麼文會?那你肯定累了,來,快進屋吃點東西,然後早點洗澡休息。”

    見吳氏拽著自己往裏走,張壽沒有抗拒,卻忍不住問:“娘就不問瑩瑩怎麼沒跟我回來?”

    吳氏頓時一楞,腳下停了一停,隨即就強笑道:“瑩瑩從家裏出來這麼久了,也該回家去了。難為她一個千金大小姐,在這鄉下呆了這麼久……”

    沒等吳氏繼續給朱瑩的沒回來想出一千個一萬個合理的借口,張壽就笑了起來。緊跟著,他就握住了吳氏的手。那只手明明冰涼的,卻有些潮濕出汗。

    “娘,我這次進城,碰到了挺多事情。但最重要的一件是,之前八月十四那天晚上抓到的那些亂軍,皇上嘉賞了我的功勞,給了我一個官兒當當。”

    張壽提都不提裕妃今天對他說的所謂身世,而且將皇帝的封官說得輕描淡寫。然而,當吳氏轉過身時,那臉上仍舊滿滿當當盡是狂喜。

    “真的?老天開眼,這真是老天開眼!”吳氏激動得話都不會說了,甚至根本忘了問皇帝給的是什麼官。她猛地松開手,一溜煙沖進了大宅,緊跟著就傳來了她嚷嚷的聲音。

    “老劉頭,快,給我備香燭,我要去祭拜祖宗!阿壽當官了,當官了!”

    張壽嘆了口氣,沒有阻止吳氏那幾乎能叫到整個村裏人都能聽到的聲音。眼見劉嬸麻利地在前院擺了香案和貢品,而老劉頭則是拿了香爐和香來,他眼看吳氏就直接對著香案跪了下來,焚香禱祝,喃喃自語,就和往常過年一樣,從前覺得可笑的他,現在卻終於有了體悟。

    也許,這本來祭拜的就不是什麼很久遠的祖宗……

    他緩緩來到吳氏身後,隨即單膝跪了下來,緊跟著,他就聽到她用極低的聲音念誦著的只言片語。

    “……娘子在天之靈……保佑阿壽富貴平安……當個好官……”

    聽著這些,張壽微微一笑,隨即在吳氏身後低聲說道:“娘,你告訴祖宗,我當的是國子博士,我當官的地方,是天下讀書人匯聚的國子監。以後,我要去那兒當老師了。”

    見吳氏愕然回頭,滿臉不可思議,他就一板一眼地說:“我會努力活得精彩,不辜負她給我的血肉和生命,不辜負此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9 07:54 PM

第八十一章 我想當齋長!

    一頓家常飯菜之後,張壽並沒有按照吳氏嘮叨的,早早休息,而是讓阿六陪著,出了家門前往翠筠間。他知道紈絝子弟是什麼德行——畢竟他當年也曾經當過一陣很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所以他相信他在的時候那些人還會守點規矩,他不在,那就很可能群魔亂舞。

    反正翠筠間在竹林裏,村人也不會知道他們在幹嘛,而他臨走的時候,也壓根沒囑咐村裏人去那邊看看,因為他覺得看了也白看。難道楊老倌能看得住陸三郎和張琛?

    此時此刻,他跟著阿六,走在那條直通水波不興館的小路上。天上的月亮依舊瑩白,但要圓潤卻不可能了,已經缺了挺大一塊。皎潔的月光從竹葉縫隙中灑落下來,再加上阿六手中的燈籠,他勉強能看清楚腳底下的這條路。

    當終於影影綽綽瞧見前方竹屋時,張壽卻只見前方阿六突然轉過身來。那張沒有太大特色的臉在燈光的照耀下,竟是顯得有些變幻不定,仿若舞台上燈光照著的戲子。

    “少爺,要把燈滅了嗎?”

    聽到阿六問出這麼一個出戲的問題,張壽不禁一樂,隨即竟有一種半夜三更老師查寢室的即視感。他笑著搖頭道:“不用了,我又沒打算揪人當典型,只不過來看看,順便和他們說點事。只要他們不曾放火燒了房子,那就隨便……”

    就在這時候,張壽猛然間聽到了一個破鑼似的嚷嚷:“走水了!”

    我不會真的這麼烏鴉嘴吧?這已經第二次了!

    張壽頓時目瞪口呆,緊跟著,他就只見阿六如同兔子一般敏捷地竄了出去,同時……帶走了那盞照明的燈籠!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隨即連忙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趕去,卻是怎麼都追不上前頭那少年。等來到水波不興館,他就聞到了一股煙味,這一次,他不禁暗叫糟糕。

    要知道,這年頭可沒有高壓水槍,起火的結果往往便是一燒一大片!

    這幫混蛋小子,不會真鬧到回頭把這片竹屋和這片竹林全都燒了吧!

    然而,當他快步趕到了那人聲嘈雜的地方時,卻沒有見到火光,只看到屋內濃煙滾滾,聽到驚天動地的咳嗽聲。他連忙二話不說地撥開人就往前擠去,而被他撥開的人最初還很不樂意,等扭頭看見他時,卻一下子閉上了嘴。最終,反應快的張陸慌忙嚷嚷了一聲。

    “小先生來了!”

    一瞬間,人群呼啦啦散開,張壽只覺面前豁然開朗,現出了一條路。他連忙快步來到最前頭,就只見地上正在死命咳嗽,灰頭土臉的兩個人,赫然是張琛和陸三郎。

    知道這兩個人素來不和,他不禁越發覺得摸不著頭腦,擡頭看了一眼冒濃煙的屋子時,就只見阿六黑巾蒙臉,提著一個盆出了大門,盆裏赫然依舊在冒著濃煙。

    “這到底怎麼回事?”

    陸三郎一擡頭才發現張壽來了,想要解釋,奈何嗓子一時間發不出聲。正心急的時候,他偏偏又聽到張壽沒好氣地說:“你們這是想把房子給點著嗎?知不知道在著火的屋子裏,大多數人不是燒死的,而是熏死的?這還沒冷到烤火的時候吧?”

    陸三郎和張琛一時沒法回答,而一旁卻已經有張陸搶著說道:“小先生,琛哥和陸三胖兩個打賭背書,誰背不出來就把書燒了,把那灰兌水喝幹凈,他們是鬧著玩呢!”

    什麼打賭背書,明明是打馬吊,賭註是誰輸了就把馬吊牌都吃進去……張琛輸了不認賬,陸三郎就點火把馬吊牌都燒了,張琛氣急敗壞往裏頭倒酒,反正折騰到最後,就是這麼一番看上去差點要著火的光景!

    張武張了張嘴,想要揭穿這鬼名堂,可他還沒來得及說,張壽就沈著臉上前,用阿六遞過來提燈籠的棍子在灰盆中翻了翻,找出了幾張沒燒幹凈的馬吊牌。知道不用自己多嘴得罪人,張武就立時閉上了嘴。

    而找出了那幾張殘牌,張壽呵呵一笑,站起身把棍子還給阿六,隨即拍了拍手。

    “我第一次知道,馬吊牌也能叫做書。”隨眼一瞥四周那些面色各異的家夥,他就看著陸三郎說:“陸三,我進京也就兩天,把翠筠間交給你,你就是打馬吊來管事的嗎?”

    “不是不是!”陸三郎趕緊站直身子,慌忙解釋道,“張琛不服管束,我只好和他打賭……”

    張琛頓時氣壞了。什麼叫我不服管束?我幹嘛要你管?奈何他嗓子還沒回覆,這會兒只能怒瞪陸三郎。明明是你作弊,還要逼著我喝馬吊牌燒成灰兌的水,現在還來賴我!

    沒等張琛憋出聲音來,張壽就淡淡地說:“天氣就要涼了,雖說這翠筠間你們整修過,但到了那時候,這竹林裏也冷得沒法住人了。所以,你們也該回京城了!”

    陸三郎頓時大吃一驚,別人也許只是想蹭個葛門弟子的名聲,可他是真心挺喜歡張壽教的這些東西。因此,他立時不假思索地叫道:“這怎麼行!”

    然而,幾乎是異口同聲,張琛也反對道:“這怎麼行!”

    張壽正覺得有趣,可轉瞬間就只見兩人再次彼此互瞪,陸三郎恨恨地罵一聲鸚鵡學舌,而張琛則幹脆氣得大叫明明你學我說話。

    眼見兩個人差點就要互揪領子,他只能沈聲呵斥道:“都夠了沒有?你們兩個不願意回京城的先給我站一邊去,其他人一個個說話!”

    陸三郎在這混得如魚得水,誰都知道,可張琛竟然不願意回去過恣意逍遙的日子,大多數紈絝子弟還真沒想到。此時此刻,眾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猶猶豫豫不想表態。

    娶大小姐他們早就知道是沒指望了,但相比從前朱瑩那嫌棄他們的態度,趙國公府的這條大腿他們如今卻算是姑且抱住了。而葛門弟子這光環,眾人也不打算放棄,否則,之前幾個溜回去幫葛雍印書的家夥,怎麼會又特地趕了回來?

    在這一片沈默中,張壽見張武似乎想要說話,一個眼神把這個當初頭一個抱大腿的家夥給按住了,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並不是說你們回京就不是葛門徒孫了。我剛剛忘了說,我此次進京,那一夜一網打盡所有亂軍的賞賜已經下來了,我得了個國子博士的小官。”

    “至於你們的那份賞賜,估計也要回京才能發下來。我聽老師說,你們全都是監生?嗯,等回京之後,你們就來國子監好好上課吧,留著張琛和陸三郎在這翠筠間裏吹西北風!”

    本來他是不想要這些學生的,現在他改主意了,留著這些出身不錯的貴介子弟,他至少有個班底!

    得了個國子博士的小官……

    一大堆紈絝子弟聽著這話,簡直想跪了。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勳臣和官宦子弟,只要長輩的官職足夠,那麼子弟就可以入國子監讀書,然而……你想不讀都不行!

    雖說這規矩現在是沒那麼嚴格了,如他們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經常請假,可他們仍舊是監生,尋歡作樂的時候,那是鐵定要躲著國子博士這種學官的。

    就好比謝萬權這個齋長可以噴張琛不學無術,他們也同樣沒少挨過這種劈頭蓋臉的訓斥!

    而且挨了也得受著,回去只字不敢提。因為能在國子監當博士的,全都是朝中大學士尚書這一級大佬看重的文壇新秀,未來高官,他們家裏長輩知道他們挨罵也只會大讚罵得好!

    在這一片眼珠子掉地上的僵硬氣氛中,陸三郎竟是哈哈大笑,隨即非常狗腿地上前賠笑道:“小先生這一去國子監,那真是正本清源啊,回頭我一定天天去國子監!只不過,小先生您總需要一兩個貼心人,我想當齋長,您看成嗎?”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張壽不禁莞爾,想起了前世裏毛遂自薦當班長的往事。他若無其事地說:“可以,只要你能在開課第一天的算科考試當中拿頭名,這個齋長我就給你當了!”

    陸三郎別的不行,可那算學可卻是真的行啊!難不成真的會讓他當上齋長?

    問題是國子監六堂應該都是滿的,張壽以後會管哪一堂?陸三郎又會當哪一堂的齋長?

    這一次,四周圍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年方十七的謝萬權已經是國子監歷史上最年輕的齋長了,眼瞅著京城貴介子弟中不學無術的代表陸三郎竟然可能破紀錄?

    可緊跟著,眾多人一下子又意識到。陸三郎算什麼,張壽才是刷新了國子博士的最年輕記錄呢!記得如今國子監裏頭最年輕的國子博士,少說都二十四五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9 08:19 PM

第八十二章 鹵煮和高薪

    忽悠一群貴介子弟重新變身好學生回國子監去上課,讓他們給即將新官上任的自己搖旗吶喊,充當一下背景板,張壽起初就覺得沒什麼難度。更何況,他都得到了國子博士這樣一個不錯的美官,照理說其他人也會有相應的賞賜,眾人當然樂意回去露個臉。

    等到濃煙散去,陸三郎那座仍舊留著濃濃煙味,而且四壁全都被煙熏黑的竹屋算是沒法住人了,他便沒好氣地說:“陸三郎跟我來,今夜水波不興館暫時借給你住。至於之前你住的屋子,明天給我重新整修!你要當齋長,凡事便以身作則,給我把那道雞兔同籠抄一百遍!”

    這題目我閉上眼睛都會做,憑什麼要抄!

    陸三郎頓時大為委屈,尤其不忿的是,張琛卻逃過了懲罰。然而,等到張壽把他提溜到了水波不興館,眼見阿六直接把他那些隨從給隔在了門外,自詡有智慧的他立時心中一動,等門關上便小聲試探道:“小先生有話對我說?”

    張壽沈默片刻,直接把當初太夫人教訓朱二時,說陸尚書乃是攻擊趙國公父子後台的那番話原封不動覆述了一遍。下一刻,他就只見一貫嬉皮笑臉,韌性十足的陸三郎突然變成了泥雕木塑。雖然這時候他能想出一千種一萬種安慰人的辦法,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開這個口。

    陸三郎不是得天獨厚的張琛,他相信一直被人戲稱為豬頭的小胖子有自己的處世哲學。

    “呵,呵呵呵呵……”陸三郎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睛裏都出現了淚花,“我就說呢,老爹他憑什麼相信我能把朱瑩追到手,原來是因為他就想要我去扮演那麼個豬頭!我還以為我騙過了他,鬧來鬧去,最後被騙的是我自個!”

    最後幾個字,陸三郎幾乎是低聲嘶吼出來的。那種不敢放聲的痛楚,讓小胖子本來就紅了眼圈更紅了,眼淚奪眶而出。他幾乎下意識地蹲了下來,低頭不想讓張壽看到自己的醜態。直到他感覺到一只手在自己的頭頂摩挲了幾下,

    “知道我那時候怎麼對朱二說的嗎?我說,陸三郎沒了他爹,還是個算學天才,他甚至還秘密經營了書坊等各種產業,可二少爺你呢?”

    張壽收回了手,心想這個有智慧的小胖子,圓滾滾腦袋摸起來的手感還挺好的。

    見陸三郎使勁擦了擦眼睛,隨即不聲不響站起來,他就笑呵呵地說:“現在,你還想當這個齋長嗎?”

    “當然!”陸三郎發狠似的重重哼了一聲,隨即一字一句地說,“等回了京城,我就搬到國子監號舍去住!”

    “國子監號舍?那可是逼仄得像是鴿子籠,你確定能住?”

    “我掏錢整修還不行嗎?”陸三郎一臉老子就是有錢人的派頭。

    “這翠筠間我能整修,這國子監號舍我當然也能整修!張琛他們我一個個去說,小先生你放心好了,我一個人住號舍怎麼行……當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苦頭不能我一個人吃。他們還敢笑我是豬頭?哼,當初要不是我放消息,張琛他們也不會跑到這來求學……呃!”

    陸三郎猛然打住,一副說漏嘴的尷尬樣子。而張壽早就猜到當初那貴介子弟紛至沓來的情景,除了朱瑩推波助瀾,陸三郎肯定也沒少上竄下跳,此時便只是呵呵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一句話。

    “很好,抄兩百遍!”

    見陸三郎瞬間哭喪了臉,張壽就徑直往外走去,等到了門邊上,他卻頭也不回地說:“對了,張琛沒事就喜歡叫你陸三胖,其他人也都是亂叫一氣,我都一直忘了問,你大名叫什麼?”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可張壽等了片刻,卻是難言的沈寂。他有些費解地轉過身,卻只見陸三郎竟是比剛剛得知父親耍了自己時還要更加悲憤。

    “小先生你能不問嗎?就是因為那名字不好聽,我才特意造出聲勢,由著人叫我陸三,甚至陸三胖。”

    見張壽有些迷惑地盯著自己,陸三郎頓時哭喪了臉:“我知道了,反正回頭到了國子監,遲早人盡皆知,我爹當年聽說我生了,隨口起了個名,叫陸築。什麼陸築,叫得快了就變成了鹵煮,拗口難聽,這都是什麼名!”

    陸築、鹵煮、樓主、留住……

    其實這名字只不過兩個字都是第四聲,說不上難聽。都怪陸三郎一個勁地說鹵煮,他這聯想實在是不少……

    為了師道尊嚴,張壽不得不死板著一張臉,微微一點頭就轉身離去,只是在打起簾子的時候,他那笑容簡直是掩都掩不住,尤其是當門簾落下,聽到身後傳來了陸三郎那低低自言自語的聲音時更是如此。

    “小先生聽了我這名字居然什麼都沒說?真厚道!”

    眼見燈籠在阿六手上,厚道的張壽為了不讓陸三郎那些隨從看出端倪,只能趕緊繼續繃著一張臉,直到從熊貓影壁的那條大路離開時,他才忍不住嘴角翹起笑了起來。

    說實話,和道貌岸然的假道學偽君子比起來,還是有追求的熊孩子更有趣!

    說服吳氏一塊上京,張壽覺得不難,因為他知道,他難得上京兩天,吳氏也許能夠耐住性子在家等,可在知道他要去國子監當官,長久都不能回來的情況下,她一定會跟著他一塊去。果然,他只是一提,她就一口答應了。而答應之後,她又提出了一件事。

    “阿壽,若是到了京城,就靠我們娘倆幾個,人是有些少了。村裏這麼多鄉親,你再挑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一塊帶上吧,也好給他們找條出路。之前楊老倌還在我面前說了好幾次,鄧小呆考上了令史,齊良也去考了府試,央求你帶挈一下他家裏兩個小子。”

    張壽不禁有些頭疼:“那兩個小子自己不樂意讀書,我有什麼辦法。”

    “話不是那麼說。你不知道,楊老倌他們去了一趟京城,把之前剛打下來的新米和菜蔬幹貨都賣了之後,今天回來就求著趙國公府留在這的一個護衛,親自帶他找去了臨海大營,這會兒人還不知道回來沒有。雖說之前那位雄指揮使留下了軍馬,但他還是怕給你惹禍。”

    “偶爾讓這些軍馬拉一次東西去京城,那還行,用多了就廢了。耕地之類的,想來你之前和雄指揮使說的時候也不過借口。所以,只要臨海大營能看趙國公府的面子上給個合適的賠補價格,他就預備答應下來。如此皆大歡喜,大家每戶也能多點現錢落腰包。”

    張壽這才沈默了下來。楊老倌雖說看上去很財迷,但老頭兒心裏卻有一桿秤。可惜兩個孫子沒有一個是讀書的材料,這就算是鞭子抽打,也是抽不出來的。

    他只能嘆了口氣道:“娘,咱們村裏都是好人,我也知道。可我估摸著就國子博士那點俸祿,連您和老劉頭劉嬸阿六都養不活,我拿什麼去養活更多的人?”

    鑒於裕妃所述那段往事頗有些慘烈,張壽到底還是沒提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沒提趙國公府對他們母子的奉養多半也有一部分是出自報恩,可吳氏的回答,卻讓他有些意外。

    “你不是說國子博士正七品嗎?正七品京官的俸祿不會少的!我當年在京城時就聽說過,太祖皇帝曾經留下祖訓,好像大意是說,我朝俸祿怎麼能比唐宋低!不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高薪養廉,不廉就殺!”

    張壽有些詫異地嘖了一聲,卻沒有問這祖訓現在執行得如何,

    顯而易見,俸祿高那是肯定不會改的,但不廉就殺這一點嘛……呵呵,國子監這種曾經有綜合學府苗頭的最高教育機構都能開倒車,反腐政策憑什麼不會?

    當然,即將成為公務員的他,聽到俸祿很可能很優厚,還是松了一口氣,當下就爽快應道:“那就這樣,這次上京的時候,我多帶兩個人……娘,飯得一口口吃,先別太招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0 08:26 PM

第八十三章 張博士上京

    一大清早,洗漱更衣過後的張壽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就因為阿六帶來的訊息而趕到了大門口。眼看整個村裏所有從八歲到二十歲左右的童子少年全都被父母長輩送了過來,足有九個,大的臉上盡是憧憬,小的臉上盡是懵懂,他不禁分外頭疼,只能上前好言軟語地解釋。

    最終,他只選了老奸巨猾楊老倌的次孫楊好,翻地好手喬虎的兒子喬當,都是十三歲,正是有力氣,對世事似懂非懂,聽話好用的少年郎。

    等這件事情辦完,張壽才發覺,來應選的都是男孩子,連個不懂事的毛丫頭都沒有。

    當他給家裏書籍裝箱的時候,隨口對吳氏提起,她卻給出了一個讓他哭笑不得的答案。

    “翠筠間裏那些貴介公子來求學也沒帶丫頭,一色都是男仆隨從,我想京城肯定一貫如此。我覺得這才對,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陽剛之氣,整日裏廝混在脂粉堆裏算怎麼回事。”

    我的娘誒,那些家夥當初都是沖著朱瑩來的,帶丫頭來此,被那位大小姐看到會怎麼想?京城要是真有少年人成婚之前不得納婢的潮流,我估計那群貴介子弟全都要哭了……

    張壽雖說又好氣又好笑,但他前世裏在家中歷經大變之後,性情也隨之變了,眼界養得極高。這一世鮮活恣意的朱瑩突然闖入他的生活時,他尚且都敬而遠之,更不要說別人了。

    如今,朱瑩爽朗明快的風格漸漸侵染了他,以至於昨天連永平公主那樣我見猶憐的美人,他看著也就像是木頭,更別提尋常女子了。

    吳氏不想要丫頭就隨便她了,反正日後人都是伺候她,他估計是要長留國子監那個和尚廟的……

    想著這些,張壽打了個哈哈,把這話題蒙混過去了。然而,眼看快到午飯時分,他終於把自己那些行李打包完畢,盤算著到底是明天還是後天啟程的時候,就只聽門外大呼小叫,緊跟著,阿六就倏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大小姐來了。”

    張壽頓時大為意外,下一刻,他就只見門簾被人一把掀開,緊跟著,朱瑩就大步闖了進來,朱紅的衣裳,襯得她越發猶如一團火一般明亮灼人。

    一看到她那明顯被風拂亂的額發,他便明白,人不是坐車,而是騎馬來的,當下便迎上前笑道:“我正想著明天還是後天進京呢,你怎麼就來了?還趕在這時分,家裏正好還沒開飯,難道你是特地來蹭飯的?”

    “我……”朱瑩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忍了又忍,她到底忍不住,氣急敗壞地說:“還不都是因為祖母騙我!她說我和裕妃娘娘走了之後,你還是對楚公公說,你不想當那個國子博士,也許送上堅辭的奏表就不回來了!”

    張壽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來,即將離開的那點鄉愁瞬間沖得一幹二凈。見朱瑩氣得瞪了他一眼,隨即旋風似的又沖了出去,他連忙對那邊滿臉無辜的阿六說道:“快去看看,對瑩瑩說一聲,是我不該笑她,我下廚給她賠禮!”

    雖說最初大為羞怒,但朱瑩到底我行我素慣了,雖說是阿六代張壽出來賠禮,可張壽肯為了自己的洗手下庖廚,她還是立刻轉怒為喜。一路緊趕慢趕,饑腸轆轆,接下來這一餐午飯,胃口大開的她風卷殘雲吃了很不少,等吃完放下筷子,她就說出了一句話。

    “阿壽,吳姨,既然都收拾好了,咱們下午就動身吧,晚上就在京城過夜了!”

    吳氏原本沒這麼心急,可見朱瑩臉上紅撲撲的,那眼眸中神采飛揚,想到她今天必定是一大早就打馬出門,她最終爽快地點點頭道:“也好,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走。”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可還沒等他說出個反駁的理由,朱瑩和吳氏就同時扭頭看向他。

    “阿壽,人先走,東西可以隨後再起運!陸三郎張琛他們那邊,我去說,他們肯定也歸心似箭了!”

    “阿壽,就聽瑩瑩的,把衣服帶上,其他的慢點兒也不打緊。”

    張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幹脆就不發表意見了……

    雷厲風行的大小姐駕到,猶如龍卷風似的在整個村裏刮過,赫然沒有遇到半點阻礙。陸三郎雖說本打算晚幾天回去,直接住國子監號舍,可其他人紛紛一口答應一塊護送張壽去京城,他也只好怏怏答應了。至於村裏楊喬兩家,那更是沒一點舍不得,立時打點衣物送兒孫。

    而齊良也在斟酌再三後,表示要和張壽一塊上京讀書,以備將來的院試。

    因此,午後未時不到,浩浩蕩蕩一行人便已經打點停當。老劉頭和劉嬸留下,待明日和幾個朱家隨從押了行李一塊來,其他紈絝子弟也是丟下隨從收拾首尾,雄赳赳氣昂昂地帶上護衛預備出發。領頭前來送行的幾個村人眼看那百多人的隊伍,對視一眼就運足中氣大吼。

    “恭送張博士上京,青雲直上,前途無量!”

    張壽正在馬上和朱瑩說話,聽到這嚷嚷,他已經是懵了,等到其他村民也紛紛醒悟過來,竟是跟著附和,其中還夾雜著不少小孩子不明就裏的大叫大嚷,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聽到張博士這個稱呼,他第一反應竟是自己昔日大學畢業之後不想讀書工作四處廝混,被父母逼著上米國留學混來的,那個比克萊登大學好不到哪去的野雞大學洋博士文憑……

    直到正式上路啟程,張壽還覺得耳邊嗡嗡直響,盡是在那嚷嚷張博士的聲音。因為後來不止紈絝子弟們跟著叫嚷,就連朱瑩也在高興的時候附和了一兩聲。

    此時此刻,騎在馬上的他再次嘆了一口氣,可冷不丁背後卻傳來了張琛的嘟囔。

    “小先生都當國子博士了,我們這些人的賞賜呢?”

    張壽正要說話,朱瑩就已經搶在了前頭:“我昨天去見過娘之後,特意跟裕妃娘娘進宮去見皇上討賞了!他說,就是官兵剿撫,也會有死傷,我們竟然幾乎毫發無傷,簡直是奇功!所以,為了嘉賞大家此番有勇有謀,回京之後,皇上要在宮中賜宴犒勞大家,屆時再頒賞!”

    有勇有謀四個字說出來,公子哥們卻是片刻的安靜。

    這個……他們被朱瑩藥翻,也算有勇有謀吧?

    嗯,肯定算的,他們也是為了大局做出了貢獻……不拖後腿的貢獻。

    然而,等到最後朱瑩說皇帝要賜宴,人群頓時轟動了。雖說他們是勳臣官宦子弟,家中父兄不少都是天天見皇帝的,可擱他們這些人身上,除了張琛那是秦國公唯一的兒子,凡事都有份,其他人那卻是頂多只遠遠見過皇帝一回。

    因此,也不知道在誰挑的頭,一時間四面八方都是皇上萬歲的頌聖聲,聽得張壽頭皮發麻。所幸這兒不是官道,這聒噪聲並沒有引來人人側目,只是驚起田間地頭無數飛鳥鳴蟲。

    重量大的雜物全都扔在融水村,一行人又都有車有馬,帶的不過細軟,因此這三十裏路緊趕慢趕,一行人最終在日落之前,進了崇文門。

    就算二三十個人當中,長輩是公侯伯的占了一多半,長輩是三品以上官的占了另外一小半,城門也是不會為了他們通融的,錯過時間要想進城,那就提心吊膽坐吊籃吧!

    而聽到鐘樓上關城門的悠長鐘響,朱瑩忍不住舒了一口氣,隨即又抱怨道:“當年太祖皇帝說,太平盛世,京城城門就應該從早到晚,時時開啟,這才是泱泱大國的自信,盛讚宋時不禁夜的氣象,大罵元朝宵禁是開倒車,。後來宵禁是廢了,這城門不關卻沒法執行。”

    張壽不禁呵呵一笑。習慣了現代燈火通明夜生活的人,對於什麼宵禁那自然深惡痛絕,可不關城門,哪怕是京城城門,在這個時代仍然太超前了,官民百姓也很容易沒有安全感。

    然而,剛剛才暗讚過宵禁廢除制度,當張壽發現道路兩側的路人全都不忙著回家,而是指指點點圍觀起了他們這浩浩蕩蕩上百人的進城隊伍時,他就覺得頭疼了起來。

    可是,這還不算完,眼見好奇的路人漸有夾道歡迎之勢,他就只聽得陸三郎突然大叫了一聲:“我們今天既然護送了小先生進京就任國子博士,那自當好事做到底,直接送了他去國子監上任!大家說,對不對?”

    張琛立時率先附和:“好!”

    聽到四周圍那些貴介子弟轟然應諾,又眼見朱瑩都有些措手不及,張壽頓時恍然大悟。

    他坑了這些送上門的學生那麼多回,果然是有報應的。

    看,這幫渾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聯合了起來,眼下終於輪到他被坑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0 08:27 PM

第八十四章 巨坑的“好學生”

    張壽前世裏很喜歡老地圖,明清時期的北京城地圖,他全都收藏過,一些有代表性的官衙府邸,他到現在還能清清楚楚記得位置。所以,上一次進京時,發現北京城內外大門全都和記憶一致,順天府衙也位於內城北面,他對於國子監的位置就已經有所預料了。

    果然,順著崇文門大街一路北行,穿過大半個內城,再穿過東直門大街,順著集賢街再過去兩三條胡同,眼看連北邊的城墻都映入眼簾,國子監才算是到了。而在往西拐進這條國子監街時,一行人照例要通過一個對於讀書人來說分外神聖的地方——文廟。

    騎在馬上一路招搖過市的貴介子弟們一一下馬,就連車中的吳氏也下了車。對於大晚上就先來國子監上任,並沒有太多見識的她顯得懵懂而又茫然。當朱瑩上來殷勤攙扶她的時候,她忍不住握著朱瑩的手,聲音有些惶惑。

    “瑩瑩,上任的話,不是應該要拜見上官的嗎?這大晚上,哪個上官還會在這國子監?是不是要明日白天再過來更合適?”

    朱瑩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壓低聲音說:“我也沒想到陸三胖那家夥這麼鬼,也沒想到其他人居然也讚成大晚上的先把阿壽送這兒來……不過沒關系,吳姨不用擔心,國子監祭酒那可是葛爺爺,葛爺爺是阿壽的老師,有他在,怕什麼!”

    張壽不禁哭笑不得。大小姐,葛老師確實是國子監祭酒沒錯,但你少說了終身兩個字!

    國子監終身祭酒,這一聽就和後世那些終身會員,榮譽會長一個道理,只是好聽,沒有實權……當然,這要是葛老師人出現在此地,從上到下必定會恭恭敬敬,可現在人不在!

    當然,他也知道,就算葛雍的名頭不管用,國子監此刻黑洞洞一片敵人,朱瑩也一定會勇往直前地沖過去把人碾個粉碎。大小姐這性格,真適合當戰場猛將……

    當一行人離開文廟前頭那下馬的區域,上馬又行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國子監的大門口。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和東城西城其余各處的繁華相比,這裏就顯得冷清了許多,也不見有人進出,如果不是門前那高高的牌坊,張壽幾乎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可他一看到那牌坊上的字,瞳孔不禁微微一縮。因為那是兩個很簡單的字——大學。

    而朱瑩一面擡頭看著牌坊上那猶如鐵鉤銀劃似的字,一面對張壽解說道:“這是葛爺爺那位老祖宗的字,想當初國子監第一任祭酒,就是他老人家!要不是去得早,身上兼任的官職一定不會比葛爺爺少,聽說太祖皇帝對他幾乎言聽計從,人過世的時候還痛哭了一場。”

    然而張壽卻第一次沒怎麼聽朱瑩說的話,而是端詳著那兩個字笑了起來。

    就在他笑時,門內就傳來了一個刻板的聲音:“《禮記·王制》曰,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頖宮。不知道張博士看見這大學兩個字,為何發笑?”

    張壽循聲望去,就只見夜色之中出來了一個黑乎乎的人。等到人越來越近,他這才發現,此人玄衣皂裳黑履,偏偏還是一張四四方方的黑臉,乍一看就仿佛是黑夜裏竄出來的黑無常。當然,最刺人的,還是這廝的挑剔刺人眼神。

    他正要說話,齊良已經是搶過話頭道:“老師早就教過我們,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故而周有大學,漢唐有太學,宋有太學國子監,我朝設國子監,卻又在國子監前豎了這座大學牌坊,自然是遵循古訓,教化莘莘學子。”

    張壽沒想到齊良也學會了自己招牌式的老師說如何如何,頓時啞然失笑。

    沒等來人接話,他就淡淡地說:“小齊說得沒錯。我只是見這大學兩個字,感同身受當年國子監雄威,想到如今此地再不見當日百花齊放盛況,諸多科目雕零,故而哂然一笑而已。就連皇上都惋惜昔日太祖皇帝所立算科名存實亡,難道尊駕不以為然?”

    那玄衣黑臉漢似乎沒想到張壽反砸回來兩番話,一時面色更黑了。他沈默了片刻,隨即果斷岔開話題道:“這麼晚了,張博士帶著這麼多人到國子監來,是不是不合適?要知道,監生們每日課程排得滿滿的,如今已經在號舍裏睡了。”

    也許是謝萬權前車之鑒猶在,張壽發覺對方只是用這麼多人來指代他背後這些貴介子弟,沒有用什麼不學無術之類的指斥性詞語。即便如此,這溢於言表的排斥已經足夠了。

    “我倒第一次知道,夜深了,我這個國子監博士帶著監生回國子監,卻還要被人說是驚擾其他監生。莫非那些已經睡下的是監生,眼下我身後這些就不是監生?今天他們一路鞍馬勞頓送我回京城,第一件事便是送我來國子監,足可見他們是有向學之心的好學生。”

    驟然被自家小先生扣了一頂好學生的帽子,一大群學渣幾乎瞬間就昂首挺胸了起來。而從前被認定是文科學渣,實際上卻是理科學霸的陸三郎,也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

    張琛和他進城之後悄悄商量當街造勢的時候,他還覺得有點冒險,畢竟這等同於借著一大幫貴介子弟的勢頭裹挾了張壽去國子監立威,張壽要是一怒,他就把人得罪大了。

    “到底是小先生,夠仗義,夠意思……”陸三郎心裏這麼想,正想出聲附和一下張壽,卻沒想到張壽突然重重咳嗽一聲,記得這在清風徐來堂中表示噤聲肅靜之意,他到了嘴邊的話立時就吞回了肚子裏。不只是他,其他本待鼓噪壯聲勢的眾人也立時閉嘴。

    “再者,他們此時鴉雀無聲,何來驚擾?國子監不是一人之國子監,是朝廷之國子監,天下人之國子監。嫌貧愛富固然乃是趨炎附勢,可一味用挑剔的眼光看這些出身貴介的監生,難道就是公允?”

    朱瑩陪著吳氏在最後面的馬車裏,此時見吳氏看得目弛神搖,她就輕笑道:“吳姨,那家夥是國子監繩愆廳監丞徐黑逹,人人都叫他徐黑子,臉黑心黑手更黑,監生犯事撞在他手裏挨板子的很多,別的博士都不大敢和他硬頂,可你看阿壽就敢!這下陸三胖張琛不服不行!”

    然而,就在包括朱瑩和吳氏在內的所有人,全都覺得張壽穩占上風之際,徐黑逹卻是冷冷說道:“既然張博士為這些監生作保,那我也無話可說。只不過,張博士還請好好監督一下他們。要知道,每季點卯,請假缺課,他們最多。每季考評,成績排名,他們最差。”

    “走馬章台,欺壓監生,揮拳傷人……更不要說在國子監外頭,你問問他們做過多少虧心事!學生優劣,不是你一句話就算數的!”

    見黑面家夥撂下這話轉身就走,這一次,輪到張壽臉黑了。要不是沒辦法,他會維護後頭這些渣渣?他轉過身,徐徐掃過一張張明明心虛還強裝若無其事的臉,突然笑了一聲。

    “陸三郎還欠我兩百遍雞兔同籠題沒抄完,這是昨天晚上他和張琛鬧事的處罰。你們其他人,不妨也都在心裏好好數數自己從前的虧心事,然後給我如實寫個一百遍,回頭匯總交到瑩瑩那兒,她自然知道你們有沒有文過飾非。”

    見一大幫人頓時叫苦連天,張壽再次重重咳嗽一聲,見人群終於再次安靜了下來,他就沒好氣地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否則皇上也不會因為你們擒殺亂軍有功,就要設宴犒勞。從前的事若是不嚴重,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以後再犯,別怪我讓你們抄算學題抄到斷手!”

    之前收下這麼多人,那是朱瑩造勢的結果,以大小姐本性,應該不會把那些作奸犯科,傷天害理的家夥招來……只要不是那種大罪,他還能試一試教化這些巨坑無比的“好學生”。

    才走出去十幾步的徐黑逹清清楚楚把張壽的話聽在耳中,一時不禁目露異彩。

    本來還覺得張壽給這些紈絝子弟當老師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聽這口氣,來真的?

    而且,皇帝竟然會嘉賞一群紈絝?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02 PM

第八十五章 太祖皇帝祖訓多

    被一群坑老師的學生簇擁到了國子監,還在那偌大的“大學”兩個字牌坊之下和人詭辯一場,張壽最終決定,來都來了,那就夜遊國子監,追憶往昔,展望將來。

    鑒於包括他在內的每個人緊趕慢趕進城,饑腸轆轆,在進國子監之前,張壽先帶著一大幫人殺到隔壁一條胡同,然後讓阿六去買了百來個饅頭分了下去,權當充饑。

    眼看這麼多人的大陣仗,那小店主最初誠惶誠恐,滿面苦色,等到張壽上前,瞧見這清逸淡雅的小郎君一句話,一大群分明像是紈絝子弟的家夥連忙吩咐隨從們賠笑遞上了一大堆銅板,他頓時喜出望外,沖著張壽千恩萬謝。

    一旁陸三郎忍不住犯嘀咕。明明張壽一個銅子沒掏,錢都是他們自己給的!

    當然,老師只是買一個饅頭,學生卻還要讓老師掏錢,那也太不要臉了……

    至於一個淡而無味的饅頭,一碗淡而無味的熱水,一群吃慣了珍饈美味的紈絝子弟如何下口這種問題,那張壽就管不著了。就算他素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餓的時候素來不挑剔。再說,他這番做派不是為了艱苦樸素,純粹是因為生怕自己又或者別人低血糖發作。

    反正這頓晚飯就算姑且錯過,回頭也總歸有時間補。

    然而,當再次回到國子監大門前,他打算勸朱瑩先帶著吳氏回去時,話一出口,卻被朱瑩振振有詞地堵了回來。

    “吳姨難得來了,我陪她進去看看,沒人會挑刺!太祖皇帝祖訓,大學重地,嚴禁夾帶女子,但家眷卻可以隨時進來探視參觀。否則,監生讀書求功名,丟下家眷在老家吃糠咽菜,背棄人倫!當初,太祖皇帝還給監生蓋過家眷樓呢,只可惜太宗之後就以費用過大裁撤了。”

    一旁的陸三郎忍不住暗自腹誹。監生家眷是可以進國子監,張壽是國子博士,他母親吳氏當然也算是家眷,可大小姐你呢?未婚妻和妻子還是不一樣的吧……

    可轉瞬間,朱瑩一句話就讓他啞口無言:“我二哥也是監生,就是和陸三胖張琛他們一樣,這些年一直都掛著個名,人卻很少來這兒點卯!回頭我押了他來,阿壽你幫我祖母和我爹好好管教他!要是他能浪子回頭,我們全家都謝你!”

    張武等人不禁面面相覷。把孫子交給準孫女婿調教……那位太夫人說不定真做得出來!

    於是,朱瑩拿著太祖祖訓當金牌令箭,堂而皇之地把幾在遊夢中的吳氏給帶進了國子監。

    而一大群剛剛起哄著把張壽送到這國子監的紈絝子弟們,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跟隨這位小先生踏進這個他們素來最討厭的地方。至於黑壓壓超過百人的隨從隊伍,則被撂在了外面。

    他們一不是監生,二不是家眷,一兩個人悄悄溜進去還行,這麼多人怎麼進去?

    然而,誰都沒註意,存在感大多數時候都很低的阿六,並不在此間,而是悄悄拉了齊良,竟是繞去了另一個方向。

    集賢門、琉璃牌坊、彜倫堂、敬一亭……一座座國子監中最重要的建築一一看過,然後再沿著四廳六堂溜達一圈,張壽幾乎覺得這和記憶中的國子監平面圖對應了起來。以至於他不由得暗想,太祖皇帝是文科生還是理科生姑且不論,地圖控這一點,卻是和自己一樣。

    而走在這座國子監當中,從陸三郎以下一大堆出身貴介的監生,全都變成了一問三不知的啞巴,反而朱瑩一路走,一路解說每座建築的來歷典故,竟然說得頭頭是道。

    張壽暗中數了一遍,就發現朱瑩至少提到了不下二十次太祖皇帝祖訓。反正,諸如發錢糧、給年假、養家眷、給實習……種種善政都是太祖皇帝的祖訓,至於後來那些不好的,全都是之後的皇帝不頂用又或者奸臣作祟。

    當來到一座明顯破落的建築前頭時,他終於忍不住問道:“瑩瑩,怎麼你比陸三郎張琛他們更像是在這國子監裏讀過書似的?”

    見後頭一堆紈絝子個個一聲不吭,朱瑩若無其事地說:“從小我就在祖母跟前長大,爹也好,祖母也好,兩個人在一塊時,常常喜歡說些當年太祖皇帝的典故,所以國子監這地方,我當然記住了。後來我二哥入監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說,他還想出了一個鬼主意。”

    “因為我老問他國子監如何如何,他就哄我說國子監可好玩了,還許了我一堆亂七八糟的承諾,讓我女扮男裝到這兒來頂替他讀書。雖說總共也就讀了半個月,事情就露了餡,我被爹帶了回去,他被狠狠打了一頓板子,可我兜兜轉轉也算是把國子監逛了個遍。”

    說到這裏,朱瑩斜睨了一眼如同鵪鶉似的一大堆同齡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半個月我至少是天天去的,他們倒好,說是監生,一個個今天肚子疼,明天感染風寒,後天長輩生病……要不是那些老師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估計繩愆廳的板子都要打斷了!阿壽你可知道,國子監六堂,他們這些人是別設一堂的,當然,當初我和二哥也是。”

    朱瑩用手指頭挨個點了過去:“只要連續三次在國子監季考中名落孫山,那麼,國子監率性、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六堂,哪一堂也進不去,只能去六堂之外,太祖皇帝當年別設的一堂。那一堂叫做……”

    拖了個長音,她最後意興闌珊地說:“叫做半山堂。名字也是太祖皇帝起的,意思是學生天賦有高低,學業有好壞,但在該讀書的年歲必須去讀書!這半山兩個字,意思就是半山腰不上不下,還需要努力,後來就被國子監其他監生嘲笑是半桶水。”

    “當然,我讀書資質也不怎麼樣,葛爺爺就笑話我算學天賦是零,和他們是半斤對八兩。”

    陸三郎也好,張琛也好,從前一假一真追求朱瑩,半是因為她那顯赫的家世,半是因為她這從不矯飾的真性情。因此,聽到朱瑩這犀利入骨的話,兩人對視一眼,陸三郎就幹笑道:“小先生,國子監那些博士助教之類的學官,上課真的沒意思極了,這半山堂……”

    張壽已經歷練到大小姐做什麼說什麼都處變不驚的程度,因此,他搖搖手示意陸三郎不用解釋:“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其實每個人都在半山,所以,你們不用妄自菲薄自己半桶水。除了聖賢,誰都是半桶水。”

    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朝面前這建築努了努嘴:“那瑩瑩你可知道,眼前這一看便是年久失修,連塊牌匾都沒有,還鐵將軍把門的大堂是什麼地方?”

    這一次,朱瑩便笑了一聲:“阿壽,這裏便是九章堂,當年算科講堂所在。從前葛爺爺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還在這裏教導過幾個算學天賦不錯的學生,但他離開國子監之後,那些學生一一授官,如今聽說因為沒有監生願意攻讀算科,九章堂空置多年。”

    “至於摘了牌匾,從前我來讀書的時候還在的,我也不知道現在為什麼沒了。不過,那幫家夥肯定會振振有詞說,太祖皇帝禦筆得好好供起來。估摸著是生怕有些楞頭青監生跑到這來看到九章堂的名頭,四處打聽,壞了他們獨尊經史的好事!太祖祖訓都讓他們敗壞了!”

    “哦。”張壽盯著那從前應該是放置匾額的空白處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移開目光。

    “我記得剛剛那位監丞說監生都休息了,這意思是國子監中還有供師生住宿的號舍吧?既如此,我打算今夜留在這裏。”

    見朱瑩立時瞪大了眼睛,吳氏更是滿臉驚疑,其他人則是大多詫異,只有陸三郎眼睛一亮,他就笑瞇瞇地說:“大晚上的,你們這麼多人專程送我這一趟,要是僅僅只和繩愆廳監丞鬥了一番口舌,那未免太下乘。要是沒有空的號舍,我就住在這九章堂也不妨。”

    話音剛落,陸三郎便立時大聲叫道:“我也住在這,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

    只要不回去面對老頭子那張虛偽的臉,他寧可在這國子監打地鋪喝涼水!

    哼,他陸築也是有尊嚴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03 PM

第八十六章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陸三郎之外其他二十三個名義上的學生,先後嚷嚷著,道是願意留在國子監陪張壽熬這個晚上的,竟是占了一多半。只不過,張壽一眼就看出來,不少人也就是附和兩聲做個樣子,其實眼珠子亂轉,明顯不是當真的。

    因此,他並沒有答應,而是直接揮舞著孝道的武器,把人攆走了。

    “你們離家多日,不得趕緊回去拜見長輩,以免他們擔心嗎?要來以後再來,都回去!”

    因為在山間住了太長時間,張琛在內一大幫人原本就是歸心似箭,只不過張琛不想讓陸三郎一個人在那裝上進,所以才象征性地響應一下,現如今張壽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閉上了嘴。他都尚且沒力爭,其他人就更加不會弄巧成拙了。

    見大多數人總算都肯走,張壽才剛剛松了一口氣,四下一看時,卻發現朱瑩和吳氏不見了,這下頓時吃了一驚。就算因為他自說自話而生氣,以朱瑩的性格,不告而別應該是不大可能的,更何況,沒道理連吳氏也不見了!

    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時候,卻只見朱瑩和吳氏去而覆返,在她們身後,竟是還跟著之前見過的那個黑面黑衣人。等到近前,他還沒來得及問怎麼一回事,就聽朱瑩直截了當地說:“阿壽,這是繩愆廳監丞徐黑子……不,徐黑逹。你要住在這,讓他安排號舍!”

    說到這,大小姐就對茫然無措的吳氏說:“吳姨,我們回去,改明兒再讓人來接阿壽!”

    她一面說,一面開始轟張琛那些不準備留在這裏的家夥趕緊走,別留在這礙事。等她半拖半拽地挽著吳氏往外走了好幾步之後,她還回過頭來揚聲說了一句。

    “阿壽,我明天要進宮,誰要敢欺負你,我去對皇上說!”

    張壽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就鼎力支持好了,這點小忙她還是做得到的!

    沒有回答的張壽笑著目送朱瑩拖了無可奈何的吳氏一馬當先離去,那些紈絝子弟們也忙不疊地溜之大吉。等側頭看到徐黑逹的臉色已然是比夜色更黑,他就淡淡地說道:“徐監丞覺得,我今夜是住號舍,還是住九章堂呢?”

    “張博士這是明知故問!”徐黑逹惱火地哼了一聲,隨即硬梆梆地說,“你問問陸三郎就知道,國子監多少號舍年久失修,不少監生尚且只能賃房住在外面,這大晚上讓我從哪裏騰號舍?九章堂更是空置多年了!好端端的豪門大院你們不住,這是故意做給人看嗎?”

    “沒錯,就是做給人看。如果不做給人看,這九章堂也許就還是這麼偏居一隅,破爛不堪的樣子。太祖皇帝的牌匾也敢悄悄摘下藏起來,這還真是奇聞怪事。”張壽說著便看向陸三郎,笑瞇瞇地說,“陸三郎,今夜我們就住在這九章堂,如何?”

    陸三郎沖著徐黑逹齜了齜牙,這才嘿然笑道:“那當然好!最好明天再請葛祖師上朝哭一哭,讓人知道國子監連九章堂牌匾都摘了!”

    徐黑逹只覺得額頭青筋畢露,低聲吼道:“你們不要無理取鬧,這九章堂關閉並非一日兩日,太祖禦筆親題的牌匾若是留在這風吹雨打,豈不是不敬?再者,如今國子監根本就沒幾個監生願意修算科……”

    “但現在,我新任國子博士,管的就是算科。”

    張壽微微一笑,見徐黑逹頓時被噎住了,他就不慌不忙地說:“沒有監生願意學,不是九章堂摘牌的理由。你說這九章堂空置多年沒法住人,那好,我和陸三郎親自提水打掃,到天亮能幹多少幹多少,至於其他的事情,有勞徐監丞看著辦。”

    聽到要幹通宵,陸三郎先是嚇了一跳。等到看見那位著名的黑臉監丞面色大變,匆匆離開,他不禁可憐巴巴地看向了張壽。

    真的通宵把這麼一座荒廢已久的九章堂打掃出來?那要死人的!再說,眼下這不是還鐵將軍把門嗎?

    “你那些隨從應該還沒走吧?”

    “肯定沒有。”陸三郎回答得倒是爽快,但臉上卻有些狐疑,“要不讓他們來幫忙?”

    國子監重地,外人不好隨隨便便進來吧,而且還是那麼多人……

    “當然不。”張壽微微一笑,“我還不至於隨隨便便使喚你家的人。”

    說著,他突然打個呼哨叫了一聲:“阿六。”

    下一刻,陸三郎就只見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鉆了出來,再一看,不是阿六和齊良還有誰?只聽齊良訕訕地說了一聲,阿六哥說帶我瞻仰瞻仰國子監,緊跟著,他就聽到張壽開始吩咐人。

    “阿六,你先來看看這鎖,有沒有辦法像是腐壞朽爛一樣,將這把鎖弄掉?”

    陸三郎正想說,這不是強人所難嗎?可接下來他就只見阿六默不作聲上前,手指撥弄了兩下那把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繼而就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紙包,一個瓷瓶。窸窸窣窣分別倒了點什麼,隨即又在那折騰了好一會兒。

    不多時,那把鎖竟是真的掉了下來!

    見陸三郎目瞪口呆,張壽不禁面露讚許,但心裏卻想,以後一定要對這個隨身帶著腐蝕性化學藥劑的小家夥好一點……否則吃不了兜著走啊!那可是堪比穿腸毒藥!

    阿六卻把紙包和瓷瓶往懷裏重新一揣,這才淡淡地說:“鎖早就爛透了。”

    張壽沒去評價這小子的睜著眼睛說瞎話,當下又吩咐道:“你把小齊送出去,再對陸三郎的隨從說,給我們買點夜宵,然後你悄悄送進來。幹的濕的全都準備點,否則熬不住。”

    見阿六點頭,當下,他就繼續吩咐道:“趁著徐黑逹這會兒去找其他管事的那些學官,你給我在國子監裏再悄悄找兩個人,最好是巡夜的更夫,備足燈籠和蠟燭,還有水桶抹布,記得給錢。”

    張壽非常確信,以阿六面無表情卻辦事麻利的性格,找來的人絕對不會亂說話。

    眼看人答應一聲就拽了不知所措的齊良悄然離去,張壽才對陸三郎說:“國子監裏的人,自然知道水井在哪,省得我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轉。提水的事讓他們做,打掃的事情,我們親自動手。打掃出來多少無所謂,重要的是這一片心意。”

    他說著就指向了九章堂,竟是徑直走到前頭,陸三郎先是一楞,隨即猶猶豫豫地跟了上千。當伸手推開那九章堂大門的時候,他就只聽嘎吱一聲,緊跟著,空中似乎無數灰塵掉落下來,慌得他趕緊躲避,等發現張壽竟然就站在下頭,他不禁吃了一驚。

    “不弄得灰頭土臉,怎麼能顯出這地方年久失修?”

    陸三郎頓時恍然大悟,他卻也光棍,趕緊一溜煙沖進了門,東張張西望望之後,竟是拿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隨即閉著眼睛拿臟手往臉上擦,等回過頭來,肥嘟嘟的小胖子赫然變成了一只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肥花貓!

    “浮誇!”

    張壽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之後,他就在這黑漆漆的地方轉了一圈。可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陸三郎低低問了一聲:“小先生,咱們就算真的幹一整夜,把這九章堂收拾得像個樣子,人家也可以倒打一耙,不如把葛祖師請過來……”

    “你覺得咱們倆有田螺姑娘的本事?”

    見陸三郎為之一楞,張壽不禁有些尷尬,心想田螺姑娘這種民間故事的梗,陸三郎那肯定是不知道。

    於是,他咳嗽了一聲,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不可能都打掃完。沒力氣,也沒那個必要。只要我們集中把中央一小塊地方給打掃幹凈,那就有對比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中央的幹凈和兩邊的腌臜相比,看上去是什麼結果?相比一點小事就驚動老師,這樣省事多了。”

    陸三郎差點沒撫掌叫好。沒錯,只要把中央位置清理個幹幹凈凈的一塊出來,回頭看看周圍蛛網密布,灰塵漫天的景象,那豈不是最鮮明的對比?

    國子監這些老古板學官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背後叫我陸肥豬,這次我要你們好看!

    等等,張壽讓阿六去找蠟燭……蠟燭他能不能再做點文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22 PM

第八十七章 當鹵煮開始掉書袋

    夜色之中,或是睡眼惺忪離開溫暖的被窩,或是戀戀不舍地告別女人的懷抱,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學官們,全都死板著一張臉。如果不是要維持身為飽受監生敬仰的師者形象,打著呵欠的他們恨不得想罵娘。

    當然,大半夜的,就算繩愆廳監丞徐黑逹再快的腿,也只來得及通知了幾個要緊的博士,至於正二品的國子監祭酒周勳,他不好貿然驚擾。

    但國子監司業羅毅就倒黴了,他被徐黑子半夜三更驚動之後,還不得不來。此時此刻,這位正四品的高官被幾個學官簇擁著,儼然主心骨。

    可面色肅然的羅司業,心裏卻一樣如同其他人一般在罵娘,而且連徐黑子一塊罵了進去。這麼大的事,你倒是去知會那位正二品的祭酒周大人啊,幹嘛要我這個司業來頂缸?

    想當初九章堂悄悄關了,連太祖牌匾都請入密室供奉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做主的!當然也不是現在的祭酒大人做主的……

    甚至葛雍這個終身祭酒也不是不知道,還憤懣地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到底被一群大學士和尚書之類的學生給勸了回去。現在時過境遷,怎麼會突然被一個新鮮出爐的楞頭青國子博士給鬧開了?

    然而,來都來了,羅司業沒辦法在眾多下官面前露怯,更不能在張壽那個不符合程序從天而降的國子博士面前露怯,因此只能硬著頭皮昂首闊步前行,一馬當先,頗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覆還的悲壯。

    當眾人遙遙看到九章堂的時候,東邊的天空已經微微露出了魚肚白,卻是即將天亮了。原本該如同沈睡怪獸一般躲在黑暗中等待天明的那座講堂,此時正散發著朦朦微光,再往近前,卻見是一盞盞燈籠和一根根蠟燭正整齊擺放在地上。

    面對這詭異的情景,有人輕輕罵了一聲,似乎是在詛咒那些不稱職的巡夜更夫,可緊跟著,卻有人輕呼了一聲。

    “那些燈籠似乎擺成了什麼圖形!”

    羅司業立時定睛看去,可仔仔細細看了老半天,他卻覺得滿頭霧水。不只是他,一個個從科場過五關斬六將殺了出來,最終奪下進士出身的學官們也同樣兩眼迷茫,完全不懂那燈籠圖案的意思。最後,還是有一個博士氣急敗壞地咒罵了一聲。

    “定然是讖緯,是詛咒怨望!”

    然而,他話音剛落,其他人卻齊刷刷側頭看向了這位仁兄。張壽既然能被皇帝欽點為算科博士,足可見別的不說,至少是簡在帝心之人,你這找罪名還能找得更靠譜一點嗎?

    詛咒怨望,那也得有人信啊!

    惱火的羅司業沒理會那個狼狽的下屬,最終高深莫測地冷笑了一聲:“小孩子把戲。”

    隨著他給這燈籠圖案定性,其他人連忙紛紛附和,這個說孩童塗鴉,那個說不知所謂……在這紛紛亂亂的搖頭斥責聲中,羅司業卻仍舊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門口這幾十個燈籠和蠟燭組成的大陣,隨即方才來到了門口。

    當第一眼看到內中景象,他到了嘴邊斥責立時嚴嚴實實堵在了嘴裏。

    就只見這偌大的九章堂中,從大門到正中央的這一塊區域,地面在燈籠和燭火的光芒照耀下,還能看出清亮的水漬,分明是已經打掃過了。中央的大案上和椅子亦是閃閃發亮。兩個人正背對他們,拿著抹布擦那大案兩側的立柱,影影綽綽能看到身上的灰跡。

    然而,這時候羅司業卻一點都顧不得去斥責人家對自己的慢待,或者說忽視,因為他已然註意到,這九章堂年久失修是自然的,可除了這中央區域,兩側灰蒙蒙的,四面屋頂在燈籠的微光下,隱約還能看到蛛網之類的東西。那一刻,經驗豐富的羅司業一下子恍然大悟。

    這些個偷懶耍滑的東西,空關九章堂,可沒說連打掃都不打掃啊,這樣子像什麼鬼!

    他把滿肚子興師問罪的盤算摁了回去,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和顏悅色地說:“張博士連夜打掃九章堂,著實是辛苦了。”

    身後幾個學官蓄勢已久,可羅司業卻帶頭把問罪變成了慰問,他們就猶如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難受得想要吐血。尤其是當中那個青衣人轉過身來,看到那張年輕到極點的面孔,幾個素來以年輕俊傑自居的博士那就更加不痛快了。

    人家年紀比他們小一大截不算,還偏偏長了一張出眾到讓人沒法挑刺的臉!

    而張壽轉身的同時,還叫了一聲旁邊正在賣力工作的陸三郎。見人立時轉過身來,手上一塊臟兮兮的抹布,臉上灰一塊白一塊,鼻子上甚至都抹黑了,他就隨手放下手中抹布,微笑拱手道:“談不上辛苦。我實在是沒想到,九章堂居然連門鎖都已經朽壞了。”

    一句好話過後,正打算敲打張壽不該隨意進入九章堂的羅司業頓時再次被噎住了。然而,更讓他惱火的是,大晚上去敲門把他叫來的繩愆廳監丞徐黑子,竟是拿著一把鎖來到了他面前。就只見那偌大的鐵鎖銹跡斑斑,最嚴重的地方完全朽爛。

    “羅司業,這鎖確實已經朽壞了。”

    你拿這東西給我看幹什麼?這不是坐實了九章堂這些年來疏於管理嗎?

    羅司業氣得很想指著徐黑子的鼻子罵一頓,可想到人一貫便是這樣一板一眼的性子,他又不禁硬生生止住。要冷靜要冷靜,千萬不能事到臨頭卻起內訌……

    善於察言觀色的陸三郎看出了羅司業為首這些學官的色厲內荏,立時大聲幫腔。

    “這九章堂鎖具朽爛,太祖禦筆的牌匾也無影無蹤,內中大案被老鼠啃了一個洞,椅子也幾乎快爛了,地面稍不留心就會一踩一個洞……我跟著小先生打掃時幾乎不敢相信,七年前葛祖師還在這兒給人上過課!太祖皇帝欽點的算科講堂,怎會落到現在這個田地!”

    張壽對於陸三郎的神助攻毫不意外,卻還故意呵斥道:“陸築,不可這麼說!”

    “怎麼不能!”陸三郎哂然一笑,輕蔑地說,“如果只是因為沒有監生學算科,這九章堂暫且封閉也就算了,可何至於連個打掃的人都沒有?但凡對太祖皇帝遺命心存敬意,對太祖皇帝親筆題匾的九章堂有一分敬意的,都不會任由這裏蕭瑟冷落到這樣子!”

    陸三郎說到後來,語氣已然變得慷慨激昂。用罪名砸人,我也不遜色!

    張壽見羅司業那張臉已經變成了灰黑色,足以和徐黑子媲美,他便不慌不忙地說:“剛剛各位進來,可看到那些燈籠和蠟燭?各位可知道,這代表的是九章算術的哪一章?”

    見對面那些人中間仿佛彌漫著一股難言的低氣壓,沒有一個人張口,他便笑道:“陸三郎,你來說。”

    反正是陸三郎想的主意,那就讓這家夥去掉書袋吧!

    忙活一夜的陸三郎頓時精神大振:“九章算術·商功有雲,斜解立方,得兩塹堵。斜解塹堵,其一為陽馬,一為鱉臑。陽馬居二,鱉臑居一,不易之率也。合兩鱉臑三而一,驗之以棊,其形露矣。”

    “門外那些蠟燭和燈籠組成的,就是鱉臑的簡化平面圖形。”

    那一刻,羅司業和其他學官就猶如國子監那些常常被他們痛罵朽木不可雕的懶惰監生似的,尷尬茫然,幾乎想要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陽馬是什麼?能騎嗎?

    鱉臑又是什麼?鱉魚有臑這個部位嗎?

    單個字全都能聽懂,為什麼合起來就完全聽不懂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23 PM

第八十八章 戲精和行動力

    這一天清晨,途中被好些早起勤學苦讀的監生們發現,以羅司業為代表,博學多才的國子監學官們,竟是面色倉皇地從西北角往外走,那腳步快得,就仿佛背後有鬼在追似的。

    有乖覺的監生倒是連忙站在道旁向師長們行禮問好,然而羅司業等人卻只是微微點頭,步子根本沒停,仿佛一個停留就會有不測之禍。

    面對這種奇怪的景象,有好事的就悄悄循著他們的來路追尋了過去,然後發現了那座大門洞開的老舊講堂。然而,比此處大門洞開更讓他們奇怪的,卻還是那個站在講堂門口,面色覆雜盯著地上一堆燈籠蠟燭出神的煞星。

    那可是繩愆廳的監丞徐黑子,心黑手更黑,每個監生看到他都會覺得臀部一緊!

    於是,幾個來看熱鬧的監生躡手躡腳往後退,緊跟著,他們就聽到了徐黑子那招牌式的冰冷聲音:“陸築,你既然能背得出九章算經,那我問你,陽馬何意?鱉臑何意?”

    此話一出,以為是徐黑子在考問人的幾個監生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隱約記得在哪裏看過這兩個詞,一時眉頭緊皺,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地回憶著出處。很快,他就等到了答案。

    “看來,徐監丞是沒有讀過九章算經。”

    說這話的時候,陸三郎春風滿面,實在是得意極了。從來就只有別人指斥他不學無術,他還是第一次說別人不看書!直到背後傳來了張壽的一聲咳嗽,他這才趕緊收起了炫耀心思。

    “我這麼簡單解釋一下吧,假使有一個廣袤高各一尺的立方,將其上邊對下邊,斜切開,那就是兩個塹堵,再將其中一個塹堵沿著底邊斜線和頂角斜切開,則一個是陽馬,另一個則為鱉臑。陽馬的大小,占了整個塹堵的三分之二,鱉臑的大小,占了整個塹堵的三分之一。”

    陸三郎看著徐黑子面色沈靜,眼神卻分明流露出茫然兩個字,他不禁得意洋洋地補充。

    “我家小先生對九章算術的註解是,陽馬就是底面為矩形的四棱錐,鱉臑就是兩面為直角三角形的三棱錐,大小即為體積。至於矩形和直角三角形,三棱錐和四棱錐,體積又是什麼意思,嗯,回頭我家葛祖師會編一本術語手冊,否則想來你們也弄不清楚。”

    沒等陸三郎再解釋,徐黑子已經是面色發黑轉身就走。後面那幾個張頭探腦看熱鬧的監生躲避不及,只能賠笑叫了一聲徐監丞,隨即誠惶誠恐地目送其拂袖而去。

    至於陸三郎,齜牙咧嘴笑得正高興的他,冷不丁腦袋上挨了一下。

    “炫耀得來勁了是吧?別忘了你之前說過,九章算術你是讀過不假,但比如商功這一章,如果不是我仔細解說,你也看得雲裏霧裏!在門外漢面前炫耀,你怎麼不對葛老師去炫耀?”

    剛剛高漲起來的氣焰一下子被打擊了下去,陸三郎趕緊抱頭鼠竄道:“昨晚上通宵打掃九章堂,我累得腰都快斷了,現在讓我得意一會兒不行嗎?”

    張壽剛想說不行,就看到了那邊廂幾個正在窺視的監生,當即把繼續敲打陸三郎的動作停了下來。他輕輕拍了拍身上的塵灰,信步朝幾人走了過去。朝陽的光輝正好斜照在他的臉上,以至於他不得不擡起左手略微遮擋一下那光照。

    而幾個監生見這位俊逸清秀的小郎君朝自己走來,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最終迎上前來。其中那個終於想起了陽馬和鱉臑出處確實正是九章算術的監生便賠笑問道:“這位小師弟,剛剛徐監丞考問的是九章算術?”

    “什麼小師弟,什麼考問!”剛剛才抱著頭深感委屈的陸三郎,此時一個箭步竄了過來。他惱火地瞪著那幾個不識好歹的監生,隨即沒好氣地說,“我家小先生是新官上任的國子博士,皇上欽點的張博士!至於那個徐黑子,他懂個屁的九章算術,有什麼資格考問……哎喲!”

    話沒說完的陸三郎,腦袋上再次挨了張壽重重一個麻栗子。

    而屈著兩根手指打斷了他的張壽,見面前幾個監生目瞪口呆,他便笑吟吟地說:“沒錯,我就是新上任的國子博士,日後也許會在這九章堂上課。”

    新上任的國子博士……天哪,我剛剛看人家年紀小,居然叫人家小師弟!

    某個至少還磕磕巴巴讀過《九章算術》的監生簡直窘迫得無地自容,然而,面對張壽那溫和的笑容,他只覺得剛剛幾乎蹦出嗓子眼的心似乎在漸漸落回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慌忙正色一個長揖行禮,繼而小心翼翼地說:“見過張博士,剛剛我們過來時,瞧見羅司業和幾個博士匆匆而走,難不成……”

    捧著腦袋的陸三郎冷哼道:“這些家夥被我左一個陽馬,右一個鱉臑給嚇跑了。還不如徐黑子呢,徐黑子至少不懂就問,那幾個是不懂裝懂,再不懂就跑,怪不得要把九章堂給弄成這幅落魄樣子,還摘了太祖皇帝的禦賜匾額!”

    剛剛發話的監生登時大吃一驚。不只是他,其他幾人在互相對視之後,明知道事情恐怕不簡單,卻還是忍不住追問緣由。

    發現張壽這一次沒有阻止,陸三郎立刻大爆嘴速,將昨夜自己這些學生怎麼送張壽來上任,怎麼發現九章堂荒廢,怎麼打掃,怎麼遇到羅司業等人來興師問罪,又是怎麼用九章算術把人堵回去……一直說到臉上肥肉一抖一抖,唾沫星子亂飛的他方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

    “總而言之,我家小先生是葛太師關門弟子,我是葛太師的徒孫。這算學一道,會在咱們師徒倆手上發揚光大。”

    陸三郎這個戲精真是很好很強大……

    張壽已經懶得再去敲打這家夥了,眼看陸三郎三言兩語把幾個監生給忽悠得兩只眼睛都不會動了,最後走的時候赫然失魂落魄,明顯是一直以來對那些師長的崇敬畏懼轟然崩塌,他就淡淡地說道:“地上那些燈籠蠟燭,都收了。”

    激動過後的陸三郎本來生出了一絲困意,可聽到張壽這吩咐,看到滿地蠟燭,剛剛得意時覺得這些道具異常好用的他不由得頭皮發麻。然而,當看到張壽低頭開始一根根蠟燭開始移除的時候,他只能認命地上前幫忙。

    “小先生,就咱們倆這麼鬧騰一晚上有用嗎?沒人就沒聲勢啊!要我說,昨晚上就應該把張琛他們一塊留下來,我打掃的時候,也和小先生你學了不少暗號密文之類的有趣東西,他們留下來,也能有所收獲不是嗎?”

    “不是我說,張琛那家夥看似厲害,實則沒用得很,他老爹平時是不管他,只要他老爹因為怕事一阻撓,他今天肯定不會來。至於張武張陸那些家夥,也一樣。這些家夥,有奶就是娘,之前巴結朱大小姐也是看趙國公府勢頭……”

    “這些你不說我也知道。”張壽懶洋洋打了個呵欠,“不然為何留你一個?別看翠筠間那麼多人,以後真正能進這九章堂,正兒八經算學課的,也就你一個,所以你就算不毛遂自薦,也只有你夠格當齋長。”

    沒等喜上眉梢的陸三郎再次得意忘形,張壽就輕描淡寫地說:“至於昨晚上就我們倆做的有用沒用,你要知道,瑩瑩這個人,行動力是很強的。”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不遠處一抹火紅的身影映入了眼簾。

    那位熟悉的姑娘風風火火來到他們近前,甚至來不及喘口氣就直截了當地說:“皇上從宮裏傳話出來,說阿壽既然是國子博士,陸三郎你們既都是監生,那之前說的犒賞宴就不放在宮裏,直接放到國子監!”

    那一刻,張壽不禁對目瞪口呆的陸三郎一笑。

    看到沒有,比咱們師生更強大的人,在這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24 PM

第八十九章 衣冠簇新迎聖駕

    皇帝即將駕臨國子監,犒賞之前勇鬥亂軍的貴介子弟,同時接見監生,勉勵勸學!

    半夜三更出門,急急忙忙趕到國子監九章堂,結果卻被迎面砸了一堆《九章算術》中的拗口術語,倉皇而走,再慌忙趕去宮中上早朝,當朝會過半時,渾渾噩噩地聽到這麼一個消息時,羅司業的第一反應便是……糟糕,糟糕透了!

    要知道,那九章堂要收拾出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況很多地方都破破爛爛!

    他寄希望於國子監祭酒周勳能夠站出來勸阻一二,至少拖延一下時間,然而,當看到前方的周勳在那撚須微笑,分明是對皇帝突然駕臨國子監還挺高興,那些大學士和尚書之類的大佬你眼看我眼,猶豫片刻,最終沒反對的樣子,羅司業就徹底絕望了。

    他多麼希望,昨天晚上徐黑子聰明點兒,直接去把更多高官的門砸開!

    恐怕大多數人都只以為,那些紈絝子弟簇擁張壽去國子監上任只不過是小孩子把戲,沒放在心上,壓根沒想到人已經搞出了一樁事情!

    說來說去也是太祖皇帝不好,為什麼要五品以上官才參加常朝!其他官員或三日或五日或九日,否則那些國子博士如果一塊來了,消息傳開,大家都會攔著皇帝去國子監的!

    而國子監中,當張壽得知這麼一個消息之後不多久,張琛等人便蜂擁而至,清一色監生的服飾,全都喜上眉梢,他再一問,人人都是朱瑩派人告知的消息。

    得知是皇帝在國子監中犒賞大家,哪怕是在家中形同透明,昨夜回去就被長輩禁足的家夥,也全都被打扮一新放了出來。

    於是,就只見朱瑩被眾人團團圍在當中,千恩萬謝。想當初還對抱上大小姐大腿有些羞恥的家夥,如今都分外慶幸。這一趟天子犒賞過後,他們回家哪能不翻身?

    只不過,當聽陸三郎得意洋洋地說了昨晚累卻爽快的經歷之後,眾人在面面相覷之余,就不禁懊惱沒留下看這一場大戲了。

    只不過,就連最瞧不慣陸三郎的張琛,卻也不得不承認,要讓他把《九章算術》玩得溜到足以戲耍一群學官的程度,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陽馬鱉臑這種玩意,他一點都不懂……

    亂哄哄一陣鬧過之後,陸三郎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慌忙叫道:“我那監生衣服還在家裏……還有小先生,你的官服呢?”

    官服……

    張壽先是一楞,隨即不禁苦笑。

    哪來的官服?他前天才突然被授官國子博士,然後緊趕慢趕回了家,昨天又吃過午飯從家裏趕上京,大晚上的在國子監搞了一次大掃除,哪有時間去做什麼官服?

    太祖皇帝倒是曾經有公費置裝的政令,但後來就因為花費太大被朝廷廢除了,這年頭除卻特賜冠服的殿試三鼎甲和大學士尚書之類的大佬高官,其他所有命官,官服要自備!

    張壽想到這裏,見朱瑩一拍額頭,分明也是才想到這一茬,隨即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分明是在想什麼緊急對策,他微微一思忖,便爽快地說:“瑩瑩,這事情不用管了,我和陸三郎就這樣好了。”

    “啊?”朱瑩盯著張壽上看看下看看,那表情簡直是痛心疾首,“阿壽,這怎麼行,你看看你這衣服,本來就風塵仆仆的,昨夜在九章堂忙了一夜,更是不像樣了。不說面聖失儀這種小事,皇上看到你這樣子,肯定也要說明珠蒙塵的!”

    四周圍一片詭異的寂靜。

    面聖失儀……原來是小事麼?還有,明珠蒙塵確定是用在這種地方的?沒用錯?

    足足好一會兒,陸三郎才用一聲嘟囔打破了這難言的沈寂:“我也沒衣服換……”

    話音剛落,他就挨了朱瑩一個白眼:“誰讓你穿什麼都不好看!”

    面對這毫不掩飾的鄙視,剛剛才在一群國子監學官面前揚眉吐氣的陸三郎幾乎淚奔。

    胖子不好看怎麼了?心寬體胖不是朝廷官員給人最通俗的印象嗎?

    瞧見張琛帶頭哄笑,張壽不得不站出來岔開話題,順便安撫一下可憐的陸三郎:“瑩瑩,我不是說就這樣灰頭土臉的去面聖,要知道,就算我們打算如此,別人也不會坐視不理。所以,不用我們想辦法找什麼合適的冠服,自然會有人送來。陸三郎,你家也會給你送衣服的。”

    “誰稀罕!”陸三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但一想到老爹就算再嫌惡他這個兒子,也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他把衣服送來,他還是覺得神清氣爽。

    他完全忘記,老爹一早就上朝去了,就算有人想到給他送衣服,那也是他娘……

    正如張壽所說,在朱瑩帶來好消息以及張琛這一大幫人趕到之後不多久,黑臉的徐黑子就再次來了。

    從來擠不出笑容的繩愆廳監丞大人非常勉強地嘴角翹了翹,可當聽說張壽尚未有官服,陸三郎冠服還在家裏,於是打算就這麼一副打扮面聖之後,他那張臉還是更黑了。

    於是,來也匆匆的徐監丞去也匆匆。他帶回去的消息,幾個國子博士一聽就氣得七竅生煙。而死活拉著國子監祭酒周勳趕回來的羅司業,得聞此事之後,那也是同樣為之氣結。接下來,不明就裏的周祭酒,須臾就在眾人痛心疾首的訴苦聲中,知道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五十開外的大佬到底不比年輕人們的沈不住氣,當下想都不想地吩咐道:“陸三郎的監生冠服,他家裏鐵定會送來,那就不用管了。至於張博士……”

    周祭酒非常不情願地吐出了博士兩個字,隨即掃了一眼面前眾人,這才問羅司業道:“你看看他們哪個和張博士體格相近?趕緊借一套冠服給他,休要禦前失儀!九章堂之事本來就很麻煩了,要讓皇上看到他那灰頭土臉的樣子,指不定會遷怒於誰!”

    這最後八個字才是真正的催命,幾個不情不願的博士面面相覷了片刻,最終推出了一個體格勉強和張壽有些類似的。

    只不過,一想到張壽年方十六,自己卻是年過三旬,日後人家長大之後,官職又或者別的不說,單單個頭就必定要俯視他的,這位博士便悲從心來。

    更何況,還要拿出一套他年初做好之後便不舍得穿,想要等待關鍵場合再拿出來的簇新七品冠帶,他就更加悲傷了。自己的衣服,如今卻要穿在別人的身上,為別人爭光添彩!

    小半個時辰之後,陸三郎的母親派人給他送來了簇新的監生冠服——陸三郎總共就兩套,一套總共穿過沒幾回,一套就是這完全沒上過身的,足可見從前作為一個光榮的監生,他的缺課記錄有多麼肆無忌憚。當然,他周遭一群隸屬半山堂的監生也好不到哪去。

    而張壽也同樣換了一身七品冠帶。當他梳洗過後裝束一新,再度出現在眾人跟前時,迎來了朱瑩真心實意的讚美,以及一幫浮誇的捧哏,就連那位忍痛拿出官服送了來的老博士,在看到張壽這一身打扮之後,也忍不住酸溜溜地迸出了一句話。

    “到底是人要衣裝。”

    “明明是好衣冠也得看什麼人配!”

    等這位博士離去之後,朱瑩方才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然而,等看到張壽背後那一大堆腆胸凸肚的貴介監生簇擁過來,她只覺得眾星拱月,隨即就突然懊惱地跺了跺腳。

    失算,居然早起忘了把二哥帶來!

    她剛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突然就只聽一聲叫嚷:“大小姐!”

    不只是朱瑩擡頭看去,就連張壽也因為這熟悉的聲音而擡頭看去,再一看,卻只見一身監生服色的朱二面色悲壯地走在前頭,在其背後,赫然跟著齊良和鄧小呆,再後面,那才是形同押解員似的阿六。待幾人上了前來,剛剛出聲叫朱瑩的齊良方才苦笑著上前解釋。

    “太夫人說,二少爺也是監生,皇上既然駕臨國子監勸學勉勵諸生,他也自然該來受受熏陶。”頓了一頓之後,他的聲音就小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至於我和小呆……太夫人說既然家眷可以進國子監探視,我和小呆是小先生的學生,也算家眷,來受受熏陶也好……”

    這一刻,朱瑩喜笑顏開,而張壽……他是貨真價實佩服太夫人的膽大妄為。

    在皇帝駕臨的這種要緊時刻,居然也能在朱瑩這種監生“家眷”之外,額外再塞兩個家眷過來?要是這樣,阿六算什麼類別的家眷?國子監的門子那是形同虛設的嗎?

    而下一刻,阿六走上前,卻是面無表情地傳達了太夫人的話。

    “你們去迎駕時,我可以看著九章堂。”

    張壽終於恍然大悟。姜還是老的辣,這是杜絕了人家最後一點作假彌補的機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25 PM

第九十章 皇帝駕到!

    天子駕臨國子監,在張壽的想象中,必定要灑水凈街,兵馬開路,法駕鹵簿,萬民焚香……反正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繁瑣的過程,來得也一定很慢。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就如同裕妃和永平公主駕臨月華樓時,四周圍兵馬雖有數百,但也遠遠稱不上森嚴一樣,從朱瑩一大早風風火火地傳達消息,到作為皇帝前哨的數百騎兵抵達國子監街以及更前頭的集賢街布防,然後傳來皇帝出發的消息,中間總共只有一個多時辰。

    這其中,還包括了皇帝宣布這個消息時的那個朝會。

    至於國子監從學官到監生,烏泱泱四五千人全體出迎,那也是沒有的。不是怠慢無禮,純粹是因為從最門口的牌坊到中線上的彜倫堂……根本站不下這麼多人!

    人太多站不下這幾個字,張壽是親耳聽到國子監祭酒周勳說的。

    張壽心中卻也知道,如今這樣的承平盛世,國子監掛名監生四五千那是肯定有的,說不定還不止。然而,如同張琛陸三郎這樣名為坐監,實則就是掛個名頭的監生,絕對不可能在少數。哪怕堂堂天子不可能數人頭,但差個幾十人不要緊,差個一兩千,站出來哪能不露餡!

    作為學官的一員,此時,張壽和一群國子博士們站在一塊,而按照出身家世和未來官職來說,很可能要高過他們的張琛以及朱二,卻反而帶著陸三郎和一大群貴介子弟落在後面,朱瑩和齊良鄧小呆則是更後面,學官、監生、家眷,三層涇渭分明,直到馬蹄聲打破寂靜。

    然而這次卻不是黑壓壓的護衛隊,來的只有一騎人。隨著人越來越近,張壽很快認出,那是他曾經在月華樓見過一面的司禮監秉筆楚寬。

    只見人獨自策馬過來,就跳下馬背,皮笑肉不笑地一點頭,隨即淡淡地說:“皇上口諭,學官也好,監生也罷,該讀書的讀書,該講課的講課。皇上要看的是讀書的實景,而不是出迎那點虛禮。”

    說完這話,見周勳帶著眾人大揖行禮不疊,他就笑著說道:“所以,大司成,少司成,這就讓大家散了吧。皇上沒用大駕鹵簿,也沒用法駕鹵簿,就是銳騎營護送過來的,大夥兒不用在這幹等。”

    楚寬話說得溫煦,可周勳和羅毅這祭酒和司業卻哪裏不知道,這閹宦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似乎談不上攬權,人卻極其精明厲害,所以被視作為接替司禮監掌印的不二人選?於是,一貫喜歡凡事退後不擔責的羅司業,本著謹慎的原則,破天荒上前了一步。

    “那敢問楚公公,皇上多久到?”

    “這我哪知道呢?”楚寬打著哈哈,目光在人群中一掃,卻是落在了一身博士冠服,卻依舊顯得鶴立雞群的張壽一眼,隨即輕描淡寫地說,“總之,皇上要看的是讀書,講課。”

    徹底明白了楚寬的言下之意,周勳和羅毅立刻二話不說轉過身來,對著學官們大聲吩咐了起來。自然,新官上任卻根本沒有拜見過他們這兩個上官,還惹出了一大堆事情的張壽,完全就被人撂在了一旁。甚至這兩人急匆匆攆學官們回講堂的時候,也忽略了張壽。

    還是官居二品的周勳在走出去幾步後想起這一茬,隨即連忙轉身吩咐道:“張博士,既然皇上此來還有犒勞張琛等有功監生的意思,那就勞煩你帶他們在這兒迎一迎皇上,我這就去國子監中巡視了!”反正張壽是在禦前掛了名的人,他也沒法在乎人在禦前再露臉了!

    張壽還沒來得及答應,就只見周勳以一種和年紀毫不相稱的敏捷飛快地一溜小跑離開,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然也聽懂了言下之意。

    反正你暫且沒派職司,張琛那些監生也從不上課,你們不迎天子誰迎?

    而等到張壽回過頭來,就只見張琛和陸三郎等人已經是笑容可掬地圍著楚寬,七嘴八舌套起了話,稱呼亂七八糟什麼都有,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試圖鬼鬼祟祟塞點金銀玉佩之類的貴重物品賄賂。

    很顯然,楚寬早已經不是能用這點小東西打發的人物。

    張壽瞅了一眼正在和齊良鄧小呆說話的朱瑩,略一思忖,便向楚寬走去,打算再嘗試著探問一下,皇帝到底幾時到。然而,就在這時候,就只聽耳畔一陣馬蹄疾響,和之前那一次預先抵達的數百騎兵一樣,一隊人馬倏然從集賢街拐上了這條國子監街。

    而在經過文廟時,一應人等整齊劃一地下馬疾行,等過了那一段之後便再次翻身上馬。

    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乍一眼看去,那素養完全不遜色於他曾經見過的雄威那支騎兵。

    然而,等到這一行人到了大學牌坊前時,他只聽一聲令下,百多人再次下馬,唯有當先那位騎著黃驃馬,蓄著一抹漂亮小胡子,看上去有些慵懶隨便的三十出頭英偉青年高踞馬上,下一刻,人緩緩策馬過來,到牌坊前才一躍落地,動作極其矯健。

    而與此同時,剛剛還被張琛等人圍在當中的楚寬,已經是排開人群,迎上了前去。

    “奴婢恭迎皇上。”

    張壽此時此刻已經驚呆了。這麼一個混在一大群騎兵之中,令行禁止,剛剛還瀟灑演出了一場默契配合的似武將青年,竟然是當今天子?

    不是說人之前還被什麼臨海大營發生營嘯給氣病了嗎?看人眼下這樣子,怎麼也不像是會輕易被氣病的病弱天子啊!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的這個國子博士是怎麼來的了;也明白了為何皇帝會如此輕易地答應朱瑩,甚至在國子監犒勞自己身後那些所謂有功的貴介子弟;更明白了人為什麼會帶著永平公主微服私訪,默許了什麼月華樓文會……總之,這一看就是個任性的天子!

    前有楚寬帶頭上前恭迎行禮作為模板,後有張琛帶頭的一大群名門子弟在那作為參照系,張壽不禁輕舒了一口氣,非常慶幸不用成為磕頭蟲。他依樣畫葫蘆來了一個深深長揖,緊跟著就聽到了一個和煦的聲音。

    “你就是張壽?擡起頭,讓朕看看瑩瑩口中的世外竹君子,天上謫仙人,到底是何風範。”

    張壽心裏咯噔一下,等直起腰時,卻只見那位尚在壯年的天子已經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距離自己不過七八步遠的地方。只見人負手而立,眼睛上上下下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才笑了一聲:“確實一表人才,不過朕很好奇,你怎麼收服這群小子的!”

    還沒等張壽回答,皇帝就右手一劃,一一點過張琛等人:“當然,朕更好奇的是,怎麼帶著這些烏合之眾,拿下那些亂軍的?”

    大小姐不會把夤夜下藥的事情說漏嘴了吧?還有花七……

    張壽心念一轉,卻知道此時絕對不能去看朱瑩,也不能指望朱瑩來提醒他,之前她到底在禦前說了些什麼,只能就自己對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的了解賭一賭。

    因此,他微微一笑,滿面誠懇地說:“回稟皇上,當然是示敵以弱,誘敵深入。”

    “哦?怎麼個示敵以弱,誘敵深入?”

    “很簡單,臣在村口安排了人,和前來村中的那撥亂軍首領說話,道是眾人擔憂路上亂軍,因此一面派人急告京城求援,一面仗著護衛眾多,繼續安然呆在老師的翠筠間中。”

    張壽頓了一頓,見皇帝微微點頭,他就繼續往下編。

    “而等亂軍突入時,瑩瑩撫琴,張琛和陸築在旁邊敲邊鼓,其他人則帶著護衛在屋子裏假裝毫無防備。亂軍三隊突入三間竹屋,結果一路被一網打盡,剩下兩路人因為首腦被瑩瑩拿下,倉皇來襲之際,被阿六和趙國公府護衛拿下。可以說,因為大家齊心協力,才有此勝。”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了朱瑩的聲音:“沒錯沒錯,皇上,這次能夠幾乎毫發無傷全殲亂軍,多虧了大夥兒眾志成城,齊心協力!”

    張壽頓時暗自松了一口大氣。看來他賭對了,朱瑩在皇帝面前也是這麼說的!

    小先生真厚道!大小姐真厚道!

    這一刻,除卻張琛和陸三郎之外的所有人全都在心中這般念叨。只不過,當皇帝一眼掃過來時,他們還是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一面心中打鼓,一面暗自鼓勵自己千萬別露餡。萬幸,足足好一會兒之後,他們終於聽到了皇帝的笑聲。

    “呵呵,那倒是不錯。人人都道他們浪蕩不中用,誰知也有一鼓作氣,膽色過人的一天,你這個老師倒是名副其實……張琛!”

    一群混功勞的厚臉皮!張琛正在心裏腹誹,驟然聽到這一聲,他登時打了個激靈,慌忙應道:“在!”

    “剛剛你家小先生所言是真的嗎?”

    要是從前的張琛,那是絕對會拆穿張壽的謊言,可此時的他只是一猶豫就朗聲答道:“是……真的!”

    張壽和朱瑩兩個功勞最大的都願意分潤,他就算不樂意也只好算了!畢竟那天他鬥嘴也沒鬥過那個指揮使,還是靠著張壽反唇相譏找回了面子,動手時他也沒幫上忙……

    陸三郎見皇帝又朝自己看來,趕緊也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皇上明鑒,當然是真的!”

    “哦。”皇帝這才呵呵一笑,仿佛十分滿意似的頷首道,“不錯,很好,浪子回頭金不換,所以朕今天特地要借國子監這好地方,犒賞一下你們這群小子!好了,張壽帶路,你們都跟著,朕難得來國子監,正要好好看看這太祖親自帶人修建的大學重地!”

    那一刻,第一次見皇帝的齊良和鄧小呆不由得心中驚嘆。

    皇帝竟是如此雷厲風行,言談舉止更是讓人如沐春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25 PM

第九十一章 太祖題匾藏密卷?

    聽皇帝親口講太祖皇帝的故事,這種場景,張壽之前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現在他隱約明白了,朱瑩常常掛在嘴邊的太祖皇帝說,也許是和她父親趙國公朱涇學來的,也許是和太夫人學來的,但還有一個可能的學習途徑,那就是和皇帝本人學的!

    因為皇帝在信步前行的同時,也是口口聲聲的太祖皇帝說。這位天子似乎並不是第一次來國子監,每當來到一處建築時,都不太理會那些行禮不疊的學官或是雜役,而是會指指點點,來一段當年太祖皇帝的故事。

    “太祖皇帝常說,跪拜乃大禮節,男兒膝下有黃金,哪能沒事就當磕頭蟲。宋時就連上朝也不是回回都要下跪,既然我朝驅除北虜,那麼禮節上也應該恢覆古禮,不可輕易讓人屈膝。所以即位之初,就只每年三大朝行跪拜禮,其余一律從簡。”

    張壽第一次聽這些掌故,因此津津有味,而其他人都不知道聽自家大人講過多少次太祖皇帝的故事了,還不敢露出倦容,那真是折磨。

    然而,比他們更受折磨的,無疑是沒想到楚寬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周勳等國子監學官們。

    誰都沒想到皇帝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當皇帝在一個個講堂門前佇立旁聽的時候,別說博士和助教們都緊張得開始結結巴巴,早上氣喘籲籲趕來,聚集一堂的監生們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簡直快憋死了!

    而如果不是皇帝並沒有打斷人問問題,羅司業覺得自己到了嗓子眼的心就要蹦出來了!

    可即便如此,看著張壽和那群紈絝子猶如護衛似的跟在皇帝身邊,朱瑩還拖著朱二在旁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他還是不禁心生嫉妒,恨不得此時此刻陪伴君側的人是自己。

    四品這個坎再往上躍一步,放在六部是侍郎,而放在內閣,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簡在帝心,有人就是這麼一步登天拔擢上去的!當然,不經廷推入閣,會被人笑話是真的……

    於是,羅司業只能帶著典簿廳的幾個小官遠遠跟在皇帝身後,卻很好奇周勳這個國子監祭酒為何這麼沈得住氣,真的把事情一股腦兒交給張壽,自己就袖手旁觀,連面也不在皇帝面前露了。當他跟著東兜兜西轉轉,最後終於遠遠看到一座建築時,他終於發現了周勳。

    同時,他也一下子恍然大悟,祭酒大人為什麼不出來……因為人帶著幾個提著水桶抹布的雜役,一旁地上還擱著一塊紅布裹著的長條形物體,赫然正在九章堂前與一個十六七歲的弱冠少年對峙!

    周勳是想要帶人去迅速收拾九章堂,然後掛上太祖皇帝禦筆親題匾額,誰知道被攔了!

    盡管周勳這一方足足有十幾個人,可幾次沖上去卻都被人輕易阻攔,有抄著扁擔上去的雜役,竟是被反手奪去“兵器”,揍得抱頭鼠竄回來。

    面對這以眾淩寡卻被寡欺的一幕,羅司業不知怎的竟然有點想笑,可當瞧見皇帝饒有興致地帶著張壽一行人上前,他卻又覺得心裏七上八下。

    “阿六好樣的!”

    朱瑩這突如其來的嚷嚷,成功地驚醒了正咬牙切齒卻難破少年五指關的周勳。他徐徐轉過身,當發現皇帝已然駕臨的時候,他一張臉登時變得雪白。他之前已經計劃得很好,趁著張壽和其他人去迎駕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九章堂的問題先解決掉。

    縱使朽爛的地板沒辦法,但其他東西還是來得及換的!

    可當他安排好講課的博士助教以及聽課的監生們,連忙趕過來時,卻發現早就派來的雜役被一個少年所阻,他自己親自上去呵斥也無功而返,別說清掃工作沒法開展,特地拿出來的牌匾也沒法掛,偏偏皇帝竟然來得迅如閃電!

    因此,周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一馬當先越走越近,到最後竟是徑直來到了阿六跟前。眼見得剛剛那個一聲不響阻攔自己的少年默默往旁邊退了一步,隨即深深一揖行禮,他不禁更是恨得牙癢癢的。

    這個不懂禮的啞巴,居然認得皇帝!

    然而,讓周勳和張壽全都有些意外的是,皇帝居然停下步子問道:“你就是阿六?”

    “是。”即便當著皇帝的面,阿壽依舊惜字如金。

    可周勳卻氣壞了,既然不是啞巴,為什麼我剛剛無論說什麼,你都一聲不吭!

    “花七說,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你力戰亂軍,還挑飛了刺客一支箭,不錯,名師出高徒。”

    見阿六低著頭,對於這樣的誇獎似乎沒有什麼反應,皇帝也不以為忤,扭頭看了一眼周勳和那些雜役,他就淡淡地問道:“朕倒想知道,這算是怎麼回事?”

    張壽攔住了躍躍欲試的陸三郎,同時一個眼神止住了朱瑩。既然眼下自己的目的看似是達到了,那麼就沒必要忙著出頭去落井下石。萬一人家國子監祭酒信口雌黃,他再出面不遲。

    “皇上,這九章堂乃是太祖皇帝當年立算科所在之地,但因為多年沒有監生願意學算科,再加上博士助教也無人通曉算科,所以空置多年。”

    周勳把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太祖禦筆親題匾額,乃是貴重之物,所以臣命人摘下來珍藏於國子監庫房,以防風吹日曬雨淋之後朽壞。至於九章堂中維護不善,以至於蛛網密布,地板朽壞,家具蒙塵,臣確實有失察之過。若非昨夜張博士帶陸築清掃,臣還未曾察覺。”

    說完這話,他便屈膝長跪於地,一副誠懇請罪的架勢。

    面對這一幕,張壽不禁暗自哂然,心想蒙混不過去就立刻光棍認罪,這還真夠果斷的。

    誰知道就在這時候,那包著紅布的匾額旁邊,一個原本低頭垂手的小吏突然擡起頭來叫嚷了一聲:“皇上,大司成這是避重就輕,他知道太祖匾額是空心的,藏著太祖密卷一百篇,這才摘下來藏到庫房,絞盡腦汁想要把密卷起出來!”

    此話一出,別說後頭偷偷摸摸跟過來的羅司業目瞪口呆,一大群紈絝子弟也同樣瞠目結舌。然而,最最驚訝的不是別人,竟是朱瑩。她下意識地使勁掐了一下身邊的二哥,直到聽見一聲慘叫,她這才惡狠狠地瞪過去一眼。朱二就猶如被掐了喉嚨似的雞,慌忙閉嘴。

    瞪完哥哥,朱瑩不禁低聲嘀咕道:“居然不是做夢……可這牌匾裏怎麼可能有太祖密卷?那不是和書坊裏那些傳奇話本似的!”

    而周勳卻是額頭冷汗涔涔。他張了張嘴卻發現發不出聲音,頓時驚慌失措,竟是下意識地重重一頭磕在地上,這才借著疼痛終於叫出了聲來。

    “皇上,絕無此事!”

    皇帝卻沒有理會周勳的辯白,他直勾勾地看著那塊牌匾,突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將蒙在上頭的紅布揭開,見那赫然是龍飛鳳舞的九章堂三個字,他突然用手在牌匾中央和邊緣各自敲了敲,凝神聽了聽聲音後,他就笑了起來。

    “你們說,朕是不是應該劈了這牌匾,找出太祖密卷?”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29 PM

第九十二章 曹沖稱象和阿基米德定律

    皇帝這一問,國子監祭酒周勳那慘狀一下子被忽略了,氣氛空前活躍了起來。

    畢竟,這麼一群出身勳貴或官宦的少年們,平日裏就算尋歡作樂也都躲著學官們走,就這樣還沒少被人罵過不學無術,指望他們能同情周勳,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成天被人瞧不起的陸三郎,更是第一個開口嚷嚷道:“皇上,臣不敢說這太祖題匾中一定就藏有密卷,但臣卻知道,太祖皇帝深不可測,常常未雨綢繆,可以說是開天辟地以來難得的聖君,他做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陸三郎這一開口,張琛也唯恐天下不亂地附和道:“沒錯,太祖皇帝深意,豈是我等凡人能夠猜度的!”

    這兩個紈絝子弟的代表給出了意見,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後,爭先恐後表達了對太祖的敬仰,順便不動聲色地黑一下國子監。

    對於怨念積攢了多年的他們來說,這幾乎是本能的選擇了,就連朱二也在朱瑩的推搡下,扭扭捏捏地表示太祖題匾藏密卷,也許、大概、或者……很有可能!

    眼見這些出身貴介的監生個個落井下石,羅司業有心幫著自家祭酒大人開脫,可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能站在稍遠的地方幹著急。至於周勳自己,那卻是整個人顫抖得猶如篩糠,面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這亂哄哄的鼓噪聲中,皇帝嘴角含笑,卻看向了一旁沈默不語的張壽,突然興致盎然地問道:“張壽,你怎麼不說話?”

    張壽不慌不忙地說:“回稟皇上,臣在想,太祖題匾是什麼材質的。”

    “哦?居然在想這個?”皇帝若有所思地一挑眉。

    “如果朕沒有記錯,是陰沈木的。那是當年被地方官當成寶貝裝船送來京城的。太祖實錄上記載,整整十幾根陰沈木,除掉黑炭似的那些部位之外,質地細密,硬如銅鐵,入水即沈,所以等到國子監造好之後,算科和格物兩堂的牌匾,都是用陰沈木打造。”

    “太祖皇帝要求厚實,每塊題匾都很大,少說也要好幾個人才能擡,再想做那就不夠用了,剩下的都是邊角料。如今宮中內庫當中,還藏著不少,朕也就只讓人雕些小擺件。雖說各地也偶爾有發現陰沈木,可質料這麼好的就不多見了。”

    “而且,大老遠送到京城,勞民傷財,太祖皇帝當年是收了東西,申飭了守臣,所以如今是沒人大老遠往京城送這個了。就算如此,當年還有人覺得陰沈木陰氣太重,但被太祖皇帝一句國子監陽氣重,正好陰陽調和,就給堵了回去。”

    見張壽還在那攢眉沈思,他就幹脆招手道:“你要是好奇,可以過來敲一敲,這聲音很特別。”

    皇帝既然開了口,張壽當然不會客氣,當即走上前去,蹲下身伸出兩指在題匾邊緣和中央敲了敲。發現確實難以辨別是否空心,他沈吟了片刻,就直起身來面對著皇帝。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已然笑問道:“朕問你,可有辦法在不毀了這塊太祖題匾的情況下,辨別出內中是否有太祖密卷?”

    朱瑩嚇了一跳,正要開口給張壽推了這樁棘手差事,可卻沒想到張壽正好側過頭朝她看來,竟沖著她微微一笑。雖說不是說話,可她心裏忍不住生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詫異的念頭。

    張壽莫非真有辦法?

    “皇上,臣能否問這個出首指斥大司成的雜役兩句話?”

    見皇帝大手一揮,一臉你自便的表情,張壽就笑吟吟地躬身謝過,隨後走向了那個同樣長跪於地的雜役。然而,在距離人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他卻是停了下來,直到他眼角余光瞥見阿六已經悄無聲息地挪到了他身邊,他才真正放心。

    沒辦法,一朝被箭射,人人是刺客……不能怪他疑心過重!

    他蹲下身來,用平視的目光看著那雜役,見人一臉豁出去的光棍表情,他就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既然說大司成絞盡腦汁想要起出太祖皇帝題匾中的密卷,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親眼看到大司成日日去國子監庫房,每次都會圍著那牌匾轉悠,如癡如醉,還常常用手指叩擊,口中念念有詞,我曾親耳聽到密卷兩個字!”

    “哦,那你怎麼知道有密卷一百篇?”

    “大司成這三年派人收集了很多有關太祖皇帝的稗官野史,都放在國子監書庫裏。我去打掃的時候,翻到一頁他做記號的,寫的恰是太祖密卷一百篇!而且我偷偷溜進去庫房,敲過那匾額!若不是匾額中間部分完全空心,缺失了一大塊,敲上去不會聽不出端倪!”

    那雜役說著便當仁不讓地側頭直視周勳,一字一句地說:“若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國子監中其他人,大司成是不是天天沒事就去庫房轉悠!國子監的庫房除了這塊牌匾,哪有什麼其他東西,值得他天天去!”

    此話一出,別說張琛陸三郎等人一個個恍然大悟,就連羅司業也不禁有些驚疑不定。

    他和周勳共事三年有余,要說這太祖題匾是周勳摘下來的,那純屬瞎扯,可周勳沒事老是去存放這塊牌匾的庫房轉悠,那還真是有,他就見過好幾次!

    他一次好奇地探問,周勳卻說是瞻仰太祖皇帝書法,他想想也就沒放在心上。

    莫非真的是周勳不知道在哪稗官野史看多了,於是竟然信了這題匾藏密卷的鬼話?

    問題是你要起出密卷,必定就要毀了這塊珍貴的太祖題匾,而且你想幹嘛?

    這又不是那些神神鬼鬼的傳奇話本,題匾裏頭有藏寶圖又或者密庫之類的東西!

    而皇帝亦是似笑非笑地說:“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的內情,周勳,你怎麼說?”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羞憤驚怒的周勳仿佛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辯白了,只是涕淚齊流地叩首,重覆著這四個蒼白無力的字。

    而皇帝眼見周勳這兒問不出什麼,而張壽已經站起身徐徐朝自己這邊走來,他就笑著問道:“張壽,話你問完了,辦法呢?”

    “皇上,臣有一個主意。”

    用肯定的語氣打了個頭,張壽就從容說道:“如果皇上說,當年做太祖題匾的陰沈木再也沒有了,那麼,臣自然束手無策,可既然宮中內庫還有很多當年的邊角料,那麼臣有一個想法。請問皇上,那些邊角料加在一起,可有這塊太祖題匾這麼重?”

    “這個嘛……”皇帝微微躊躇,隨即看向了楚寬。

    楚寬立時賠笑道:“那些邊角料好大一堆,雖說沒稱過,但我瞧著大略應該是有的。只不過,新舊太倉固然有用來秤糧的大秤,可要說稱出這麼一塊匾額的重量,再以此類推,稱出同樣重量的邊角料,恐怕不大準確。”

    張壽點了點頭:“稱不出也不要緊。三國志中曹沖稱象的故事,以皇上之博學應該聽過。”

    “哦,那是自然。”皇帝越發笑得欣然。

    張壽泰然自若地說:“這牌匾既然要數人才能擡起,要準確稱重,自然很難,既然如此,那就將其作為巨象處理,放入平靜水池上一個和牌匾長寬差不多的特制小船中,按照吃水位置刻痕。然後再將牌匾挪出,將陰沈木邊角料一一放入,直到吃水與刻痕平齊。”

    “既然是小塊,自然可以相對方便地準確判定與其等重的邊角料數量。”

    皇帝不禁微微頷首:“嗯,不錯,那接下來呢?”

    張壽看了一眼那邊廂正在竊竊私語,明顯是在交流曹沖稱象這個典故,他就繼續往下說。

    “然後,將這太祖題匾系上繩索沈於一個完全註滿的水池中。匾入水,則一定會有相應的水排出。等水面徹底平靜之後,再將牌匾拉出,然後記下牌匾出水之後,水池中的水面高度刻痕。接下來,再將水池重新完全註滿,將等重的陰沈木邊角料裹上漁網入水。”

    “接下來再將那些木料一一撈出,看排水後水面高度是否與之前牌匾撈出後平齊。如果平齊,自然說明兩者無差,太祖題匾是實心的……”

    這一次,他還沒說完,陸三郎已經是恍然大悟地接口。

    “我知道了!如果後一次的刻痕與前一次有明顯差別,則說明同樣重量的東西卻大小不一,自然便是題匾空心,內藏玄虛!”

    對於陸三郎的數學天賦,張壽一向高看一眼,此時見其反應如此之快,他便笑著點了點頭:“不錯,如此不用毀壞太祖題匾,就可以知道內中是否空心,是否藏有所謂密卷!”

    其實,這麼大一塊牌匾,用這種純粹完美條件下可達成的理論辦法,其實並不精確,因為濺出水花的可能性很大,刻痕精度也很難保證,重心也不好說。更何況,看似外觀一樣的兩根陰沈木,密度其實未必相同,更不要說一堆很可能密度不一的邊角料了。

    所以,用曹沖稱象的辦法和阿基米德定律結合,也就是測個熱鬧。

    然而,皇帝的態度卻非常可疑,因此他懷疑這位天子只不過是想要聽到一個辦法,至於最終測定結果如何,其實不怎麼在乎……

    而被張琛等人擠到後面的朱二,那張嘴簡直是張得快合不攏了。張壽能想出辦法,這已經很令人驚奇了,可陸三郎怎麼能這麼快心領神會?他不是和自己一樣的紈絝子弟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1 08:30 PM

第九十三章 帝王心術……和詩

    “好!不愧是葛太師關門弟子,就連陸家這小胖子在你門下熏陶了這麼些時日,竟然也有如此長進!”

    皇帝撫掌讚嘆,繼而就看向那出首的雜役,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若是按照張壽的辦法,確定牌匾並無空心,那麼,你誣告上官,心懷叵測,以反坐罪,斬。若是按照他的辦法,確定牌匾果然是空心,那麼,你久已知情卻不舉發,罪當連坐,大不敬,斬!”

    張壽沒想到皇帝竟是突然做出如此裁斷,先是一楞,隨即心中大為讚同和佩服。

    這種趁著天子駕臨舉發上官違法的行徑,絕對不值得提倡!

    因為周勳雖說是高官,卻只是國子監祭酒,並不能在整個京城中一手遮天,真要發現其舉止有異,有的是各種各樣的途徑和辦法舉發,可此人偏偏在今天跳出來,那就是居心叵測!

    在皇帝那聲調並不十分淩厲,但意味卻非常分明的話語之後,那雜役登時再也維持不住倔強長跪的姿勢,瞬間癱軟在地。下一刻,他終於再次擡起頭,滿臉絕望地大叫道:“是張壽,就是這張壽指使我……”

    他這接下來的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只見剛剛還靜如處子的阿六瞬間動如脫兔,一下子竄到了其人背後,一記手刀,結結實實把人砸昏在地。等到轉過身,他才滿臉無辜地看向皇帝:“我怕他暗藏兇器。”

    張壽比阿六的表情更加無辜。他連這家夥是哪根蔥都不知道,指使個屁啊!

    我之前甚至都不認識國子監祭酒周勳!

    張壽還沒想好怎麼辯白,朱瑩就已經怒氣沖沖地趕上前來:“皇上,這家夥血口噴人!”

    “朕要是不知道他血口噴人,會如此斷罪嗎?”皇帝又好氣又好笑,搖了搖頭後就斜睨了張壽一眼,覆又看著朱瑩說,“你倒是眼光不錯,張壽這小子從容不迫,急智不凡,是個人才,回頭記得帶進宮裏讓太後看看,免得她老是覺得你任性嫁不出去!”

    不等惱羞成怒的朱瑩發作,楚寬便已經一個手勢吩咐了隨行衛士趕上前,將那被阿六打昏的雜役拖了下去,根本不曾搜身,找尋阿六口中可能存在的兇器。

    而張壽則是深深一揖行禮道:“皇上之讚,愧不敢當,但所謂大司成知道題匾藏密卷,因而有心探密甚至取出之事,臣覺得實屬無稽之談。不管題匾是否真的空心,臣都覺得,大司成身為文壇前輩,不大可能不會做出這種事情,還請皇上明察。”

    “呵。”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如在夢中,恍恍惚惚的國子祭酒周勳努努嘴道,“你去把人攙起來吧。”

    眼見張壽立刻走上前去把人扶了起來,他這才嘿然一笑。

    “堂堂北監大司成,犯得著天天在國子監庫房轉悠,結果鬧出小吏誣陷的公案?喜歡太祖皇帝禦筆的人又不止你一個,說出來,朕也不是不可以準你去古今通集庫臨摹真跡,何苦來由?”見周勳終於擡起頭來,那眼神詫異羞愧感激……總之覆雜到極點,皇帝又笑了一聲。

    “一個信口雌黃的叵測之徒而已,朕不會因其言治你的罪,此事到此為止。但這九章堂荒廢,卻是你的疏忽,罰俸半年。即日起,九章堂重新修繕,這太祖的牌匾,你也給朕好好掛上去!”

    如果不是一旁張壽攙扶自己時那力氣用得不小,心情大落大起覆又大落的周勳腳下一個踉蹌,幾乎差點跌倒在地。他好半晌方才終於平覆了心情,聲音艱澀地說:“臣知罪,立刻就去辦。”

    “明白就好。”

    皇帝轉身看著那一幫紈絝子弟。見不少人臉上還殘存著種種覆雜情緒,顯然剛剛那大戲影響不小,他就輕松地一笑道:“好了,擇地不如撞地,就在這九章堂門口,設宴犒賞你們好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別辜負你們葛門徒孫的名聲,否則朕這個葛太師親傳弟子不饒你們!”

    這下子,一大幫人頓時如夢初醒,慌忙應喏不疊。

    而有了皇帝敲山震虎,張壽心想,日後這幫坑老師的學生也許會好帶一點,心情不知不覺就輕松了不少。

    直到這時候,剛剛目睹連番風雲變幻的羅司業方才趕緊帶人上前來,從張壽這兒接手攙扶了步履蹣跚的周勳,旋即又吩咐那些同樣兩股戰栗的雜役們去備辦桌椅等物。等到看見那幫半大小子圍著皇帝拼命獻殷勤,他無心上前,幹脆扶著周勳小心翼翼往後挪。

    退開足夠遠之後,他才低聲說道:“大司成,剛剛實在是嚇得我魂都沒了,沒能出來給你說一句公道話,實在是對不住。”

    “別說是你,我自己那時候都幾乎以為,自己整日裏沈迷太祖禦筆的那塊九章堂牌匾,是因為知道裏面藏有太祖手跡。”周勳擡起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隨即低聲說道,“你說,皇上為何只是問張壽如何鑒別,卻並不真的去鑒別?”

    羅司業頓時無語。君心難測,更何況當今皇上出名的任性,那心思我怎麼可能猜到?

    周勳也只是隨口一問,發覺羅司業沈默以對,他便低聲說道:“真沒想到,那張壽不但想出了切實可行的辦法,竟然還會幫我說一句公道話,而出首告發我的,卻是在國子監兢兢業業多年的老人,而且還居然當著皇上的面胡亂攀咬張壽……簡直可恨!”

    國子監倒黴的主官和次官正在交流什麼,張壽卻沒在意。因為皇帝隨行的那些個衛士,竟然用最快的時間就在九章堂前設好了席位,而他的席次赫然在天子左下首。

    因為其他官職比他大的學官,不是如周勳羅毅那樣成了驚弓之鳥,就是還在那六堂中兢兢業業上課,再加上皇帝呼嘯而來,一個隨行的官員都沒有,他竟然陪坐首席!

    至於朱瑩……大小姐先是笑吟吟地給皇帝斟酒,然後被皇帝大手一揮吩咐去給“勇士們”斟酒,這會兒下頭各種賠笑和呼痛的聲音不絕於耳,明顯是心中不忿的朱瑩在那泄私憤。

    因為之前並沒有料到今天就會面對當朝天子,張壽昨天一下午騎馬趕路,又在九章堂打掃折騰了一整個晚上,眼下已經是困意上來。所幸靠著阿六用冰涼的井水擰濕了軟巾悄悄遞過來,他用擦臉的方式醒腦,倒是撐住了。

    然而,這也禁不住皇帝命朱瑩親自勸酒,大小姐笑意盈盈給他斟了一杯又一杯,當酒過三巡,皇帝下令眾人在九章堂面前誦太祖詩詞時,他已經有些迷迷糊糊。

    但緊跟著,他就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那都是些什麼詩詞!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太祖抄太祖的帝王詩……據說還是太祖皇帝即將一統天下時寫的……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這是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太祖皇帝你居然在即位後七八年的時候作出來,這不應景吧?難道是那個時候朝政已然不靖,堂堂開國天子大發感慨?對了,太祖在位時間是不長,很早就退位讓太宗登基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皇帝居然說,這是太祖皇帝在祭祀韓皇後之後在一棵冠蓋如茵的大樹下“偶爾”所作,被周邊人悄悄背下來,記入了起居註……

    幸虧我沒打算靠抄詩混日子,能抄的名篇幾乎都要被你抄完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2 08:26 PM

第九十四章 溫厚竹君子

    在眾多耳熟能詳的詩詞歌賦中,多喝了幾杯的張壽伏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甚至還聽到了那些貴介子弟的歡呼雀躍,觥籌交錯,隱約還有皇帝賞賜什麼官職的承諾,以及朱瑩那清脆悅耳的笑聲。而很快,就連這些聲音,也從耳畔漸漸消失了過去。

    直到額頭傳來一縷刺痛,他才突然清醒了過來,再一看時,自己已經不在那露天的酒席上,而是正躺在一處屋子裏的軟榻上。

    他支撐著坐起身,茫然四顧,半晌才重新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看著面前那個沖自己吹胡子瞪眼的老者。

    “老師?我之前好像是在國子監裏,還見到了皇上……難道我是做夢?”

    “什麼夢,白日夢!”葛雍恨得並起食指中指在張壽的額頭上又戳了兩下,見人捂著額頭,依舊有些渾渾噩噩,他就沒好氣地說,“你呀,皇上特意在國子監給你們開慶功宴,你倒好,酒過三巡鼾聲四起,睡了個昏天黑地!”

    張壽頓時訕訕:“昨夜一宿沒合眼,所以一個沒留神就睡過去了。”

    葛雍頓時無語。他沒好氣地扯了扯胡子,這才沈著臉問:“瑩瑩之前送你來時告訴我,你在皇上面前說,八月十四那天晚上眾人齊心協力,於是方才把那二三十個臨海大營的亂軍一網打盡。我問你,你說的這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張壽非常爽快地迸出了兩個字。

    見葛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便誠懇地說:“老師,我知道這是欺君之罪,但那時候我這麼說了,瑩瑩附和我,我就知道,她之前應該也是這麼說的。不是我要把功勞分潤其他人,平心而論,除了張琛,這些人雖說是貴介,但大多在家中也不過是不受重視的子弟而已。”

    “他們平日走馬章台,鬥雞遛狗,不務正業,不學無術,如果一直這麼下去,也許將來就是個浪費糧食的廢物,說不定還會闖出什麼大禍。可他們既然當初能在翠筠間留下來,甚至硬著頭皮學算經,哪怕不如陸三郎那樣有天賦,可終究還可以挽救。”

    “既然如此,用些許功勞激勵他們上進,用皇上的肯定和嘉許換取他們回頭,應該有效果。一個平民,浪子回頭只是拯救了他自己和家人。而一個貴介子弟,浪子回頭,不止是拯救他自己,挽回了家聲,而且可能惠及更多人,因為他們為惡則禍害一方,為善則造福一方。”

    “當然,我知道這就算出乎善心好意,其實也是不對的。所以我想寫一封謝罪書,老師能幫我呈送給皇上嗎?”

    張壽剛說完這話,就只聽到一陣響動,側頭一看,他就只見隔簾高高打起,然後露出了一張他完全沒想到的臉。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能趿拉鞋子下榻,苦笑長揖謝罪道:“真沒想到,皇上居然也會聽壁角。”

    “嗯,聽你一席真話,朕覺得聽壁角也不錯。”

    皇帝見自己曾經的老師葛雍用不善的目光看著自己,分明是責備他說好不出來,卻還隨隨便便現身,他卻只當沒瞧見。他若無其事地從門內出來,隨即笑瞇瞇地端詳著張壽。

    “之前看你好夢正酣,朕想著九章堂還沒修繕,總不能讓你繼續呆著,就索性叫人用馬車載你到葛府。話說你倒大膽,之前居然在朕面前耍花招,難道沒想過花七會如實稟報?”

    “當然想過。”

    張壽已經從睡眼惺忪的狀態中徹底回過了神,當下直言不諱地說,“但臣抱著一絲僥幸,所以想試一試皇上是否不會拆穿臣那點謊言,賭一賭瑩瑩是否也會這麼說。臣以為,那些人未必需要真金白銀甚至官職的獎賞,也許只需要皇上一句話的嘉賞,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小小年紀,心眼不少,但心眼卻不錯!怪不得在之前九章堂前,面對那種突發狀況,你不是作壁上觀,而是靈機一動,想到了那麼個辦法。否則朕要是真的一沖動,命人把太祖題匾給劈開了,結果卻找不到所謂的密卷,那時候就是氣得殺人也是白搭。”

    張壽頓時幹笑:“臣記得皇上那時候面對出首之人,淡然若定,安之若素,處斷公道,怎至於如此?”

    “那可不一定,你看到的,說不定是朕想讓你這麼認為的。”

    皇帝嘿然一笑,隨即就沖著一旁的葛雍說:“老師,朕沒擺鹵簿就跑出來,肯定有一大堆人正等著勸諫,朕就先回去了。張壽今天那個妙斷太祖題匾藏密卷的好辦法,估計能讓周勳和羅毅日後對他的態度好一點,你幫朕測試一下是否可行,可行就回頭試試。”

    “雖說宮中古今通集庫裏太祖手跡堆了一屋子,不差什麼密卷,但朕有點好奇。對了,還有那件事老師您別忘了。”

    見皇帝沖著自己使勁眨了眨眼睛,還一臉此事需保密的樣子,原本準備拉著張壽一塊參詳的葛雍只能嘆了口氣,繼而委實不客氣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你一個日理萬機的天子,趕緊回去吧,別鬧得太後跑我這兒要人!”

    眼看皇帝呵呵一笑,就這麼轉身便要揚長而去。就在這時候,張壽終於忍不住開口叫道:“皇上之前說,如果周大司成懇請,能讓他進宮臨摹太祖皇帝手跡?那……”

    他後半截話還沒說出口,皇帝就頭也不回地說:“你也想看?可以,等你立下一樁別人無可置喙的大功再說,否則,朕倒是無所謂,那些閣老尚書們就能把你煩死!好好努力吧,很多人都很好奇瑩瑩四處宣揚的你這個溫厚竹君子!”

    直到出了房門,皇帝看到院子裏阿六正陪著兩個少年站在那兒,分明是張壽的兩個學生,而一見他出來,三人連忙行禮不疊,他就呵呵一笑,在幾個衛士上前拱衛之後,大步離去。然而,直到離開葛府上馬,他那漫不經心的表情方才收了起來。

    十六年了,當初寺中一場驚變後誕生的孩子們,居然一個個都這麼大了!

    哎,想當初永辰八年,他親政時,也才張壽這樣的年紀,那時候他在幹什麼?好像是想著把滿朝文武全都大清洗一遍,換上他看得順眼的人,想讓太後看看自己的雄才大略吧?然後接下來就闖出一連串亂七八糟的大禍,太後差點沒氣得打死他這個逆子……

    從這一點來說,張壽確實算得上是個溫厚君子……

    果然是當初趙國公朱涇說的,鄉野間長成的孩子更堅韌?

    他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快掐出狗腦子了,至於剛開始啟蒙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則是還看不出好壞……他要不要把他們也扔到鄉下或是軍中去磨礪一下?

    想當初太祖皇帝差點給皇子皇孫定下這麼個民間軍中的歷練制度了!

    話說回來,趙國公朱涇那場仗拖了這麼久,也應該有個結果了……

    心思千回百轉,皇帝終究躍上馬背,在數百騎兵的簇擁下,於長街上呼嘯而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4 07:17 PM

第九十五章 葛氏術語手冊

    葛府書房裏,沒了礙事的皇帝,葛雍盯著張壽,剛剛那滿臉沒好氣的表情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笑瞇瞇。他甚至猶如從前逗自家小孫兒似的摸了摸張壽的腦袋,眼見關門弟子有些尷尬地忙不疊躲開,他也不以為忤。

    “你昨天夜掃九章堂,搗騰的這一出算是得罪了國子監很多人。可今天有人出首告發周勳,你沒有因為一點恩怨就對他落井下石,結果不但撇清了幹系,反而還讓周勳不得不記你的情,做得好,沒給我老人家丟臉!”

    “而對皇上說假話,出自善意,也知道謝罪,總算彌補得過去了。”

    張壽頓時暗叫僥幸。在國子監那會兒,他固然發現皇帝似乎並沒聽出他話裏的破綻,但本著謹慎為原則,他確確實實是打算回頭請葛雍幫忙遞個謝罪書上去的!

    他覺得自己此時說什麼都有些標榜自己的味道,當下只能幹笑以對。

    而葛雍顯然也沒有揪著這麼一件事不放的意思,畢竟,皇帝說的那一茬,他不好拉上張壽幫手,但他很感興趣的是張壽測定牌匾是否空心的辦法!

    “皇上既然讓我來測定太祖牌匾是否空心或者有暗格,那我得先好好問問你此法的原理。如果真的好用,只用來對付一塊太祖題匾,小題大做了,判定有人是否在鑄造金錠和銀錠時造假,那才最有效果。來,具體說說你是怎麼想到的?”

    張壽只能幹笑。阿基米德定律可不就是相傳阿基米德在判斷皇冠是否純金時,冥思苦想後許久,方才靈機一動得出的?

    他想了想,到底還是決定仔細解釋一下:“老師,無論是陰沈木也好,金銀也好,只要同等質料同等重量,那麼它們的大小應該是同等的。但因為這些東西的外形,不像九章算術中提到的陽馬鱉臑之類的那般規則齊整,所以無法計算實際大小。”

    自詡算學宗師的葛雍當然明白張壽的意思,略一思忖就點頭道:“有道理,繼續說。”

    “既然計算不出大小,我們就只能用別的方法來計算和比較。所以,水就成了一種很方便的判定標準。因為同樣大小的物體入水,那麼排開水的大小應該是同樣的。如此通過在水池邊刻痕標記,就可以很方便地比較物體實際大小……”

    張壽一邊說一邊想,要想完全解釋這一原理,光是數學還不夠,簡單的物理學知識乃至於什麼質量、密度、體積、浮力等等術語,都有必要拿出來,否則日後對不是葛雍這等精通算學的人解釋起來,那無疑大費周章。

    九章算術裏的那些拗口術語也是一樣,最好能請葛雍出本書,推廣一下四棱錐三棱錐矩形正方形立方體之類的相關術語,否則光是陽馬和鱉臑之類的,那真是毫無直觀性。

    就如同羅司業徐黑子和那些個國子博士一樣,等閑人看到聽到那兩個字,根本一頭霧水。

    而葛雍已經恍然大悟:“很好,我明白了。如果那牌匾不是陰沈木,而是金絲楠木之類的軟木,就要麻煩多了,少不得要綁一塊重物入水。當然,此等辦法不能完全保證準確,只能說是大致準確,因為物體入水,很容易濺水花,出水則容易帶出水珠,刻痕也未必精準。”

    “老師說的是。”張壽呵呵一笑,隨即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我回頭會讓人安排一下,盡快測定一下太祖牌匾到底有沒有空心暗格……說實話,我覺得沒有。”

    張壽暗想。我也覺得沒有,否則太祖怎麼會在宮中留下滿屋子手跡,還能讓楚寬這樣的閹宦視若珍寶,世代薪火相傳?

    葛雍說過正事,繼而就不滿地冷哼道:“對了,小瑩瑩之前也跟了皇上過來,但被我攆回去了,她昨天晚上把你娘安置在齊老頭那房子裏了,哼,忘恩負義的小丫頭!”

    知道母親並未借住在趙國公府,張壽不禁大為感謝看似大大咧咧的朱瑩。曾經閱盡千帆的他可以不在意趙國公府的富貴,但吳氏很難做到。大小姐能這麼心思細膩,實在是難為了。

    心念一轉,他連忙對葛雍問道:“老師,我之前帶來過的阿六,還有小齊和小呆呢?”

    葛雍這才意興闌珊地說:“都在門外呢,我吩咐了帶他們去客房,結果那兩個執意和阿六在外頭等你,顯見是不放心你。”

    張壽聞言連忙快步出門,隨即把兩人連帶阿六都給叫進了屋子。

    還不等他特意拎出鄧小呆給葛雍做個介紹,就再次得到了一聲冷哼:“少來這套,小齊我之前是見過了,小呆我也早就見過了,否則我知道融水村有你這麼個關門弟子?上次我在清風徐來堂就發現陸家老么似乎有點算學天賦,剛剛聽皇上說,何止有一點,你運氣真不錯!”

    “氣死了,我老人家名義上收了那麼多學生,除了你小子,有半徒之份的順天府尹王大頭,竟找不到幾個有算學天賦——就算有,也都忙著做官上進,可你小子居然輕易碰到三個!”

    張壽沒想到桃李滿天下的葛老師竟然在嫉妒自己的學生運,除了笑別無他法,可葛雍因為想到王大頭,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當下便指著不孝弟子繼續噴。

    “順天府尹王大頭今天早上特意派人送信給我,說他昨天晚上召見小呆,小呆還獻了個什麼柱形圖和折線圖,說是統計賦稅、人口、收入、支出非常直觀,又是你搗騰出來的吧?有什麼新花樣也不知道先給我這個老師看,你這是先斬後奏上癮了是不是?”

    我這不是來不及,昨天晚上先回村了嗎?我哪想到鄧小呆區區一個令史,堂堂府尹竟然會沒事就見他,更沒想到鄧小呆動作這麼快……

    張壽心裏這麼想,卻也只能無奈地斜睨了一眼心虛低頭的鄧小呆,隨即就乖乖站著挨噴,最終趕緊保證,以後若有新想法,一定先和老師商量。

    有了這樣的保證,葛雍總算出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輕輕籲了一口氣。等到鄧小呆有些惶恐地提出想回順天府衙,齊良也說要回去看看吳氏安頓得如何,他就大度地一擺手,讓兩人先離開。至於木頭人杵在角落一動不動的阿六,他掃了一眼就不管了。

    “阿壽,你記住,以後和太祖皇帝這四個字有牽涉的人也好,東西也好,你少碰。這次太祖題匾的事件除外,畢竟,你是莫名其妙被卷進去的。”

    張壽沒想到葛雍竟會警告自己,距離太祖皇帝相關事宜遠一點,不由得有些驚疑。然而,他正等著葛雍進一步解釋,這位當朝帝師卻幹咳一聲,岔開了話題。

    “小齊的府試名次,要不是順天府尹王大頭在禦前強硬至極地駁了很多人,說不定會被人中傷。算科入府試也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所以,你在國子監是否能站住腳跟很重要,所以,我才很讚許你今天在國子監的那番作為。”

    “王大頭的算學天賦相當不錯,也算你半個師兄,小呆今天回去之後,肯定會把你今天這太祖題匾的事好好對王大頭說,嘿,比起那什麼折線圖柱形圖,這測定東西是否空心,是否摻雜質的辦法更有趣!”

    張壽頓時哭笑不得。我的老師欸,我等著你說太祖皇帝,你居然就給我東拉西扯,說什麼算科入府試,說什麼在國子監站穩腳跟,說什麼王大頭?

    您這岔開話題也太生硬了吧?

    他想了想,幹脆也不追問什麼太祖皇帝的事了,當下滿面誠懇地說:“老師,昨夜在九章堂,陸三郎拿著九章算術裏的陽馬和鱉臑,把羅司業和幾個國子博士,繩愆廳徐監丞問得啞口無言。雖說這是因為他們不讀算經的關系,但算經用詞太過繁難,也是一個原因。”

    他頓了一頓,笑容可掬地說:“老師能不能以算學宗師的名義,推出一本葛氏簡易術語和符號算式手冊?”

    聞聽此言,葛老師先是眼睛一亮,隨即就用某種微妙的目光,瞪著自己的關門弟子。

    老人家我要是說不願意,你就又打算先斬後奏,拿我的名義去出書了對吧?

    他哼了一聲,狀似不以為意地說:“可以,你先給老人家我說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12-14 07:18 PM

第九十六章 表決心和不知道

    寫了一份“僅供老師參考”的術語表請葛雍“斟酌”,張壽見老人家盯著那一個個術語陷入了沈思,他就趁機提出了告辭。果然,正在那琢磨密度、體積、容積、四棱錐等各種術語的葛雍壓根沒顧得上理他,一面扯著胡子在那沈思糾結,一面非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走吧走吧,回頭記得常來,不來我就去國子監揪你過來!”

    等到帶著一直裝透明人的阿六走出葛府書房,張壽瞥了一眼外間院子裏正在掃地的一個老仆,這才側頭瞧了瞧阿六。

    “我剛剛一直在和老師說些繁難覆雜的東西,你如果聽著無聊,其實可以出去透口氣的。”

    阿六卻只是嘴角翹了翹,沒有答話。

    直到跟著張壽來到葛府大門口,他方才輕聲說:“很有趣。”

    張壽不知道阿六是在說,他和葛雍談論的東西很有趣,還是葛雍那種老小孩的脾氣很有趣,甚至是他在那坑蒙拐騙哄老師的手段很有趣……總之,跨出門檻的時候,他決定不想這麼多,免得自己反而被阿六簡簡單單三個字給帶到坑裏去。

    然而,他才剛站穩,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壽,你總算是出來了!”

    循聲望去,見是朱瑩快步迎了上來,張壽不禁吃了一驚:“瑩瑩?”

    葛雍不是說,因為氣惱朱瑩把他的母親吳氏安置到了齊景山那院子裏,所以把人攆走了?

    難道她一直都沒走?這是等了多久?

    朱瑩在距離張壽不過兩三步遠處停下,見他滿臉訝異,好像還有些擔心,她就言笑盈盈地說:“葛爺爺就是這一言不合攆人跑的脾氣,我早就習慣了,哪會和他計較。我沒走,剛剛逗皇上身邊那些銳騎營的家夥玩兒,其實也挺有意思的。”

    逗銳騎營那些天子親兵玩……這種事好像也只有大小姐你敢做吧?

    而且,皇帝也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朱瑩幹等他的時間其實並不短……

    張壽心裏這麼想,但朱瑩接下來說出的話,卻正經得讓他有些意料不及。

    “祖母也好,皇上太後也好,一個個都不和我說爹和大哥到底怎麼樣,外頭消息又是亂七八糟的,難得有這麼個機會,我也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看看能不能從這些皇上身邊人那兒打聽到什麼。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總算撬開了兩張嘴,爹和宣府楚國公那邊即將出擊。”

    天子身邊的人會這麼嘴快?之所以透露出來,不會是皇帝早知道你耐不住性子,所以授意人說給你聽的吧?以為朱瑩正在擔心父兄的安危,張壽便思量著如何安慰她,可在聽到朱瑩的話之後,他就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打仗的事情,我就是再擔心也沒用,也幫不上忙,所以阿壽你不用安慰我!但是,我想也許還能做到其他的事,希望你能幫我!”

    “好。”張壽明明一向喜歡做事之前先好好考慮,此時卻連究竟是什麼事情都不問,竟是鬼使神差地直截了當答應了下來,“你盡管說。”

    見張壽答應得如此爽快,朱瑩先是喜上眉梢,隨即卻垂下眼睛,面上的欣悅之色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凜然決意。

    “我想弄清楚,陸三郎的父親,兵部尚書陸綰,為什麼要指使人對付我爹,為什麼要做出想為陸三郎求娶我,極力拉攏二哥的樣子!”

    “前天你回去村子,我送了裕妃娘娘回宮後,剛一到家,二哥就找了來,醉醺醺找我哭了一場。他先說了那天找你茬,卻反而被祖母教訓的事情。他知道祖母不是為你教訓他,是氣惱他沒看出陸綰騙他。他還說,祖母前天送走你,回家後又對他說了一句話,你該長大了。”

    “我認認真真想著祖母這句話,最後覺著,不止二哥,我也該長大了!我也許幫不上爹和大哥,也不能像閱歷豐富的祖母那樣世事洞明,但我至少不能一無所知!”

    聽到這長大宣言,張壽一下子想到了前世裏曾經恣意妄為,卻最終不得不面對凜冽寒風中那困苦生活的自己,那一次,他也是一夜長大。

    相比他那會兒,眼前這位千金大小姐能在仍舊被無數人捧在手心裏的時候想到要振作,要長大,要分憂,說實在的已經很不錯了。

    他笑著點了點頭:“要是你爹和你大哥知道,你在京城還想著為他們做這些事情,一定會欣慰備至的。那麼,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不知道!”

    張壽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你這決心表完,結果卻告訴我……你不知道?逗我玩呢!

    朱瑩理直氣壯地看著張壽,一點都沒有任何不好意思。

    “我從前只知道前呼後擁,鮮衣怒馬,人人都由著我的性子,身邊簇擁的都是張琛陸三郎那種沒用的豬頭……嗯,就算他們現在不是豬頭好了。總之,陸綰那種人當面對我都客客氣氣的,可我沒和他打過交道,也不了解他!所以,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你肯定有辦法!”

    這種做派……真是很大小姐!

    張壽有些頭疼地揉著眉心,這京城我也是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啊!

    到處都是大佬,到處都是我不了解的情況,我又不是無所不能!

    就在張壽發愁的時候,一旁偏偏還傳來了阿六幽幽的聲音:“少爺,皇上說,九章堂修繕還需時日,還放了張琛他們幾天假,說是讓他們再享受幾天自由,接下來就滾去好好做一個監生。所以,你時間很充裕的。”

    張壽頓時扭過頭瞪著阿六。這是時間不夠的問題嗎?這明明是信息不夠!

    還有,你小子平日惜字如金,怎麼現在那麼多話了?

    張壽完全不知道,當日阿六帶朱瑩去齊良家裏看他給兩人上課,那時候也同樣話多。

    然而,朱瑩卻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大小姐喜上眉梢地對著阿六嫣然一笑:“我就知道,阿六你像你家少爺一樣,心地善良,急公好義。”

    張壽差點沒被阿六和朱瑩這一搭一檔嗆著。

    急公好義鄉下小郎君要是答應之後卻又退縮,那就變成膽小怕事了是不是?

    他只能非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好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辦法是想出來的……那就一邊走一邊想唄!”

    可他話音剛落,阿六就淡淡地說:“別算我!”

    這一次,就連朱瑩也撲哧笑出聲來:“阿六只會動手,就和我也想不出好主意一樣,你要找臭皮匠,可不能指望他和我……我們回國子監去找陸三郎吧!他死活說要住在國子監,不回家,繩愆廳的徐黑子拗不過,只能捏著鼻子給他準備號舍!”

    面對兩個一攤手表示自己沒法動腦子的人,張壽還能怎麼樣?他只能認命地跟著朱瑩來到了葛府對面,只見朱宏正牽著幾匹馬等在那,除此之外,再不見半個護衛。

    雖然覺得趙國公府的護衛們也未免太由著朱瑩,可想想在剛剛皇帝才來過的葛府門前,朱瑩確實也不用擔心安全問題,他就在阿六攙扶之下上了馬。可才剛剛坐穩,他就想到另一件事,當下便問道:“對了,之前順天府衙判過的朱宇,如今情況如何?”

    一提到那個吃裏爬外的“叛徒”,朱瑩根本懶得回答,而朱宏的臉上,卻也流露出一絲覆雜的表情。然而,後者到底是專業的家將,下一刻就冷靜了下來。

    “人還在西四牌樓乞討。順天府衙和府裏的人全都在盯著,雖說淒慘,但還活著。”

    按照趙國公府太夫人的說法,朱宇泄漏消息的對象,很可能也是陸三郎的父親,兵部尚書陸綰,因此張壽把這個訊息在腦袋裏一過,便點點頭沒有再追問,當即策馬往國子監方向而去。正如他當初安慰葛老師時所說,從葛府到國子監也就是一射之地,須臾即到。

    然而,當他帶著朱瑩和阿六尋到繩愆廳,再次見到徐黑逹這個監丞時,才剛一問陸三郎的號舍,就只見對面這位的黑臉更黑了。

    “陸築家裏剛來了人帶他回去!他這等紈絝子弟既然不想住國子監,就別浪費了號舍!”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1-7 11:06 AM

第九十七章 求救訊號110

  「陸三郎那樣挑剔的人,之前竟然肯答應搬到這種屋子裡住?」

  站在國子監西邊那狹窄的一間號舍當中,摸摸那冰涼的大通鋪,再嫌棄地瞅一眼那廉價的鋪蓋,簡陋的杉木家具,朱瑩滿臉都是不可思議。聽到她嚷嚷出的話,張壽搖頭失笑,卻沒有嘲笑大小姐不知普通監生生活艱辛,而是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轉了一圈。

  逼仄的號舍已經打掃乾淨了,顯然徐黑子哪怕不情願,卻也沒打算苛待陸三郎,架子上甚至還擺著一套相當簡陋的茶具。他伸手摸了摸,突然托起茶盤,等發現下頭並沒有留一張字條之類的東西,不禁有些失望。

  虧他前天晚上和陸三郎說了不少漢字和數字進行密碼編碼的原則,甚至還開玩笑拿了不少現代約定俗成的緊急暗號來舉例,這聰明的小子居然就沒想到給他留幾個字嗎?

  這個狡黠的小胖子之前就表示打死不肯回去自己家,但人又絕對不會死拼,如果發現無法抵抗,那麼一定會暫且順從。可那也該有點痕跡啊!

  朱瑩見張壽東翻翻西找找,一下子就明白他在找尋陸三郎可能留下的訊息,也連忙跟著搜尋了起來,甚至差點把整條被縟都給翻了過來。

  眼看兩人就要把這小小的號舍翻一個底朝天,阿六卻突然低聲說道:「門上有血跡。」

  這五個字頓時驚得張壽一個激靈,而比他動作更快的是朱瑩。大小姐一個疾步竄了過去,急急忙忙地叫道:「在哪在哪?莫非陸家不只是綁陸豬頭回去,還打傷了他不成?」

  她這一急,又把從前對陸三郎的習慣性稱呼給拿了出來。而當阿六指了指門上時,她卻足足好一會兒,這才分辨出了上頭那深褐色的幾條痕跡——因為那實在是和門的顏色混為一體,如果不是仔細辨認,絕對看不出來。

  然而,即便發現了,她仍舊一頭霧水:「這好像是……1……1……0?」

  托阿拉伯數字從明初太祖就開始推廣的福,朱瑩辨認出了這三個數字,可辨認出來之後,她就茫然看向了張壽,卻只見張壽面色微妙。她一下子想到曾經帶張壽去葛府的時候,張壽對葛雍說過什麼密碼,她登時恍然大悟:「阿壽,這是密碼?」

  「不能說是密碼,算是……咳咳……我和他約定的暗號吧。他應該是不情願地被陸府來人強行帶走的,所以希望我看到之後,能立刻去救他。」

  張壽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有些好笑。剛剛還想著陸三郎沒留下暗號呢,沒想到這傢伙現學現賣,被家裡人綁走時總算在門上寫了110,想來是因為別的密碼太複雜顧不得去想。然而,畢竟人都用上血字了,他立刻丟掉了那點戲謔之心。

  「那還等什麼!」

  朱瑩立時把暗號密碼之類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義憤填膺地說,「陸綰不但利用陸豬頭,還買通朱宏打探你的消息,更是唆使唐銘和謝萬權來村裡挑你的刺,鬼鬼祟祟的老陰人!乾脆現在就去陸家,阿壽你用老師的名義把陸豬頭救出來,我們當面質問陸綰!」

  雖說大小姐口口聲聲陸豬頭,但張壽聽得出來,她早就忘了當初差點被朱二許配給陸三郎那點芥蒂。只不過,這個當面問罪的主意,他可不敢隨便採納。

  儒家講的是天地君親師,老師的地位固然很高,但在親爹面前還要差一點。更何況,陸綰是正二品的兵部尚書,他卻是才七品的國子博士,差別不是一丁點大。而年紀的巨大差距,更是讓陸綰天生就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立場上。

  可轉念一想,他就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是該興師問罪,但不能我們去。你放心,我有主意了,我們先回你家!」

  離開國子監,張壽跟著引路的朱宏,沿著國子監街一路西行,拐上安定門大街,又從順天府街過了鼓樓,從銀錠橋過了什剎海,進入西城的範疇,最後總算是到了趙國公府。

  不得不說,國子監到趙國公府,相當於國子監到葛府距離的至少三倍……

  得知太夫人去楚國公府赴宴了,朱二從國子監回來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沒出來,張壽總不能跑去朱瑩的閨房說話,當即提議仍然去太夫人的慶安堂商議。

  朱瑩自然並無異議,等到了慶安堂正房屏風後頭,累了一整天的她頓時顧不得其他,只把自己埋在了居中祖母常坐的軟榻上那軟綿厚實的引枕當中。

  大清早從家裡到國子監,接下來又跟著皇帝視察了一圈國子監,還去給一群從前只會混吃等死,這次還混了功勞的傢伙們逐席敬酒,最後一頓飯沒吃飽也就算了,還跟著去了一趟葛府,被葛爺爺攆了出來,在門口站了那麼久……她都要累死了!

  朱瑩抱著引枕使勁蹭了蹭,直到耳畔傳來了玉棠弱弱的聲音:「大小姐,壽公子還在呢。」

  糟糕,完全忘了!下一瞬間,朱瑩就一下子跳了起來。她第一時間審視身上的裙子有沒有被弄皺,自己的形象有沒有問題,是不是依舊毫無瑕疵,等發現張壽早已轉過身去裝作欣賞壁上那幅上次送給太夫人的葛雍真跡,她方才如釋重負,卻又有些羞惱。

  也不知道提醒她一聲,看她丟醜!

  聽到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告一段落,知道朱瑩肯定又恢復了坐有坐相的樣子,張壽這才轉過身去,卻是衝著躡手躡腳上茶的丫頭笑道:「我想借太夫人的地方,和瑩瑩商量一件要緊事,能不能請大家退避片刻?一會兒就好。」

  這完全不合規矩的要求,迎來的卻是齊齊一片答應聲,就只見一群丫頭或抿嘴偷笑,或衝著自家大小姐打眼色,最後魚貫退出。最離譜的是,張壽就只見阿六竟也大步出門,很有可能是要去門前當門神!想想朱瑩要做的事情確實不想讓太夫人知道,他也只好聽之任之。

  他看著對這兩人獨處的環境毫無覺察,也毫無扭捏的朱瑩,見人眼神清澈地盯著自己,只等他起頭說正事,他就立時把那亂七八糟的念頭趕出腦海。

  「瑩瑩,之前那個陪你到村子裡來過一次的朱公權,還在趙國公府嗎?」

  「你問他幹什麼!」朱瑩頓時柳眉倒豎。

  「哼,我聽玉棠她們說,他回京之後,還在祖母面前說你的壞話,再加上那個被陸綰買通的朱宇固然說你清雅脫俗,但字裡行間也有些含沙射影,要不是祖母是個明白人,後來就不是派人送禮,而是派人找你麻煩了!後來祖母禁足了二哥,當然也把朱公權關了起來!」

  「那此人是什麼反應?可曾焦躁生氣?還是安之若素?」

  「我哪知道!」朱瑩輕哼了一聲,「我這些天都在融水村,回來之後事情又那麼多,他樂不樂意被關著,我哪有功夫去管!」

  「從前你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趙國公府大小姐,當然不必介意區區一個幕僚,但你既然已經覺得自己該長大了,那就不能由著性子來了。」沒等朱瑩反對,張壽就笑眯眯地說,「你連那些從前不假辭色的紈袴都能接納,願意幫他們謀劃前程和婚姻,何況你爹的幕僚?」

  「唔!」朱瑩頓時啞口無言。而張壽接下來的話,讓她更是無法抗拒。

  「再說了,不管是把陸三郎救出來也好,弄清楚陸綰為什麼要對付你爹也好,全都需要有人去直面那位兵部尚書。所以,當此之際,你這個千金大小姐出面,霸氣地收伏你爹的這位前幕僚,這是最好的辦法。當然,回頭也需要你二哥出面。」

  「所以,我去見你二哥,你去見朱公權,如何?你二哥那人,色厲內荏,我去和他說,應該不會太難。朱公權呢,心思縝密,卻又因人成事,與其我去大費唇舌,更適合你去嚇一嚇他,揪著人弱點為我們所用就行。」

  見朱瑩還有些不痛快,他就嘿然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收伏了朱公權,我保管讓你二哥親自帶著朱公權去陸家興師問罪,看看能不能把陸三郎救出來!」

  「那好,就這麼定了!」朱瑩終於轉怒為喜,一錘定音地說,「要真是把陸豬頭救出來,他這次人情欠我和你的人情就欠大了,預備好終身做牛做馬來還吧!」

  面對這樣的說法,張壽頓時無語。

  陸三郎如果有感應的話,是不是應該……噴嚏打到淚流滿面?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1-7 11:09 AM

第九十八章 拯救陸三胖

  「這就是陸三郎他爹,兵部尚書陸綰的宅子。」

  坐在馬車上,聽著朱瑩的話,張壽通過車簾縫隙往外看去,就只見這一條寬度並不遜色於趙國公府門前大街的路上,和他們這輛靠邊停的馬車一樣,正停著眾多其他的車馬,單是熱鬧程度就比朱家高幾個層次都不止。然而,明明是這樣的喧鬧,四周圍卻顯得井然有序。

  至少,這裡完全沒出現當初葛府門前那般,有人圍堵門房喧嘩不休的場面。

  可要知道,無論是求陞遷還是求調職的武官們,耍賴起來應該比文人更加蠻橫才對!

  只看這幅情景,張壽就再度調高了對裡頭這位兵部尚書的預期。能在門庭若市的同時,維持住這樣的秩序,此人治家用人,確實手段還不錯。

  而朱瑩卻沒管這些,她湊上來也從張壽這邊的窗口往外看去,隨即就低聲說道:「看,二哥帶著朱公權已經去門前了!」

  今天同車出來的除卻朱瑩心腹二婢之一的湛金,還有太夫人身邊的江媽媽。朱瑩本來是不想帶後者的,奈何江媽媽直接堵在了車馬廄,跟著馬車候在了垂花門,她也沒法甩掉人。

  此時見朱瑩靠張壽那麼近,可憐的張小郎君只能盡力往後坐,同時目不斜視,兩人不禁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直到朱瑩如夢初醒一般,慌忙坐了回去,面色紅潤得明顯不正常,她們才暗自莞爾。

  張壽壓根不想評述剛剛朱瑩那很容易被人誤解為「調戲」的行為,乾咳一聲就強行岔開話題道:「瑩瑩,剛剛急著出來都沒問你。你是怎麼說服朱公權的?」

  朱瑩也試圖把剛剛那尷尬的一幕矇混過去,趕緊順著張壽的話題往下說。

  「那還不簡單。我對他說,別以為抬頭三尺沒有神明看著,我家裡雪亮的眼睛多著呢!我爹和大哥不在,他就能耍得我二哥團團轉?哼,那是我祖母故意放任,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這些年他留下的把柄還少嗎?丟出去足夠他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張壽見朱瑩選擇了這麼個切入點,點點頭就壓低了聲音問:「他都有什麼把柄?」

  「我哪知道!」朱瑩直截了當地迸出了四個字,見張壽這才瞪大了眼睛,她就若無其事地解釋道,「當然是我故意詐他呀!這種滿腹心計的人,你說一句他能想十句,我就不信他能夠乾淨到一點塵埃都沒有。那會兒我說了這話之後,他一張臉白得和紙似的。」

  這樣簡單粗暴卻有效的辦法,果然是大小姐專用……

  張壽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還順帶誇獎了朱瑩幾句。想想他自己之前再次在朱二面前扮演了一回知心先生,那真是馴狗馴貓一塊來,軟硬兼施,恩威並濟,費了不小的勁,他就想嘆氣。直到他看見朱二已經帶著朱公權來到了陸府門前,他才立刻專心致志了起來。

  陸府門前,面對那攔路的門房,朱二竭盡全力擺出了凶巴巴的表情:「我和你家老爺事先沒約定不假,可我不是來見他的,我是來見陸三胖的!這個死胖子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我相信了他,可他倒好,大老遠地跑去融水村,給一個鄉下小郎君做學生,他也不嫌丟臉!」

  本來只是做戲,可罵著罵著,朱二就罵出了真火。

  他和陸三胖一度是推杯換盞臭味相投的哥倆,否則也不至於想要把爹和祖母的掌上明珠「託付」給對方。可說好的大家一世人兩兄弟,你卻搖身一變成了算學天才,這叫怎麼回事?

  見那門房滿臉苦色地搪塞敷衍,朱二那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一個八度。

  「陸三胖,你別想躲,給我滾出來!你在融水村我拿你沒辦法,你在國子監我也拿你沒辦法,可你現在回家還想避而不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你……你還欠我一千兩銀子沒還呢!」

  朱二演技如此浮誇,張壽不由得啞然失笑。至於朱瑩,大小姐已經是笑得倒在了旁邊的江媽媽懷裡:「還人家陸三郎欠他一千兩銀子?他怎麼不去搶!他這個窮鬼借我的錢還有好多沒還呢,哪可能再借給陸三郎錢……誰信他誰就是豬頭!」

  跟在朱二身後的朱公權不用裝,臉上就是一陣青一陣白——一半是因為之前被朱瑩給恐嚇的,另一半是因為被自己曾經認定是趙國公府下一代家主的朱二給氣出來的——就算他知道朱二並沒有多少一家之主的氣質,可大家公子居然會說這種丟臉的話,他的臉都要沒了!

  他只能上前竭力阻攔道:「二少爺,有話不如等見到陸尚書之後再慢慢說……」

  「我沒話和陸三胖他爹說,我要見陸三胖!我不捶死他,他還以為我朱二好欺負!」

  陸府的門房中,早有人見勢不妙拔腿去裡頭報信,此時其他幾個也慌忙上前,各式各樣的好話說了一籮筐。奈何朱二從前在京城就是出了名的犯渾性子,今天在國子監一番「熏陶」,張壽在趙國公府對他的「勸解」,之前還在車上喝了半葫蘆酒的他乾脆半真半假撒起了酒瘋。

  「誰也別勸我,今天要是見不到陸三胖,我就在你們陸家住下不走了!」

  陸府外書房裡,當聽到下頭的稟報,素來長袖善舞的兵部尚書陸綰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他還以為幼子是真的長進了,結果特地讓人將其押回來,讓陸三郎看了那封密信,結果陸三郎看了之後就犯渾了,和他大吵一架,也沒見有什麼心得,白費他最後一番期待。

  什麼算學天賦,不過是朱家人造勢糊弄人的!

  「帶朱二去見陸築,就算他把陸築那兒砸了,也不用再來煩我!」

  侍立在陸綰身邊的陸家老大和老二對視一眼,不禁得意地一笑。

  要說他們誰都瞧不上的那頭肥豬是算學天才,他們當然是不信的,可要說朱二那廝明進退知羞恥懂大體,那更是無稽之談!那兩個紈袴撞在一起,估計真的要打一架……

  但事後,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能作為彈劾趙國公朱涇教子無方,縱子行兇的把柄!

  「對了,既是那朱公權跟著朱家老二來的,一會尋機把人帶來見我!」

  朱公權半真半假地勸著朱二,眼看人酒氣噴得幾個門房躲避不迭,而裡頭卻遲遲沒有回音,他不禁越來越焦躁,眼神頻頻飄往陸府門外那長長的一溜牆根,卻無法找出朱瑩和張壽可能乘坐的馬車。終於,他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二公子,您不是要找我家三少爺嗎?有話好說,小的這就帶您去,帶您去!」

  隨著聲音快步迎出來的,是陸府一個管家,他笑容可掬地對著朱二打躬作揖,隨即笑容可掬地親自在前頭引路。直到這時候,陸三郎方才打了個響亮的嗝,陰著臉跟了上去。

  至於朱公權,他剛想說些什麼,背後那股陰寒之意卻如同跗骨之蛆,揮之不去,想到朱瑩提過背後那少年的厲害,他只能認命地緊隨其後。

  而在他之後,跟著一個青衣小帽,平平無奇的少年小廝。引路的總管不過瞅了人一眼,就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料想那位朱家的準女婿就算再出奇招,也不至於扮隨從混進來!

  煞星阿六,就這麼堂堂正正地進了陸府大宅。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1-7 11:11 AM

第九十九章 密信和密碼

  過去某一段時間曾經常來常往陸府,朱二哪裡用得著引路,走到一半,腳下虎虎生風的他就已經甩開那帶路的管家,捋起袖子往自己的目標之處衝了過去。然而,還只是遠遠看到院門,他就聽到了陸三郎那憤恨的叫囂。

  「有本事就別關著我,索性把我打死算了,反正你也從來就沒把我當成兒子!」

  聽清楚這一番話之後,剛剛還想見面先不管其他,好好臭揍陸三胖一頓的朱二,頓時腳下稍稍一慢,緊跟著就生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他還不是一樣,在家爹不疼祖母不愛,親娘還早就死了……

  想到這裡,朱二再次加快了腳步。當他悍然突破兩個目瞪口呆的陸府護衛,進入了陸三郎那個院子時,看到的就是小胖子正在院子裡猶如困獸一般團團轉圈,尋死覓活地拚命嚷嚷。

  「我還不如撞牆死了算了……」

  朱二深深吸了一口氣,旋風似的衝了過去,揪住人的領子便甩了陸三郎一個大耳刮子。緊跟著,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拽住被打懵了,比自己沉重許多的小胖子就往房裡拖。

  落後一步的朱公權見此光景,猶豫片刻,便轉身看向一旁那總管:「我家二少爺就是這樣的脾氣,實在冒犯了。能否請陸尚書賜見?我想代二少爺當面賠禮。」

  然而,朱公權只是姑且試一試,想著接觸一下陸綰探一探口氣,並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卻沒想到那總管只是微微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誰不知道朱公權乃是趙國公留在京城坐鎮的心腹肱股,我家老爺就算不見別人,也一定會見您的,請。」

  走出去幾步的朱公權見背後阿六並沒有跟上來,他不禁心中一動。

  被朱二強行拖進屋子,陸三郎這才驚醒過來。他還沒來得及發火,就只見朱二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竟是反客為主地強行把兩個丫頭都攆了出去。

  面對這般反常情景,他眼睛一亮,不怒反喜,完全忘了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連忙問道:「朱二,是我家小先生讓你來的?」

  「你還提什麼小先生!」氣不打一處來的朱二黑著臉頂了一句,隨即才滿臉氣惱地說,「我信得過你才想把瑩瑩託付給你,你倒好,不但和你爹一樣,耍我玩兒,居然還把……還把情敵當成先生,你有沒有志氣!」

  「別拿我和我爹相提並論!」惱羞成怒的陸三郎先是駁了朱二此言,隨即才沒好氣地說,「再說了,你家妹妹我哪消受得起,不過是被我爹逼急了,不得不演戲而已,她又看不上我!至於小先生……我最初也只是隨便試試,誰曾想他真有本事,還是葛太師關門弟子!」

  說到這裡,陸三郎就不耐煩地說:「到底是不是小先生讓你來的?要不是,我忙著呢,沒工夫和你浪費時間!」

  「你……好好,和我說話就是浪費時間!」氣壞的朱二發了狠,「有本事張壽不靠我,就能把你救出去!」

  意識到朱二真是張壽支使來救自己的,陸三郎立時打疊出了滿臉笑容。正當他準備好好安撫一下朱二的時候,下一刻,他就只聽房門吱呀一聲,扭頭一看,卻是阿六進了屋子。

  嚇了一跳的朱二登時頭皮發麻,打了個激靈,想到之前阿六在祖母面前揪了自己去見張壽,事後好像也沒人追究,他立時意識到這小子不好糊弄,正要辯解,他就只見阿六已經面無表情地來到自己面前,一副我不想說話,只是看著你的樣子。

  朱二於記起了自己的任務,慌忙環目四顧,突然衝過去踢倒凳子,掀翻筆架,大聲叫囂道:「陸三胖,你敢耍我,我要你好看……」

  見朱二一個人在那兒開始唱獨角戲,阿六這才看著目瞪口呆的陸三郎,淡淡地說道:「帶話還是帶信,直說。」

  「哦哦,是這個!」陸三郎趕緊從懷裡拿出一張摺疊成小方塊的紙,展開給阿六一看,就只見上頭赫然是一封看似極其平常的家書,每一句話都用標點加以分割。

  但連續幾個字,又或者跳開一兩個字中間,往往會出現一條莫名其妙的橫線,看上去顯得異常古怪。

  阿六顛來倒去看了一陣子,隨即若有所思地說:「用了密碼?」

  陸三郎沒想到阿六還知道什麼是密碼,登時眉飛色舞:「你也知道?小先生昨天在國子監和我一塊夜掃九章堂的時候還說呢,這密碼有很多種方式,還教了我不少手段。咳咳,這不是我寫的,我爹派人抓我回來,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解開這個密碼,我瞞著他偷抄了一份。」

  聞聽此言,還在那邊一個人大鬧的朱二登時手上嘴中同時一停,心裡更加發苦。

  難道陸三郎竟然真有什麼算學天賦?

  陸三郎本意是炫耀老爹總算重視他了,見阿六盯著他不說話,他便悻悻說道:「我沒解出來。」

  朱二頓時為之氣結,劈手砸了個筆筒。沒解出來你炫耀什麼!

  還沒等兩個曾經的紈絝子弟再次相爭,阿六卻突然打斷道:「好像有人來了!」

  朱二還在那乒乒乓乓砸東西呢,阿六如此耳尖,這都能聽見?

  陸三郎大為意外眼前這位的順風耳,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阿六竟是再不理會他,反身朝大門走去。他猶豫片刻,也不管朱二會怎麼糟蹋自己這屋子裡的東西了,連忙快步跟上。他們這一前一後走了,朱二頓時覺得自己就像個不知所謂的跳樑小丑,悻悻住了手。

  「三郎,三郎!」

  隨著這聲音,卻是一個中年婦人快步進了院子。一見來人,陸三郎滿臉盛怒頓時化作了委屈,立時越過阿六,一溜煙跑上前跪下抱住了人的大腿,說哭就哭,毫不含糊。

  「娘,孩兒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皇上嘉獎,打算在國子監頭懸樑錐刺股好好讀書!可爹居然蠻不講理派人把我抓了回來,看,還把我手都打破了!」

  嗯,這時候,絕對不能說老爹抓自己回來是破解什麼密信……

  陸三郎一面說,一面給母親看手指上的破口,繼而就嚎啕大哭:「明明是爹惹出的事情,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要我去娶朱瑩,現在倒好,惹得朱二鬧上門來找我要說法,我真是比竇娥還冤哪!娘,我現在可是葛門弟子,小先生說回頭就讓我當齋長,那可是國子監齋長……」

  阿六淡然若定地將紙條往懷裡一塞,見陸三郎還在那繼續哭訴,朱二在那張大嘴如同傻瓜似的看著,他就靜靜地退進了陸三郎的屋子裡。

  等悄然從後門離開,趁沒人躍上牆頭高處看了一下地形,他也懶得管外頭那一團亂糟糟的是個什麼光景,須臾就藉著剛剛黑下來的夜色從陸家前院側門溜了出去。當他出現在張壽和朱瑩那馬車旁敲響窗戶的時候,外間車伕和隨從竟然尚未反應過來。

  而打起窗簾的張壽同樣吃了一驚,尤其是看見只有阿六,不見朱二和朱公權,那更是如此。他還沒來得及問話,阿六就二話不說拿出紙條遞了過來,他連忙接了在手,仔仔細細看了這平平無奇的家書,就盯著那一條條看似雜亂無章的橫線沉思了起來。

  這個……好像,應該,大概是密碼吧?陸三郎這是傳話呢,還是考他呢?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45.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